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劝死经 公孙禽带着百里乔和一批门客来到西厅的窗下,看见被缚的芹素正凭窗眺望,监视芹素的是钦差使的两个随从,他们嘴里喝斥着什么,对芹素推推搡搡的,为了防止他用脱身术挣脱捆绑,两个人在绳子的一端栓了块石头,可是石头也不能阻挡芹素矫健的身手,公孙禽看见他们在东边把芹素的头按下去,一会儿那脑袋就从西边坚强地浮起来了,芹素的下颌枕在窗栏上,向河那边的方向张望。 门客们问,芹素芹素,你在看什么? 芹素说,看那只青蛙呢,不该来的时候它来了,该来的时候又不见了。是我家瞎眼奶奶变的青蛙,它不在水田里好好呆着,跑来跟我要饭吃!我还要找你们算帐呢,是谁把我的瞎眼奶奶放进百春台的?我走神失手,你们也有责任! 门客说,芹素你堂堂男子汉,怎么拉不出屎来怪茅坑呢?害我们找了一早晨青蛙,还把屎盆往别人头上扣!守台的兄弟也很辛苦,怎么看得住一只青蛙?青蛙是从河里游过来的,谁看得住它?你惹了祸,不会要找一只青蛙问罪吧? 青蛙一来,人也要来了,我们老家的青蛙会给人引路。芹素说,你们看河那边,是不是我娘来了,是不是我娘在替我挖坑。 门客回头,看见河湾那边确实有一个女子荷锄的身影,女子身后还有一个更小的身影,两个人在水边走走停停,不知道要干什么,千里眼门客说,芹素你看花眼了,那女子比你还年轻呢,怎么是你娘? 芹素说,那你们去替我问问她,她是不是我娘替我找来的媳妇? 千里眼说,什么媳妇?那是个疯女子呀,她寻死觅活,要把自己的坟挖在衡明君的树林里,让我给撵跑了。 门客们齐声笑起来,芹素把个疯女子当媳妇呢,芹素你从小就出来偷,哪里娶得到媳妇?谁给你这个梁上君子做媳妇?芹素芹素你死到临头了,还在做桃花梦。 芹素说,那你们看那个小孩,是个男孩吧,他一定是我儿子。 千里眼笑得弯下了腰,芹素你比那女子还疯呢,那是个小鹿人嘛,你没娶上媳妇,怎么有儿子,儿子从你屁眼里拉出来的? 门客们哄堂大笑,钦差使派守西厅的随从用一把木锤在墙上敲,对着下面的人大喊道,禁止喧哗,禁止说笑,他是死囚,你们不能和他说话,更不能跟他说笑,等会儿我们大人回来,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下面的门客说,我们在自己的地盘上,怎么不能说话,怎么不能笑?等会儿我们还唱呢。公孙禽提醒门客们注意百春台人的风度礼仪,给兄弟们送来一壶酒,喝几口解解乏吧!他对上面喊着,让人把一只篮子用竹杆挑上了西厅,监守大叫一声,不得贿赂,我们不喝你们的酒!公孙禽说,喝几口吧,我们的酒喝不醉!上面的人很快看清楚了,酒壶里盛的不是酒,是满满一壶刀币,他们迅速把壶拿走了,篮子送了下来,于是木棰敲墙的声音也停下来了。 百里乔开始清嗓子,他的手里捧着一只碗,碗里盛满苦艾草泡的水。他从人堆里挤出来,低头喝了一口水,然后他把碗放在地上,拜了天拜了地,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也一一拜过,突然一声,劝死经开篇高亢的颤音犹如晴空霹雳,在所有人的头上炸响,下面的人打着冷颤都从百里乔身边逃开了,窗口的芹素却不为所动,竟然狂笑起来,他说,好呀,给我唱劝死经来了!我知道你们这么多人跑来,就没按好心,你们还不如那鬼钦差,他还让我活几天呢,你们却要我马上就死。 百里乔唱道,偷牛的贼人呀,天不容你,地不容你,你偷了我家的牛,太阳晒死你,河水淹死你,你走不到家门口,一块土疙瘩会绊死你! 芹素冷笑道,我爷爷那辈人才偷牛,我什么都偷过,就是不偷牛,对我唱劝死经没用,劝不死我。 百里乔也意识到自己不能死搬硬套,他眨巴着眼睛,即兴修改了劝死经的经文,继续唱,芹素芹素你惹人恨,夏天的风不吹你,冬天的风吹死你,东村的女子不看你,西边的鬼魂缠上你,你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放屁,我芹素投奔百春台时,顶风冒雪走了三天三夜,我会让风吹死?我怕鬼魂拉我?哪个鬼魂拉我,我把他抓到火堆上烤了吃。 百里乔的诵经声中开始带着火气了,芹素芹素,养你三年,用你一夜,你偷张地图也(又鸟)飞蛋打,你恩将仇报,生不如死,不如去死。 芹素说,告诉你们多少次了,怪那只青蛙让我分神呀。我是在这里吃了三年闲饭,你让我把三年的酒饭再吐出来还给衡明君呀? 百里乔再也唱不下去了,他跳起来对着窗口的芹素啐了一口,芹素你没有廉耻,枉为平羊郡血性男儿,你不忠不义,不配活,只配死! 芹素嚷道,住嘴,这百春台三百门客谁有廉耻?我是脸皮厚,脸皮厚才混到三年闲饭,你们有人混吃十年了,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你们怎么不去死? …… 衡明君 钦差使扣留了门客芹素的棺木,那一行人守着个棺木滞留在百春台,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百春台上下人人心神不安。衡明君要公孙禽去打听,芹素已死,回乡的殡车早就套好,他们为什么扣着一具门客的尸首,让百春台陷入不仁不义之地。钦差使的回答让公孙禽倒吸一口凉气,他说,你们百春台有鬼,我要等死人开口,替我捉鬼!这深奥而锐利的要挟让人无法应对。公孙禽把钦差使的话传给衡明君,衡明君气得浑身发抖,说,去问问他,他到底要拿百春台怎么样?衡明君的气话公孙禽是不敢学舌的,他只是假借替死人焚香防腐的机会,密切注意钦差使的眼睛,公孙禽习惯了从别人的眼睛分析别人的心思,喜欢什么要什么,嘴上说不出口,眼睛会说出来。但钦差使的眼睛很多时候是看着房梁的,还有很多时候看着百春台的落日,他不可能要房梁,也不可能要落日。公孙禽不得不承认,那钦差的紫金高冠不是白戴的,他的城府比海还深。公孙禽试图从谈天说地中窥探对方的欲望,可是钦差使永远哼哼哈哈地应对所有的话题,即使是在评价芹素悬梁自尽的死法时,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梁上君子死在梁上了,死得其所! 门客们在多次争论过后排除了钦差使清心寡欲的说法,世上还没生出那样的人,生出那样的人,一定没屁眼!那钦差使扣着芹素的棺材,一定是要拿棺材交换什么,交换什么?就是不说,要让你猜!公孙禽他们猜不出来了,束手无策之际决定由侧面着手,拉拢钦差使身边的亲信。于是六个美貌而放荡的歌舞班女子出马西厅,对钦差使的心腹马弁进行了一种名叫六燕齐飞的服务,在极度的欢愉和疲劳之中,那个小马弁终于道出了天机,他说,你们这里的歌舞女子这么聪明,门客怎么那么笨?天下哪有不吃虫子的鸟?下等人要的东西都一样,不是女色就是钱财,我们这样的中等人,要的东西多一点,女色多一点,钱财多一点,可我们主人是上等人,要的东西不一样,他喜欢马棚里那三匹马呀! 歌舞班女子从公孙禽那里得到了赏钱,却得不到他的笑脸,公孙禽万万没想到,钦差使索要的东西,恰好是主人最心爱的马!在国王下令禁养马匹的年月里,衡明君享受王公贵族特权,留下了三匹好马,那个讨厌的钦差使,偏偏只要那三匹雪山马! 公孙禽愁眉苦脸地到衡明君帐前如实禀报,衡明君果然发怒,说,这狗日钦差欺人太甚,他不是跟我要马,是要我的心,让我用三匹雪山马换一个死人?亏他想得起来,他一根马鬃也别想拿到,他那么稀罕芹素,让他把芹素的尸首拉走,凭一个死人,我不怕他到国王那里告状! 公孙禽小心地提醒主人,他手里不光一个芹素,还有那张地图呢。 衡明君怒声道,一张地图随便他怎么画,也画不出我的罪名来,我就是多藏了一点黄金,多置了一点兵器,我没杀君之心,无叛国之意,一张地图我怕它个毬! 公孙禽说,大人忘了,芹素说地图上还有好多字呢,那字怎么写的,谁也没看见,大人忘了南边的林城君就是得罪了一个钦差,让一纸黑状送了命?我们不怕他的图,那些字,不得不提防呀! …… 河湾 夜猎的钟声惊醒了河湾里的碧奴,她在做死亡的梦,那片钟声把她从梦里拉了出来。碧奴在半人高的土坑里醒来,看见一小片低矮的星空,含蓄地盖住河湾,盖住水边的土坑,把死亡的所有细节也都盖住了。看上去星空固执地挽留着她的生命,她活着,生命变成奇迹,这奇迹却令人畏惧。碧奴的脸上凝结着几滴水珠,她知道那不是露水,是梦里流出的眼泪。那么多眼泪流出来,我怎么还不死?她记得母亲说过父亲为信桃君掉了一滴眼泪,在山顶上掉了一滴眼泪,走下山就丢了性命。她流了那么多眼泪,眼泪流出来三天了,早晨她预计自己会死于黑夜,黑夜来临她以为会死于黎明,她以为自己死了三天了,一抬眼,又看见了满天的星星! 碧奴站在她的坟里向河湾四处张望,钟声来自河那边的树林。月光遍地,水和杂草都泛出寒冷的白光,那个男孩正睡在坑边。