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如棠听了真是没脾气,为了不暴露什么,她只能到理发馆将湿淋淋头发吹干,回来说去做了美容。巧的是,有一天她的这套把戏重演,老潘照旧等在家里,赶上孙小玲来找她。进门正看见潘知常高跷腿儿,咧嘴乐,吧嗒吧嗒地嗑瓜子。初次见孙小玲,他表现得甚为热情好客,里里外外地张罗茶水、瓜子水果伺候,真拿自己不当外人,不由人家女士不往那个确定关系上想。趁此机会,孙小玲又把他革命历史审查了一溜够,任他絮絮叨叨地说。出门的时候,老潘热情万丈还送了一程,走出很远,见他伸出半个脑袋连连招手。这一发现勾起孙小玲的好奇心,以她对老同学的了解,(叶如棠从来不谈隐私)叶如棠的清高不可救药,多年来在婚恋方面刀枪不入,怎么就让这个面瓜男人(看上去不像有钱人和商界俊杰)打倒了?孙小玲本来是给叶如棠找了一份英文家教做,改天约她游泳后到附近的上岛咖啡馆。叫了两杯蓝山咖啡,见面劈头就问:“怪不得气色不错,没想到,你金屋藏男娇啊?”叶如棠被她问蒙了,道:“什么男娇?”“在你家那位潘先生,比你小,什么关系?”她坏笑道。“你还知道比我小,审问过了?”“还等我审,人家不打自招。讲起你情意融融的感觉,谁还看不出?”“是比我小几岁,什么关系也不是。”叶如棠辩解道。孙小玲笑吟吟道:“别瞒我了,这把岁数了。”叶如棠实在想象不出老潘是如何表现出情意融融的,她认真强调道:“一个朋友而已。”可是她的脸红了,好像她让人知道了她和他干了什么肮脏羞耻违法犯罪的事。“好啊,做朋友最好!你可算活明白了,千万别结婚。老年同居现象也是很时尚的嘛。”孙小玲真心为她的与时俱进而激动,怂恿觉醒的她紧跟时尚。然后,她还列举了很多西方人报刊文章,说明专家调查当今世界各国老年再婚成功率低下,再婚者80%都以失败告终的论点,又举出同学同事中,这个那个的晚年婚恋惨痛教训,告诫叶如棠,老年再婚麻烦多多,人到老年,改变自己个性就无异于自杀。找个老伴儿,互相照应就不错,60多岁历经沧桑的人生,感情世界本来就是一片废墟,何必再建屋盖房整得工程浩繁,牵牵挂挂?她说的不是没道理,可叶如棠心路历程她不懂,现在的心理她也不懂。两人也没啥可争论的,各自想法不是一回事。叶如棠想想自己和老潘算什么哪,没有卿卿我我,都是君子淑女式的礼尚往来,写信也没半个爱你吻你之类的混账话,就差致以布尔什维克敬礼了。情人算不上,结婚没想过,何来同居?如果让叶如兰知道孙小玲的撺掇,肯定挨骂。老年同居?什么西方人观点,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孙小玲要老公有老公,要钱有钱,日子过得很滋润,很小康,很伪贵族!这世道,有钱可处变不惊,没钱天天胆战心惊。整天在美容院里鹦鹉学舌鼓捣一堆狗屁观点,把别人往歧路上推。你要没钱,人老珠黄了离把婚,找个人同居试试?别看叶如兰在着装打扮以及很多理念方面特时尚,可她对男女过日子的问题极理性,务实。这些日子,她已经对于姐姐的拒绝表示了愤怒,昨天还在电话里说:“姐,作为你的妹妹,我劝你赶快务实点,别等待该死的那姓王的王八蛋了,什么也等不来。你已经变态了!他不过是个幻想,你必须找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过正常人的日子。”但是孙小玲的一番话,还是让叶如棠有点心烦意乱。这样假不假,真不真的交往,又是何苦?她想,应当尽早和老潘明确态度,不能自欺欺人拖着。问题是人家老潘也没要求什么啊,我这么急急火火地“明确”,岂不可笑。再一想,说不定人家老潘也是这么时尚,推崇流行的所谓老年同居关系?这么一心烦意乱,骑自行车回家便精神恍惚,没想到就出了严重事故。过马路一辆白色桑塔纳拐弯儿特生猛,而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摔成了小腿骨折。