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池莉:预谋杀人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预谋杀人池莉1王腊狗对丁宗望动杀机,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仇恨酝酿了几辈人,到王腊狗身上,就只差个火引子点燃。沔水镇的人都知道王腊狗祖上是富过的。王腊狗的曾祖父王连舫当年是五龙盘踞沔水镇的五龙之一。王连舫15岁就入了红帮,拜把拈香喝雄鸡血酒盟誓之后奔武当山学了三年功夫。下山回到沔水镇就干了一件惊天地位鬼神的大事:在襄河上劫夺了清廷皇粮。从此王连舫便成了沔水镇的一个人物。王连舫开了一家鲜茧庄,别的茧庄只敢和浙江、江苏的生意人来往,王连舫敢和日本三井洋行做生意,他自然就发得很快。发了之后他又开了一家规模极大的商行,专门经销英国亚细亚洋行的铁锚牌、僧帽牌洋油。那时候是清朝道光二十五年,江汉平原还不知电力何物,煤油灯正由城镇朝乡下流行。我国那时候还远远不能够自产煤油,洋油便占领了整个市场。王连舫晚年时已经富得流油,娶了三妻四妾,盖了深宅大院。当王连舫拥香偎玉,羊羔美酒地享乐时,丁家的人则在寒风凛冽的大街上拱肩缩头,举着英美烟草公司的试吸香烟,苦苦请求行人免费试吸。那时丁家只有一家保和药铺一家广货店,两个儿子做生意,其他儿子念书,好歹只算得上一户小康人家。没料到的是,香烟居然悄悄地在取代着旱烟和水烟。某一日,一个纤夫吸罢丁家赠送的香烟之后,随随便便扔掉了烟头。烟头引燃了王家在襄河边的油库。这座容量为100吨的油库烧红了沔水镇的整个天空。王连舫僵立在矶头上,目不转睛望着大火,当最后一缕火焰熄灭后,王连舫往后一倒,死了。轮到了王腊狗的祖父辈。这一辈有兄弟四个,一个嫡出,三个庶出。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少爷,骤然地失去了靠山,未免惴惴然惶惶然。四兄弟要数嫡出的王家雄最为柔弱。丁家就老是把愁容满面走过街道的王家雄请到店子里安慰。一来二去,王家雄就吸出了香烟瘾。再过一时,嫌香烟瘾不够劲,又吸上了鸦片。三个庶出的兄弟见王家雄吸鸦片,咽不下这口气。也拿家产出去吸鸦片,一个没有进项的人家平添回支烟枪,一个宅院能吸几年?那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的时候,烟土价格还算稳定,一两云土,三元银洋,贵州黑是二元二。这就更像一把钝刀,生生地慢慢地把个主家割死了。在卖掉宅院的前一天,王家雄的妻子抱着唯一的儿子逃出了家门,在沔水镇附近的菜农手里买了几亩菜地和一同草屋躲了下来。王家不仅卖掉了宅院,后来还卖掉女人和孩子,王家四兄弟整天躺在烟铺上不起来,连烟泡上在烟枪上都等不及,就用开水吞服,最终毒死的毒死,饿死的饿死,尸首全用破席卷着抛到了野山岗里。丁家却发旺起来了,读书的有一个在同治年间中了举,丁家门庭里竖起了举人的铁旗杆。做生意的财源茂盛,老刀牌香烟、哈德门及红锡包香烟均是供不应求,风行江汉平原乃至更远的地方。丁家读书人劝生意人见好就收,于是,就没有发展店铺,而是拿钱去买田置地。这样,王家雄的遗孀孤儿便沦为了丁家的佃户。王腊狗的父亲为丁家种了一辈子的菜,死于伤寒病。王腊狗的母亲在生下王腊狗半年之后去给丁家当奶妈,专奶丁宗望,奶了三年。第三年的那个深秋,失足跌入丁家的井里头淹死了。王腊狗的父亲死母亲死,丁家都出面主持了葬礼,给了王腊狗祖孙二人一笔生活费,还提议让王腊狗和丁宗望一块儿学武健身。沔水镇的人都说丁家还蛮讲仁义道德,劝王家奶奶接受丁家的善意。王家奶奶对众人说:“好!”王家奶奶在送王腊狗去丁家学武时,将孙子拥在怀里,说:“腊狗哇,你一定要好好学!一定要学得比丁宗望那小杂种好!丁家哄得住众人哄不住我,你娘是他们害死的。我们这地方的井是夏天用的,夏天富人用井水镇西瓜镇绿豆汤。深秋时节没人用井,你娘不会去井边,是丁家害死的!”王腊狗记住了奶奶的话。王腊狗一天天长大记住了奶奶更多的话。王腊狗长得虎眉豹眼,和他曾祖父一个模样,奶奶恨不得削下自己的肉喂他,让他强壮。王腊狗果然拳脚功夫比丁宗望学得好。王腊狗一运气可以捏碎一块寸厚的捕竹,丁宗望运气只能捏破捕竹。