碧奴叫不醒她的掘墓人,那男孩一定是累坏了,三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碧奴死去,一边等一边挖坑,他说,你还活着呢,我怎么能埋你?你不是说桃村人一流眼泪就要死吗?我等你死呢,死了才能埋!我就怕你骗人,你要是骗我,我就白偷了这把锄头,白拿了这把铁锹啦!碧奴现在也迷惑了,不知道是她骗了男孩,还是桃村的女儿经骗了她。或许她的眼泪不值钱,流了就流了,流了也不算数,或许她的哀伤不算哀伤,她的苦楚不算苦楚,她满脸泪痕,谁也不稀罕看她!她等死等了三天了,等得人都憔悴了,还不死!她的死神也等得满腹怨气了,说死说死,就是不死,她看得出来,那男孩等得不耐烦了,他睡着了,鼻孔里还在轻蔑地喘气,他睡在土堆上,手里还紧紧地抓着那把锄头。 碧奴叫不醒熟睡的男孩,在夜色中她又细细地打量白天选中的这个墓地,多好的地方,靠着水,靠着路,是河床下降形成的一片处女地,离那个可怕的乱坟岗很远,离繁华的百春台不远,男孩说这河湾里的新地以后迟早要纳入百春台的财产,那是以后,以后她已经落在地下了,她已经变成了葫芦。百春台的人忙忙碌碌,他们把河湾的洼地让给了泥鳅、芦花,还有碧奴。傍晚有一个大人物的黄帔车队从河湾经过,车上的人看见他们,不知怎么就停下来了。下来了几个人,众星捧月地搀扶着一个老官吏,朝他们走来。碧奴以为又是来撵人的,她以为河湾里也不能挖坑呢,那老官吏远远地开口问她了,大姐你开荒种什么?碧奴不敢告诉他,就随口说,开荒种葫芦!老官吏说,种葫芦不好,种棉花好,大姐你知不知道西边在打仗南边也在打仗,你种了棉花纺线织布,给前线将士做战袍,女子也要为国家作贡献呀!碧奴对他的口音和措辞都一知半解,等他们返回到路上,她问男孩那人是不是衡明君。男孩说,什么这人那人的,人家是钦差使!国王身边来的,连衡明君都怕他!碧奴说,我不管他从哪儿来,反正我也不搭他们的车,别拦我们挖坑就行。 河那边树林里的火把渐渐地映红了半边天空,风把人声、鹿鸣声和马嘶声都送到河湾里来了。碧奴不知道百春台出了什么事,她又去推那个男孩,男孩终于醒了,他从地上跳起来,听着远处鹿哨的召唤,射猎了!他半梦半醒地眺望着河那边的树林,说,是夜猎呀,夜猎!我还从来没赶上过夜猎,我不盖你的坟了,我回去做鹿人了! 孩子你走不得。碧奴说,姐姐说死就死了,说不定太阳出来我就死了,你一走谁给我坟上扔土呢? 男孩肮脏的小脸上充满了憎恨的表情,他瞪着碧奴,突然用锄头挖起一堆土扔向碧奴,扔土扔土,我现在就扔!都怪你,口口声声要死了,就是不肯死!你耽误了我多少事,就给我一个掏耳朵的耳勺子! 孩子你别再埋怨我了,我也纳闷呢,怎么我就是这么个命?活不容易活,死也不容易死!碧奴抬头看着河湾的天空,说,我刚才还问天上的星星呢,怎么还不让我死?我梦见自己死了,梦了好几次了,一睁眼又看见星星! 男孩说,你懒,就会坐着等死!你不肯悬树,说吊死鬼吐舌头,死得难看,你不肯跳河,说溺死鬼的魂会在水上漂走,你非要死在土里嘛,土里是那么好死的吗? 碧奴说,孩子,我是葫芦,不死在土里怎么变回葫芦? 男孩突然怒吼起来,你不是葫芦,是屎克螂,屎克螂才钻在土里死! 男孩在夜色中奔跑而去,碧奴看见他敏捷地从横倒的锄头上跳过去,一会儿背影便消失了。碧奴拉不住男孩,便站在坑里看外面那把锄头,锄头在月色里闪烁着孤独的光,男孩一走就只有一把锄头陪着她了。她有点心寒,葫芦变的人就这么苦命吗,连死也这么难!男孩骂她懒,嫌她站在坑里等死,她从小到大哪里偷过懒?她是不知道一个人的命会苦成这样,连死也要勤快着死的!碧奴一赌气就爬出了坑。坑外的月光很冷,大风吹过岸边的芦苇,风吹乱了碧奴的头发,她低下头,看见地上拖曳着一条人影子,鬼魂是没有影子的,她还有影子,三天三夜了,她怎么还拖着自己的影子在河湾走?碧奴想起男孩提供的死亡的方法,悬树而死最快最省事,不要别人帮忙,只要一条布带,可碧奴不愿意把自己吊到树上去,她从小就见过吊死鬼,他们瞪眼吐舌的,死得那么吓人。第二种死法近在眼前,走到河水深处,让自己淹死,这也不难,走下去,让河水的大嘴吞下她就死成了,可她是一只葫芦,不是一条鱼呀,水也不是土,水到处流呀,她死在水里葫芦怎么办?葫芦秧子不发芽怎么办呢,葫芦秧钻不出土她变不回一只葫芦,变不回葫芦就没有了来生!碧奴看着月光下的河水,冷冷波动的河水让碧奴感到畏惧,水里没有她的来生,如果没有来生,她二十多年的苦都白吃了,泪都白流了,二十多年多少个日夜,每一个日夜都像这河水,白白流走了! 碧奴一只脚踩在河水里,另一只脚却在退缩,她的两只脚对水意见不一,僵持了一会儿碧奴作了主,把水里的那只脚放回到了岸上。水里不行,死得再容易也不行!她好像是在劝慰她的脚,也好像在劝自己,迟早是要死的,还是死到土里去,土里安心。 河湾这边静悄悄的,远远的不知何处传来一声两声蛙鸣,她猜是那只青蛙在草丛里,碧奴站起来去寻找那只青蛙,沿着水边走了几步,又怀疑蛙鸣声是从路那边传来的,她嘀咕道,谁和你捉迷藏,去寻你儿子去,不稀罕你。她放弃了对青蛙的依恋。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他们不再是同伴。如果真的是一只青蛙一个人就好了,可以做个好同伴,可惜他们是两个女子,隔了阴阳两重天,话说不到一起去,活人寻夫,死人寻子,他们同路不同心。 碧奴决定回到土里去,那个土坑在月光下像一个未完工的坟窖,也像一个简陋的家,坑里比外面温暖,没有风。她正要向坑里慢慢地滑下去,突然看见那只青蛙,青蛙正蹲在她的坟里,脑袋朝天倾听着,几天没见,青蛙干瘪了许多,盲眼里的白光看上去更加忧伤也更加绝望了。 出去,去寻你的儿子去!碧奴蹲下来对坑里的青蛙喊,出来吧,我对你再也不会那么好心了,我给岂梁扎好的包裹,让你钻进去了!我辛辛苦苦挖出来的坟,你又跑来蹲在里面!你个青蛙也来欺负人呢,那么小的青蛙,要占我这么大的坑!河湾地到处是烂泥地,哪儿不能埋你这只青蛙?你非要来赖在我的坑里! …… 青云关 正午时分,运棺车来到了青云关下,一面迎风飘扬的白色豹徽旗透露了棺材的来历,从百春台到青云关,二十多里的路途并不遥远,但是那两头牛,三个人,还有一口新漆的棺木,看上去已经是风尘仆仆了。 关下的车马行人乱作一团,还有一群鹅不知道是从哪儿来,要到哪里去,它们盘距在草垛和磨盘上,冷冷观望着四处杂乱的风景。正是封关的时间,守关的关兵们忙着驱赶一个贩盐的骡队,盐贩子怨天尤人,抱怨他们的骡队被活活分成了两截,十七头骡子,走了八头骡,怎么剩下的九头骡子就过不了关呢?关兵说,不是我们把你们的骡队分成两截的,是沙漏分的,上面要我们看着沙漏封关,沙漏满了就封,一秒钟也不能耽搁!盐贩子们不敢骂人,都望着城楼上的沙漏,咒骂起沙漏来,有的骂沙漏势利,有的干脆质疑沙漏的作用,说凭什么要用沙子来确定时间,用水用土,一定比沙漏公道,还有一个盐贩子很冲动地跳起来,骂头顶上面的沙漏是个婊子货,卖*还卖得那么高!一群人和骡子乱糟糟地堵在关门口,吵得正热闹呢,车夫无掌的脚鞭响起来了,两头青云牛闻鞭而动,驮着一口黑漆鎏金的棺木闯入了骡子的队伍,骡子们不知是被气势汹汹的青云牛吓的,还是害怕那口棺木,一下就四散跑开了,盐贩子们看见了牛车上的白色豹徽旗,一边追着骡子一边说,百春台欺负人欺负惯了,现在连棺材也跑出来欺负人啦! 守关的关兵看见用脚赶车的人来了,就知道衡明君的车夫无掌来了,他们认识无掌,无掌的怀里永远揣着一张衡明君的豹徽路条,封不封关,无掌的车都是可以过关的,但那口棺材,还有陪棺的陌生女子和男孩,他们不认识,那女子看上去伤心过度,她伏在棺盖上,乱发盖住了她的脸,男孩则显得与悲伤无关,他东张西望的坐在棺材上,还晃着双腿。 是芹素死了?前几天还看见他在蓝草涧的酒馆喝酒呢,喝了一坛酒,吃了好多肉!几个关兵围着棺材,不相信芹素已经躺在里面。一个关兵很沮丧地说,他在酒馆里还跟我借了一个刀币呢,说借我一个还我两个,这下好了,那一个也讨不回来了,他娘的,这是存心赖帐呢。 那言语无意中伤害了车夫无掌的自尊,他冷笑起来,你是狗眼看人低呢,芹素好歹是百春台的门客,拿一条命来赖你两个刀币的帐?哪儿有这么下贱的命! 另一个关兵对无掌的说法不以为然,小偷做了门客,大不了就是个小偷门客嘛!他说,我看芹素进了你们百春台,最大的长进就是学会了借钱!他以前从来都是偷的,什么都偷,我们邓将军的龙头宝剑他也敢偷,偷了献给衡明君,去做见面礼! 牵扯到百春台主人的名誉,无掌的表情就显得严峻起来。这位兄弟,以后说话掂量一下再说,芹素敢献那宝剑,我们衡明君大人也不收那不干不净的礼呀!无掌傲慢地用脚捅了捅那关兵,说,那宝剑不是还给你们邓将军了吗?再说了,我们大人什么宝剑没有?