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艺录-39

ζ飬и(52)壺塣κС壬·ɡ仯塣塱νξ仯硣仯кдгУ磬двδо塱УУ硷òν尣塰鲻δ壬δ嵽λдúдò壬34 Gλδ尣дáЮЮòúмЩδ362 СδΩ仯34纫ù飬Ωɡ硶СаСд飬д伯磨仢ɡза飬дɡЦòиС黨ΨX鹼棬η(21)νо22 壺塣СfngΣ嶯*fáeynFy|mng鷨дг塣λ塣СгXkui崦yС(21)对他微笑,他居然是那么地尊重和感激她.她不假思索就进入了幻觉中的浪漫的恋爱.她天天去郊外小河边.她装做洗衣服的村姑对着牛棚唱歌.她听他讲过去的革命故事.为他采桑枣和无花果吃.当他想逃出去上北京告状时,她主动为他献策并勇敢地扒穿了土墙,在风雨交加的夜里救出了他.她一直以为他要说"我爱你"了,可当他躲进床底下的时候,他悄声说:"你真是一个好孩子!"一切又真像一个梦.艳春回头一看,都觉得那个女孩完全不是自己,在造反派们找到罗山奎的那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后悔得要命,怎么闹着闹出了这么大一场丑事.三个月里,艳春就那么捂着头脸躺在床上.如果不是春暖花开,棉絮里长了跳蚤,她还不知道躺到哪年哪月.冬儿一向与艳春不太融洽.这件惊天动地的事令冬儿不得不对艳春刮目相看.整整三个月;她为艳春端水送饭倒尿罐.艳春下床后第一件事便是向冬儿讲述了她和罗山奎的故事.但虚荣心迫使她没有在傲气的妹妹面前暴露自己的后悔.冬儿听艳春的故事听得如痴如醉,热泪盈眶."艳春,你真行!"她反复这么说.为了艳春和母亲重新相认.冬儿主动赶着辣辣叫:"妈妈."以妙龄少女的狂热和纯情,将艳春塑造成了一个美丽崇高的姑娘.辣辣听了冬儿的话,问她是不是看多了闲书瞎编乱造,冬儿说:"不信你自己问艳春嘛."辣辣说:"艳春你出来,冬儿讲的是实话?"艳春楚楚可怜地走到母亲面前,说了声"是".辣辣伸手拉过了女儿:"说呢,也还是做的仁义的事.只可惜外面人不知道,坏了名誉."艳春趴在母亲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化去了三个月的委屈和痛苦.这场蒙受羞辱的意外事件倒使他们母女三人的关系得到了改善.学校勒令艳春退了学.即使不勒令艳春也没再去学校.冬儿主张据理力争,去学校上课,以便获得一张初中毕业文凭,还有半学期的学农活动之后就毕业,艳春是该得文凭的.艳春对文凭丝毫没兴趣."算了.去丢人现眼干嘛."她说.对社员她倒说了实话,"就是书害了我.我讨厌书."艳春从此深居简出,做做饭,逗逗四清,给长了一身虱子的猫捉虱子.她巴不得人们快一点忘记她的事,她好找个家庭富裕点儿,相貌好看点儿的对象结婚.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Wed, 21 May 1997 11:06:41)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1得屋是在一个炎热的中午回家的.那天中午全家都在知了的高叫声中午睡.不知是哪一辈祖宗传下来的青砖黑瓦老屋到了王贤木和辣辣手中就从来没有在白天关过大门 ---- 不管家中有人无人.得屋象早上出去上班中午回来一样旁若无人,大摇大摆跨进门槛,穿过睡在堂屋里的母亲和弟妹们到厨房喝水.他到处找不到三年前的葫芦水瓢,好一会儿才发现水缸上头悬着个自来水龙头.他拧开水龙头,仰头喝水,因水开得太大呛咳了起来.贵子是全家中一年四季都不午睡的人.她在暗处看见一个人走进来,又在她家中喝水,她便从屋蕉走出来推醒冬儿,指了指厨房.