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来来往往1好多男人的实际人生是从有女人开始的,康伟业就是这种男人。康伟业首先认识的是他们厂的厂医李大夫。有一次康伟业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一个不当心摔了一跤。这一跤绊在马路边的水泥墩上,整个人飞了起来又扑将出去,他的膝盖、胳膊肘、下巴都摔破了皮。康伟业跑到厂医务室去涂红药水,认识了厂医李大夫。李大夫听说康伟业走路都看书,就拿过康伟业腋下的一本黄封皮的书看了看,是艾思奇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她惊奇地说:“你这个小青年很不错啊!你叫什么名字?”这一天,厂里是那种寻常可见的好天气,工人们在食堂打了饭就出来,三三两两地蹲在草地上或者废堆上吃饭。康伟业在排队的时候站在了厂医李大夫的后面,他主动打了一声招呼:“李大夫吃饭。”李大夫回头说:“小康吃饭。”李大夫往康伟业手里塞了几粒酒精棉球,说:“把碗筷消消毒。”旁边的工人见了,嬉皮涎脸地凑近李大夫,哄闹说:“我们也很需要消消毒。”李大夫正色说:“去!”李大夫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搭腔的。李大夫是这个大型肉类联合加工厂两千多职工里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据说她的年龄将近五十,这一点是杀了康伟业他也不相信。康伟业打好了饭之后,发现李大夫在一边等着他,他就跟着李大夫来到了医务室的门口。医务室的门口打扫得非常乾净,有一个小花坛,鸟在周围啁啾。李大夫从医务室搬了两把椅子放在花坛边,与康伟业对坐着,吃饭,闲聊。聊着聊着,不知怎么的话题就扯到男女上。李大夫关切地问康伟业谈了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红着脸说没有,还早呢。李大夫问谈过女朋友没有?康伟业的脸更红了,说没有。李大夫说她听厂里人讲谁给康伟业介绍女朋友他都不要?康伟业说是的,他觉得自己还早,李大夫说早什么早?恐怕是瞧不起一般的姑娘吧?康伟业腼腆的一笑,不作声了。李大夫温和地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的事情。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该有女朋友了。不然,太缺乏经历,会给以后的生活造成极大痛苦。”李大夫说到这里,放下了搪瓷碗,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地上有一群大个子黑蚂蚁在忙碌,康伟业说:“蚂蚁。”他拿脚尖去逗它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大夫缓缓地抬起头来,对康伟业说:“小康,我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男人没有女人,他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这话来得太突然,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完全不符。康伟业慌乱地说:“李大夫,李大夫。”李大夫见康伟业这样,善解人意地接过了他的话,开了一个玩笑,说:“李大夫说话太胆大了,是不是?李大夫说话很流氓,是不是?”康伟业说:“哪里。哪里能够这么说。”康伟业不敢正面看着李大夫,他把目光放在医务室的白墙上,那里有一幅油漆斑驳的大型标语: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康伟业大着胆子说:“李大夫,我和一般工人不一样,我觉得您的话很深刻,很有哲理。”说着说着,康伟业渐渐地顺畅起来,他信任地告诉李大夫说:“李大夫,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话,很受震憾。您也许不知道,我读的是男中,一进初中就搞文化大革命,后来知青下放,在农村呆了四年,没有路子上大学,招工回城,谁想到会被分配到这个厂?当然,我们厂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工人师傅都挺好,只是我,我在冷库,成天扛冷冻猪肉。当然,扛冷冻猪肉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毛主席说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是说我们车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我明白。”康伟业嘎嘎笑起来,说:“只有男人和冷冻猪肉。”李大夫说:“是啊,我明白。”从这一天以后,康伟业与李大夫成了好朋友。再不久,李大夫就为他介绍了段莉娜。和全国人民介绍对象的程序一样,康伟业和段莉娜在见面之前首先由介绍人交待了双方的个人条件。段莉娜的条件非常优越。她与康伟业同龄,是中共党员,在社会科学院工作;思想进步,事业心强,身体健康,容貌端正,身高一米六十六;父亲是武汉军区师级干部。康伟业一听段莉娜的简况,人就矮了半截。连忙对李大夫说不行不行,我的条件太差了。李大夫不由分说地定下了一个见面的日期。在李大夫看来,康伟业的条件一点不差,只有像段莉娜这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康伟业。李大夫以她阅尽人间沧桑的眼光为康伟业下了一个预言。她说:“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的人,不会久困在这个车间里。你的前程不可限量。”