师傅还是偏爱丁宗望,训斥王腊狗刚猛有余,阴柔不足。王腊狗知道师傅师娘是丁家养着供着的,他不怪他们,他只恨丁宗望。每当练完了武功,王腊狗要去挑大粪挑白菜的时候,他就暗暗对着在花园里读诗书的丁宗望发誓:我要杀了你!2沔水镇城南住着一姓杨的大户人家,老爷与丁宗望的父亲先后中举,有个宝贝女儿名叫杨安素。安素小姐从小性格活泼,能说会道。加上时代已是民国,新思潮如雨后春笋到处萌芽,安素小姐就放了脚,上了学堂读了书。王腊狗上午挑菜送丁家,遇上安素小姐放午学;从丁家吃了午饭出来,又遇安素小姐去上下午的学。大约有二年的光景,王腊狗和安素小姐在一条穿过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上天天相遇。王腊狗是个英俊小伙子,学武功学得气字轩昂,他奶奶又给他里里外外穿得干净整洁,虽说是下人,也是个沔水镇少有的一等一的下人,许多有钱人家的少爷还不及他一半的人材。安素小姐并不厌恶王腊狗,开始是朝他笑笑,后来还和他打个招呼,说:“腊狗,武功学得到家了吗?”或者说:“腊狗,你真有力气哩。”王腊狗回家就把这些情形复述给奶奶听。奶奶说:“千金小姐爱上漂亮小伙可是自古就有的事。”奶奶的话使王腊狗展开了想象的翅膀,自以为安素小姐对自己是有情义的。安素小姐哪里知道自己的新潮思想新潮言行会让一个下人想入非非呢?她早就喜欢上了丁家少爷丁宗望。丁宗望方头大耳,嘴,唇厚阔,不算漂亮却稳重憨实,书念得好,又一身武功。安素小姐没有哪一处不满意丁宗望的。杨家一来提亲,丁家就欣然允诺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男女都是正当年。订下婚事不久,择了个黄道吉日就成了亲。丁宗望娶杨安素在沔水镇是一段人见人夸的好姻缘,门当户对,郎才女貌。对王腊狗却是一记晴空霹雳,他私心里认定安素小姐是迫于钱势,无可奈何出嫁的。她到底违背不了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到底拒绝不了少奶奶位置的诱惑。王腊狗不怨安素小姐,女人嘛。他恨丁宗望。丁宗望成亲的那一天,王腊狗的眼珠子都瞪绿了。丁宗望没有把王腊狗当下人,让他在厨房喝喜酒;而把他当作师弟在堂屋大厅里坐了正席。一端起酒杯,王腊狗眼前尽晃动着那条桑树林子的黄泥小路,晃动着安素小姐朝他微笑的笑靥。喜酒吃到一半玉腊狗装醉,摔碎了酒杯,跑回家,操起菜刀,咔嚓一声就剁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好!”奶奶说,七十二岁的王家奶奶将拐杖在地上乱戳。王腊狗将自己的血抹进酒碗里,一口气喝了。没有人注意王腊狗。没有人注意王腊狗的指头缺了一个。细心的师娘发现了。细心的师娘还发现王腊狗送菜时呆呆望着丁家少奶奶。师娘就告诉了师傅。师傅说:“不会吧,他一个佃户一个下人还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师娘说:“话不能这样说。腊狗虽是宗望的师弟,那是因为他拜师晚一些,论年纪,腊狗比宗望还大两岁,男大当婚嘛。”师傅说:“腊狗穷是穷点,人材还是不错,志气也不小,将来不会受苦的。”师娘也这么看王腊狗。师娘在洪湖乡下有个沾亲带故的侄女,样样都好就是小时候害了一场天花,落下了一脸的酱色麻子,师娘有心将侄女配给王腊狗。师傅夫妻二人是客居丁家,提亲的事就拜托了丁家老爷。介绍姑娘情况的时候,唯独没有提脸上有麻子。师傅夫妻心想,自己的侄女的家境比王腊狗的好多了,麻子又算什么?丁家老爷派管家去给王家奶奶提亲。王家奶奶说:“好。”王家奶奶心里计算的是:丁家的恩惠都接受,让孙子借丁家丰满羽毛,然后再反咬丁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提亲时,管家不知道姑娘是麻脸皮,就没对王家奶奶说,王家奶奶告诉孙子时,当然也就没说。王腊狗虽然穷苦,成亲这天还是十分热闹风光的。一是新娘子的嫁妆丰厚,一是丁家好事做到头,人力物力财力都支援了不少,师傅穿戴一新,做了个气派的主婚人。王腊狗做新郎这一天心里还是比较滋润的。戴着大红花,满面笑容迎送亲友,显得格外英俊。夜深人静,洞房花烛,王腊狗服侍奶奶睡下后回到新房,拴紧房门便抢上前迫不及待扯下了新娘子的红盖头。王腊狗愣住了:新娘子是个麻脸皮!