从不轻易动弹的贵子使冬儿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努力驱走睡意,四下里迷迷糊糊瞧着.一看清家里一人不缺地都在堂屋里,她猛地清醒了:厨房有事!她拍醒社员,示意厨房里有人.社员猫一样敏捷轻柔地跳下竹床,抄起铁锹,无声地进了厨房.得屋已经喝足了凉水,用手当筷子大吃厨房里的剩菜.那正是他最喜欢吃的菜:霉干菜炒干子.社员在得屋身后紧握铁锹,拉开马步,面带他那娃娃般的笑容,说:"伙计,回头看看你偷到谁家来了?"得屋回头说:"别闹."说完又去吃他的.社员楞了足有一刻钟,扔掉铁锹,跑回堂屋,叫道:"妈,哥哥回来了!"辣辣说:"得屋吗?"辣辣起身太快,一阵眩晕使她差点摔倒,艳春和社员扶住了她."得屋吗?"她又问.社员说:"是的,我以为是个叫化子呢."一个月前,辣辣敦促小叔子发出了面向全国的第三批信件.第一批信件是在外出串联的红卫兵陆续回到沔水镇的时候发出的.王贤良召集串联的红卫兵回忆得屋的行踪,有人说在韶山进了毛主席故居就没见他出来,有人说在井冈山跟着北京的一支队伍走了,还有人说是在火车去北京的途中他下错了站.既然谁也说不准,王贤良就谁也不能信任,只好借助于他在全国各地的战友们.第一批回信来了,得屋没有踪影.六七年上半年,在中共中央决定停止全国大串联后,王贤良又发出一批信件,这次的一百封信如石沉大海,竟没有一处回音.王贤良有点怀疑是艳春冬儿抄通讯地址时出了差错.辣辣哭哭啼啼说得屋准死了,王贤良只好亲笔写了三十封信,希望有个准确的消息让嫂子定下悬悬的心,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辣辣是从最坏的方面作思想准备的,同时也备了一些纸钱鞭炮等着怕一说要用又弄不到,可得屋忽然就在厨房里了.辣辣仰望着高她两个头,满脸青春疙瘩的大儿子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孩子猛一看是得屋,细一端详,嘴眼鼻都肿了似的,大得不协调,陌生得不像王家人的模样.辣辣受不住和儿子的对视,拉住儿子的手说:"好了.你可平安到家!"得屋没叫妈妈,看见四清远远望着,说:"这是谁家的小孩?"四清畏缩地后退,冬儿抱住了他,让他上去叫大哥.四清忸怩着不愿意.得屋说:"算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谨迁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得屋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越说话目光越灼亮.说完一个"李玉和"式的亮相:"战友们,我走了!"辣辣说:"快,社员快拖住得屋!"辣辣明白了是什么使三年不见的母子亲近不拢:得屋精神出毛病了.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真不想说那个"疯"字.她让社员去给王贤良报信,说得屋回来了但是傻了.辣辣对外人封锁了得屋回家的消息.躲在天井的竹躺椅上光是望着得屋,想哭也哭不出来.两天过去,辣辣感觉自己适应了新的灾难.得屋虽然谁也不称呼,但似乎谁都认识---- 除了四岁的四清,得屋走的时候他还在他的摇窝里,得屋也没有什么暴力行动,只是强迫全家人一天三次按时准点地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其它时间他精力旺盛地在屋子里走动,嘴巴无声地翕动,眼睛永远不停留在人身上.