因此将会湮没数百年、数千年,数百年的绘画和音乐,数百年的发明、战争、书籍和结果将是悲惨的:人将没有能力洞察自己,他的历史———深不可测,不可思议———将缩略成一些毫无意义的图示符号。成百上千的聋哑骑手将出发去传达他们的信息给我们那些遥远的后代,而他们中将无人有时间聆听。我在花园饭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面对着一个空盘子,一点—#"!—世界文学名著百部没想到已经吃完了东西,沉思着我也(就在这一刻)被卷进了那个巨大的无法阻挡的遗忘中。服务员走过来,拿起我的盘子,将桌布上的面包屑和餐巾拂去。一阵沮丧兜上心头,与其说是因为这一天什么都没干,不如说是因为连它的徒劳无益都不会保留下来。它将随着这张桌子,我头上嗡嗡叫的苍蝇,散落在桌布上的椴树花的黄色花粉,以及我目前生活的这个社会特有的那种怠惰的服务一道被遗忘。社会本身也将被遗忘,那些缠着我,消耗我,那些我一直枉费心机企图牢记、纠正、矫正的一切错误和不公平都将被遗忘,因为不可能倒转发生的事。是的,我突然看着这一切清清楚楚的:多数人情愿用加倍的虚假信念来欺骗自己。他们相信永远的记忆(记住人、事、行、为、民族),相信纠正(纠正行为、错误、罪行、不公平)。二者都不是真实的。事实搁在天平的另一头:将遗忘一切,没有什么会被纠正。忘却将接管一切纠正(复仇和宽恕)。没有人会洗雪冤屈,人们将遗忘一切冤屈。我再次仔细地环顾一下周围,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将被遗忘:这棵椴树,这些坐在桌旁的人和这家饭馆。从街上看饭馆,它毫无吸引力,可是在花园里却迷人地长满攀缘而上的藤蔓。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门上那个通往过道的门上,刚好记住了正在消失的服务员(负担过度的心脏现在几乎被遗弃了,再一次成了平静的隐藏处),当黑暗刚把他吞没,一个穿皮夹克、工装裤的小伙子就出现。他走进花园,四下张望。他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就朝我的方向直奔而来,愣了一愣我才意识到他便是海伦娜的健壮的技术员。每当一个表露爱而又未被爱的女人威胁说要报复时,我总是觉得很费神,伤透脑筋。所以当那个小伙子把信封(“泽门尼克太太写的”)递给我时,我的第一个冲动是迟点看信。我要他坐下,他坐下了(支着一只肘,满足地眯眼望着那棵浸浴在阳光中—#"!—玩笑的椴树)。我将信封搁在桌上,然后说:“要喝一点么?”他耸了耸肩膀表示不同意。我提议喝伏特加,可他说不,他还得开车,开车前喝酒是绝对不允许的。然而他不介意看着,如果我愿意喝的话。我根本不愿意喝,但既然现在信封就在我面前摆着,我又不愿打开它,似乎其他任何替代物都是受欢迎的。服务员碰巧经过,我给他要了一杯伏特加。“告诉我,海伦娜想要怎么样?”我说。“我怎么知道?”他回答,“请看信吧。”“难道是紧急事?”我问。“你认为她要我记住它,以防我遭到袭击吗?”他说。我拾起信封(上面印有区议会公函字样)随后又把它放回到桌布上,由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话来说,只好说道:“很遗憾,你我两个不能喝一杯。”“这是为了你本人的安全。”他说。他暗示得很清楚:他想通过我们的私下面谈,讲明这趟旅途的情况以及他与海伦娜单独在一起的机会。他这个小伙子非常好。他的脸小而苍白,长满雀斑,有一个短短的翘鼻子,他全部的想法在他的脸上已映出来了。也许使这张脸如此透明的是它那不可救药的幼稚(我说不可救药是因为这张不同一般的小脸就连岁月也不能使它变得更加成熟:换句话说,就像一张老年人的娃娃脸)。