新娘子却不知究里,猛一看自己的丈夫是如此体面的俊小伙子,真正喜出望外,一双眼睛禁不住就脉脉含上了温情,望着王腊狗眼珠都不转。王腊狗双拳捏得咕咕响,怒目喷火气血翻涌。丁家欺骗了他!丁家塞给了他一个麻皮!丁宗望一副蠢相却娶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他王腊狗仪表堂堂却要和一个麻皮女人过一生!丁宗望丁宗望,我要杀了你!“你怎么哪?”新娘子送过来一盏茶,无限爱怜站在王腊狗面前。王腊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突然,他掀翻茶杯,吹灭花烛,把新娘子按在了床上。王腊狗用红盖头盖住新娘子的脸,将所有仇恨都发泄在麻脸新娘身上。麻脸新娘实际是个十分懂妇道的姑娘家,可是被王腊狗弄得实在忍不住,不由叫出声来,草屋外听房的年轻人听得不亦乐乎。但是,当听房的人们散尽了之后王腊狗也悄悄出了门。王腊狗在奶奶的房门外磕了三个头,扔下几乎被他撕碎的新娘,离家出去了。3王腊狗当了兵。王腊狗摸着黑,在襄河边偷了一只鲜鱼划子,顺水划了八十里,在脉旺嘴上岸,投奔了王劲哉的一二八师。王劲哉原是杨虎城部下的西北军。“西安事变”之后,蒋介石明里拉拢王劲哉,提升他为一二八师师长,暗里却把他划归汤恩伯管辖。汤恩伯一接手便要调他的四个团到河南,以此削弱他的兵权。王劲哉一看情形不对,拉着一二八师偷渡长江,到湖北自立为王了。王劲哉一头钻进湖北的湖河港汉芦苇深处休养生息,屯兵买马,无论谁想动他他就打谁;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他都打,有一条,就是不打老百姓。王腊狗在沔水镇不知听说了王劲哉的多少传奇故事。这世界上如果说有王腊狗佩服的人,除了奶奶之外就是王劲哉了。他要学王劲哉的狠气。王腊狗当兵要打谁他不知道,他的目的是杀掉丁宗望,抢过杨安素,休掉麻脸女人,光复王家祖宗的基业。所以,王腊狗学枪法、学格斗都分外地刻苦卖命。仅仅三个月,王腊狗已练了一手百步穿杨的枪法,至于拼刺刀、肉搏那更是打遍全团无敌手。七六八团团长李保蔚单独召见了王腊狗。“王腊狗吗?”“是!”王腊狗行了个军礼,身板挺得笔直。“你是哪里人?”“报告团长,老籍陕西,父辈起落户湖北酒水。”王腊狗是地道湖北籍贯,但他从士兵们口中得知王劲哉师长是陕西人,就撤了一个弥天大谎。“你为什么来当兵?”“报告团长,一是家里穷没饭吃,一是敬服王师长威名。”“你还挺会说话嘛。”李保蔚团长面皮白净清瘦,以擅长攻心闻名一二八师。“王腊狗,你表现得非常出色。作为嘉奖,本团长允许你提一个要求。”李团长是想探探王腊狗有无野心。王腊狗既没有要求升官,也没有要求赏钱,更没有贸然提出带兵杀回沔水镇。王腊狗非常聪明。他说:“报告团长,我是冲着王师长威名来从军的,三个月了我还没见过王师长,我只想看看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李保蔚团长答应了王腊狗的要求。王腊狗去见王劲哉那一日他肯定终身难忘。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晚霞红艳艳金灿灿,远处的襄河,近处的水塘都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芒,遍地是绿中透黄的茅草,风一吹,呼啦啦仰头倒去,一片连一片倒去,一直到天的尽头。王劲哉就从这波澜壮阔的背景中走向王腊狗。王劲哉一身戎装,两眼精光闪闪,一双圈口黑布鞋。王腊狗膝盖一软,跪下了。“你就是王腊狗?”王劲哉粗大的山里汉子嗓门震得王腊狗耳朵嗡嗡作响。王劲哉的随从将趴在地上叩头的王腊狗提了起来。王腊狗克制不了莫名其妙的惶恐,战战兢兢说:“是。我是王腊狗。”噼叭——王劲哉甩了王腊狗两个耳光。说:“哪像咱陕西人的后代!”王腊狗像被迎头浇了瓢凉水,一下子清醒了,惶恐也随之消失了。他两腿一碰,说:“报告师长,我是陕西人的后代!”王劲哉打量了王腊狗一番,说:“很好。很好。”说着的抬手一枪击落了一个士兵头上顶的茶碗。这个士兵不动声色又放了一只茶碗在头上,王劲哉朝王腊狗努了努嘴。王腊狗忽地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自己死活就在此一举了。