和丈夫酷似的镗镗的脚步声终于唤起了辣辣的责任感,"唉,谁让我养了他."辣辣说.辣辣召集艳春,冬儿,社员三个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动手,给得屋洗了澡,理了发,清除了脖子和耳根的污垢,消灭了数不清的虱子及虱子卵,换上了他父亲生前穿过的衬衣.衬衣特意用米汤浆过了,使得屋看上去挺括一些.得屋当然是拼命反抗,水溅得满屋都是,贵子和四清都吓哭了.因为寡不敌众,得屋还是被修理一新.一个还算清爽的夜晚,辣辣陪着得屋到街上转了一圈,她买了两斤糖果,散发给向得屋打招呼的邻居街坊,说是得屋从外地给您老带回来的.不知是熟埝的老街唤醒了得屋的理性,还是他根本就没失去全部心智.他与母亲配合得比较好,没有朗诵毛主席语录,也没有说些有悖常理的话,就如母亲事先嘱咐时那样点头微笑.一般十八岁的大男孩见到街坊都可能有这种表现.结果不久以后,就有前街的吴姥姥来给得屋提亲.辣辣说:"他有女朋友呢,是同学.等小孩子把戏玩够了,吹了再请您正经做个媒吧."辣辣的喜悦冲淡了得屋刚回家带给她的忧伤,她坚信得屋可以治好.等有了钱就送得屋去武汉治病.日子一长,险峰恶水的事就平淡下来了.最让人操心的事还是怎么活下去,怎么才能活好一些.具体点说就是吃什么?是否能隔上一段时间弄点肉汤喝.一个正发育的大姑娘闲在家里,蓦地又添上一个正发育的大小伙子.尤其得屋,饭量惊人,辣辣减少了自己的份量也挡不住一个严峻事实的降临:家里就要断炊了.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Thu, 22 May 1997 10:47:51)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2在一个又一个睡不着觉的夜晚,辣辣仿佛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小号的声音.她以为命运又一次明确地向她显示亡夫对她的召唤.她悄悄唤醒艳春,嘱咐了几句今后要带好弟妹之类的话,惊觫着寻到了发出小号声音的地方 ---- 襄河堤坡上.她吃惊地看见咬金站在那儿吹着他父亲遗留的小号,并且已经吹得十分熟练,>里还充满了音乐的激情.平日被几个大孩子淹没了头角的咬金在一九七零年秋天的一个深夜露出了他的峥嵘.他为自己的号声能引来母亲而自豪得手舞足蹈.他让母亲坐在散发着野草清香的堤坡上,给母亲表演了一段"忠"字舞."我跳得怎么样?"咬金问母亲.辣辣说:"好得没法说!沔水镇没人比得上你!"辣辣并没有被母爱遮住眼光,她的评价基本是正确的.咬金经常在码头工会玩耍,他和父亲的同事相处很好并崭露了他天生的文艺才能.他不仅学会了小号,而且能歌善舞,擅长编排大型群众演唱.在工人阶级队伍极度缺乏文艺人材的情况下,码头运输公司招收了咬金,以使工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名目繁多的演出中赢得应有的荣誉.咬金自动退了学,成天忙碌在宣传队里,直到通知他明天是领薪水的日子,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一名工人了.他想在明天领到工资后把一切都告诉母亲,让母亲惊喜交加,获得母亲的亲热抚摸和公开赞扬 ---- 就像对哥哥社员那样.但在母亲真诚地夸奖了他的舞蹈之后,他忍不住满心的得意,终于提前告诉母亲他凭自己的本事找到了工作,明天他将领到十八块钱的月工资.他说:"十八块钱可以买一大缸米,对吗?"辣辣说:"对."辣辣搂住了咬金,像咬金私心里渴望的那样抚摸着他的头顶."我的好儿子!你帮了妈的大忙,真是大忙啊!"