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池莉:云破处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云破处池莉1开始一切都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一如既往的。他们的生活和为人就像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的一片绿叶,通体透明,脉络清晰,色泽柔和又可爱。不像有些人,生来就是模模糊糊的,到处留下的都是语焉不详的人生片断,把他周围的人,把生活与历史都搅得似是而非。金祥和曾善美是阳光下的绿叶,全钢铁设计院的人都相信这一点。他们相信在他们的眼睛里,这片绿叶就连毛细血管都是纤毫毕现的。2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是一句不容易过时的话,因为它其中所包含的褒奖之义使绝大多数人无法谢绝。这句话在这所钢铁设计院一直流行着。在雪亮的群众眼睛里的金祥和曾善美的现实生活是这样的:十八年前,毕业于北京钢铁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金祥被分配到这所钢铁设计院工作。该院隶属冶金部,院址位于武汉市,离金祥的家乡只有五个多小时的汽车路程。金祥是湖北省红安县觅儿寺乡觅儿寺村人,世代农民,回乡知青,曾任大队民兵排长,结过娃娃亲,有了文化之后就退了亲。其父苦大仇深,参加过中共党史上著名的黄麻起义,打过土豪劣绅,是由后来的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手下亲自发展的中共党员。在金祥刚参加工作的一九七九年,设计院请他的父亲来院里给大家作过关于中共革命斗争史的报告。据他父亲说,在国民党反动派对红安进行的一次次围剿中,他的四个兄弟都惨遭杀害。他自己之所以幸免于难,就是太爱喝酒了。每次都是先自醉倒路边,国民党反动派就以为他已经是死人一个。当然,他也正是由于这个毛病,才一辈子在农村种田,没有做成大官。不然,当个将军是没有问题的。金祥的父亲把大家逗乐了。但是老农民掰起指头认真地告诉台下的知识分子们:“同志们你们不要笑,当个将军不是说大话。我们小小的红安县,牺牲的就有十万多人,团级以上革命烈士有五百多人,建国后还活着的老红军有六百多人;出了国家副主席董必武、国家主席李先念,还出过两个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四个国务院副总理,十个正副部长,大军区的正副司令员和正副政治委员有二十九个,兵团级干部二十四个,省军级干部一百三十多个;授军衔的时候,同志们啊,我们上将六人,中将十二人,少将四十五人。同志们,我要是少喝酒多杀人,当个将军有什么稀奇呢?”设计院几乎人人都知道金祥父亲的故事。它成了流传至今的生活段子之一。段子就是以幽默见长的精短笑话,有荤的素的和政治的之分。国家有国家的段子,政党有政党的段子,个人也有个人的段子。段子是民间文学,源远流长地润滑着历史。金祥父亲的光荣史以段子的形式公开流传,对金祥来说是一件不太严肃的事情,但是金祥从来不恼,他是一个随和的人。金祥在大学里入党,二十五岁到该所工作。他工作勤奋,团结同志,性格开朗,一贯助人为乐,也获得了相应的提升和荣誉。近年也在鼓噪下海办公司当经理的事,一般也都是以设计院出面,小打小闹,想为设计院赚一点钱。近年来他也穿西装打领带了。腰里也别了一只BP机。很快地卡拉OK也唱得毫不怯场了。金祥是一个温和的潮流人物。任何时代他都不愿意落后也不会做出头乌。金祥有许多好作风。例如他每天早上提前上班打开水和擦桌子,十几年如一日,一直做到他被害的前一天。他还喜欢绿化环境,在机关大院和与之相连的宿舍大院里种了许多树,在办公室里长期养着几盆文竹和吊兰。金祥嘴唇较厚,爱抿着,头发浓密生得下,所以没有什么额头,是一副话语不多可资信赖的憨厚样子。金祥在参加工作的第二年就被破格提拔为第五研究室的副主任,第三年与曾善美谈起恋爱,第四年他们结婚。金祥在婚前有不太明显的狐臭,婚后做了一个小手术,效果很好。与金祥相比,他的爱人曾善美的身世就简单得多。婚后金祥管曾善美叫做“爱人”或者“我爱人”。他从来不使用别的称呼,比如妻子、老婆等等。大家也都跟着他这么叫了。