骨折那个瞬间叶如棠痛得钻心,这样一个人倒在下班人流如潮的马路上,那份无助让她的心更痛。怪只怪她老眼昏花,没看清肇事者的车牌,让人家溜了。据后来值班警察说,这件事故严格讲,好像也有骑车人自己的责任,年纪大了,大脑和肢体都不灵光,还是当心不要骑自行车的好。叶如棠心里很气愤,谁年纪大了,我还不至于老到风烛残年的分儿上!不过,当时她管不了和谁理论是非,她满身泥水汗水狼狈不堪的时候,幸亏有路过的一位年轻的好心人搀扶着她,叫了出租车,急忙送到附近的瑞金医院。赶到医院急诊室,小伙子提醒,阿姨,你快点打电话,叫你家爱人或者孩子来!这句话提醒她,身上带的钱不够,看病交押金,再说统筹医疗证又没拿。也幸亏她随身带着手机,急急火火往家挂电话。是宽宽接的电话,听姨妈出车祸就傻眼了,声音颤抖地要哭:“姨妈,你在哪里啊?……”叶如棠想到一个小男孩你能指望他什么,说也说不明白,存折取钱费时不便,便说没大事,我找老潘帮忙!来不及细想,急拨老潘电话。那边老潘声音冷静地问道:“你是不是有公费医疗?还是大病统筹?这事,按说应当找你们老干办处理的!”叶如棠心里一惊,谁都知道公费医疗改革了,现在退休人员是大病统筹不假,可眼下急需的是给住院部交押金2000元。明摆着老潘是小心眼儿,公私分明、捂住自己钱袋的。叶如棠见他这么不中用,埋怨道:“老潘,你误会了。我有钱的,算我先借你的行不行?”潘知常领悟到自己过分了,又解释道:“是你误会了,钱我马上送来!我不过提醒你有麻烦要找组织,组织出面好办事……”叶如棠一股火蹿上来,满肚子的烦闷,此时顾不得许多,截住他的话头,叮嘱让他尽快送来。直到一切手续办理完毕,叶如棠住院了。忙完了,潘知常分寸恰当地客客气气,看表道:“好,好,你先休息。我回去了!有空来看你!”右腿打上白晃晃的石膏,躺在灰白墙壁的房间。四周静寂无声,临床一位老太太睡着,叶如棠感到酸楚和无奈。想想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一般朋友?刚才还在忧虑到朋友啊,同居啊互相照应啊,危难之际你能第一个想到是他吗?你能指望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吗?可你有什么资格谴责老潘,凭什么要求人家对你一盆火似的奋不顾身,要仗义,要敢担当,要有骑士风度?医生对她说,你骨质疏松了,这个年纪发生骨折很多。说完举起一张X光片给她看,她看见了像发糕像蜂窝似的图像,明白那是自己曾经健壮身体的局部地区开始土崩瓦解。叶如棠孤独惯了,在她生命的危急时刻,从来没有惊慌和任性,都是咬紧牙关一个人撑着渡过险滩。可现在她发现撑不住了,身体零件不听话,肉体背叛精神,不然怎么会出事故哪?!幸好没送命,面对现实你承认不承认反正你就是老了。老了不光动作迟缓什么都慢一拍,而最懊恼的是没看清那辆汽车的号码,看不清就没法起诉,自认倒霉,受罪不说,还自己承担医药费。现如今实行的大病统筹,超过指标多花的钱要自己掏腰包,叶如棠刚住了几天,就慌了。医药费、住房费、营养伙食费、护工费,虽是零七八碎,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剜心。我越来越老了,要再生什么病怎么办?生大病怪病慢性病卧床不起的病又怎么办?她想到自己存折统共只有两万多元钱,(其中包括买电脑的钱)除去这次住院开销,只剩一万多了。这几天夜晚,如此清高的叶如棠,居然每天晚上梦见钱,冰箱里一打开,不是吃的,全是一沓沓钱,数不清的钱。惊着了,还是乐疯了,反正她呼啦就醒了。醒来她才知道,什么叫做存在决定意识,你嘴上不服输,心里早就面对严峻现实了。临床住着那位周老太,家人天天幸福地围着,不光围着,欢声笑语像是小钩子钩人心。