咬金感到母亲柔软怀抱里暖烘烘的细细震颤快要震出他的眼泪.他害羞地快活地溜出母亲的臂弯,拾起小号,说:"妈妈,我们回家吧."这是咬金自懂事以来得到的唯一的一次母亲的拥抱,也是他这辈子仅有的一次,仿佛剪断了十一年的脐带又亲和在一起了.他永远都记得十一岁秋天的这个夜晚,襄河堤上的星空,野草苦涩的带着蒿子气的清香,秋虫的鸣叫和堤那边河里船家的说话声.这一团温馨的记忆使他的歌舞富有灵气,使他在众兄弟姐妹中和蔼敦厚,使他对母亲无怨无恨 ---- 尽管辣辣始终都最偏爱社员.百姓人家能有咬金这样的儿子应该是福气了,王贤木如果九泉有知定会心满意足.第一次领到工资的十一岁的码头工人王咬金请全家喝了一顿龙骨汤.饭桌上洋溢着对咬金的溢美之词,只有冬儿说了句扫兴的话:"这么小不读书多可惜."艳春反驳了一句:"读书还不是为了工作.如今读书有什么用?"不过两个姐姐的话一点都不影响咬金的情绪.这时候,孙怪老婆也来给辣辣报喜,她给辣辣找到工作了.是参加献血队.在家庭加工业瘫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沔水镇有一大半家庭妇女差不多急疯了,献血队因此而急剧膨胀,变成了十分紧俏的工作.当时沔水镇拥有储存血浆设备的医院只有一所,血库组织的民间献血队只要求十五至二十人.血霸应运而生,只有用厚礼与交情打动了她才有可能推荐到血库头目老朱头那儿.再由老朱头挑选淘汰.孙怪老婆过五关斩六将,排挤掉一名四十岁的妇女,让辣辣顶了缺.孙怪老婆拿来的是一份"献血光荣"的卡片,只登上个名字,到医院检查一下有没有肝炎,没有就可以干那活了."那活儿"是沔水镇妇女给"卖血"取的代号,为了丈夫孩子的名誉,那活儿是桩地下买卖,这就愈使竞争格外地激烈起来.孙怪老婆说:"那活儿你敢不?"辣辣眼皮都没眨一眨:"敢.怎么不敢呢!"辣辣唯一要求孙怪老婆送佛送到西天,替她严格保密,她怕儿女们知道了不依.穷得卖血 ---- 孩子们将来找个对象都抬不起头.孙怪老婆与辣辣开了句玩笑:"怕什么怕?咱又不是去卖X."两人拍肩打手乐了一回.夜里,躺在枕头边,辣辣还是难过得淌了一会子泪,生生将父母给的血抽出去,能不亏身子?见老朱头的那一天是个大好晴天,辣辣买了两瓶沔水大曲准备送给掌握生杀大权的这个人.只要老朱头不为难,辣辣就可以挣钱了.辣辣这年三十六岁,还有着浓黑的头发和比乡下女人白嫩的肌肤.这天她梳洗了头脸,穿了身干净衣裳,看上去是个好看的中年妇女.老朱头却意外地是个乡下人模样,厚嘴唇阔鼻子,开口说话有些腼腆味儿.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都一阵轻松一阵愉快,这就是缘份了.老朱头不仅接纳了辣辣,还破天荒当天就安排辣辣工作了.辣辣提心吊胆地躺上一张洁白的小床,在将胳膊伸进墙壁上的圆孔时,她发抖了.老朱头微笑着拍拍她的额头,说:"不怕,像蚂蚁咬了一口."果真胳膊上像被虫子蜇了一下.前后不到十分钟,辣辣已经坐在休息室里喝肉丝汤了.喝完免费的肉丝汤,辣辣领到了四十五块八角钱和特供的鸡蛋票红糖票各半斤.辣辣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这么简单就赚了一大笔钱,"这款子是我的?事情完了吗?"她问老朱头.老朱头说:"可不,你可以回家了.三个月以后再来一次."辣辣没等三个月,三天之后,她买一包烧腊一块女人的布料登门拜谢老朱头.老朱头住在一间单身宿舍里,老婆孩子全在农村.辣辣没想到老朱头同自己一样也是个养活一大家人的劳碌苦命.两人说着铺开烧腊喝起酒来,边喝边把个人之苦倾吐了个痛快,醉了天色也晚了,辣辣就留下睡了.