王腊狗举枪瞄准扣动扳机,茶碗应声而飞。“很好。”王劲哉说。王劲哉说:“听说你是冲着我来的,为什么?”王腊狗说:“报告师长,为的是想看看英雄人物。”“少年意气。”王劲哉笑了起来,说:“少年意气啊!你读过书吗”“报告师长,没有。”“那你知道我们中国有几个名人?”“报告师长,我只知道您。”王劲哉又一次被恭维逗笑了。“不不不,”他说,“中国地大物博,到处藏龙卧虎,我王劲哉算什么?我告诉你,现在中国有三个半名人,一个是毛泽东,一个是蒋介石,一个是汪精卫,半个才是我王劲哉。”王腊狗说:“是,师长。”不过,那时候王腊狗的确不知道毛泽东蒋介石和汪精卫。王劲哉挥了挥手,王腊狗以为接见结束。却看见拖上来一个五花大绑的人,穿的也是国民党军服。王劲哉对他的一班卫兵说:“拉下去活埋了。”卫兵们一怔,竟都有几分踌躇。被绑的人大叫起来:“王师长,误会!王师长,你高抬贵手,我们是一家人哪!”王劲哉对叫喊无动于衷,扫了卫兵们一眼,转向王腊狗。“王腊狗。”“到!”“把他拉下去活埋了。”“是!”王腊狗毫不犹豫地拎起那人的衣领拖走了。“小兄弟,我是四十九师师长李精一的参谋,我是来办公事的。请不要杀我,小兄弟,我和你无冤无仇……”那人一路向王腊狗求饶,王腊狗却脚步都没放慢一拍。他想这肯定是和刚才打枪一样,试探他的忠心。王腊狗将那人推进早已挖好的坑里,动手掀土,他一锹一锹掀着,心里总以为王师长会大喝一声:停下!当土埋齐胸脯时,那人的头脸全都是猪肝颜色了。那人眼珠凸突出来,盯着王腊狗,上气不接下气说:“王劲哉,凶残的狗杂种!还有你,这个小杂种,得不到好死的……”没有命令叫停下,王腊狗最后一锹土甩到了那丛黑头发上。王腊狗大踏步走进王劲哉的师部。说:“报告师长,埋了。”王劲哉阴沉着脸说:“他和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为什么埋他?”“报告师长,军令如山倒,师长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王劲哉点点头。王劲哉让王腊狗稍了息,亲手递给他一块点心。这是一种叫“羊羹”的日本甜食。王腊狗平生头一回吃,觉得甜得不得了。4就这样,王腊狗留在了王劲哉身边。王腊狗跟随王劲哉打了几场仗,打出了一身贼大的胆。和鄂豫边区新四军打只是小打,争地盘。和国民党金亦吾打是大打,两千多人马一下子杀过江,一口吃掉了金亦吾的五个团。金亦吾一状告到了蒋介石面前,蒋介石来电责问王劲哉为什么打金亦吾。这个时候王腊狗已经知道蒋介石是何许人也。他十分吃惊地看着自己的师长给最高长官回电:我没有打金,只是赶走了金。蒋介石的回电分明是恼怒了:你明明打了,怎么说未打!王劲哉更是怒不可遏,拍桌打椅回电:我之所以说未打,是顾及上级面子。今既说我打了,我就是打了!如继续扣发我师薪响,我还要打!王劲哉与蒋介石的抗争使全师官兵胆战心惊,一时间风传蒋介石要调五个师前来吃掉王部。但最后终究是蒋介石委屈求全,补发了一二八师薪响。将一二八师划属第五战区李宗仁领导,脱离汤恩伯。王腊狗由此眼界大开。后来和日寇打的就是一场血战了。这便是名垂史册的陶家坝大捷。盘踞沔水镇的日军从武汉市调来了一个甲种兵团和几个混成中队,由日军大佐古贺指挥,向王劲哉发起进攻。在这之前,王劲哉多次袭击皇协军汪步青一师,在襄河上一再阻击日军运粮船队,将“誓死不当亡国奴”的口号喊得震天响,实在是惹恼了日军。这一仗打了三天三夜,王劲哉在陶家坝碉堡内坐镇指挥,一刻没离电话台。光是陶家坝白刃战就杀死日军四百多人。王劲哉操了刺刀,亲自参加肉搏。王腊狗紧紧跟随着师长,好多次解了师长的围,干掉了偷袭师长后背的日本小鬼。王腊狗在这一仗中真是杀红了眼。战斗结束后,他在一片焦土上游逛,密布的弹坑,烧焦的大树,炸平的暗堡和滩滩血迹才使他感到了战争的可怖。王腊狗不愿意自己害怕什么,他克服恐怖的办法就是去观看日军收尸。他站在一栋高宅的废墟上,居高临下看着灰溜溜的日本人割下尸体的头,在夏日的懊热中轰赶着绿头苍蝇,将头颅用石灰腌在一只又一只的木箱里。果然,王腊狗就不害怕了。几场战争下来,尤其是陶家坝白刃战之后,王腊狗得到了王劲哉的赏识和信任,当上了王劲哉的随从副官。很快,杀掉丁宗望的机会就来了。王劲哉派王腊狗独自一人秘密潜入沔水镇,接应共产党新四军鄂豫边区党委的一个通信员。王腊狗在得到命令后,兴奋得一夜难眠,作了一个杀掉丁宗望的周密计划。