还川流不息送来乌龟汤鸡汤鸽子汤,各种滋补品组合上。一问,才知道她是骨癌,已陆续住院多年,她女儿说,幸亏老妈享受离休局级待遇,公家全报,护理费也报,不然即使我们做生意也是吃不消,老太也活不过几年。再看老太,脸色红润,说话放屁都响亮,底气杠杠的,没个浓浓亲情加经济实力,哪能扛到今天。聊天一席话说得叶如棠心里更是压个大铁砣。房间里有电视,她从来不愿意看。为了省钱叶如棠当即辞退了安徽籍小护工,让护士拿来拐杖,大小便呼哧带喘地力争自理。周老太家雇了俩保姆,专门在病房当护理工是个东北人,这中年妇女约50来岁,身高马大,能吃也能干。名叫金永花,大概给人带过孩子,不知为什么她家主人以孩子的口吻都称她“金姨”。金姨穿着不像个土气的保姆,洁净,质地不好但懂得色彩搭配,看起来是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叶如棠对懂色彩的女人印象一直比较好。金姨好像以前没到上海做过这样的营生,叶如棠从她的眼睛里看出她的焦虑。半夜时分,叶如棠醒来,临床周老太发出了均匀呼吸声。叶如棠想要小便,她挣扎着下床去找便盆,一动,咣当一声拐杖滑落,险些摔倒,周老太被惊醒了,她哼着命令在床边打盹的保姆道:“金姨,你醒醒,你帮把手!”之后,这帮把手的琐事,便都由金姨顺便承担了。周老太心肠好,死活不要叶如棠提出承担一半费用的要求,金姨呢,真有眼色,而遇到了这位热心能干的金永花,让叶如棠感动的不得了,几次泪水蒙住了双眼。长了这把年纪,谁给咱端屎端尿过,谁给咱端过洗脚水?又有谁给咱洗过一次内衣?远在天边的女儿,不仅毫无孝心,甚至连个电话都没,当妈的都羞于提起女儿。一提起她,便是拔出萝卜带出了泥——我是生活的惨败者,伤心的往事天天在24小时回放。金姨很会找活干,一分钟也不停。照顾周老太的同时对叶如棠不单帮把手,主动给人捏脚,捶背,按摩她也不惜力,她说多干点怕啥啊?人就怕呆着,呆着就有病。她还很善解人意,无限同情叶如棠的处境,说出话来贴心贴腹。人老了您一个人过日子多难啊,生了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叶大姐您雇保姆吗?叶大姐这么有气质的人,应当好好保养,雇个长期的保姆才是。叶如棠听了,笑笑,不作答。金姨不光能干,特节俭,每天医院的盒饭她吃得一粒米都不剩。自己那份吃光了,还把她俩剩下的饭菜全包圆儿,反正不能糟蹋一点东西。吃完东西她就开说,一张嘴像个小喇叭说个没完,她还真具有东北人的语言天赋,说啥都很幽默,跟赵本山演小品似的。她说话眉毛一眨一眨,一切在别人身上看来都极平常的鼻耳嘴眼,安放在金姨的头上,就那么值得欣赏了。比如,她们聊天聊到挣钱的话题,金姨说,这年头没钱求菩萨也不灵,上供你得有香钱,没钱连菩萨都不答理你!常常逗得她俩老太太咯咯地笑。这么一说笑,心情就渐渐好起来。心情一好,叶如棠才发现金永花的命真苦,身世真让人同情,而她作为女人又真够坚强的。金姨告诉她,之所以独自到大上海来闯荡,还不是为了宝贝女儿的前途,我闺女有副金嗓子!金姨原来在哈尔滨毛纺厂当工人,丈夫在铁路局当警察,常年南北跑车与三教九流混,混来混去没啥出息,混成个酒囊饭袋,整天醉醺醺,打老婆骂闺女。最后,混到了一个走私集团的小喽喽,那年冬天下大雪,公安局逮他,审问了一回,证据不足关几天又放回来。回来是回来了,饭碗也丢了。金姨骂道,他小子熊包一个,连大饼子都挣不来,吃屎都浪费了。他回家就知道闷头喝大酒,出去撒泡尿的工夫,人没了,打那孩子他爸就失踪了。金姨说到这里,咕嘟喝口水,打住,瞪着眼睛问俩听众,人没影了,你猜他上哪儿了?信不信由你,那帮小子寻思他嘴不严走漏风声,绑了他,给塞到松花江冰窟窿里去了!