冬儿对老朱头异常敏感,在他第二次来喊献血时,冬儿抢在母亲之前说:"你是谁,找我妈做什么?"辣辣当场就恶了冬儿一通,倒是老朱头劝了辣辣,让她不要伤孩子的心."冬儿没错,有错的是我们."老朱头说."我们有什么错?也没错!"辣辣虽是犟了一句,也就没再找冬儿的碴.老朱头再也不来亲自喊献血,在巷子口用糖果收买一个孩子或是托人捎个口信.家里有了包括王贤良每月五元的按时支援,总共有三笔较为稳定的收入,米和蔬菜就没有断顿,孩子们的脸蛋逐渐饱满起来,辣辣也添了一件新衣服,这日子就很好,很令人满意了.社员被母亲叫到面前郑重地警告了一番并象征性地煽了两下耳光.辣辣说:"现在我们有饭吃了.你好好念书,不要做鬼事.假如再犯,我就用莲刀剁你的手,一次剁一个指头."社员嘻嘻笑说:"好的."又说:"妈,能弄点煤和木柴回来吗?"辣辣被机智的儿子难住了.家里如果用钱买煤和木柴,那么米和菜就有可能出现危机.社员替母亲解围说:"这样吧,在驳船上扒点煤和柴,决不拿现钱."辣辣戳了戳儿子的脑瓜子,说:"可别耍你那点小聪明,儿子,上天有眼.""放心吧妈."社员向母亲做着滑稽鬼脸,一步一跳走开.这时发生了一件怪事:横梁上的马灯突然坠落,不偏不倚正砸在社员的头顶上.社员哎哟一声惨叫蹲在地上,鲜血漫出他的指缝.自辣辣嫁到王家,这盏马灯就吊在横梁上,做新娘那几天挑剔的眼光曾发现马灯上堆满积年的灰尘,栓它的绳子上尽是油垢.当时曾想有空了换根新绳子擦擦灯罩,可二十年就没得出这个空来.五年前装上电灯后,这马灯就再没动过.今天无风无浪马灯自行坠落在辣辣看来是个预兆,就像乌鸦报凶一样.偏偏砸了最灵巧的社员.辣辣十分后悔自己巫婆一样对儿子说什么"上天有眼",马灯仿佛就是受到徵语的感应来警告人类的.后来社员额头上的伤口经久不愈,这就使辣辣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她冒着风险到处寻找黄裱纸和锡箔,偷偷坐渡船到襄河北岸的荒郊里求了菩萨保佑.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Fri, 23 May 1997 09:40:07)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3在辣辣秘密而紧张地凿纸钱,折元宝,为每张大面额阴间钞票盖上流通印的那天,王贤良回家了.他提一卷铺盖一箱子书籍,跛着一条腿.辣辣只是将头伸出门缝和小叔子打了个招呼.她以为他不过是回家看看侄子们.王贤良异常冷静地说:"我回来了.永远!"辣辣惊骇地跳出房来,她真怕家里又回来了一个疯子.王贤良是在一九七三年八月初的一天回家的.当时他是沔水镇革命委员会第五副主任,兼教育局副局长,沔水师范副校长.他长年住在从前的县政府招待所里,一年难得回家两三次,每次回家也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身后颠颠跑着随从人员,只是每月有个头戴癞痢纱帽的哑巴按时送来五元钱,才让辣辣及孩子们知道王贤良对他们亲情犹在.六八年王贤良在沔水镇著名的"三一三"武斗事件中被打断左腿,消息传到家里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辣辣带着偏方草药去看小叔子,结果不好意思地回来了.王贤良不需要她,他身边围满了点头哈腰的大夫和慰问的下属,喂他吃饭的是年轻漂亮的刘志芳.王贤良在四十三岁的壮年以腿疾为由提前退休,在沔水镇政界引起的轰动不小于当年他哥哥之死在百姓阶层的轰动.各种猜测和谣言蜂拥而起,各色人等走马灯一样在王贤良周围不停地旋转.