对他来说他幼稚的模样肯定是一个可怕的祸根,他惟一的办法就是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来打扮伪装它(就像———噢,那无休止的影子跳舞!———那个娃娃指挥官):靠他的服装(他的皮夹克宽肩合身,做工讲究)和他的举止(他很自信,有点粗鲁,只要有可能就尽量显得漠然和冷淡)。不幸的是,他不断使自己暴露。他稍一激动脸就会发红,声音就会变得嘶哑,一见面我就注意到了这点。总之,对于他的面部和身体表情他无法控制。很清楚他想向我表示,他对于我是否与他们一道回布拉格一点也不在乎,但是当我向他保证我—#"!—世界文学名著百部将留在后面时,他的两眼突然明显的发亮了。当服务员放到桌上两杯伏特加时,小伙子抬起手说,不,那好吧,他将来一杯。“我不想让你独自喝,”他说,“祝你健康。”他举起杯子补充说。“你也一样。”我说。我们碰了杯。在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得知小伙子计划两小时后动身,因为海伦娜想听一遍他们录的材料,在必要的地方将解说词加上。这等于是说明天就可以播出。我问他与海伦娜一道工作是什么样子。他的脸红了,说海伦娜对她的业务很熟,可是她对工作人员却过分严厉。她总是想要加班加点,似乎没考虑到有些人急着想回家。我问是不是他也急着想回家。不,他说,他过得很好。接着,趁我提起海伦娜这个话题的机会,他似乎很随便地问:“你是在哪里认识她的?”我告诉他,他紧接着问:“她确实了不起,是不是?”我一提到海伦娜,他便越发想表现出志得意满的神情。我再次把他这种表现当作是他想装装样子的欲望。既然他对海伦娜的极度爱慕无疑已是公开的事,那他就得尽力避免人们对他产生单相思的耻辱印象。所以,即使我完全没有认真地看待他的自信,可这还是减轻了面前这封信的重负,终于我把它拿起来,打开它:“肉体和灵魂..没有什么留恋的了。永别了..”我抬起头来,看见在花园另一头的服务员,于是大喊道:“服务员!”服务员点点头,但是不愿把他的绕行线路改变,而是在过道里消失了。“快。一点时间也别耽搁。”我告诉小伙子。我站起身,急急忙忙从花园穿过。小伙子在后面跟着。我们走完道,正要穿过餐厅,这时服务员追上了我们。“肉排,汤,两杯伏特加。”我对服务务员说着。“怎么啦?”小伙子胆怯地问。—#"!—玩笑我把钱付给服务员,要小伙子赶快把我带到海伦娜那里去。我们疾步动身了。“出什么事了?”他问。“有多远?”我反问。朝着我们前面的方向他指了指,我立刻跑起来。他也跟着跑起来,很快我们就到了区议会房子。这是一幢平房建筑,刷着白石灰,大门和两扇窗户对着大街。我们直接走进去,来到一间阴沉沉的办公室,在一扇窗户下,配置着两张背靠背的办公桌。在一张桌子上放着打开的收录机。两旁是一本白纸簿和一个手提包(是的,是海伦娜的),都有椅子在两张桌子旁边,一个金属帽架放在一个角落里。上面挂着两件外衣,海伦娜的蓝雨衣和一件肮脏的男式军用雨衣。“就是这里。”小伙子说。“信就是在这里交给你的吗?”“是的。”至少在此刻,办公室里显得空得绝望。“海伦娜。”我喊叫。我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焦急和忧惧。我感到颇为诧异。没有任何回答。“海伦娜。”我又喊道。“你觉得她是..”“看上去像是这样。”我说“信上是这样说的吗?”“是的。”我说,“他们有否给你们其他房间?”“没有。”他说。“难道会在旅馆?”“今天早晨我们就结了账。”“那她应该在这里。”我说,于是他也开始用焦急、嘶哑的声音叫起来:“海伦娜!”我去把隔壁房间的门给推开,另一个办公室:办公桌,字纸—#"!