叶如棠笑不起来,听着毛骨悚然,惊奇如今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又好像听评书传奇,对娘俩命运很揪心,她追问,后来哪,金永花咂一口白开水说,后来我又能咋办?我厂子效益不好大伙都下岗,可女儿唱歌水平越来越好,远近闻名,参加省里电视台歌手大赛,哪回都有名次。接着考取了上海音乐学院。这不,我把哈尔滨家里房子都卖了,奔上海,租房来陪读,再拼死拼活地挣钱,就为供着我闺女。甭说是卖力气,卖血卖什么我也要培养出一个宋祖英来!见50岁的金永花背水一战的坚定和眼泪汪汪的样子,女人感同身受,至此,大家越发同情怜悯她。孤儿寡母,出门在外容易嘛,也没个像样的家,太可怜了。一星期下来,叶如棠和金姨很投缘,姐啊妹啊的,聊个不停。尤其叶如棠总是感到愧疚,受了人家的好处,无以回报,自己又没什么钱给些实惠。于是,便想方设法对金永花好一点,孙小玲家里送来的饺子,叶如棠要特意留下一半给金姨尝尝,朋友送的芦柑、香蕉,叶如棠推说不喜欢吃,全部给了金姨,让她欢欢喜喜带回去给女儿。金姨高兴了还给她们唱二人转,把个手帕耍的满屋子转悠,笑声不断。叶如棠觉得那一刻病房里很温暖。不过,叶如棠躺在这里内心还是感到冷寂,她的手机永远寂寞,除了妹妹来电。她用看书排遣,看的不是英文就是宋词,无非都是春花秋月、明霞、流水、孤雁、强化着伤怀的气息,看多了晚上更是失眠。潘知常来探视过,带了水果什么的,俩人不咸不淡地坐着,半小时,或者更长,有什么区别呢?对于叶如棠来说。没事的时候,叶如棠拿着手机拼命学习如何发短信,以前宽宽教给她,总也学不会,现在终于学会了手指乱飞,可她发给谁哪?反正也无聊,为了试验,她发了一句给潘知常:“我好多了!想要回家。”发完没动静,她以为对方没收到,作罢。等她去卫生间拉屎,坐在马桶上,处理正当关键时刻,嘿,她的手机咕唧唧叫了——短信,是短信!这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有的声音,竟然有人给她发短信。赶快戴上眼镜,一个字一个字读,果然是老潘,老潘怎么变得大胆了?不,幽默了,发她的是搞笑黄段子。即使像叶如棠这样性商不太高的女人,也能看明白,这也是流行短信的好处,原创也好转发也好,能够坦然对异性说放肆的话,用不着对性期期艾艾拐弯抹角做各种语焉不详的暗示,假装绅士大尾巴狼。开始,让叶如棠骇了一跳,不知怎么答复,一辈子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词,为老不尊让人笑话,想赶快删了,按键位又错,可怎么删除一着急又忘记了。再想,反正大家是玩玩的,认真了就没意思了。陡然看老潘用短信(考虑精神文明,黄段子文字就不重复了)跟自己讲话,叶如棠又觉得老潘的面貌比以前生动了一点。也就是说,这个男人的一贯性发生了变化,不再是一种职业一种风格一种做派,还有些童心、风趣呢。人不紧绷着,她倒是愿意和生动有趣不紧绷的人交往。问题是,这天晚上她睡不着觉时,居然情不自禁地拿手机拨号,那边老潘刚喂了一声,她就说,感谢,我收到了!说完这几个字就挂断了,这种冲动是叶如棠从来没有过的,按下按键她感到自己心捣如鼓,立马又后悔了。干吗要这么幼稚啊,这样可不好。本来就是逗趣儿的,干吗认真。正儿八经去电话,好像欣赏纵容他干什么。他早有了搭伙过日子的想法了。孙小玲不是早说过,60岁的男性(她老公的宣言!)成家对女人假如还有要求,如下:熄了灯还能摸到就好;别老是提醒人家厕所在哪里;男人说话时不会睡去;花钱不多;不私自攒菜钱;不再老问男人你去哪你什么时候回来;不逞强,不死撑着面子;明白穿着隆重也救不了什么;能煮一些至少边看电视都能吃得下的饭;尽量减少提问;尽量减少以叹息作开场白(假如吃饱了还愿开场聊聊);活了一把年纪,至少开始明白一点男性性心理。过了一会儿老潘电话打过来,叶如棠一接电话老潘就说,你想回家,我懂。出院我就搬过来照顾你吧!