曾善美是金祥的爱人,她七岁的时候父母双亡,被在武汉的姨妈收养。她的姨妈与姨父都是工程师,住在一个浓荫覆盖的高校宿舍区,因此她家教良好。一九七七年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当时十九岁的曾善美一举中的,考上华中理工大学。曾善美的专业是英语。分配到设计院之后,一直在翻译室工作,业务能力中等偏上。与所里的绝大部分科技人员一样,拿国家的工资做分内的工作吃自己的饭。既不想升官又不想发财也不愿意表现自己压抑别人。她是一个能够给她身边的人以高度的安全感的人。曾善美的性格与金祥惊人地相似,她天生一副笑模样,性格开朗,助人为乐,酷爱做办公室的清洁,也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盆栽了文竹、吊兰,还在自己的案头养了一盆海棠。海棠开花和不开花的时候都花红叶绿地点缀着曾善美办公时冷静的脸庞和她玲珑的手腕还有她纤细的手指,久而久之,办公室的曾善美成了设计院一道宜人的风景。这道风景是无声的,是一种情感,潜伏在人们心里,只有在发生意外的关头,你才会忽然觉得这个单位有让你熟悉得喜欢的某种氛围。曾善美就是那种制造单位特殊氛围的人之一。她身上具有一种气质。关于曾善美,没有什么别的可以多说。她自己是孤儿,婚后至今也不曾开怀,生活上一切都依靠丈夫金祥。她是一个经历简单得过于单调的女子。走在大街上的人群中,她是永远也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的。唯有她的气质是她身上复杂的内容。这个内容使她在设计院这个她所生活的领域里变得有意义和重要起来。在设计院,曾善美是被大家公认的拥有优秀气质的女性。她的外表也与她的气质相当匹配。她秀丽光洁的手腕与手指就不难说明她是那类小巧玲珑的女人。她小巧玲珑却还得天独厚地拥有饱满的胸部和臀部。假如她还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那就糟糕了,那就等于她在把别的女人往死里逼,也会让男人终日地焦灼不安。那么一来红颜薄命的古典陷阱必将在现实中一步步地吞噬她。万幸的是曾善美的面容非常普通。她非常普通却不失端正。这就很好,是一个懂事的女人。并且曾善美一贯地朴素。她长年的短发,从不烫头,一直是由金祥替她理发。她从来不着颜色鲜艳的、大花大朵的衣服,她甚至从来不穿裙子。当代的女人不穿裙子似乎太保守了,所以不知有多少人包括金祥做过她的思想工作。曾善美总是这么告诉他们:“其实我也很想穿裙子,但我的膝盖格外怕凉。”当然,曾善美又绝不是邋遢和土气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在院里就不会有极好的人缘,首先男人们就接受不了。这所钢铁设计院的男性占绝大多数,院长以及各级重要人物几乎全部是男人。曾善美的朴素是那种形成了风格和极其讲究的朴素。她的衣着式样传统但在布料的质地和服装的做工上丝毫不含糊,颜色的搭配上也是半点不肯露怯的。衬衣隐约显现乳罩的情况在全世界到处开花,在曾善美这里却可以保证滴水不漏。这使得曾善美随和的性格里蕴含了一种古代贞女既傲慢又楚楚可怜的矜持。这种在当代的女孩子身上已经风毛麟角的矜持正为知识阶层的男性所心仪所怜悯,能够激发他们潜在的骑士之豪情和绅士之风度。用通俗的话说吧:曾善美非常地讨人喜欢。非常。金祥和曾善美的恋爱关系是由金祥他们研究室老主任的妻子介绍建立的。他们恋爱顺利,婚姻也顺利。两人总是和和美美的。小两口偶尔吵架,老主任的妻子就去调解,一般也就破涕为笑了。他们婚后居住在设计院宿舍的一套两居室里。邻里关系处得胜过亲戚。小家布置得雅致而温馨,种满了常绿植物。曾善美在家里有一些娇滴滴的,大小事情都是依靠金祥来做。金祥也乐意做。他们最大的遗憾就是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于是他们的头等大事就是跑医院和吃药。无数次的生殖系统的检查证明金祥和曾善美都没有毛病。中医认为也许是曾善美的五行不通,经络不畅的缘故,因此曾善美在长年地勤勤恳恳地喝着汤药。这就是在设计院生活和工作着的金祥曾善美夫妇。他们就像晴朗夏夜里的星星,谁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在他们的观照下,我们觉得危险和动荡总是在电视上报纸上和传闻里,而我们身边的生活总是舒缓的,平和的,宁静的;老实得近乎于平庸。