连国王都送了一把龙头梅花剑给他,是金柄的,刺到了血,剑上的梅花就开,别看你们执刀弄枪,剑上开梅花的宝剑,恐怕你们听都没听说过呢? 关兵们遭到了奚落,满腔怒火不便发作,就对无掌说,我们不管剑上开梅花还是杏花,我们是守关的,只管开闸封关查验路人,上面有令,非常时期王公贵族的车马过关,也要一视同仁,严加查验。 无掌说,验吧验吧,一口棺材,一个死人,看看你们能不能把死人验成活人! 关兵们涌上去围住运棺车,男孩跳下了棺材,那女子却怎么也拉不下车。她木然地坐在那里,任凭他们怎么拉扯,人和棺材似乎紧紧地黏在一起了,关兵们撩开她的丧袍才发现了奥秘,女子的一只脚被锁在棺材环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关兵们大叫起来,这女子什么人?怎么把她锁在棺材扣上? 什么人?亏你们问得出来!车夫无掌说,芹素的媳妇才锁在芹素的棺材上! 关兵们狐疑地打量着碧奴,看见一张苍白浮肿的脸,额头上布满青瘀和血痕,眼睛哭肿了,状如核桃,泪水仍然从一线眼缝里顽强地流出来,看上去她的神智并不清楚。她张大嘴向关兵们说着什么,但是只发出了一丝丝含糊的气声,细若游丝。 无掌,这女子在说什么?关兵们听不清碧奴的声音,回头对车夫喊,这女子,看上去不对劲呀! 难道人家死了丈夫,还要对你们抛媚眼吗?她是伤心过度,人有点糊涂啦。 那她的额头怎么撞成这样?是撞棺材了吧? 你们大惊小怪干什么?没见过烈女哭棺呀?烈女哭棺,都要撞棺材的!车夫不耐烦地过来,整理了一下碧奴脚上的镣铐,把她往旁边推了推,给关兵们腾出了更宽松的地方,他说,你们别管她了,她的事情你们也管不了,赶紧查你们的棺材吧! 关兵们丢下碧奴,准备检查棺材,由于谁都怕掀芹素的棺盖招了晦气,几个人互相推诿起来,无掌坐在牛车前面冷笑,说,掀个棺材盖子也不敢?幸亏你们就守个关,要是派你们去打外寇,我们早就亡国了!也不知道关兵们是否听见了他的嘀咕,他们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棺木来,敲打声明显越来越野蛮。别敲了,再敲惹恼了芹素,看他的鬼魂怎么报复你们,把你们家祖坟里的尸骨全偷光!无掌威胁着关兵们,回头对那个男孩喊叫起来,你还在那里傻跳干什么?你已经不是鹿人啦!你个不肖子,就这么看着人家敲你爹的魂!快来把棺盖打开,让他们看看你爹的脸,他们要是不认识脸,就让他们看他的手腕,他的手,人人都认识! …… 芳林驿 离平羊郡越近,离山就远了,山像水波一样层层退去,最后变成一些朦胧的影子。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黄绿交杂,是丰饶富足的颜色,过了一大片莜麦地,草披屋式样的村舍渐渐多了起来,许多(又鸟)狗在村里奔跑,人影却很寂寥。沟渠边一丛丛紫红色的辣蓼,远远看上去是盛开的花。平原就是平原,天空宽大了好多,太阳则低下来,像火球一样烤着莜麦地里的庄稼,田野里一片金黄。 这么好的莜麦,怎么没人割?男孩在运棺车上大叫道。 这里闹瘟疫,人死得差不多了,白天没人割,夜里有人割的,鬼魂来割!车夫说。 你骗人,鬼魂不吃东西的,把莜麦割去有什么用? 我不骗你,等夜里到了芳林驿你就知道了。车夫说,这里的人种下莜麦,没来得及收割,就成了死鬼,他们咽不下这口气,又是勤劳惯了的,做了鬼魂也不闲着,夜里都下地,来割莜麦! 男孩说,那他们把莜麦割去堆哪儿呢,鬼魂没地方堆粮食呀! 车夫说,你想让他们把粮食往你肚子里堆?做梦去,这世道鬼魂也是顾自己的,他们往自己肚子里堆! 一望无际的平原让碧奴感到晕眩,她迷失了方向,也不再需要方向了,她的脚依然铐在芹素的棺材上。他们告诉她,七里洞在北方,在去大燕岭的路上。他们是在往北方去。车夫说,过了这平原,再看见山,那就是北方的山了,看见北方的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看见大燕岭就看见你男人了,你搭了这么好的顺风车,千万别再寻死觅活的,该知足啦! 碧奴看见男孩肮脏的脸在棺材上晃动。他已不再是她的掘墓人,他不再为残酷的死神做事,而去接受了百春台卑鄙的使命,让她与棺木在一起,让她活着。男孩摇身一变,用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她生命的尾巴,时刻监视着她,现在她连死的权利也失去了,百春台把她许配给了一个死人。百春台啊,它是那么多人的天堂,独独成为了碧奴的地狱,他们劫掠了她的包裹,劫掠了她的身体,最后他们劫掠了她的悲伤,她的眼泪,甚至死的权利! 碧奴看得见棺材上的那只大铁环,它像另一只大手牢牢地拉住她,从来没有松动过。铁环就是那个陌生男子的手,一个死人的手,拉住她,重复一个哀伤而虚荣的命令,哭,哭啊,为我哭,哭得再响一点!一路上碧奴对每一个路人甚至路边的(又鸟)鸭猪羊哭诉,我从桃村来,我是桃村万岂梁的妻子!所有嘶哑的哀诉都被别人当作了哭灵的内容。一路上碧奴抚棺痛哭,她为自己哭,为岂梁哭,她哭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沿途流淌,点点滴滴,都淌在路上的尘土里了。有多少路人从运棺车边走过呀,可他们一律把碧奴当做了别人的寡妇,那些人眼睛明亮有神,却对碧奴白袍下露出来的一截铁链视而不见,只是热烈地议论着那面白色豹徽旗,还有旗帜下飘着香味的柏木棺材,他们由衷地羡慕那棺材里的死人,说,看人家百春台的门客,死了也风光!睡那么好的棺材,棺材旁守着贤妻孝子,多好的福气! 他们把她锁在死亡的洞口了,站起来是生,跳下去是死,可是碧奴站不起来,也跳不下去。碧奴斜倚着一个陌生人的棺木一路北上,感觉她不在牛车上,是一只葫芦在陌生的旅途上随波逐流。你还寻不寻死了?你到底要不要去大燕岭了?车夫和男孩重复的劝诱让她疲惫,他们不知道,碧奴放弃了生,也放弃了死。早晨她的袍子上都是温热的阳光,那阳光让她觉得活着很好,到了夜晚牛车沉在夜色里,棺木上一片寒意,北方也变成一团黑暗,她又觉得去大燕岭的路比她的命更长,她放弃了死,也不许诺生。 那男孩时不时地过来揪她的头发,说,喘喘气让我听!你没死不准装死,快动一动,说几句话让我听!碧奴把男孩的手推开了。男孩说,你就会推我的手!你不说话,不吃饼,连尿也不撒!怎么证明你是活的?你最多是半死不活!碧奴低头看了看车上的干草,一大片干草都是湿的,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于是她说了一句话,她指着干草说,孩子,姐姐还在流泪,会流泪就证明我活着呢。 运棺车路过了瘟疫的发祥地芳县,奄奄一息的村庄里连阳光都是苍白的。他们在一棵树下看见过一个小女孩,身边围着好几条狗。狗朝着女孩吠叫不止,那女孩用树枝打狗,打不走狗,就爬到树上去了。女孩在树上向运棺车招手,嘴里叫道,带我走,大叔大婶行行好,带我走!男孩站起来去拉车夫,他想要个更好的女伴,车夫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想死?没看见这村子满天苍蝇?没看见村里到处是野狗?房子里都是死人,那女孩能没瘟病?她上了车,我们就都没命了! 男孩问碧奴,你的眼睛不是看得见死神吗?看看那女孩有没有瘟病,看看死神在不在她身边?碧奴盯着那棵树看了好久,说她看见了树枝间的风,风是那女孩的死神,风已经在那棵树下挖好了树叶的坟。她告诉男孩,那是个树叶变的女孩子,她跳不下那棵树了,夜风吹下那树上的第一片树叶,那树上的女孩子就会死去,变回一片树叶落到地上。 运棺车在芳县美丽的平原上不停地奔逃,半路上遇到一个疯颠的老汉,他赤身luoti(被禁止)地从莜麦地里爬出来,半跪在水渠边,向车上的人举起一只白薯。男孩对车夫说,这村子里没有苍蝇,也没有那么多狗,你停一停,他要给我们白薯,让你搭他一程呢!车夫说,你要吃他的白薯你下车去,你没看见他的腿都烂了,他那玩意儿都烂剩下半截了,吃了他的白薯,你也会全身发烂,你还要不要下车去吃? …… 七里洞 芹素的家乡在七里洞。 有人告诉他们,七里洞应该往东边走,在一片树林后面,看见了烟雾,就看见七里洞了。运棺车往东边走着走着,走过了那片树林,树林后面没有村庄,甚至路也没有了,只有一条河横亘在前面,河上架着一根独木桥。 河边捕蚌的老翁不认识芹素,他让车夫退回去,从西边绕到七里洞去,车夫朝西边眺望着,说,怪了,西边也看不见烟雾,看不见个鬼村子呀! 老翁指着天空说,河汊里雾气大,你哪里看得见七里洞的烟雾?那村子你更看不见,你不知道七里洞的意思吗?七里洞的人都住在洞里! 