同样是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王腊狗换上了渔人的装束,坐鲜鱼划子回到了沔水镇。吃了三年军粮的王腊狗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凭冲动办事,不再把爱憎摆在脸上。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王腊狗轻悄悄地在沔水镇周游了一圈,他看望了奶奶和他的那间茅草屋,长久地徘徊在屋外,猜测那麻皮女人的去向。他还特意去看了丁家的府邪。他满怀恨意地发现日本的轰炸机并没炸断丁家举人的铁旗杆。天亮的时候,王腊狗往头上扣了顶斗笠,在好义街吃了一碗米粉八根油条,顺手掏了一把餐馆的灶灰抹在了脸上。王腊狗在大街走了几趟,认出了许多熟面孔,却无一人认得出他。在确信没人跟踪之后,王腊狗溜到肖石头的剃刀剪子铺里接应了共产党的通信员。通信员在铺子里已经买了三把剪刀,正在挑选第四把,若王腊狗再不来,通信员就准备撤退。党委只给了通信员买四把剪刀的钱,店铺里进出的人不少,有皇协军,还有日本娘们。老板肖石头对每一个进店买货的人都打躬行礼。通信员也是普通渔民打扮,但在左脚脖子上缠了一条红布,斗笠边上别了一朵白纸花。王腊狗认准了红布条和白纸花之后就上前拍了拍通信员的肩,说:“还在戴孝?”通信员回答:“是的还戴。”王腊狗又说:“你的脚怎么了?”通信员回答:“鱼刺扎了,包了一下。”王腊狗说:“王老板让我叫你回去。”“那走吧。”通信员跟着王腊狗离开了剃刀剪子铺,王腊狗说:“伙计,你叫什么名字?”通信员却不是十分理睬王腊狗,低声道:“问名字做什么?问名字是违反工作纪律的!而且你来得太晚,我在买第四把剪刀。”王腊狗仗着王劲哉的宠,哪受得了一星半点的气,说:“鬼叫你买剪刀来?我晚点来是在甩掉尾巴。”“有尾巴?”通信员大惊,连连往后察看。王腊狗嘲弄地笑起来,说:“原来共产党这么胆小呀。”通信员脸色垮得很难看,斥责王腊狗说:“别乱说!这是在什么地方嘛!”王腊狗斜眼瞅着通信员,很高兴这个人长得马脸翻唇,不招人喜欢。王腊狗领着通信员朝襄河相反的方向走去。通信员警惕地停住了:“我们不过河了?”“今天不过了。”王腊狗说,“今天天色晚了,走夜路不保险,另外我当兵三年没回家,今晚想回家看看老人。”“那怎么行?”通信员额头上的筋暴了老高,说,“组织上指定我们今天必须过河!我必须连夜见王劲哉!”“王劲哉师长。”王腊狗纠正道,他认为没必要连夜过河,他坚持要今晚回家看老人。通信员急得跳脚,再三强调组织的命令。王腊狗真是太不喜欢这个自以为是的共产党通信员了。他说:“那你把信交给我,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通信员简直感到王腊狗无法理喻,要面呈王劲哉的密信岂能随便交给他。“你到底是不是军人?”王腊狗自豪地说:“当然是。”王腊狗有力地握住通信员的胳膊,几乎是架着他跟着自己走。说,“我会把你藏在最安全的地方的。我不带你过河,你就见不着要见的人。”通信员又不敢在大街上有声有色地据理力争,只得嘀咕着国民党的坏话,被王腊狗领到了丁宗望家。5丁宗望一家上十口人正围在堂屋的红木八仙桌前吃饭。坐上席的是丁家老爷,老爷显然是在这三年里得了偏瘫之类的病,面部五官一律歪斜,是由老大婆和一丫鬟左右伺候着。丁宗望是当家人的模样了,尽管还是穿着紧扣风纪扣的学生装,头发却往后梳去,油晃晃一头气派的乌发。安素从一个苗条的柳树儿变成了一颗粉里透红的圆润的鲜桃,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偎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梳着滑溜的小分头,长得和安素一样的富贵堂皇。王腊狗狠狠盯了丁家众人几眼,眼睛就气得生了一层雾,模糊了。三年来他王腊狗背井离乡,出生入死吃着血汗军粮,而丁家全家厮守,添丁加口,牛肥马壮。丁家最初一刻没人认出王腊狗。仿佛从天上掉下的两个破烂肮脏的渔民使丁家全家人十分奇怪。丁宗望立即站起来问道:“二位光临寒舍,有何见教?饶三,摆饭。”饶三是丁家的厨子,应声跑来答道:“好的摆饭。”安素这时“啊”了一声,她说:“是腊狗!”