3在一个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的一天里,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装在一只普通的办公信封里通过邮局摆到了金祥的办公桌上。金祥大大咧咧地拆开了它,一看就咧嘴笑了。这就是一个凡胎肉身的人不可能觉察到的神秘命运的悄悄降临。金祥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不可能扔掉请柬。他咧嘴笑着,当时就往曾善美的办公室拨了一个电话。电话一通,他就听见了自己爱人悦耳的声音:“喂。”4哪怕发生天大的事情,事件中的有些过程还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们的现实生活限制了我们,它使许多重大事件中的情节似曾相识。比如金祥收到的请柬,其实就是一份现在在四十岁左右的人群里头嗡嗡乱飞的那种请柬:校友聚会,战友聚会,插友聚会,中学乃至小学同学聚会。不知是开始进入怀旧的年纪了还是想开始新一轮的感情追求,抑或是受了流行歌曲和泡沫文化生活的影响。总之我们在各种档次的饭店酒楼里,随便就可以见到这样一些中年人或准中年人的聚会。他们贫富不均,形态差异很大。有的挺胸腆肚,穿着本市服装公司精心缝制的全毛西服,洁白的衬衣,打着图案庄重的领带,和蔼可亲,与每一个人颔首握手,后面有司机跟着拿文件包,这是当了官的。有的一身名牌服装,面如奶油,头发丝毫不乱,指间戴一枚或多枚镶钻金戒,手提电话放在餐桌上,凌志或卡迪拉克小轿车泊在饭店停车场,是自己开车来的;他们的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到处流动,过分热情地与人寒暄,这是当了大小老板或做着大小总经理的。更多的人是穿着出自大众商场的服装,价格大约在一百五十与四百五十之间;这些人在家里精心地刮过胡子修过了面,但是脸色还是姜黄的,两鬓夹了白发,深刻的皱纹暗示着日常生活琐碎的磨难,这便是那些平头百姓了。只有少数人是异端,坐在暗处,衣着不整但却绷紧着一股精神,猛抽烟,把虎落平阳的乖戾表情掩隐在香烟的雾霜之中,一心要等人家首先认出他来。这样一些人多半是早年学习成绩比较好后来却一直郁郁不得志的工人,普通职员,一般教师,文学写作爱好者,文学评论爱好者或者也可以说是作家,反正现在的作家又不值钱可以随便自封。诸如此类,等等吧。但凡女性,基本都化了妆,为此次聚会穿出了最漂亮的衣裙,露出了学生时代的纯洁笑容。只是这笑容业已不是那笑容,再真挚也不免有老妇卖俏之嫌。可怜女人终归是不敌岁月的,不过如今的许多女人明知敌不过岁月也还是要敌一敌的,花衣服金首饰红胭脂还是要试一试的。总之现在是人胆量都大了一圈。这种聚会整个陷落在惊喜,慌乱,嘈杂,忆旧,感慨万千,愤世嫉俗,不知轻重的气氛之中。大家拉拉扯扯地轮流唱着卡拉OK,歌曲的曲目中,《同桌的你》是必定要唱的: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看了你的日记?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牵挂你的人是我》也是基本要唱的:忘不了你的人是我,看不够你的人是我,体贴你的入关心你的人,是我是我还是我。聚会的保留歌曲是五六十年代风靡中国的一批前苏联歌曲:《红荡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三套车》、《喀秋莎》等等。最后是《友谊地久天长》。大家把这些歌一唱一听,揉揉搓搓不知道涌出了多少酸甜苦辣的感情。是同桌不是同桌,是朋友不是朋友,是同道不是同道,全都心心相印无话不谈了。在收到大红烫金请柬的第二天晚上,金祥携曾善美去参加的就是这么一个大型聚会。这个聚会与其他的稍有不同,请柬上有一行添加上去的铅笔字:你如果不怕老婆知道你过去流鼻涕的丑态或者你不怕同学看见你老婆的丑模样,你就可以带老婆。金祥就是看了这句话才喷出笑来的。他当然是敢带老婆去的。曾善美参加了丈夫金祥那帮老同学的聚会。聚会上曾善美不想出风头但是形势由不得她,她还是风头十足。她因为没有生育过所以还是一副姑娘的好身材。加上她白衣黑裤素着一张光滑的脸,活生生被一群花花绿绿的黄脸婆给衬托了出来,好像她才是歌曲里所唱的那个同桌的你。大家都乐意请她跳舞,乐意陪她坐在幽暗的火车座里喝咖啡聊天。