运棺车从河汊的迷雾里绕出来,穿越了一片坟地和一片树林,终于发现了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村庄。炊烟正从许多洞里袅袅升起,一些孩子的脑袋在洞口忽隐忽现,而在一个巨大的坑洞里,香火升腾,传来了许多人齐声颂祷的声音。 车夫开始命令车上的两个人,到芹素的家了,快拍棺材,快哭,快哭起来! 男孩拍了下棺材,看看碧奴,说,她是贤妻,贤妻都没哭呢,孝子怎么能先哭? 车夫无掌瞪了一眼碧奴,看她憔悴的脸上表情漠然,知道这女子尽管泪如深海,哭声却是由她自己作主的,套在她脚上的链子已经解开了,他有信心管好她的脚,什么时候锁什么时候放,他说了算,她的眼泪和悲伤,却是他无法作主的。车夫这么想着,及时地放弃了对贤妻的要求,重点去整顿孝子的仪态。男孩咧着嘴笑,脸上明显是游戏的表情,这使车夫又急又恼,他还是用鞭子说话,一双灵巧的脚迅速勾起牛鞭,盘好了,啪地一声甩在男孩的脸上,男孩的脸颊上顿时起了一道清晰的红印,疼痛让男孩真的大声嚎哭起来,他一哭七里洞的无数洞口升起了人的脑袋,牛车上的人看见了七里洞人枯黄或者苍白的脸,从烟雾里零乱地浮现出来,他们有着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颧骨,微微下塌的鼻梁,无论男女老少,头发都用一块麻布高高地束起来,头上好像顶了一个鸟窝。他们的容貌酷似芹素,可是从他们呆滞的眼神和抑郁的表情看,他们并不像芹素的亲人。 地洞里的人大多把头露到洞外面,身体留在洞里,他们多为妇女和孩童,胆怯而好奇地向牛车这里张望着。最早走出来的是那些在香火坑里颂祷的男人,每个人的手里还拿着一株莜麦,牛车上的人被他们的目光谴责了好久,然后一个老人打破了沉默,他告诉车夫,他们唐突的到访把一个好日子破坏了,他们的哭声妨碍了莜麦经的诵祷,也许明年不会风调雨顺,也许七里洞人再也收不到这么好的莜麦了。 我们不管莜麦的事!车夫无掌说,我们送芹素的棺木来了,谁是芹素家的人,快出来迎棺! 没有人过来迎棺,看上去他们不认识芹素,对牛车上披麻带孝的妇孺也不感兴趣,倒是那口奢华的棺木,引起了几个男子的好奇心,一个老人走过来摸了摸棺木上的黑漆,还用手指抠下了一点金粉,放到阳光下照了了照。另一个麻脸男子拍了拍棺壁,埋头听里面的声音,听了一会儿说,是木头做的米柜吧,里面怎么睡了个人? 车夫失望地嚷起来,不是米柜,是棺材,是芹素在里面呀!你们不记得芹素了?这女子和孩子,是芹素的妻儿,他们孝子贤妻送棺回家啦,谁是芹素家的人?谁是他老娘?你们倒是站出来嘛! 几个老妇人爬出了地洞,远远地站着看热闹,他们都穿着蓑草衣,弯着腰,腿光裸在外面,看上去像地里赶鸟的草人,他们嘴里也像鸟一样吱吱喳喳地叫着,不知道在议论什么。谁的儿子叫芹素?车夫喊了好几遍,老妇人们毫无反应,看来他们都不是芹素的老娘。车夫放弃了那几个老妇。你们来看看芹素的手,都来看!他招呼着七里洞的男人,一边示意男孩打开棺盖,是七里洞出去的芹素呀,你们不记得芹素的名字,总记得他的手吧? 棺盖被打开后,里面浓烈的香草味让好多七里洞人打了喷嚏。没有粮食,里面果然睡了个死人!一个麻脸男子踮着脚尖朝棺材里张望,说,这死人是香的! …… 官道 初秋的洪水还奇迹般地滞留在鹿林县的土地上,太阳朗朗高照,照着鹿林县寂寥而寒伧的官道,路上杂草丛生,泥泞不堪,密布着来历不明的水流和土坑,运棺车刚上官道便遭遇了一个暗坑的伏击,随着榆木车轴的嘎然断裂,运棺车突然分成了两半,两头青云牛努力地穿越了那个水坑,却把车轮和棺木留在了水坑里,碧奴和男孩都被掀下了车,他们从水里爬起来的时候,看见芹素的棺木一头已经滑入了水中,另一头也快要脱离牛车的羁绊了。 车夫甩鞭狂抽他的牛,他说,衡明君给我的什么差使呀,人为难我,水为难我,路为难我,现在连你们牛也敢为难我,看我不抽死你们! 碧奴说,大哥你别打牛,不怪牛,是棺材要跑! 棺材又不长腿,怎么会跑?车夫嘴里抢白着碧奴,沮丧地注视着水中的棺材,芹素我日你亲娘!他突然骂了起来,芹素你就是个贱物,死了也那么贱,做了鬼魂还来为难我,给我的牛车下绊子! 碧奴说,大哥,也不怪芹素的鬼魂为难你,太阳地里走了三天,再好的棺材再好的香草也没用,芹素在里面躺不住了,再不入地,香草盖不住气味,人要臭啦。 他入不了地怨谁去?怨他自己!车夫冲碧奴嚷道,我给百春台送过十几口棺材了,从没送过这样的棺材,从没见过这样的死人,明明到了家门口,就是没人领!这芹素命贱呀,他不发臭谁发臭? 车夫踩着水走过来,一只脚踏着棺材,他的脸色因为过度的疲惫和愤怒,看上去是青白色的,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流出了一些液体,嘴角上挂着蠕动的泡沫。车夫开始一脚一脚地蹬踢棺材,你不肯走最好,是你自己从牛车上逃下来的,你自己要曝尸大路我也没办法,老天有眼,我辛辛苦苦把你送到了七里洞,我对衡明君有交代!车夫说,早知道你喜欢曝尸大路,还要什么衣锦还乡?还去什么七里洞?青云郡的官道比这儿的还宽呢,还没有这么多水,早知道你的棺材没人领,不出青云关我就可以把你扔下了,哪儿用吃这么多苦! 看得出来,车夫下了决心,他开始压低车身,帮助那口逃跑的棺材更顺利地投奔水坑。碧奴不敢接近暴怒中的车夫,她对男孩说,你快劝劝他,别让他把芹素撂在这大路上,撂哪儿都行,千万不能撂在路上。 男孩剥弄着腿上的泥浆,不耐烦地回答,你懂什么?是芹素要在路上,他等着哪个王公大人从官道上过,还要跟他们回去做门客呢! 停哪儿都行,路上不行,路上不能停棺材的!碧奴说,那么大一口棺材挡着路,死人的魂入不了土,别人的车马也没法走了。 没法走才好,芹素就喜欢这样,他自己走不了,也不让别人走!男孩在芹素的棺材上拍了一下,突然笑道,我总算遇上个比我命贱的人了,我忘了家在哪儿不算命贱,芹素家在七里洞,七里洞不接他的棺材,这才叫命贱,芹素的命比我还贱三分! 再贱的命,也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扔在路上!碧奴忍不住上去抓车夫的袍袖,大哥你好事做到底吧,你手不方便,我们帮你把棺材卸到地里去,千万别卸在路上! 车夫搡开了碧奴,沉重的黑漆棺木终于全部落入水中,发出一声巨响。三个人都被那声音吓了一跳,一时都怔在那里,看见那棺木一半在水里,一半翘在路上,就像一块飞来的黑色巨石,孤独地耸立在官道上。死者那颗骚动不安的灵魂似乎也安静下来了,他们几乎听见了积水嘶嘶地渗入木头的声音。无掌第一个缓过神来,他过来察看水中的棺木,用脚压了压棺盖,舒了一口气,说,还好,人没跳出来,这么好的棺材,他也不舍得跳出来。又压一压棺盖,说,这样一来也干脆,反正这死鬼自己也记不清家乡了,棺材停在哪儿,哪儿就算七里洞!芹素你别怨我不仁不义,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地方,这官道上的水坑,就是你的七里洞,明年开春我从这儿过,一定在这儿给你烧纸钱! 官道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马经过,牛车卸下了棺木以后,两头青云牛显得轻松了许多,它们在路边啃着枯草,等待着车夫把残破的牛车套在身上。车夫忙了半天,终于放弃了那堆车榖和木轮,他哀叹一声,说,不行,我没有手还是不行,脚能赶车,修车还要靠手。他对着青云郡的方向叹了口气,都是让芹素害的,我赶着车出来,骑着牛回去,衡明君大人不知道怎么罚我呢,他罚我也应该,还有看热闹的人,他们还不知道怎么笑话我呢。 分道扬镳的时刻来了,来得那么仓促。男孩看不出他的处境,他拿着那面白豹徽旗往牛背上爬,被车夫缴下旗帜撵下来了。车夫说,你个傻孩子,我都不一定能回百春台了,你还想回去?你以为我带你们出来扮家家的?衡明君大人把你给芹素做了儿子,我不忍心把你丢在七里洞,可百春台的树林,你是再也不能回去啦! 男孩的小脸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他抱住车夫的腿,不哭,也不闹。车夫蹬了几下没有蹬开他的手,就拖着男孩往碧奴这边走,各奔东西吧,他对碧奴说,我把你们也撂在这儿了,撂在这儿比撂七里洞好,这孩子,你愿意带就带,不愿意就把他当一头鹿,随便放了吧。 碧奴上去拉那个男孩,拉不开,手上被男孩咬了一口。碧奴按住手对车夫说,大哥你还有两头牛,你骑一头,还有一头牛,就捎这孩子一段路吧。 捎一段路捎一段路,你倒是会做好人!怎么不问问他,捎哪儿去?哪儿都不行,这傻孩子,他不记得家呀!车夫低下头看着男孩,愠怒地喊,你还缠着我?东南西北,你倒是说个方向出来,让我把你捎到哪儿去?捎给石头,还是捎给鹿? 