王贤良笑傲政界,坚定不移地回到了小巷深处.侄子们为叔叔的归来欢呼雀跃,就连贵子都例外地离开了她那黑暗的角落.七年的革命造反经历已经把王贤良锤炼成一个口若悬河的职业政治家.在孩子们眼里,他是个传奇人物.他一回家,就把一盘散沙的侄子们凝聚到了身边,一只昏黄的15瓦灯泡在堂屋照着亮,王贤良给侄子们滔滔不绝地作着关于文化大革命来龙去脉的政治报告.讲到近期发生的张铁生事件,他暴露了他退隐的真正缘由.他认为张铁生高考交白卷可以视为反潮流英雄但决不应该录取他上大学.无论是古今中外的先例,还是他自身的经历,交白卷者读大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贤良激动地站起来,俯视一群侄子,对他们挥舞着坚强有力的手臂,说:"我们干革命是为了什么?造反是为了什么?流血残废是为了什么?为了中国!为了人民!我们破坏一切旧的,就是为了建设一个更好的新的.现在就是建设的时候了,林彪自我爆炸,最大的定时炸弹清除了.生产恢复了.学校走上正轨了.可是又树立起这个张铁生,不又是倒退与反复吗?我承认张铁生就是否定自己.不!我没错!我是毛主席的好学生,我决不否定自己.毛主席身边一定有坏人了.再干下去革命生产就陷入了恶性循环.我们不能再干了!"辣辣扑哧一声笑了.说:"多可惜,练出这样一副好口才,却不做官了."得屋忽然十分清醒地说:"再造反!再造反!""不啦."王贤良长长叹了一息,骤然苍老.他身心交瘁地倒在椅背上."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只有洁身自好,学个陶渊明算了."王贤良不想告诉别人革命者阵营中也充满了争权夺利的丑事.按他的功绩,他是完全有资格当一把手的.为了顾全大局,他忍辱负重坐了第五把交椅.可全国革命形势又发生剧变,冒出个张铁生.他算是和张铁生别扭住了,不定哪一天说话就漏了风,他的对手肯定会揪住他的小辫子不放.没完没了,你方唱罢我登场.他忽然觉得自己看破了一切.知识分子的劣根性一下子占了上风,他的斗志彻底消遁了.他将自己好有一比,比做贾宝玉出家.冬儿接了话,说得:"也真像,中乡魁宝玉却尘缘.""什么?"王贤良大惊,一把拉过了冬儿.他真正是没有料到这一群衣衫褴褛的侄子中居然还有一个读过>.他虽然狠批封资修,但从学术上还是敬重>的.王贤良仔细端详冬儿,发现她果然骨格灵秀,眉宇清洁,皮肤晶莹.在冬儿未开口之前他还以为她的脸比别人白净不过是女孩子爱洗脸罢了.王贤良的意思很显然是住在这里了.四十多岁的人了,光棍一条,腿脚又不便利,辣辣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再说,这老屋也还有他的一份.只是孤男寡女住在一个屋檐下叫众人说闲话.辣辣在那里心头盘算着,孩子们却已经动手为叔叔腾房间了.天井后面的堆破烂的棚子成了厨房,先前的厨房镶上房门做成了一个小房间.小房间用新报纸糊了壁,摆上了书本,铺上了干净的床单,一跃而成为全家最漂亮的房间.辣辣参观这个房间时,王贤良让侄子们都出去了.他掩了门,拉过嫂嫂,说:"我干了那么大一场革命还干不了你?"王贤良在革命时期向工人阶级学的粗话说得辣辣脸红心跳.辣辣深知她的孩子们会在外面偷看,便扭脱身子,正经八百地说:"我要为你哥守一辈子,你要放尊重些."这本是辣辣一句讨好儿女们的话,却将王贤良羞愧得从此再也不敢冒失唐突,从而恢复了从前温文尔雅的追求.辣辣见小叔子依旧是一盆温吞水,就有心别扭希望逼他粗犷实在一下,叔嫂俩又开始了新的一轮老调重弹.腿跛使王贤良暗地里十分自卑.他坚信没有哪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会心甘情愿陪伴一个跛子逛大街和睡觉.