出院他就搬过来?这句话直截了当又让叶如棠警觉,她回避说,我还不马上出院……再说,我妹妹来上海了。第二天午休后探视时间,金姨从外面进来就咋呼开了,哎呀妈呀,叶大姐,你瞅瞅谁来了,这一路人家都一股劲瞅哪!话音刚落,潘知常推门进来,手里高举着一束巨大的黄玫瑰,那黄玫瑰,带着露珠在阳光下格外刺目鲜亮。难怪金姨一惊一乍,他今天的表现与平素比有些夸张,往常的礼物很家常甚至小气,没这么铺张奢侈。天哪,99朵玫瑰!叶如棠一辈子也没收到过玫瑰,还如此浪漫的热烈地带着象征意味99朵,这得花多少钱?!还有他脸上激动的笑容,真像是久别重逢的恋人或恩爱夫妻一样绽放。这么隆重的出场仪式,叶如棠的头和眼睛都被晃晕了。她刚要嗔怪道:“老潘,你这是作啥嘛?”潘知常便打断了她的话,喜道:“今天是你的生日!你怎么连这日子都忘记了,生日快乐!”叶如棠愣住,咦,你怎么晓得我生日?猛然想起他俩见面后是互相交换过证件的,所以这样说,老潘是个有心人记住了她的生日。接着,老潘忙不迭又道:“我还带来一个人特为看你,你猜猜是谁?”走廊里高跟鞋咯噔咯噔响,门口站着一个女人——那是杜小慧。杜小慧穿着一件整条街都会吓晕的红裙子,她大概让手中的大袋小袋勒惨了,笑貌灿烂道:“叶大姐!是我,你病了也不告诉我。”而后,杜小慧一半撒娇一半居功地对老潘道:“快,快接我手里的东西啊!还有生日蛋糕,勒得痛死了!”可潘知常斜乜了她一眼,接过来,又将玫瑰放在床头上,闪身进了卫生间。叶如棠下意识明白,是老潘有意沟通她们俩的关系。她一时不知说什么了。金姨有眼力,她观察得很细致发现了这一点,一边主动把大可口可乐瓶子装上水,权当临时花瓶,一边拿芬达给杜小慧喝。杜小慧接过了芬达瓶,像一株缺水的植物咕咚咕咚连喝几大口,环视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前,用尽量亲切的口吻道:“想死你了,大姐。早就想来看你。”来就来吧,还拿什么东西?叶如棠说这话的时候,把头昂了昂,控制表情,声音很高,好似故意要让卫生间里的老潘听到。杜小慧掏出食品袋里的东西,堵住她的话头,道:“啥也别说,骨折就是缺钙啊,这是我特意给你买的钙片,天柱钙片!擎天一柱天然钙,中老年人离不开!”叶如棠的脸上有些松动,瞥了一眼那些袋子,都是很高级的滋补品,她道:“你客气了,都拿走吧,我这儿什么都不缺,是吧老潘?”她又冲着卫生间大声问。里面传来哗啦啦冲水声,还有咳嗽。你瘦了,不过更有气质了。所有的票友朋友都惦记你,都来电话问候你哪!我代表啦!杜小慧诚恳地说。随着她的气息和声音,峨眉的那些日子又浮现在眼前。然后她便叽里咕噜说了很多叶如棠不知道的琐事,其中提到,那个唱黑头的“墨镜”,在一个赞美皇上的电视剧里跑龙套,骑马摔断了腰,没钱打官司,要是真上了电视,兴许硬气一点。决赛中获奖的一位老生,谭派的,回去不久便突发了脑溢血,抢救是抢救过来了,可他大脑管着讲话的血管神经坏了,无法整理碎片,心里明白说不出,他就用笔写字,说盼望着咱的大赛专题片啥时候播出哪。这件事还是拜托您,叶大姐多费心了。人活着就是一个念想,一个梦。叶如棠听了,唏嘘着,本来她打算不与他们联系的,这世上好人、可怜人还是多的。此时,潘知常也在一旁感叹人生无常,声音绵软,忧伤着,叶如棠大脑出现了暂时的短路,看来什么事只能换角度思考。这些日子,真是忘记催一下妹妹叶如兰,早点把专题片播出得了,不是为了那俩人,是给大伙一个说法。于是,她又义不容辞承诺了下来。不知不觉,聊天聊了两小时,杜小慧说要回到婚纱店里去,便告辞了,临走,又回转来叮嘱叶如棠,多吃钙片,多吃补品,改天带着一位著名中医正骨专家来,也是咱票友。潘知常随后也走了。最后还是祝叶如棠生日快乐。他们都走之后,房间只剩叶如棠。她本来打算邀请大家吃生日蛋糕,天黑时分才知道周老太新居乔迁之喜,被儿子开蓝鸟车接回家庆贺喜筵。