男孩突然松开了车夫的腿,他跑到一块车板那里坐下,抹着眼睛里的泪水,赌气道,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坐在这里,等盐贩子的车队来! 这地方又穷又偏僻的,就怕盐贩子都不从这儿过呀。碧奴把男孩往车夫那儿拉,怎么也拉不起来,她就站在那里往北方张望,说,孩子你要没地方去,就跟上我,去大燕岭吧! 男孩受辱般地叫起来,傻瓜才去大燕岭,你是傻瓜,我不是,死也不去大燕岭! 这支奇特的送棺队伍终究还是匆匆散了,车夫和两头牛在暮色中蹒跚而去,把碧奴和男孩留在了鹿林县的官道上。一只信天翁从远处飞过来,在官道上空盘旋了一会儿,落在了芹素的棺木上。碧奴站起来去驱赶信天翁,那鸟不怕人,它沉着地在棺木上拉下一滩鸟粪,然后飞走了。黑漆棺木一半没入水中,一半裸露在秋天的夕阳中,昨天还尽显奢华的棺材,现在落满黄色的泥浆,看起来萎靡了许多,也显出些许苍老。他们听不见里面鬼魂的声音,也不知道它对自己的处境有何打算,鬼魂也许作不了棺材的主,碧奴决定作棺材的主。她要把棺材从水坑里推出来,再从官道上推到路坡下去。 可是碧奴怎么也推不动棺材,那棺材就像一块巨石长在水里了。孩子,你来帮帮我,她招呼着那个男孩,芹素再不好,也是父母亲养的人,我们不能让他的棺材停在路上。 他不是父母亲养的。男孩说,他还不如我呢,什么七里洞,什么老父老娘兄弟姐妹,都是瞎编的,他也是石头缝里钻出来的人! …… 五谷城 他们说走过平原再看见山,就看见大燕岭了。碧奴不知道这平原这么大,怎么也走不到头。碧奴走过了好多人烟稠密的城阙,她记不住那些地方的名字,而五谷城的名字她怎么也忘不了,通往北方的官道到了五谷城外,再也走不过去了。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郡兵,他们在路上组成一堵黑压压的人墙,见人撵人,见车撵车,碧奴也被他们撵下了官道。 是官道封路了,国王要从五谷城过。所有的赶路人像羊群一样被撵到了五谷城里。五谷城里盛传国王的人马早就来到了平羊郡地界,他的巡视日程根据天象和星辰的运行而变幻莫测,巡视的路线则追溯着一条传说中的运河南下,传说中黄金楼船造好的日子,也是运河通航的日子,可平羊郡人人都知道,南方三郡联合奉献的黄金楼船已经运抵京城,北方四郡负责的运河还没有开凿,不知道是谁吃了豹子胆欺骗了国王,一个画师凭空画出了长达七丈的运河风光图,那画卷上的新运河百舟竞发,帆樯林立,运河两岸风光旖旎,人畜两旺,国王被他的江山美景深深地打动了。一个奇怪的消息传遍了平羊郡,消息称国王的人马带着那幅运河图出发南下,他们拖着一条黄金楼船在平羊郡地界寻找运河的码头,已经寻找了很多天了。 五谷城的城门前无数人在谈论受骗的国王,谈论那幅运河美图,谈论那条由九百个能工巧匠联手制造的楼船,有人从靠近京城的地方来,说国王的人马浩浩荡荡,最眩目的就是那条黄金楼船,说那楼船在国王的车辇里像一条巨龙,它追随国王向南方游来,所过之处,风起云涌,遍地金光。有个小孩子在人群里高声说,没有运河,楼船不能下水的,这么走下去,国王迟早会发现有人骗他,欺骗国王,要杀头的!城门前的人都回头看着那个小孩,啧嘴道,连小孩子都知道的后果,怎么那些官大人会不知道?怕是另有隐情呀!还有个男孩以他的想象招徕别人注意的目光,他说,运河也不一定是在地上的,国王的运河凭什么给你们看见?它挖在地下,在地下流,那黄金楼船,在地下开!那男孩的奇谈引起了大人们的哄笑,有人指指自己的脑门,用眼神、手势和自己的脑门来示意一个更可怕的谣言,国王的脑子最近出了点问题!人堆里立刻有人提醒他,说,你别以为用手戳自己脑门就没事,你管住你的舌头,还要管住自己的手,小心让捕吏看见你的手,乱比划,也要杀头的! 碧奴听见了流民们谈论的国事,她听不懂。她看见好多人在朝城门上张望,她也朝城门看了一眼,第一眼没看清楚,说,那一溜东西是什么?是瓜呀,挂得那么高?旁边一个老汉笑着说,是瓜吗?瓜还能吃呢,你再看一眼!碧奴再看一眼,突然尖叫一声,她挥起袍袖蒙眼睛,袍袖中途坠落,人已经栽倒在那老汉怀里了。那老汉扶着个陌生女子,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她放在地上了,众人都盯着他,盯得他有点羞恼,不知道是哪儿来的乡下女子!他愤愤地嘟囔着拂袖而去,这么大个女子了,连人头也没见过! 也有好心人过来拍碧奴的脸,鼓励她睁开眼睛,你是良家妇女,怕什么人头?刺客和强盗才怕人头呢。几个好心人热情地捉住碧奴的手,强迫她睁开眼睛,快把眼睛睁开来,睁开来再看一眼,以后就敢看了,看人头不会变瞎子的,看看人头对你有好处,以后说话做事情就小心啦!有个身宽体壮的妇人挤过来掐碧奴的人中,掐了几下把人掐醒了。那妇人把碧奴的头从地上扶起来,靠在她硕大的胸口上,向碧奴耐心地指点挂在城墙上示众的那排人头,一一介绍起人头的罪名来,介绍得声情并茂。她说挂在最高处的人头属于两个过路客,他们投宿在南门的客栈里,本来已经搜了身过了城门关的,可是他们吝啬,不肯给客栈的伙计赏钱,结果客栈的伙计夜里翻他们的东西,发现他们的褡裢缝了夹层,夹层里藏着刀!那妇女认为两个过路客死得不冤枉,不仅是官府,老百姓看见那褡裢,也都断定他们是潜入五谷城的刺客,伺机刺杀国王。其余几个就有点冤枉,都是管不住舌头惹的祸,一个货郎死于自己的舌头,是因为他当众散布国王已经疯颠的谣言,另一个诉讼成癖的老汉以为自己能说会道,骑着驴子准备去拜访国王,告郡守的状,没走到城外就被官兵拿下了,官兵说,我们把你接回去给你嘴里按个金舌头,你再去找国王告状!还有个女子的人头昨天还在,今天不巧,刚刚换掉,你看不见了。她是我街坊邻居呀,卖豆腐的张四娘!她算个帐偏个秤比谁都精明,就是管不住嘴巴,听到什么就传什么。谁是奸臣谁是贼子我们老百姓怎么敢乱传呢?这耳朵听了,那耳朵就出去了,那张四娘不,到哪儿都要显出她来,一个妇道人家呀,也不认识个谁,就在城门口指名道姓的骂这个大臣骂那个丞相,这下好了,官府的寒大人路过城门,正好听见,说他倒要看看哪个长舌妇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造起朝廷的谣来了,她是舌头太长才管不住的吧,我来替她管!这位大姐你猜猜,寒大人怎么管张四娘的舌头的? 碧奴惊愕地瞪着那妇女,下意识地抿紧嘴藏起自己的舌头,过了一会儿她憋不住气,嘴又张开了,说,割舌头!大嫂你不是吓我吧?说几句闲话还能把舌头说丢了?我们桃村那儿不让流眼泪,不流眼泪没什么,我们习惯了,不让人说闲话可怎么办?岂不人人都成活哑巴了? 不是不让你说闲话,看是什么闲话!那妇女皱起了眉头,你这闲话就不好,什么活哑巴死哑巴的?官府听见了,说不定又要问你的罪,反正要管住自己的舌头,该说的才说,不该说的不说! 碧奴注意了她的舌头,发现那妇人说话时嘴唇翻得飞快,舌头却深藏不露。碧奴有点羡慕地说,大嫂你在这里住久了,知道怎么管舌头,我是去大燕岭被困在这儿的,不知道这五谷城的规矩,不知道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呀! 那妇人蓦然有点紧张,她向旁边的人群扫视了一番,脸上露出一丝警惕的表情,然后她让碧奴吐出舌头,仔细地检查了一番。你的舌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妇人匆匆地对碧奴的舌头作出了评定,又压低声音问碧奴,这大姐平时是不是爱说话呀?碧奴说,有时候喜欢说,有时候不喜欢。妇人又问,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知不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吗?知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吗?碧奴茫然地摇了摇头。那妇人斜着眼睛,慈祥地看着她,突然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袋说,你应该买点我的聪明药,吃了聪明药,保证你学会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见什么人该说什么话,你的舌头就不会给你惹祸啦。 碧奴看见那小布袋里装着一些黄绿色的药粉,她几乎用手指蘸到了药粉,看看那妇人敏捷地收拢了布袋,知道她的意思,药是要花钱买的,碧奴就缩回手,叹了口气说,大姐,再好的聪明药,我也没钱买呀。 那妇女讪讪地收起了她的小布袋,不买就不买,省了钱丢了命就不值得了。