刘志芳正是被他这种迂腐惹恼的.刘志芳过去对他的爱慕被他理解为对权势的爱慕,在考验的过程中他不幸腿跛,腿跛又成了新的问题,即刘志芳到底图他什么?在张铁生出现后,刘志芳与他的政治态度截然相反,与他的对手却一拍即合.王贤良自然再也不屑正眼看待刘志芳了,尽管刘志芳一再试图接近他.王贤良与刘志芳进行了一场累人的恋爱包括曾经一度过频的房事.实际上他并不是光棍汉,男人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赋闲下来,他唯一想学的就是陶渊明.他在后门开辟了一块菜地,种了些白菜萝卜;他养猫养狗,填词赋诗,郁闷了读读史书,烦躁了读读经书;谈话有冬儿,爱情寄托给朴实的嫂子;侄子们都喜欢他,给他带回外面的形势动态,和街坊趣闻.粗茶淡饭,肠胃舒适,大小便通畅.倒真过了几个月神仙也没有的好日子.十二月初的一个晚上,冬儿敲门进来对他说:"叔叔,我要下放了.这一去也许就不再回来.你多保重."第二天上午又有人敲门,是他过去的老部下,但不是他一条线上的人.来人不卑不亢地叫他"老王",公事公办地向他调查关于林彪小舰队的保密材料.发 信 人:Debi_Wang@tc.e(低语的小猪)原发信站:中国科大BBS站(Sat, 24 May 1997 09:46:16)你 是 一 条 河池莉14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夹杂在文化大革命中轰轰烈烈进行了好几年.出了些邢燕子,候隽之类的模范人物.辣辣对这些模范不屑一顾.那都是大城市的少爷小姐们,该下来尝点民间甘苦.可辣辣认为自己的孩子们苦够了,四体也勤,五谷也分,用不着接受乡下人的再教育.王家祖祖辈辈都是沔水镇的居民,她决不愿意让儿女这辈人在她手里沦落成种田人.趁着社会的混乱,利用王贤良的威望,辣辣一次又一次成功地抵抗了来动员得屋和艳春下放的基层干部.王贤良一退休,辣辣就被叫到街道办事处去了.人家郑重地通知她再不是像从前那样与她商量.她家有四个属下放知青:留在城里吃闲饭的得屋和艳春,高中毕业的冬儿,初中毕业的社员.按国家照顾寡妇的政策,四个当中可以任意留城一个,由劳动局安排工作.辣辣是个知趣的人,她情知王贤良凤凰落毛不如鸡,也不吵闹,也不叫骂了.冷冷静静细细察问了有关政策就走了.得屋是个病人,可以因病留城.辣辣带得屋去医院,他却对答如流,和正常人一样,医生不肯开诊断证明.辣辣脑子拐了一个弯,找老朱头弄了医院的证明.社员是辣辣这辈子的靠养,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放走这个心爱的儿子的.辣辣求了孙怪老婆,托人给老师送了礼,因社员成绩太差和有偷窃前科还是上不了高中.辣辣整日在镇上东奔西走,是能办事的人,是不能办事的人她一概都送礼,都央求人家.也该是社员运气好,这天在大街上,辣辣与刘志芳撞了个满怀.刘志芳抬眼一看,脸就成了一尺红布.纯粹是为了解除双方的窘态,辣辣信口胡诌了一句:"贤良老掂念你呢."刘志芳便以为辣辣对她们的关系无所不知了.索性把她当了自己人,对她说了知心话."他不恨我那就好.请嫂子转告他,我刘志芳决不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他有什么困难,只要我能办的就一定会尽力而为."辣辣马上想到了儿子的留城问题.她拉刘志芳到一个角落,大大虚构了一番小叔子对刘志芳的赞美和怀念.不管男女间发生了任何矛盾冲突,女人总是相信男人在背后对她的思念并情愿为之投桃报李.