在这个晚上,最得意的是金祥。他看都不看曾善美一眼,整个把她让给公众,充分地表现着自己的慷慨大方。聚会照例结束得不是太晚,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人。晚上十点半钟,曾善美从一个角落走出来,微笑着走向金祥,挽起了他的手臂。大家鼓掌。曾善美羞红了脸。美满的夫妇告辞大家钻进出租车回家。5在这个聚会上,曾善美都与谁谈了话,是些什么人,出于什么动机,告诉了曾善美关于金祥的一些什么事?这些都是我们可以忽略不计的。曾善美到底了解了多少情况,她根据什么相信了她素不相识的人,我们也不得而知。这种聚会嘛,中年人最后的疯狂,发生许多意外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必去细究真实的生活。真实的生活就是这样,既用大同小异的情节使我们厌烦又用神秘莫测的细节使我们显得无知。总之,金祥曾善美夫妇从愉快的聚会上回到家里之后,曾善美没有首先去洗澡,这是异常的。曾善美让金祥先去洗澡,自己倒在沙发上,皮鞋也不脱。与曾善美在这个四十五平方米的空间里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金祥立刻嗅到了空气里的不安。他进了卫生间又赶紧退出来,向沙发那边伸着脖子,间:“怎么了?”曾善美没有反应。不安的空气在金祥的感觉中膨胀着。他蹑手蹑脚地猫行过来,为曾善美脱掉皮鞋。曾善美没有拒绝。她仍然闭着眼睛,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全身松弛,任其摆布。金祥自己作出了解释,说:“累了。是很累。躺一下再说吧。我先去洗了。”卫生间的水龙头哗哗一响,客厅里沙发上曾善美的眼帘就颤抖起来。薄嫩眼帘的剧烈颤抖和小草般的睫毛在空中无助的哆嗦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情感到达极致的证明。尤其是曾善美还强忍了从聚会结束到金祥进卫生间这么久的一段时间。毫无疑问,此时此刻的曾善美整个身心都被某种无比强烈的情绪涨满,胀得皮肤发痛。紧接着,汹涌的泪水决堤而出,就跟洪水溢出长江一样,无声无息地淹没了女人的脸庞。这是惊心动魄的一刻,是女人密不示人的一刻,这种泪水的意义绝对不再是所谓的哭。可以肯定的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发生了。泪水一泄之后,曾善美皮肤的胀痛消失了。她用自己手包里头的面中纸把泪水处理得不留一点痕迹。这时的曾善美睁开了眼睛,她眼睛的外形没有改变,但由她眸子深处射出来的光芒其锋线异常地诡异复杂,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光芒。这个女人在这个晚上的五个小时里已经完成了某种彻底的变化。金祥洗完澡出来,发现曾善美已经上了床。她不仅换好了睡衣睡裤,而且好像早就睡着了,床头柜上也没有她十五年里每天晚上临睡之前都要看几页的书,金祥轻轻地摸了摸曾善美的额头,她的体温并不高。曾善美的一反常态使金祥有点惶惶不安。他去阳台上对着夜空抽了一支烟。据他的经验,如果发生了与他有关的事情,曾善美是绝对不会让这事情过夜的。那么大概是她自己的事了。遇到了她的同桌的他?想到这里,金祥戏谑地笑了。他在阳台的瓷砖上碾灭烟头,回房间睡觉。当然事情并没有就此为止,恰恰相反,帷幕在缓缓地悄悄地拉开。控制这帷幕的是曾善美的手。她希望一切都在日常生活的水平面之下进行。对自己生命本能的保护使曾善美变得格外智慧格外冷静和格外敏锐。在聚会的翌日清早,曾善美与往常一样按时起床。梳洗之后,也与往常一样拿了一只不锈钢的饭盒,下楼去食堂为他们夫妇买早点。下楼的时候,曾善美遇上了她经常遇上的邻居及其孩子,他们打招呼,互相问候早上好,曾善美照例逗了逗孩子。在食堂,曾善美依旧满面春风。两口子相对吃早点的时候,金祥对昨晚的异常情况提出了疑问。曾善美平静地告诉他:“没有什么,就是太累了。”早晨熟悉而温暖的家庭环境使金祥很容易地相信了曾善美,昨晚的不安基本消散。在两人分头上班之前,金祥还与曾善美开了一个玩笑,说:“我还以为你遇上了一个同桌的他呢。”曾善美对金祥使用的也是与平时一样的态度,她和颜悦色,不紧不慢地说:“遇上也没有戏了,都老太婆了。”金祥摸了曾善美一把,说了一句夫妻间的挑逗话。一个男人与女人这么地分手出门上班,他这一天的工作情绪肯定是良好的。