—世界文学名著百部篓,三把椅子,橱柜,帽架(与第一个办公室帽架一样的一个帽架:三架腿上竖着一根金属棒,顶端伸出去三根金属支架;因为上面没挂有衣服,它看上去像个人,像个孤儿;它的金属裸体和抬起的手臂的滑稽使我充满了焦虑)。只在桌子上方有一扇窗户,墙壁上空荡荡的,没有别的门通出去。显然在这幢房子里只有这两幢办公室的房间。我们回到第一间房子,我拿起白纸簿,翻看它,我能找到的只是一些描述“国王们的骑马”的记录仓促潦草(根据我能辨认出的几个短语判断),没有进一步的临别赠言。我打开手提包:手帕、皮夹子、口红、带镜的小粉盒、两支零散香烟、打火机,没有瓶子装药片或药剂。我拼命思索海伦娜会干什么,此刻只能想到的就是毒药。但如果毒药是答案,那么就应该有瓶子。我走到帽架跟前,搜寻她的雨衣口袋:它们是空的。“阁楼上呢?”小伙子急切不耐烦地说,显然他已得出结论,尽管我对房间的搜索才开始,但什么结果也不会有。我们奔到门厅,看见有两道门:一道门有一块毛玻璃,可以模糊看见后院;我们打开另一道门,发现一个不祥的楼梯,一层灰尘和煤灰铺在石梯上。我们奔上楼梯,马上就投入了黑暗:惟一的光线,阴郁、灰暗,从天窗射进来(天窗玻璃布满灰尘)。我们只能看清各种零星物品的轮廓(盒子,园艺工具,锄头,铁锹,耙子,大堆锉刀,一把拆散的旧椅子),每走一步我们都要被绊一下。我想喊叫:“海伦娜!”可是非常害怕,害怕接下来又是沉默。小伙子也没有喊叫。我们找遍了这个地方,一声不吭地搜寻每一个角落,可是我能感受到我俩都很焦虑不安。事实上,这一切如此可怕正是由于我们的沉默。它表示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承认我们对回答已不再期望,我们只是在寻找一具尸体,吊着的或是俯卧的。我们仍然没有完成我们的使命,我们又回到办公室。我再次—#"!—玩笑把房间里的一切搜寻了一遍:办公桌,椅子,炫耀着海伦娜雨衣的那个帽架。然后我到另一个房间:办公桌,椅子,橱柜,另一个帽架,它的手臂绝望地伸出去。小伙子喊道(毫无缘由)“海伦娜”!而我(毫无缘由)打开橱柜,里面是一架架的卷宗,文具用品,粘胶纸,尺子。“肯定还有别的地方!”我说“盥洗室!或地下室!”我们两次走到门厅。小伙子打开通向院子的门。院坝很小,有一个兔箱在一个角落里。院坝的另一边有一个果园,一些果树点缀着未修剪的草坪(在我的内心深处,我留心到这个果园是多么漂亮:斑驳的蓝天在绿色的树枝间,树桩屈曲不齐,在树桩周围闪烁着黄灿灿的向阳花)。接着在果园的尽头,在一棵苹果树诗一般的树荫下,我看见一间木板的乡下户外厕所。我朝它立即跑去。在狭窄的门框上笔直地竖着用一根大钉子钉着的旋转木门闩。(把门闩转到水平位置上可以使门从外面关上)我从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里把手指伸了进去,轻轻地揿了一下,判断出门从里面闩上了。这只能意味着:海伦娜就在里面。“海伦娜,海伦娜。”我小声地喊叫。任何反应都没有,只有苹果树枝触碰到小木屋的木板墙上发出的瑟瑟声。反闩上的厕所里静得使我向最坏的方面想。惟一的办法就是把门撞开,而只能是我来做这件事。我把手指伸进门框和门之间的缝隙,使劲一推。这门不是用钩扣住的,而是像乡间常见的那样,只是一根细绳拴住了它,所以立刻就打开了。我眼前出现的是,在恶臭的厕所里,木制的座位上,坐着海伦娜。她面色苍白,但还活着。她惊讶地抬眼望着我,本能地使劲拉裙子,但尽管她用了最大的力,也未能把裙子拉到大腿中部,她双手抓住裙边,紧紧夹拢着双腿。“我的天啊,出去!”她痛苦地叫着。“怎么啦?”我冲她喊道,“你服了什么?”“出去!别管我!”—#"!—世界文学名著百部这时,在我背后那小伙子出现了,海伦娜叫道,“走开,巴威尔!