辣辣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她用女性的本能俘虏了刘志芳.当刘志芳听说王贤良正为侄儿王社员的升高中问题寝食不安时,这个教育局副局长满口答应这事包在她身上.一个星期后,辣辣如约得到了儿子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信.送辣辣出教育局大门时,刘志芳再三叮嘱一定当天将信转交王贤良.信是封了口的,按辣辣的理解,刘志芳准会告诉王贤良她办了他侄子的事.照王贤良提起刘志芳就头疼的那神气,他肯定不愿让刘志芳替他办任何事,他宁愿看着社员下放,这个人向来都这么迂.辣辣揣着信过了三天,等社员去学校报了名之后,她悄悄把信塞到了贵子的衣袋里.贵子上小学三年级,刚好能认出王贤良的名字,她又是个绝不会拆信,绝不会多话的主儿.果然,贵子发现了信之后毫不理睬艳春的追问,径直把信交给了叔叔.王贤良看了信,说:"活见鬼了!"贵子一问三摇头,她根本不知道信从何来.而约会的日期已经过期.辣辣看见信纸上只有一行字,就问写的什么.王贤良念道:"今晚八点老地方见."辣辣建议小叔子主动找刘志芳再约个时间谈谈,王贤良淡然一笑,说:"我腻了捉迷藏的把戏.约个昨天的日子,不就是暗示一切都是过去了吗?世界上并不就她一个聪明人."辣辣并不很懂小叔子的话,她只需看见小叔子并不为过期的信而十分痛苦就行了.下放的圈子缩小到艳春和冬儿身上.辣辣还在奔走,期待天上掉下另一个奇迹,可规定的最后期限到了.艳春高度紧张起来.五年前出了罗山奎事件之后,艳春就落下了不停东张西望的毛病.一个大姑娘家,凄凄惶惶四处张望不成体统,辣辣甚至采取了用绷带固定的办法将艳春的头绑在柱子上,也无法改变现状.到了两个必须下放其中一个的关键时候,艳春就和笼子里受惊的小老鼠一样,成天拨浪个头,睁着红丝丝的眼睛盯人.辣辣说:"艳春,我的小姑奶奶,妈求你别这样,看你妹妹多稳重."冬儿声色不动,安之若素地等待着某个时刻.冬儿早就向学校递交了积极响应毛主席伟大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申请书.她万分感谢这场伟大的运动给她提供了远走高飞的机会.从八岁那年目睹父亲的死亡到今天的十七岁,漫长的九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母亲的谩骂和讽刺是她的家常便饭.一个疯子哥哥.一个小偷弟弟.一个自私自利的姐姐.一个死在怀里的福子和半疯半傻的贵子.一个当了童工自以为是的咬金.一个幼小不谙人事的四清.一口留在她书里的浓痰.母亲不知是和姓李的男人还是和姓朱的老头好,偏偏不和叔叔好.家里永远不清扫,大门永远不关上,永远没有人问她一句冷热.冬儿早就恨透了这座黑色的老房子.可怜而又蔑视这群兄弟姐妹,叔叔毕竟是这家里的过客,短暂的太阳温暖不了人的心.只有母亲是使她又恨又爱,又想离去又舍不得离去的复杂情绪所在.冬儿明知母亲一贯嫌恶她,可她还是想最后证明一下是真是假.如果她公开她已经作出的决定,母亲和姐姐就不会如此焦急,她不,她要把刀交给母亲,她渴望由母亲而不是她割断她们的母女情份.手心手背都是肉,辣辣迟迟难以作出决定.按道理应留艳春.艳春都二十岁了,又受到刺激,得赶快找个工作嫁个人.冬儿年纪小,又聪明,日后定有指望奔出农村.但冬儿本来就恨做娘的,这丫头也不知怎么像是母亲前世的冤家,让她下放了,娘儿俩就成死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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