接下来的日子,每一个早晨看起来都还不错。甚至可以这么着,关于金祥曾善美夫妇的白天几乎也可以忽略不计,或者只在关键的时刻记一记。一般说来,金祥曾善美的白天与他们在设计院十几年的白天没有什么区别。首先曾善美是有备而来的,凭着女性的直觉和本能她一直将自己隐藏在暗处。所以一到早上她就绝口不提晚上的事情,举止行动可以做到完全地一如既往。接着金祥也自然地首选了曾善美的做法。他这辈子所受的关于夫妻关系的全部教育统统来自于乡下,那就是他奶奶和母亲常说的:天上下雨地上流,小两口吵架不记仇;两口子吵架不记仇,黑了共个花枕头。再就是:夫妻无隔夜之仇。再就是:家丑不可外扬。加上每天早晨曾善美还是一如既往地去食堂为他们买早点,这在金祥看来,曾善美始终是维护和珍爱这个小家庭的,她无非是在聚会上听来了什么话,与他闹别扭。这个女人在闹别扭而已。金祥满有把握地想,他是不怕女人闹别扭的。他是什么人?从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种田娃折腾成为国家级的副研究员,他与多少人斗过?他与人斗其乐无穷。他是哪方水土养大的?湖北红安。拿共产党的话说是将军的摇篮,拿国民党的话说是土匪窝子。他的父亲和几个叔叔都是杀人如麻的人。他还真的怕她闹别扭不成?在金祥和曾善美不约而同的共识下,他们把生活掰成了两半。白天是延续着过去的白天,与时代与社会与设计院的同事们一道往前走着。然而他们的晚上不再是从前的晚上。6太阳落下去,月亮升起来,大门和防盗门一道道锁好,每扇窗户的窗帘一幅幅垂下来,一个封闭的空间就形成了。它好像被镶嵌在集体中间,实质上可以升腾与逃逸。它与世隔绝,光线黯淡,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具有了从事任何阴谋的多种可能性。城市里的公寓楼因为拥挤给了人“我们大家在一起”的感觉,可那不是它的真实面貌。曾善美没有移动他们家的一草一木,就从根本上创造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最初的那个夜晚,金祥忽然觉察到了自己家里的怪异,他四处端详了半天,又在几盆高大的常绿植物跟前观察了一会儿,后来才发现是他的爱人发生了变化。曾善美穿着一身金祥从来没有见过的睡衣,这套睡衣一反曾善美的清丽风格,图案和颜色都很浓重很不协调,就像干枯的瘀血。曾善美将自己苗条的身体蜷缩在松垮的睡衣里,坐一只小板凳,躲藏在橡皮树的阴影里面;她面无表情,嘴唇苍白,眼睛像黑夜的猫一样闪着不寻常的光——这就是从聚会的第二天晚上开始一直到金祥死亡那个晚上的曾善美的形象。最初当然是让金祥吓了一大跳。他问她这套衣服是从哪里来的?问她是不是不舒服了?曾善美懒得回答。金祥只好把曾善美的变化往精神出了毛病方面想。可这个时候曾善美说了话:“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正常得很。我只是有一些话要和你谈谈。”金祥松了一口气。用一般结婚多年的丈夫对妻子毫不在意的态度说:“谈谈吧谈谈吧。”但是很快金祥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曾善美把他们晚上的生活变成了另一种生活。另外的生活就是另外的生活。金祥想:他是不怕的。他是什么人?也许别的人他搞不定,自己的老婆还搞不定?金祥往沙发上一坐,跷起二郎腿说:“那就谈谈吧。你又怎么了?”曾善美:“我没怎么。我绝对正常。”金祥:“昨天晚上回来就一副不对的样子,今天我还以为过去了呢?肯定是有问题了,有什么你尽管说,只是别老是这个样子,明天把这身睡衣扔掉。”曾善美:“女人睡衣的事情你最好少管。好。你重视了就好。是有问题了。”金祥:“说吧说吧。”金祥点燃香烟,把烟灰缸拿到沙发上。曾善美:“你别着急,有你发急的时候的。是这样,我想听你给我讲讲你的人生经历,比方几岁在哪里几岁又在哪里,从出娘胎开始讲到与我结婚为止。我希望你能如实地告诉我。”金祥:“……”金祥有所警惕地注视曾善美。曾善美:“需要这么长时间的考虑吗?”金祥:“不是的。善美,你开什么玩笑?老夫老妻了,你还不了解我?一定昨天晚上谁给你说了什么?他们在开我们的玩笑,你明白吗?”曾善美:“都老夫老妻了,你真的认为我分辨不出什么是玩笑?你只管讲就是了。”金祥:“谁?是谁?谁给你说了什么?”曾善美:“我们现在谈的问题与别人无关。我只是想听听你的人生经历而已。”金祥:“听听你说话的这种腔调!