王腊狗一听这声音胸中忽地发了热,眼前也云开雾散了。“是我。”王腊狗说。王腊狗给丁家老爷跪了一跪,叫道:“老爷。少爷。”丁宗望过来扶起王腊狗,说:“叫什么少爷,还是叫师兄嘛。”安素说:“腊狗,这几年兵荒马乱的,你在哪里?在干什么?”王腊狗垂着眼睛,无比温顺地说:“少奶奶,我在跑船,贩鱼,拉纤。今儿想家乡想不过了,拉了个同伴一块儿来看看东家。”安素握着小拳头擦了眼中的泪。丁宗望重又招呼人摆出一张桌子,上菜上酒。连连说难为你还记着我们。丁家上上下下都是认识王腊狗的,都因碍着麻皮女人的事,没人敢问他是否回过家。王腊狗也有心不提。装出饿极的穷苦人样子馋馋地吃喝,一边胡乱应付大家的问话。只有丁家老爷一直痴痴呆呆望着王腊狗不出一声。在丁宗望送父亲回卧房休息时,丁家老爷突然挣扎着说了一句话:“当心他!”丁宗望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想王腊狗有什么值得当心的,又不是陌生人,昔日的佃户王腊狗,东家一直照顾周到的王腊狗。丁宗望真的就没去当心王腊狗。吃饱喝足后进了客房。通信员关紧门窗就和王腊狗吵了起来。“我要走!我必须走!”通信员蹙眉叉腰在房间踱来踱去,说,“他们这种人家是你党的依靠对象,可是我党的革命对象,是我们的敌人,我决不能在敌人家里寻求保护。”王腊狗说:“你不能走。沔水镇是沦陷区,你躲在敌人家里才最安全。”“我不可能像你那样奴颜婢膝!”“妈的X,谁奴颜婢膝了?我不过是哄他们。”“哄谁?我看见你是怎样哄那个臭妖精了!”“安素不是臭妖精!我告诉你她不是,这一家都是但她不是!”“你完了王腊狗。”通信员已经从别人的称呼中知道了王腊狗的名字,而王腊狗对通信员一无所知。通信员痛心疾首说:“你居然还迷恋着资产阶级的少奶奶!我看她是一堆臭狗屎!我母亲生下我一个月就被迫给地主儿子当奶妈,我是九死一生,我母亲也是九死一生,我与剥削阶级不共戴天!我决不住在他家,你要住你住,明天我们再联络。”通信员的身世与他的如此相似不禁使王腊狗一阵恍惚和动摇。他差点要和通信员一块儿走掉。他觉得他俩好像亲兄弟,都仇恨丁家,那他干嘛要拿他当火引子烧毁丁宗望?犹豫只是一瞬间的事,当通信员拉开门栓时,王腊狗抢上前逮住了他的衣领。“要走可以,把信给我。”“头可断血可流,要我交出信是万万不可能!”王腊狗将通信员拧得像只水桶,晃荡着,说:“不交出信那你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去家里看一眼就回来。你要是走了,我们到各自的上峰那里都保不住脑袋。你要是一走了之坑我这一次,我将来一定要抓到你,活剥你的皮!”通信员的自尊心受到莫大的污辱,涨红了脸,双手乱挣乱抓,说:“别胡闹!我是两党合作的使者!两党懂吗?党!”王腊狗扔下通信员,吩咐厨子饶三帮忙看着,就说回家看看去。安素给了一包小孩穿的旧衣裳让王腊狗带回去,王腊狗不知包袱里是何物,夹上就走了。从丁家出来,王腊狗没有回家。他佯装回家朝郊外走了一段路,瞧瞧四下无人,扭头返回了镇中心。他自然是非常地想念奶奶,但他更懂得奶奶对他的期望。杀了丁宗望再去见奶奶那才是最好的。王腊狗偷偷找了沔水镇维持会副会长赵洋人。赵洋人本名当然不叫洋人,只因年轻时留学日本,娶了个日本女人回国,自己也穿和服蓄仁丹胡须,因此轰动了沔水镇,人人都称他为赵洋人。赵洋人是日本的女婿,日军对他是又亲热又重用。安素给王腊狗的包袱在叩响赵洋人的门后,被赵家狼狗扯了去,由于高度紧张,王腊狗竟忘掉了包袱。一个让他联想到他有了儿子的机会就这么白白失去了。否则,说不定王腊狗会改变他的主意。那么,王腊狗的一生当然就会是另一番景象了。6在王腊狗与赵洋人密谋的时候,丁宗望与共产党的通信员有了一次接触。原因是通信员想逃走,饶三一把扯住他高声喊了起来。丁宗望便过来查看出了什么事。通信员提着鞋子,光脚站在地板上。饶三自豪地说:“他想悄悄逃走,我发现了。”丁宗望说:“你为什要走呢?”通信员根本不屑理睬丁宗望,这是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蔑视。丁宗望却不明白这一点,继续用好客的语气说:“家里如果招待不周,请海涵。可也用不着生这么大气呀,您穿上鞋,回房歇息好吗?”饶三在一旁狐假虎威,吼道:“穿上穿上,规矩一点。我家主人待你这么好,怎么像有毛病一样怪里怪气。