看看窗外,月亮无比温柔望着她。此刻她一边看月亮一边吃蛋糕。蛋糕新鲜松软,里面的水果软塌塌,奶油香而发腻,医生看见了肯定说油脂高,糖分太高。她像个灾区来的难民大口大口地吃,最后总算胜利地把它吃下。看看99朵黄玫瑰,她感到满足,生日过了,蛋糕也吃了,这个生日过的像那么一回事,我和我自己相互问候,我一个人那么圆满宁静。金姨真是精力充沛,动手又动口,她一如既往地哄着周老太,照顾着叶如棠,同时养活着学声乐的女儿。病房就是她的家,空闲一点她赢得了看电视的自由权利,她对所有的东西句句入耳。那天,她正看着什么电视剧,跟着哭哭笑笑的,突然就愣头愣脑去推正看书的叶如棠,快看,快看,我说咋这么眼熟哪?!这不是前儿来看你的那红姑娘儿?!叶如棠抬头看电视,原来是插播广告,这则广告上主角正是杜小慧,音乐中她扮着戏装,拿腔拿调、十分圆熟地背诵广告词:天柱钙片——擎天一柱钙片,中老年人离不开!扭头对旁边三五成群几个老年群杂儿,莞尔一笑。再一看,那身边不就是老潘吗?叶如棠的膝盖簌一下就发凉了,只见他有点佝偻的腰板笔直,腿脚轻溜溜,笑得用力过猛,两眼放光。看,是老潘!——金永花也认出来了,大声指点着,跺脚嚷嚷,突然看见了叶如棠的脸色,知道这老潘不是自己随便叫的,戛然而止。片刻,崇敬又讨好道:“我说嘛,他们来的时候,张口动静就是不一般,说钙片的词儿就耳熟嘛,一时半会想不起来,瞅模样也不是一般人,那气质,敢情你叶大姐真人不露相,还有名人朋友哪!”叶如棠又气又好笑,道:“什么名人啊,破广告。”“别谦虚了,你接触的人可都是高层次的,潘老师有知名度,跟你真般配,真羡慕。”金姨由衷道。叶如棠苦笑了一下,不再多说。只吼一声金姨快换台吧你!隐隐的,心里就是别扭,她感到自己帮人做了很大贡献又带来了莫名的耻辱。心想拿了奖的她杜小慧真是轻轻一跳就出来了,人生上到所谓特别的层次了。快成为市井百姓堆里混个眼熟的名人?可她不明白老潘,你堂堂潘老师潘教授跟着掺和什么?自命高雅半辈子,老了老了,反倒生冷不忌,不就为了几个钱吗?星期天的午餐后,天气格外好。周老太儿子媳妇推她坐轮椅去凉台晒太阳,房间里只剩叶如棠和金永花,金姨帮她把洗净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到她床头柜边。然后,金姨帮叶如棠按摩腿,按着按着,她轻声对叶如棠耳边道:“叶大姐,你老了,我一定好好照顾你。”那语气跟平时的快活腔调不一样,叶如棠奇怪,抬头看她脸色,表情也立即变成了悲戚状。叶如棠问道:“怎么啦?”她长吁一口气,一把抱住叶如棠的脖子,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除了跟你说,我还能跟谁说,我除了向着你哭,我还能向着谁哭?……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叶大姐才是我的亲人。到底出了什么事?金姨哽咽着告诉叶如棠,她要走了。人海茫茫,不知何日再相见。因为周老太的癌症转移病情加重,那天,乔迁之喜接她吃团圆饭只是个借口,一家人瞒着她,其实是回去拍录像,拍最后一张四世同堂全家福。她家人打算先接她回家住些日子,说是什么临终关怀、要和亲人在一起度过最后的时光,而后,有可能托人找关系,转到条件更高级的华东医院。老太出院家里早就有个小保姆,临时护工便辞退了。我得另外找活儿去,可我舍不得你。她说。一句话说得叶如棠心里酸酸涩涩。这些日子,天气渐渐凉了,叶如棠打心里讨厌该死的冬天,讨厌女人变老。叶如兰也正好休假从北京赶来,一来照顾宽宽,二来早盘算着帮姐姐找个保姆打理家务,跟她临时做伴说说话。本来叶如棠掰了掰手里那点银两,嫌费钱,妹妹说她出,她才不做声。起先妹妹看不上金姨,也没啥坏印象,凭直觉她说此人有点太搞笑,江湖气,生怕知识分子的姐姐与她不搭调。