看看你这种样子!老天爷!观音菩萨!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你中邪了、十五年的夫妻了!让人看看,你还要我说什么经历!”曾善美:“你激动什么?不过是一个妻子想听她的丈夫谈谈他的经历,如此而已!有什么不正常的?”曾善美那如同夜里的猫的不寻常的目光一直追索着金祥。她的嘴唇更加苍白,随着她说话的翁动在昏暗里泛着清寒的光。金祥沏茶,去厨房烧开水,到卫生间咳嗽吐痰,等等,做一些在家里显得合情合理的动作,试图用动作隐藏语言。可是曾善美非常冷静。她一点不着急。她蜷缩在橡皮树底下,耐心地等待着金祥回答她的问题。一个晚上不行,两个晚上;两个晚上没有结果还有第三个晚上。一连许多个晚上,金祥曾善美夫妇始终盘桓在第一个晚上的问题里。相持不下的结果是金祥作了让步。有一个晚上,他表示同意回答曾善美的提问。金祥说话的表情是忍让的,语气是沉痛的:“我,一九五四年八月出生在本省红安觅儿寺村,农民的儿子,从小光着屁股在地上爬,五岁开始放牛,六岁下地插秧,七岁烧火做饭,八岁下河挑水。”金祥说到这里顿住了,他喉咙里似乎有些哽咽,他叭叭地吸烟。曾善美盯着金祥,说:“九岁?”金祥:“九岁我才上小学,开始做所有的农活。”曾善美:“在什么地方?”金祥:“当然是乡下了。”曾善美:“告诉我那地方的地名。”金祥:“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一个乡下的孩子,我他妈过的是苦胆掉进黄连汤,苦上加苦的日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你逼我说这些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曾善美:“九岁,在哪里?”金祥现在是真的动了气的模样。他气呼呼地指着墙上的钟。镶着金边的石英钟是一副超然的我行我素的态度,没有因为金祥的发指而刷刷地转动。大家都明白,在这种时候,时间证明不了什么。既然时间证明不了什么,你还要拿它做证明,这只能证明金祥在找借口回避对方追究的东西。如果说在此之前,曾善美对别人告诉她的事情还不敢十分地相信,现在她已经完全陷落在最坏的预感之中了。金祥还在一径地愚蠢下去,指点着钟说:“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写一点东西。我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不想扯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往事对我没有什么用途。”曾善美直奔主题:“九岁,在哪里?”金祥瞪了曾善美一眼,进了房间。这是愤慨的一眼。如果使用在大众场合,旁观者就会因此而激起正义感,会去指责女人的胡搅蛮缠。但这不是大众场合,是两个人的战争。愤慨瞪出去如同孩子吹出的肥皂泡。金祥在节节败退。他在曾善美看不见他的房间的墙壁后面胡乱抹着额头上的汗。他的心里也翻涌起最坏的预感。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结束。当金祥曾善美夫妇之间的战争帷幕徐徐拉开之后,一个晚上的结束与另一个晚上的开始便自然地连贯起来。有意义的时间流向是从黑夜到黑夜。睡觉仅仅是语言的停顿,白天完全就成了假象。曾善美:“九岁,在哪里?”金祥不可能一碰到这个提问就跑进房间。他被这个问题钉在了曾善美的对面。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危险。他深藏起来的一座堡垒出现了土崩瓦解的迹象。他得赶紧堵住这个漏洞。也许那些人只是无意中对曾善美提起金祥九岁那年离开了家乡,在湖北的另一个地方襄樊呆过三年。他们还会说什么?他们不应该知道更多的事情。那种强留青春的欢乐聚会,人人亢奋,讲话都得扯着嗓子喊,聚光灯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只能傻笑着与人打哈哈,能谈什么实质性问题?大概曾善美一听到她不曾知道的情况之后吃了一惊,再屈指一数,算出金祥在襄樊的三年是与她居住在同一个地方。她当然要起疑心了。女人总是多心的。女人总是因细节的不符而直接怀疑主题。再一个原因恐怕是她没有生过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会和老处女一样敏感,刻薄和僵硬。