她抽身往人群里走,边走边说,像我们这样的女子,本来聪明不聪明也派不上用场,我是看你一脸晦气,可怜你才卖药给你,别人要我的药,我还不一定卖给她呢。 城楼上的大铜钟敲响了,是催促人们进城的钟声。城门外的人流开始骚动,涌向不同的城门洞,钟声令人心慌,也使懒散的人群一下振奋起来,喧闹声中有妇人尖声呼喊着儿女的名字,纷乱的人流沿着城墙奔跑,除了孩子,再也没人抬头关注城墙上悬挂的人头。人群一堆堆的分了三六九等,碧奴不知道她应该跟着哪一堆,就去跟住了一批衣衫褴缕的流民,到了城门口,这支队伍又散开了,男人排在大门洞口,女人和孩子则排到了小门洞那边,碧奴就跟住女人和孩子,往小门洞那儿走。一个郡兵朝着碧奴跑来,他打量着碧奴身上那件发黑的丧服,说,你家里死了什么人?丧服怎么会这么脏?碧奴正要说话,突然想起来要管好自己的舌头,就朝北方的方向指了指,什么也没回答。郡兵认为她刚刚守了新寡,他对碧奴的盘问是围绕着死人展开的,你男人怎么死的?是打家劫舍让官府杀了头,还是夏天时候染了瘟疫死的?还是戍边死在边疆了?碧奴知道说实话会惹来麻烦,又不知道该怎么撒谎,干脆就咬着舌头不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北方。你男人死在北方了?你是哑巴?怎么又来了一个哑巴?他端详着碧奴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怀疑,见鬼了,今天官道上怎么下来这么多哑巴?给我到西边去,哑巴,瞎子,瘸子,病人,外国人,都到西侧门去接受检查! 西侧门里排队的人不多,她的前面站着一个卖糖人的黑袍男子,那男子的背影看上去高大魁伟,碧奴觉得奇怪,自从春天开始征召男丁去北方之后,路途上这样年轻力壮的男人已经绝迹,人家都去了长城去了万年宫,人家都在做牛做马,他怎么能走来走去地卖糖人呢?碧奴趋步绕到他前面,用好奇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那男子坦然地转过脸来,这位大姐,你要买个糖人吗? 碧奴看见了那男子憔悴而年轻的脸,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像鹰一样冷静,带着莫名的威慑。她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突然记起来一个人,她记得这个人的眼睛,是车夫无掌在蓝草涧迎候的那个门客,那蒙面门客的身影也是这么高大,眼睛也是这么寒冷。她还记得那个蒙面的门客黑袍上散发的麝香和甘草混杂的气味,现在风从城门里穿过,拂起男子的袍角,碧奴又闻到了那股奇特的气味。 碧奴正要说话,忽然记起那卖聪明药的妇人的告戒,就用袍袖把嘴遮住,用手指捅了捅卖糖人的男子。那男子再次回过头来,眼神里已经充满了厌恶。 这位大姐,你不买糖人就别捅我,看看你还穿着个丧服呢,没见过你这么轻佻的女子! 碧奴让他说得涨红了脸,瞪着前面的背影,怎么看也是牛车上那个男子,为什么到五谷城来卖糖人呢?我不认识你才不会捅你!碧奴忍不住,该说还是要说,大哥你是百春台的门客呀,怎么到这儿卖起糖人来了?她说,我捅你是要跟你打听个人呢,那用脚赶车的车夫大哥,他回到百春台了吗? 什么用脚赶车用手赶车?我不认识什么赶车的,也不认识你! …… 城门口的流民们看见碧奴被拉出来,推进去,人和柴禾几次三番地调整,最终碧奴是坐在独轮车里面了,准确地说,不是坐,是堆在柴禾里了,他们只看见碧奴的脸和肩膀一侧露在外面,她仰面哭泣着,身体被柴禾捆淹没了,泪水雨点般地洒在柴禾上,令人不由得担心那些柴禾进了灶膛是否还能正常燃烧。柴车走了很久,人们才知道那女子不是推去做柴禾的,她不仅幸免于难,而且进詹府做事去了!去詹府做什么事?去哭,去做泪人,原来詹府急需人的眼泪熬药!众人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由不得他们不信,一个与詹府药膳房过从甚密的药贩一一道出了原委,原来刺史府中最近笼罩着病魔的阴云,刺史的老母亲言氏不小心让一根(又鸟)毛潜入嘴里,喉管奇痒难忍,导致终日咳嗽,咯出了血,请遍城内名医,那些丹心圣手也没取出一根该死的(又鸟)毛,刺史最宠爱的小公子早晨出门,遇到一阵风,那一阵风竟然把小公子的嘴巴吹歪了!刺史家众多的妻妾女眷也受到了小病小灾的眷顾,美貌的大多得了花斑癣、银屑病,斑癣偏偏长在脸上,勤劳能干的大多得了嗜睡症,白天黑夜赖在床蹋上。詹刺史从松林寺请来了一个归隐的长寿宫御医,御医认为府中邪气太盛,关键还要补气扶气,他给病人们留下的药方没有什么过人之处,那熬药的汤水却出奇,不准用水,要五味泪汤,要人的眼泪,苦的泪,咸的泪,甜的泪,还要酸的泪,辣的泪!詹刺史曾经以为请来的御医是在捉弄他,但是看那老人仙风道骨德高望重的样子,又想起他曾经为三代国王治疗过多种疑难杂症,就不敢不从了。詹刺史在五谷城一手遮天,但再大的权势和再多的金钱也买不来那么多的眼泪,只好下令五谷城官兵,在全城范围内搜寻善哭的女子作为泪人,向詹府的药炉提供泪水。由于时间紧迫,官兵们无法仔细考查泪人们的品行道德和眼泪的品质,他们一味地在人群中筛选悲伤的面孔,不免走眼,有人急于向刺史表示忠心,错抓了一个整天垂泪不止的疯女子去刺史府中,结果那疯女子的眼泪是带有鱼腥味的,不合五味泪汤的标准不说,还坏了好好的一炉泪汤!刺史大发雷霆,各部门都从中汲取了教训,向刺史大人发誓,一定要抓到五谷城最伤心的女子,把最大滴的眼泪和味道最好的眼泪奉献给他的药炉。 这一天,城门口的官兵们幸运地发现了碧奴的眼泪,而流民们有的半信半疑地议论着眼泪的药用价值,有的干脆蘸了一滴自己的眼泪,举着手指到处追逐那个尝泪的年轻守兵,他们的毛遂自荐统统遭到了拒绝。独轮车一走,城楼上高高的三角旗凌风飞舞起来,旗兵在向四方的角楼发送一种深奥的旗语,城门下有个老人年轻时候恰好做过旗兵,他把那旗语一字一字地念了出来:抓到了最伤心的女子!最大最好的眼泪已经在送往詹府的途中! 泪汤 柴房的仆人们让碧奴脱下她的丧袍再进詹府,一件发黑的丧袍脱了半天,终于脱下来了,碧奴拿着那件袍子站在柴房里哭。仆人过来说,现在别哭,我们这里没有泪坛子,这么多眼泪都掉在柴堆上,你哭了也白哭!他们从碧奴手里抓过那件袍子,往柴堆上一扔,看见碧奴的泪眼盯着柴堆上的袍子,仆人猜测着她的心思,说,你这女子,还怕我们私吞这破丧袍呀?我们詹府办丧事的时候,连石狮子穿的白袍,都是软缎的料子,你别以为我们在柴房搬柴,就门缝里看人!碧奴没说什么,她的目光还是定定地看着那袍子,仆人的脸上便有了讥讽的表情,过去拿根长木棍挑起丧袍,挑到了最高的柴堆上,你不舍得?不舍得我们就不烧它了,给你留着,你哭好了再来柴房拿吧。 有个留着长髯的老头来带碧奴。他们沿着一个回廊走,走过了庭院,院子里晒着好多丝棉、红枣和腊肉,女仆在水井边咚咚地捶衣,三大排晾衣架上满目锦绣,挂满了男人女人的衣物,有的洗过了,有的是晒个太阳做冬装的,挂在最高处的一件青色的裘皮袍子镶了豹袖,还有一件凤鸟花卉的黄绢面袍,看得人眼睛发花,三顶皮冠,分别是白鹿皮、熊皮和豹皮的,搭在架子上,看上去像那些动物的幽灵正在晒太阳。碧奴猜得到那袍子的主人应该是詹大人,但三顶皮冠她分不清是戴在头上还是穿在脚上,或者是套在手上的?她盯着那三顶皮冠看,老仆人回头不满地叫道,你别东张西望的,詹府里的东西你看懂了也没用,都不是你用的东西! 老仆人迎着一股浓烈的草药味走,把碧奴带到了一间黑屋子里。是詹府熬药的地方。药炉煮沸了,噗噗地冒着热气,满屋子呛鼻的气味,炉工专心致志地守着火,两个药工,一个在桌边切药材,一个手拿搅棒在炉边忙碌。而在屋子的角落里,几个妇人、男孩和女孩正端坐在黑暗中,每个人捧着一只坛子,对着坛子哭泣。老仆人叫了一声,新来的泪人,给她最大的坛子!有个胖妇人从黑暗中闪出来,给碧奴抱来了一只半人高的坛子,她说,听说你的眼泪又多又好,我倒要见识一下,你的眼泪有多多,有多好! 也许是听说了新来者的眼泪不同凡响,哭泣的泪人们偶尔从坛子上抬起头打量碧奴,目光中尽是猜忌和敌意,倒是那个切药的药工走过来指点碧奴,对碧奴的吩咐也透出一些罕见的体贴,你慢慢哭,对准坛子,哭一会儿歇一会儿。他说,不用哭得太伤心,伤心没用的,我们只要眼泪,哭满半坛子就叫我,下炉前还要尝的! 碧奴抱着坛子坐下来,看着旁边的泪人们将泪水精确地泻在坛子里,这边笃的一声,那边当地一响,泪人们的眼睛好像雨后的屋檐,而这间屋子看上去是一个奇怪的泪水作坊。碧奴惘然四顾,她知道她现在应该哭,可是该哭的时候她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三顶皮冠的用途,联想起岂梁的冬衣至今没有着落,她忧心如焚,一时却哭不出来。 