丁宗望呵斥道:“饶三,少教养!”饶三争辩说:“就是嘛,有这副犟劲,使到日本小鬼子那里去,对自己同胞又硬又臭什么意思!”通信员突然说话了:“你怎么断定我对日本小鬼子不硬不臭?”丁宗望一听这话心中便知道此人是有点文墨的人,就支开了饶三,对通信员揖了一揖,说:“不论您是纤夫渔民,还是哪方豪杰隐士,我们丁家都真诚欢迎。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丁家是愿为国家为民众出点力尽点心的。您就放宽心住在这儿吧。王腊狗我们从小就同兄弟一般,您是他的朋友,当然就是一家人了。”“我和王腊狗不是什么朋友。”通信员说。通信员穿上了鞋子,望着丁宗望微笑一下,说,“你还有点中国人的良心。好吧,我住下了。”王腊狗静悄悄地溜回了丁家。他径直钻进房间,飞快脱掉衣服睡在通信员身边。王腊狗急促的呼吸使通信员觉察到了危险。“王腊狗!”通信员喝道。王腊狗假装从酣睡中被惊醒,唔唔晤地应了一声。“你心中有鬼!王腊狗,你到底去哪儿了?”王腊狗依然唔晤唔着翻身又睡去。通信员跳起来,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王腊狗怕通信员在这关键的时候跑掉,就装出彻底惊醒的样子,一骨碌坐起来,说:“天亮了吗?”通信员说:“你一定是告密了!”王腊狗说:“我赌个咒,谁告密谁遭天火!”通信员说:“那你是回家看你奶奶了?”王腊狗说:“是啊。”“你奶奶身体可好?”“还好哇。”“可你奶奶已经去世了呀!”“啊!”王腊狗这一惊非同小可,满脸神情就已暴露出没有回家的事实。通信员神速地向上腊狗脸上击出一拳,然后转身就跑。王腊狗晕头转向跌在地上,大叫:“抓住他抓住他!”丁家的门有好几重,还有看门的大狼狗,通信员没能跑掉。狗吠人喧,丁家全家人都急忙起了床。丁家老爷和丁宗望坐在堂前。仆人们扭着通信员,通信员扭着王腊狗。王腊狗肿着半边脸朝丁宗望嚷嚷:“我奶奶人呢!我奶奶人呢?”通信员也朝丁宗望大喊:“快放我走!王腊狗是汉奸!”丁宗望只有使劲拍桌子,手掌都拍红了才让一厅的人静下来。通信员简直要哭了。他只好快刀斩乱麻,暴露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共产党新四军的通信员,有一封重要信件要面呈王劲哉。他是王劲哉的人,奉命来接应我,可他将我送到了这里,自己去告了密。快!快让我走!否则你们全家要遭殃的。”通信员一番话惊世骇俗,丁宗望只觉得耳朵都震麻了。仆人不约而同松了手,望着矮小的通信员像见了一只怪物。王腊狗赶快扑上去拖住了通信员。说:“他瞎说!师兄,他瞎说!他欠我赌债想赖掉!帮我捉住他!”丁宗望不知道信谁的话为好。通信员在尽力摆脱王腊狗,也大叫要丁宗望帮忙。丁家老爷在这关键时刻发了话:“王腊狗你松手!这小伙计可以走,但说出个道理证明王腊狗告了密。”通信员说:“我说他奶奶死了他相信,这证明他先头外出没有回家。”王腊狗悔恨地骂道:“你这狡猾的狗杂种,老子——”他把“毙了你”吞了回去。丁宗望忽然心眼一透亮,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快快让他俩都走!”众人一忽隆拥了王腊狗和通信员就往外推。大门口的狼狗突然吠起来。紧接是士兵咔啦咔啦的跑步声。老厚的松木大门被叩响了。赵洋人在门外说:“丁家快开门,皇军包围了你家,要查查良民证。”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住了王腊狗。王腊狗的事情办成了,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反而格外镇静。“瞅我干什么?谁晓得他是共产党谁遭天火,谁告密谁遭天火。”日本人亲自敲门了,哇呜哇呜大喊。丁宗望应道:“来了来了,正起床呢。”小孩哭了起来。女人们都争着去厨房掏锅灰往脸上抹。混乱之中通信员把丁宗望拉到一个角落,撕开裤子膝盖上的补丁,取出了一张纸,不由分说塞进丁宗望怀里,说:“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丁宗望像接到了一团炭火,烫得直跌脚,双手往外直推,可是大门开了,通信员早就不在面前了。日本兵涌进了一屋子,晃着刺刀,“八格牙鲁”地乱叫。