金祥走近曾善美,一边慢慢地走近,一边揣摩着在她身边蹲下的可能性。金祥在曾善美身边蹲下,触摸了两下她的手背。他注意到曾善美没有拒绝和退避,还注意到她的手背皮肤给他的细嫩爽滑之感,这是从别的女性那里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一个成熟男人的心就是这么地无奈,它更重视被女人身上游丝般的细微感觉缠绕。他是不可能放弃她的。所以他决定把一番话从肺腑里吐出来。金祥:“善美,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已经相依为命地生活了十五年,我们还将相依为命地白头偕老。我们没有孩子,没有什么亲人,我们只有彼此。我们不是一般的夫妻关系,我们是血肉至亲。你应该相信我,我不会对你隐瞒什么事情的。过去的一些小事,如果我没有告诉过你,那可能是我忘记了忽略了,我是一个粗人,一个农民出身的粗人,你得原谅我。至于我九岁到十一岁的经历,也就是不足挂齿的一件小事。我离开了家乡三年,过继到我表叔家做儿子,那个地方叫襄樊九龙沟,也就是你小时候住过的那个地方。后来我过不习惯,我爹妈就把我接了回来。八,九,十,臭狗屎。这是我们乡下形容男孩子的。那时候的我,也是调皮的臭狗屎一堆。后来的我,根本上就把那一段日子忘记了。再加上九龙沟是你最伤心的地方,这么多年来,我只注意到尽量不提九龙沟,倒真的不是想故意隐瞒经历。臭狗屎的年纪,谈得上什么经历?又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呢?”金祥的这一番话带着一股极大的真诚和热情。金祥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效果,他希望冰冷的曾善美雪人一般融化,嘴唇恢复红润,倾倒在他的怀里。金祥的话说完了。冰冷的曾善美没有融化,依然固执地蜷缩在她的睡衣和橡皮树混合而成的晦暗环境里。但她听得十分认真。曾善美:“说完了?”金祥:“完了。你还需要我说什么吗?”曾善美:“我需要?重要的是你还需要对我说些什么。”金祥:“看来你还是不相信我?”曾善美不说话。金祥:“真的有人在开我们的玩笑。他们嫉妒我们。哪一天我们去找他们对质好吗?”曾善美依然不说话。金祥又抽了一支烟。香烟是男人思考和缓冲矛盾的道具。金祥在一支烟的工夫里又想好了一个对策。这个对策就是性。丰富的经验告诉金祥,如果这个女人让你进入她的身体,她对你再恨也是爱的,稍有耐心你就可以化险为夷;如果她死活不让你进入身体,你就趁早死心,你拿原子弹都是与她解决不了问题的了。金祥雄性十足地挥手扔掉烟蒂,不由分说地弯腰抱起了曾善美。他原以为要费一点劲的,因为他估计曾善美要扭捏一下,没有想到一抄就起来了。这使他的事先准备好的重心点出了一点问题,他往后可笑地踉跄了几步,不过幸好没有可笑地摔倒。他正当盛年,每天中午都打太极拳。这都有助于他站稳脚跟。曾善美没有出声,没有意外的紧张,这倒叫金祥诧异,如果是从前他就要问她了,他们就要大笑了。现在好像没有这种可能。卧室里的大床一步步迎到眼前,气氛却是南辕北辙,金祥的身体先自就意兴阑珊了。为了大局,金祥不得不继续做出十分冲动的样子。他把曾善美放在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在这个过程里他很专业地把呼吸逐步加重加急。好在他们夫妇的作风和习惯一贯都是不慌不忙,温文尔雅的,金祥因此而获得了比较充裕的时间,他努力调整精神状态,用手暗自地搞一搞机械性的刺激,到底还是顺利地在曾善美的身上做成了事情。曾善美没有热烈拥护,也没有激烈反对。关键的是金祥进去了。意味深长的是他进去了。毕竟前途是光明的。曾善美在金祥正要恍惚入睡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话:“我想我做到仁至义尽了。”8曾善美:“现在轮到我给你讲讲我的经历了。”曾善美幽幽地这么来一句,把金祥惊呆在卫生间门口。金祥发现曾善美还是穿着那套可恶的睡衣,还是蜷缩在橡皮树底下,昨晚在床上滋润了的嘴唇现在又是病态的枯白。他以为自己昨晚一努力奋斗,两人的关系就会多云转晴天,看来他昨晚前功尽弃了。金祥重又坠入最坏的预感之中。他有点沉不住气了。金祥:“等等,我记得你昨晚说了一句话的,说的什么?”