我的泪水是甜的!一个男孩突然停止哭泣,瞪着碧奴问,你的泪水是什么味道的?你们大人眼泪再多,都是苦的涩的咸的,你们流不出甜的泪! 碧奴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一个妇人怀着莫名的嫉妒说,人家会流五谷城最好的眼泪,甜泪算什么?人家会流五味泪,什么味道都有,不知道会拿多少赏劳呢。 哪来什么五味泪?一双眼睛流出来的泪,只有一种味道!我尝尝就知道了,一定是骗人的。那男孩凑过来看碧奴的坛子,手指刚要探下去,一看是空的,就嚷起来,你怎么还不哭?你不会哭?你没有碰到过伤心事吗? 碧奴说,孩子,我会哭的,就是碰到的伤心事太多了,一坐到这里,倒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也要想,想最伤心的事情,我就想我爹是怎么把我扔在鸭寮里的,人家来捡蛋,才把我抱出来,身上全是鸭毛鸭粪!人家到现在还叫我鸭毛,我一想我的名字,眼泪就来了!男孩说着忙不迭地把脸对准泪坛,又攒了几滴眼泪在坛里,他说,我们小孩子的甜泪最难得,半坛子泪要攒很长时间,你们妇人的伤心事我也不懂,怎么引眼泪下来,你去问问他们吧。 几个忙于哭泣的妇人起先都很矜持,隔了一会儿听碧奴的坛子还没有动静,便抬起头瞪着碧奴,快点吧,坛子哭满了才能拿钱,一看你就是个苦命女子,怎么会没个伤心事?闭上眼睛想一想不就哭出来了?那胖妇人抱着坛子挤到了碧奴身边,她说,我看你是在城门口哭得太厉害了,眼泪都浪费在地上,现在又捡不回来!城门口的人怎么你的,不说我也猜得到,坏人比好人多嘛。可是到了这里你不能指望谁惹你哭了,詹大人把我们请来,总不能再搭上个欺负妇女的主来惹你哭吧?反正是一双眼睛,一只坛子,哭多少泪出来,都要靠你自己的本事了! 碧奴点了点头,她把脸放在坛口,憋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泪水还是没有出来,碧奴有点慌,问那个胖妇人,大姐,我一路上哭得太多,会不会把眼泪哭干了呢? 女人的眼泪哭不干,放心吧,眼睛就是哭瞎了,还有眼泪!胖妇人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看我的眼睛,都肿成核桃了,不还是在这儿哭?我们几个在这儿哭了好多天了,夫人太太们的病不好,我们还要天天来哭,外面多少人眼红我们呢,说是拿眼泪换刀币换粮食,天下女子最便宜的差使,你还不赶紧哭?快点哭吧! 那个药工又过来了,他以为是其他泪人们妨碍了碧奴,把他们都从她身边轰走了,又去鼓励碧奴,炉上等着你的五味泪呢,你一坛泪兴许能顶五坛泪用,你得好好哭! …… 蓝袍 官道还是封着,所有赶路客都被困在了五谷城,他们得到的是一个时间不定的回避令,静待国王的人马通过,城门口张贴的告示说,国王过了五谷城,官道将重新开放,但是从官吏到消息灵通的市井人士,并没有人知道国王的人马什么时候抵达五谷城。 城北的五谷塔位置得天独厚,塔下有一片榆树林,成为流民们的最佳宿营地,流民吃光了敬奉在塔室里祭祀五谷神的干果和面饼,把烧香的烛台也拿走做成碗,舀水喝,居民们就不去五谷塔敬神烧香了,来的是城里的小商贩们,他们拖着芦席卷、炊炉和柴禾在树林外摆摊设点,看见榆树早已光秃秃的,还有人爬在榆树上晃树,小贩们便对着树上喊,树叶给你们吃光了,连树皮都剥光了,你们还在晃什么?树上的人说,看看能不能晃下皮虫来,皮虫也可以吃!小贩们要把芦席卷卖给流民睡觉,流民们走过一张张芦席,看都不看它一眼,商贩说,这么冷的天,你们睡在地上怎么行?睡芦席嘛!流民们说,天是冷了,睡在地上冷,睡在芦席上也冷,谁花那个冤枉钱?卖柴禾的说,冷就烤火嘛,快来买点柴禾,夜里起堆火,大家围着就不冷了,你们烧树皮汤喝也要用柴,过日子怎么离得开柴禾?流民说,过日子才用柴禾,我们不是过日子,我们是熬日子,不要柴禾!又有人在树上说,我们是在数日子,数到国王来的那天开仓放粮,有粮食吃了,才开始过日子,我们拿到多少口粮就过多少天日子!卖面饼的人是小商贩中惟一有生意的,只是他的生意在五谷塔下做得格外辛苦,一个流民买了他一只面饼,旁边后面就有好几双手伸到炊炉里去了,他一双眼睛应付不了那么多饥饿的眼睛,一双手抓不住那么多双贪婪的手,干脆就推着炊炉打道回府了,卖面饼的人心里有气,临走的时候对五谷塔下的流民骂骂咧咧的,说,给钱也不卖你们了,你们不是会偷吗,去偷泥巴吃,去偷树叶吃,去偷茅坑里的屎耙耙吃!卖面饼的人尽管侮辱了所有人,还是受到了众人的挽留,可是他却不接受流民们诚恳的挽留,还回头恶狠狠地威胁他们,饿死你们!看你们就没一个正经人,天都这么冷了,正经人这会儿谁还在外面浪荡? 早晨有人爬到高高的五谷塔上,守望着国王的人马,他们看见的是一片深秋的旷野,在初起的北风中瑟缩颤抖,旷野无处可去,它也在默默地等待,五谷塔上的人在守望国王的黄金楼船,而旷野守望着一条在传说中流淌的运河,国王来了,楼船来了,也许运河的河流也会奔腾而来了。 五谷塔上总有几个顽劣的孩子,存心欺骗他人,他们在塔上虚张声势地欢呼,看,看啊,运河在流了,黄金楼船来了,国王来了!起初有人上了孩子的当,有的闻声往塔上爬,有的则干脆撒腿直接奔向城门,后来任凭孩子们怎么叫喊,也没人理会他们了,流民们开始聚集在塔下猜测国王的行踪,大多数人持有莫名其妙的悲观态度,怀疑十天半月之内国王是否能够通过五谷城,也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活着离开五谷城,甚至有人怨天尤人地嘀咕,万一国王发现运河没有开凿怎么办?万一他当场要在五谷城外凿一条运河,那大家就遭殃了,还等什么开仓放粮的好事,谁也别想走,谁也别想回家,男女老少,都留下来做河工吧! 所有人登上五谷塔,都是为了搜寻国王的踪影,只有碧奴挤到塔上来,是为了看大燕岭的山影。霸占塔顶的孩子们都看见过那古怪的女子,早晨她被北门的守兵押回榆树林,左手上盖了一个黑色的徽印,中午她又被东关的守兵一路推搡推到了塔下,流民们看见她右手上也盖了一个黑徽印,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叫起来,你这死脑筋的女子,别再往城外跑了,左手有了,右手也有了,再跑就不盖那徽印了,当场杀头啦!碧奴后来不往城外跑了,她站在塔上向北方张望,一站就是一个黄昏,孩子们说,你个傻女子,就知道看山,看见了大燕岭也看不见你丈夫,看见了你丈夫又能怎么样?官道上连野兔都不让过了,你到不了大燕岭!碧奴迷惘地望着天上的几只鸟影,她说,我要是鸟就好了,长了翅膀就能飞过去了! …… 捕吏 碧奴走出缝衣铺子的时候,手里多了一针一线,她原本是要回五谷塔去的,可是她手里的针是平羊郡的细针,线是平羊郡的粗线,她都不知道怎么把粗线穿到细针里,怎么给岂梁改秋袍呢?碧奴有骨气,她不愿意进去问那些女子,就站在外面偷偷地看,她站在那里端详缝衣女的针线,冷眼里瞥见有人在朝她张望,是那个卖糖人的瘸子,一条高大的身影在织室街狭长的背阴处半掩半藏,像一座山,两天不见,那人憔悴多了,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布满了阴云,看上去郁郁寡欢,碧奴注意到瘸子光着惟一的脚,他那只青云郡男子常穿的草靴不见了,而那糖人架子斜倚在墙上,昨天满满的糖人儿,一半不见了,另一半惆怅地站在架上。 碧奴开始想躲开那目光,谁看见她被人欺负过,她就不愿意看见谁,如果山羊看见她被狗欺负,她不愿意看见狗,更不愿意再看见山羊,这是碧奴从小就有的毛病,她一猫腰就离开了墙边。可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了。那瘸子的眼睛昨天冷峻而明亮,像蓝草涧山上下来的人,今天他的眼睛焦灼而忧伤,那目光让碧奴想起了夏天蚕房里的岂梁,他不是岂梁,可他是从蓝草涧山上下来的那个人,在举目无亲的五谷城里,一个牛车旅伴的身影无论多么冷淡,都比别人亲切。碧奴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把针线往蓝袍里面一插,走过去了,她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着那男子光裸的脚,大哥,这么冷的天不能光着脚了,腿脚会得病的! 卖糖人的男子朝织室那里瞟了一眼,恶声恶气地说,天下这么大,五谷城里这么多的大街小巷,你这女子怎么偏偏就往我身边撞? 碧奴瞪大眼睛问他,这话是怎么说的?