丁家主仆十七八口人全被赶出了躲藏的角落,集中在堂屋中间。成年人每人脖子上架了一柄刺刀。良民证是人人都有的。赵洋人便依照他与王腊狗的契约揪出了丁宗望,让丁宗望说出哪个是共产党。丁宗望怀里揣着那封信和日本人咫尺之隔,魂魄哪还在身上?他光是牙齿打磕,说不出一句话。赵洋人抬手几个耳刮子,丁宗望的鼻血喷涌而出,但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日本兵的刺刀就往丁宗望的肉里锯了一下。丁宗望索性闭上了眼睛,他怕得要命但还是知道今儿说了实话也是死,不说实话也是死,何苦出卖别人?王腊狗和通信员挤在一块儿。他不怕这阵势。他少说杀过十个日本人,杀得日本矮子屁滚尿流,他还能怕他们么?他观赏着日本人折磨丁宗望,眼里闪动着兴奋急切的光芒。通信员无意中看到了王腊狗一眼,悟到了王腊狗的全部阴谋。这狗日的国民党兵匪——通信员无声地咒骂着。7王腊狗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过低地估计了共产党。他不想想,穿过沦陷区给国民党一位残暴多疑的师长送一封共产党鄂豫边区党委首脑人物陶铸和杨学诚的亲笔信,共产党会派一个普通的人吗?若是个普通人,王腊狗早就赢了。可通信员不仅仅只是个坚强的共产党员,而且还是个感觉异常灵敏的属于小灵通之类的人物。王腊狗和赵洋人的协议是他提供一个共产党和一家通共匪的豪绅,赵洋人要做的是杀掉豪绅逮捕共产党,但信件归王腊狗。王腊狗说服赵洋人的话是:“掌握了一个共产党高级通信员,还愁弄不到十几封几十封重要信件?”赵洋人同意了。赵洋人暗中是很想巴结王劲哉的。丁宗望始终不肯承认并指出混在家里的共产党,赵洋人明明知道却有心不说,日本人的眼睛开始红了。“死啦死啦!”日本兵狂叫起来,刺刀又锯了一下,皮肤锯破了,血顺着刀刃缓缓流下来,丁宗望“啊”了一声,热尿濡湿了双腿。“住手!”通信员大吼之后,从人群中蹦了出来。这情景很像多年之后的电影场面,但当时共产党的通信员的确是高喊了“住手”并挺身而出。通信员对日本人说:“我是共产党员,王腊狗也是。我们俩是同伴。就我个人来说,我欣赏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好汉做事好汉当,不能陷害无辜的老百姓。您能听我讲一讲今天的事吗?”通信员没用赵洋人,自己说得一口流利日语。日本人首先是惊讶,再就是有了对本国语言的亲切感,就好像我们俗话所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那样。日本人流露出宽容之色,说:“请讲。”通信员便一五一十讲了他们与丁家的关系,细节很真实,一听就知道是事实。日本人连连点头,撤下了丁宗望脖子上的刺刀,王腊狗着急了,正转动着各种念头,日本人过来一把揪住了他,劈头盖脑就是一顿好打。王腊狗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左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老娘”,右一声“我操你日本人的姐妹”地骂。赵洋人为了替王腊狗掩饰,翻译成“我请求太君听我说”。谁知日本人一路从东北打过来,中国人的骂是挨得不少,别的中国话确实有许多不懂,这“我操……老娘”之类是听懂了,还经常私下学学呢。所以,赵洋人也挨了一耳光,被推到一边不予信任了。事情发展成这般光景是王腊狗万万没料到的。容不得他考虑,泼皮的天性就使出来了。王腊狗在地上滚来滚去,说:“他是共产党通信员。我不是共产党。我是一二八师当兵的。他身上有封重要的信。他是来和丁宗望联络的。”王腊狗顾不上自己的师长王劲哉了。他感到如果不加重这个通信员的罪,自己就有可能被通信员打垮,白送一条性命在日本人手里。同时,王腊狗叙述信件的细节也很真实。日本人就转向通信员要信件。通信员还是用日本话说的:“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们有关信件的事。但这是机密,不宜在民宅谈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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