曾善美:“说的我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金祥:“什么意思?”曾善美:“我最大限度地给你机会。但是你放弃了。”金祥焦躁起来,咕咕地喝茶,抽烟,手脚乱动,眉头紧皱,在他们四十五平方米封闭的空间里踱来踱去,时坐时站。金祥:“我不要你的什么人生经历!现在我得认真地问问你了,你究竟要干什么?现在我们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都是院里的骨干力量;你知道我们研究室下面还有两个实体三个公司,我既有项目又要管经营,还要管一些党务工作;我们还将有孩子,我们正为这事吃药打针三天两头跑医院。我们有多少事情要做?我有多少事情要做?再说现在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中国前所未有的新时代,改革开放,与国际接轨,科技一日千里。先富起来的人你也不是没有看见,人家都是别墅小车一身名牌服装了。我们就是自甘清贫,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将来的孩子着想。你每天晚上这么没完没了地和我拉扯一些凡俗琐事,搞乱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曾善美丝毫不恼,反而微笑了。曾善美:“你倒是没有辜负组织上多年的培养,没有白白地经历一系列的政治运动,出落了一张油嘴,满口的大词好词。可是你别跟我来这一套,我也是过来人了。我又不是文盲,我又不是没有读过《红楼梦》,我又不是傻爪。任你什么时代,谁是贾宝玉我也许看不出来,谁是贾政我可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就是。好像昨晚跟我睡觉的不是你,每天离不开吃肉的不是你?眼睛跟着漂亮姑娘跑的不是你?费尽心机捞高级职称和国家津贴的不是你?把打的和吃饭的发票费尽心机塞到下面的公司报销的不是你?金祥同志,你白天在外面吹吹可以,在报屁股上写写豆腐块文章也可以,晚上,在这个家里,面对我,你少来这一套!”随着曾善美具有曾善美不温不火风格的流畅数落,金祥的眼睛一点一点睁大似乎要突破极限,他厚嘴唇的唇角垮了下来,将收敛不住自己表情的农民本性暴露无遗。他想象不到一个与他生活了十五年的人身上还会有他完全不了解的东西。金祥:“你居然这么刻薄?这么刻薄!你大刻薄了!”曾善美:“对不起,本来我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这是因为你做得太过分了。你一直对我居高临下,一直在玩弄权术,没有一点做人的诚实。你激起了我的义愤。”金祥:“简直是笑话。我激起了你的义愤?”曾善美:“好吧咱们言归正传。我为什么与你没完没了地拉扯这凡俗琐事?我想亲爱的你是明白的。看在十五年夫妻的分上,我一直在给你机会。可是你一再地与我打马虎眼,与我绕弯。甚至连襄樊九龙沟这个地名提都不敢提。其实你是一直抱着侥幸心理的:她能够知道多少呢?是的,也许我不知道多少,也许我只能怀疑。但是,你加重了我的怀疑。你让我吃惊就像我刚才让你吃惊一样,我简直不敢相信与我同床共枕十五年的人竟然如此地卑劣,如此地阴暗,如此地虚伪——”金祥拍桌:“够了!”金祥的胸脯一起一伏,思想满脑子乱转,又去喝茶,极力想使自己冷静。曾善美住了口,处子一般安静地望着金祥,是猫的眼睛和猫对老鼠欲擒故纵的柔若无骨的姿态。金祥:“原来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在襄樊呆过而忘记了告诉你,你居然怀疑我知道你父母的事情。那时候我才多大?你真是太富于想象了。我只能说你这是没有生养孩子闲出来的毛病,也许是内分泌失调了。也不怪你,怎么说到底也是往四十奔的女人了。眼见得自己日益地老去,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金祥恶毒地刻薄着曾善美。其实他非常懂得哪儿是女人的根本要害,只不过十五年来使用不上罢了。纵然曾善美再沉得住气,她的内心一定受到了惨痛的摧毁。曾善美是一个聪明不过的女人,她会在金祥的刻薄里听出弦外之音的:一个半老的女人了,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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