出门在外,谁不遇见个熟人熟面?又不是你家的路我不能走,怎么是我往你身边撞? 你这女子还敢多嘴,那天在城门口多嘴惹出了一场祸来,还不长记性?那天人家把你跟柴禾一起推走,今天没那么便宜了,再多嘴,看人家不把你往断头柱前推! 碧奴被他凶恶的腔调吓了一跳,你这大哥,嘴比砒霜还毒呢!那天也怪你的嘴,随便冤枉人,我不怪你,你倒怪起我的嘴来了?碧奴气得掉头就走,走了几步不甘心,回头说,谁稀罕跟你说话呀?我是看你卖糖人走街串巷,知道的多,就是要问你一声呢,国王什么时候来?官道什么时候开? 国王什么时候来,问国王去!官道什么时候开,我都走不上了,不关我的事了!卖糖人的男子转过身去背对碧奴,他对着墙说,五谷塔上的孩子偷了我的靴子!我大风大浪里走了这么多年,没想到一世英名坏在几个孩子手里,阴沟里翻了船,翻船啦! 碧奴在气头上,回敬了他一句,一个大男人,丢了只草靴就急成这样,你就是一张嘴凶嘛,就是一张嘴出息大! 我的出息告诉你你也不懂,快走!那男子始终面对着墙,他说,你要是看见哪个孩子穿了我的靴子就告诉我,没看见就走开,别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不如去跟阎王说话,赔上性命都不知道赔给了谁! 碧奴站住了,她说,大哥,我是在走开,你不愿意好好说话就不说,别拿死来吓唬我,别人怕死,我不怕死的。碧奴忿忿地走了几步,想起他剩下一条腿,又丢了靴子,恻隐之心涌上来,忍不住指指那边的织室,指指他的糖人架,提醒道,孩子们都在看花楼机呢,你该去那儿问问他们的,孩子们也不是存心害你,他们嘴谗,偷你的鞋子还是为了肚子,要你拿糖人去换鞋子呢。 还换个狗屁,来不及了,现在拿什么都换不回我的鞋子了!卖糖人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暴燥,他冷酷地回过头来,瞪着碧奴,别怪我连累你,我告诉你了,我丢了靴子就丢了命,四下看看吧,你看不见有人在盯我的梢?你如果不想死就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 刺客 满城风雨,雨水在五谷城里遍地流淌,刺客的故事也像雨水一样遍地流淌。 男人们都在街头谈论那个卖糖人的刺客,或许缺胳膊少腿的人太多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去探讨刺客的一条腿是如何失去的,他们眉飞色舞地谈论刺客少器的靴子,那靴子的夹底里藏了毒药和匕首,说青云郡的鞋匠手艺多么高明,竟然把一个瘸子的靴底做成了兵器库!刺客少器的糖人架子更是一个奇迹,谁都觉得那架子形状古怪,但没有一个人发现他的糖人架子弯起来就是一把弓,他的糖人有的卖,有的不卖,那些不卖的都是秘密,敲开外面的糖人壳,拔出来的是一支支箭! 男孩子们则冒着细雨四处追逐一个名叫阿宝的流浪儿,人们说若不是阿宝偷到了刺客的靴子,国王说不定就在五谷城外遇刺身亡了。又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称,国王一进五谷城就要召见阿宝,为了五谷城的荣誉,官府已经提前为阿宝梳洗沐浴,并且为他特别准备了一套锦缎制的小官袍,有人说现在谁也认不出阿宝了,他蓬乱肮脏的头发里的虱子,已经被一一捉光,他嘴角上常年匱烂的浓痂也不再招惹苍蝇,城里最好的郎中把一块昂贵的膏药敷到了他的嘴角上。流浪儿阿宝现在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甚至有两个小女孩子追到五谷塔下,大胆地用歌声向他表白,长大以后非阿宝不嫁。 流浪儿阿宝承受不了人们狂热的崇拜,躲在五谷塔上,派了几个男孩把守塔门,说除了国王和官府大员,谁也不见,好多慕名而来的人只好对着高高的五谷塔空想着那个传奇的孩子,他们感叹道,什么行当都出能人,那孩子偷人鞋履,也偷出了功名!五谷塔下聚集了好多手脚不干净的人,他们听多了对阿宝的溢美之词,心里不受用,就酸溜溜地说,那孩子偷不了别的,他只会扒人鞋子! 那不是谎话,阿宝年幼无力,个子矮小,挑力所能及的偷,就挑了别人的鞋履。他专门扒人鞋靴,趁人睡着的时候扒,不睡也没关系,只要你的鞋靴没有踩着地,你就是架腿坐着,阿宝从你身边经过,架左腿的人会丢了左脚的鞋子,架右腿的会丢右脚的鞋子,露宿五谷塔下的好多人都知道阿宝的厉害,夜里只要阿宝在附近,他们用绳子把鞋靴捆绑好几道才放心入睡,有的怎么也不放心,干脆就站着睡。他们说刺客少器不知道阿宝的厉害,才那么四仰八叉地睡在五谷塔下,给了阿宝一个光宗耀祖的好机会!夜里有人看见阿宝抱着刺客的靴子归来,他嘴里还埋怨刺客只有一条腿呢,说那么好的靴子,他才偷到一只,要卖也只能卖给另一个瘸子。男孩子们说阿宝平时从来不试穿偷来的鞋子,别人的鞋子臭,那刺客的靴子里却散发着奇异的麝香味,他就把脚伸进去了,男女老少的鞋靴,阿宝见多了,这一双他一试就叫起来,说,鞋底有东西,是刀币!后来好几个流浪儿围过去看他把靴底剪开,他们看见的不是刀币,是三把匕首,一包毒药。 人们对刺客少器的名声早就有所耳闻,有人怀疑他作为信桃君后代的高尚血统,说信桃君的所有后代经过国王的十年追杀,早已在人间消失,可是另一个疑问是,如果他不是信桃君的后代,谁会对国王怀有如此深的仇恨,谁会把刺杀万人膜拜的国王作为一生的事业?刺客少器的人生履历虽然短促,却已经写满了疯狂和冒险,二十年乱世,他为刺杀国王而生,并且随时准备为刺杀国王而死,有时候一腔沸腾的热血对于暗杀大业是有害的,更多时候两者构成一种尖锐的矛盾,刺客少器两次行刺国王的计划都由于缺乏周密的准备而流产,一次在国王的避暑行宫,锦衣卫兵们在猎场外的一棵大树上发现了一个手执弓箭满脸稚气的少年,少年在树上至少潜伏了一夜,他战胜了睡魔,却憋不住一泡小便,是一泡从树上飞泻而下的小便泄露了他的行踪,让早晨在行宫外巡逻的锦衣卫兵们发现了那棵树。当锦衣卫兵们让他从树上下来接受检查时,他们惊讶地发现那少年如同一只松鼠,穿行在树枝间,疾步如飞,竟然像一阵风似地从猎场外的树林里消失了。如果不是从少年箭囊中掉落的一支箭毒死了卫兵们的狗,没有人会相信那唇红齿白的少年是一个刺客,国王追查少年刺客和幕后人的工作持续了多年,直至收养少器的一户药农全家被推上绞架,那少年的踪迹和真正的幕后策划者仍然是一个谜。 刺客少器的第二次行刺也是有惊无险。正逢国王四十大寿,万寿宫内外嘉宾云集,来自五湖四海的礼纲车几乎压坏了宫门外的青石路面。那时刺客少器已经是一个英气逼人的青年,跟随一辆从南方边陲蕲来郡来的礼车混入了万寿宫,他换上了宦官的紫袍,守在清静的礼纲库里,攀梯清点堆积如山的礼品,可是他英俊高大的相貌引起了宫女们的注意,宫女们都寻找各种借口到礼纲库来看那个梯子上的美男子宦官。在万年宫中,树大并不招风,美女都属于国王,一个散发着英雄气息的美男子却是危险的,举手投足都是破绽,锦衣卫们从骚动的宫女们身上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空气,他们闻讯赶到万寿宫礼库时,最后几个有幸窥见美男子的宫女还在门口,满脸绯红地谈论着他的眼睛,他的嘴唇和肩膀。他们进入礼库,那来历不明的美男子已经不见了,只有一件紫色的宦袍扔在后窗下。这一次刺客少器连累的是礼车的主人蕲来郡郡守和礼库主簿,还有从遥远的南方边陲运来的翡翠石和一群孔雀,对人的处罚是举手之劳,礼库主簿和蕲来郡守一夜之间人头落地,让人难忘的是国王对翡翠石和孔雀的处置,他按照自己特殊的爱好,下令焚烧来自蕲来郡的所有礼物,宫役们只好把美丽而善跑的孔雀像囚犯一样关在笼子里,笼子投入火中,而如何焚烧翡翠石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需要学习,需要取经,宫役们走遍京城寻访所有技艺高超的铁匠、窑工,最后勉强把翡翠石烧成了一堆绿色的灰。 …… 城门 刺客的首极没有挂在城墙上,城墙上的人头还是老的,传说斩刑要推迟到国王驾临五谷城以后举行。除了几个官府要员,五谷城百姓没有人知道刺客少器关押在何处,但那个青云郡女子的下落是人人都知道的,碧奴在城门口示众,站在一只大铁笼子里。 城门口雨声激溅,守吏都去躲雨了,看热闹的大人都跑到了店铺的屋檐下,只剩下一些孩子在雨地里跑,趁守吏疏忽,跑到铁笼子旁边来,向笼子里的碧奴打量一眼,塞一根玉米芯子进去,或者什么也不敢塞,那些胆大的孩子跑回人群里,宣布最新的消息,说,那女刺客也不知道害怕,也不怕雨,她在笼子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