然而,叶如棠觉得她哪里都好,此时一冲动,握着金姨的手忙答道:“要不你到我家来?你要多少工钱?”“你这就外道了,大姐呀,钱不钱的没关系。”金姨激动坏了。叶如棠还是明确表达了她的意思,她是想这样,市面上雇个保姆的价位,管吃住至少每个月700元,她考虑自家只用四分之一个工,比用钟点工合算(钟点工一小时6块)。也就是说提供一个住处,管她一顿晚餐,同时,让金姨白天再另外找几份钟点工做,谁也不吃亏,互利互惠。不过,这比在病房伺候病人赚钱少很多,担心金姨不愿意。不料,金姨痛痛快快答应了。说多少钱也买不来一个家的感觉呀!这话不像小品倒像是抒情话剧,还真有哲理,听着就舒服。叶如棠突然觉得,晚年靠一个好保姆比靠一个男人更让人心里塌实,她甚至并不认为一个男人就一定比一个保姆更可靠更值得信赖。金永花来到叶如棠家,照习惯称她金姨。自然,宽宽也跟着叫。有家的感觉真好!这是金姨安顿好自己箱子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抒情性感慨,她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箱子(上带三保险大锁头)和一只旧纸箱,纸箱上印着安乐卫生巾字样。随着她的到来,宽宽感到家里仿佛如同一辆坦克轰隆隆地碾过。从早到晚,就看她忙碌,一圈圈地转悠,房间里都是她的动静,就像是,她把房间给撑起来了,她大了,房间小了。宽宽把房门紧闭,敲门也不开。他不要别人一天三遍入侵领地,烦死了。而且,认识了这个金姨,发现自己姨妈有了一点不同。话语多了一些,碰到什么电视剧,两人一起看,要是谈兴甚浓的某个晚上,她俩连电视剧也不看,就光顾着唠嗑了。姨妈待这位保姆金姨又是极好的,夸她勤快,不惜力气,心眼好。她也变着花样给烧饭,说笑话,逢姨妈开心了,她俩咂两杯红葡萄酒也是有的。真像是一对亲姐妹哦。灰带鱼早就来过几次串门,公寓里连电梯女工阿娣都知道叶如棠骨折之后家里来了一个外地人,保姆总归是保姆。金姨很聪明,许是看出上海人的态度比较敏感,轻易不出门。外面没活干的时候,白天她在家,她把衣服洗了,饭做了,卫生打扫了,就会坐在沙发上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发出放肆地大笑。不过,姨妈偶尔也有和金姨闹矛盾的时候。叶如棠不习惯改变什么细节,规定的好多地方她不能乱动。比如毛巾哪个是哪个必须按照严格顺序。橱柜里的咖啡、茶叶和香料瓶瓶罐罐排列都是固定不变的。渐渐地,宽宽发现,姨妈好像疑心病是重了一点,她对一切都是好奇,都要猜疑,她总是讨厌东西改样甚至怀疑有人动了她的东西。宽宽在电话对妈妈说,咱家有了一个外人对比,我有个与众不同的姨妈。怪在哪里,说不清。姨妈的心理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不塌实。急什么啊,一夜醒来,你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旧面孔,今天和昨天没啥不同。可是姨妈就感觉周围变了,什么正在变,什么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你的生活里,而你是看不见的。姨妈眼神奇怪地说。姨妈脾气怪归怪,可金姨三言两语就把她哄得安静了。尤其金姨的私房话,永远说不完,很能调节关系,她难以启齿的事情也一骨碌往外倒。很多男男女女的事情怕是姨妈有生以来都闻所未闻。比如姨妈刚拆下石膏那天洗澡不方便,金姨便帮她搓背,卫生间门也没关好,哗啦啦啦水声和聊天声音都传出来。姨妈和金姨都在说男人怎么不是东西。金姨说自己老公变心,妈的,就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