走开!”她抬起身,伸手去关门,可是在她和门之间我横在了那里,使得她踉跄地后退,一屁股又在木制座位的圆孔上坐下。她立刻重新跳起身,向我绝望地猛扑过来(只有绝望才能使她产生这种力量,因为在她刚经历了那一切后,她只剩下了一点力气)。她用双手抓住我的短上衣的翻领,使尽全力猛推我。我们两个最后在门槛上扭斗“你这个畜生,你!你这个畜生!”她尖叫着(如果她那声音变弱的狂嘶可以称为尖叫的话),把我拼命地摇着。接着,突然间,她松开手,开始穿过草坪,朝院子的方向跑去。她打算逃走,可是没有成功。她慌慌张张又是仓促之下离开厕所,还没来得及把她的穿着整理好,她的裤衩(昨天我就知道了那条短裤,那条还可用作袜带子的松紧短裤)仍在她的膝盖上缠着,妨碍她前进(她的外衣也掉了下来,她的丝袜沿着小腿折起,可以从袜子下面看到袜子的黑色上边,以及系在袜子上的吊袜带)。她迈了几小步,或者说是跳了几下(她穿着高跟鞋),但是还不到十步就跌倒了(在洒满阳光的草上跌倒,一棵树的树枝下,一棵高大、绚丽的向日葵旁边)。我拉住她的手臂,想帮她站起来。她甩开我,我向她再次弯下身去时,她开始发狂地捶打,我挨了好几下才抓住她拉起来,像紧身衣一样用手箍住她。“畜生,畜生,畜生,畜生!”她狠毒地嘘声咒骂,在我背上用空着的手连续捶打。当我尽量柔声地说“镇静点,海伦娜”时,她朝我的脸上啐口水。我没有松手,说:“你不告诉我你服了什么,我不会放你走的。”“滚开,滚开,滚开!”她发疯地重复道,突然她安静下来,一切反抗停止了,然后说:“让我走。”声音与刚才完全不同,虚弱而疲乏,我松开了手。使我非常害怕的是,我看见她的脸极度—!"!—玩笑痛苦地痉挛着,她的上下颚紧紧闭住,她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她的身躯微微向前倾斜。“怎么啦?”我问,她转过身一声不吭,朝厕所走去。她走路的姿势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被羁绊的腿缓慢、踉跄的步子;只有几码远的路,可她不止一次地被迫停下来,这期间,我意识到(从她身体抽搐的样子判断)她正在与她受了刺激的内脏进行一场战斗。她终于走到厕所,把门抓住(门仍然大开着),然后进去关上了门。好一会儿,我就在我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个地方呆呆地站着,突然从厕所传来一声痛苦的大声呻吟,我后退了一两步。这时我才意识到这里还有那位小伙子。“你留在原地。”我告诉他,“我去找医生。”我跑进办公室,一眼就看到了电话机,它就在最近的那张办公桌上搁着。我找了半天电话簿,一本也看不到。我想拉开放电话机的那张桌子的中间抽屉,但抽屉已被上了锁,两边的抽屉也都上了锁,另一张桌子的抽屉也是锁上的。我走到隔壁房间,那里的办公桌只有一个抽屉,它并没有上锁,但里面除了几张照片和一把裁纸刀以外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并且开始感到困乏(现在我已知道海伦娜还活着,不会有致命的危险)。在屋子中间站了一会儿,发呆地盯着帽架(瘦骨嶙峋的金属帽架举着它的手,像一个士兵准备投降),然后我打开橱柜(因为没有别的更好的事可做)。在一摞宗卷上找到了青绿色封面的布尔诺及周围地区的电话簿。我拿到了电话机旁,找到医院的号码。我拨了号码,才听到最初的几声信号,这时小伙子冲到了房间。“不用费事打电话了!这件事全过去了!”他对我叫道。我没有明白过来。他走上前,夺走了我手中的电话,把它放回去。“这件事全过去了,我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