她说:“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段莉娜就是这样经由李大夫出现在康伟业生活中。来来往往2一九七六年五月的一天,下午三点钟,汉口中山公园百花亭,康伟业与段莉娜在这里第一次见面。康伟业按时到达,段莉娜却先他而到,在李大夫的指点下,远远地观察惶然寻找过来的康伟业。康伟业事先已知道了段莉娜的大概情况,然而一见之下,他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五月是一个花红草绿、枝繁叶茂、蜂飞蝶舞的浓情季节,年轻的、健康的、饱满的姑娘段莉娜,唇红齿白的与这个季节融为一体,眩目耀眼地展现在康伟业面前。康伟业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段莉娜是如此地出众,他的眼睛完全不敢在她身上停留,而像是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在公园到处奔突乱撞。李大夫对段莉娜说:“这是小康,康伟业同志。”又对康伟业说,“这是小段,段莉娜同志。”然后自己噗嗤一笑,说,“你们握个手吧。”康伟业的手微微动了动又放下了,他怕自己伸出手而对方没有伸手。段莉娜比康伟业大方得多,她说:“康伟业同志你好。”她干脆而利索地向康伟业伸出了她的手,康伟业只是小部份地碰了碰段莉娜的指尖。他们总算握手了,相识了。康伟业在李大夫走了之后也慢慢地镇定下来了,他的眼睛不再是被猎人追得乱跑的野兔了。他们礼让了一番,在公园在石凳上坐了下来。石凳上不太干净。康伟业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报纸给段莉娜垫着坐,因为他看出段莉娜穿的是一条崭新的军裤,弄脏了怪可惜的。他们基本上是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粗糙的小石桌。潮热的春风在他们面前莽撞地吹过来吹过去,怂恿柳絮和梧桐的刺毛粘他们的眼睫毛,他们只得不时地眨巴眼睛,都像是患有眼疾。段莉娜双膝并拢,坐姿端庄,表情矜持,白衬衣的小方领子翻在腰身肥大的深蓝色春装外面,一对粗黑的短辫编得老紧老紧,用橡皮筋坚固地扎着,辫梢整齐得像是铡刀铡出来的一样,有棱有角地杵在耳垂后面。段莉娜从头到脚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品。比如一只有机玻璃发卡,牙边手绢或者在橡皮筋绕上红色的毛线等等。段莉娜无疑是凝重的,正经的,高傲的,具有思想具有理论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的,一看而知是老三届中的佼佼者。坐在这样一个段莉娜的对面,康伟业唯一比较清醒的感觉就是他们之间的悬殊太大了,以致于康伟业怀疑李大夫对段莉娜隐瞒了他的真实情况。疑点一冒头,康伟业找到了话题,他说:“是这样的,小段同志,我想李大夫对我的介绍不一定全面,我不是中共党员。”段莉娜小声说:“李大夫说过了。但你是工人阶级的一员,入党总是有个先后并且也不分先后的。”段莉娜显然很有口才。康伟业说:“谢谢你的鼓励。不过虽然我身在作为领导阶级的队伍里,可我并不喜欢我的工作。所以将来似乎没有什么希望。”段莉娜望了望天空,把交叉的双手做了一个上下交换,问:“冰库管理工是做什么的?”康伟业说:“扛冰冻猪肉。”段莉娜说:“哦。”在段莉娜“哦”了之后,两人就空坐着,一刻,忽然都意识到了一些尴尬。段莉娜果断地站了起来,说:“我家在武昌,要转几趟公共汽车,我该走了。”康伟业也慌忙站起来,说:“是的,我还有事,我也该走了。”他们犹豫了一下,到底也没有谁向谁主动地伸出手去,所以就没有握手。段莉娜背好她的军用挎包,转身快速地走了。春天消失了。康伟业独自在公园时茫然地逛荡,他猜测段莉娜肯定没有看上自己。康伟业对这种介绍对象的方式感到了愤慨。尤其是条件较弱的一方,完全就是烂萝卜黄白菜,人家看一眼什么都不用说就可以拂袖而去。他妈的一个×!康伟业在心里狠狠骂了几句,又寻到了他们坐过的地方,在小石桌附近的草丛里找到了段莉娜垫过屁股的报纸,用脚踹了个粉碎。一个星期之后,康伟业意外地收到了段莉娜的来信。段莉娜的钢笔字是一手非常漂亮的行书,这倒没有让康伟业感到意外,像段莉娜这样的有志青年,一定会刻苦练字的。段莉娜给康伟业的第一封信简短精练。康伟业同志:您好!首先让我们怀着无比的敬意,共同学习一段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诗词:“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相信对毛主席的这段光辉诗词的重温,会使我们回想起我们这一代革命青年所共同经历的时代风雨。我们要谈的关于我们以前的许多话题就尽在不言中了。我想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虽然是陌生的但我们也曾相识。上次见面,谈话不多,这是正常的,说明你是一个不喜欢纠缠女性的正派男同志。接触时间虽短,我能够感觉到你为人的光明磊落和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一种非常可宝贵的品格。另外,从你的寥寥数语里,我发现你的情绪比较消沉,这对于我们革命青年是一种有害的情绪。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呢?什么困难能够难倒我们呢?中国人连死都不怕,还怕困难吗?等待你的回信。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革命战友:段莉娜段莉娜的信中一个错别字都没有,用词恰当,行文流畅,富有感染力。康伟业读完信,首先是佩服段莉娜,其次,段莉娜在信中大胆使用“我们”的说法,比她本人更能够激起康伟业的感情和某些联想。康伟业灰溜溜的心咯噔一下奔腾起来。当天,康伟业就伏在深夜的灯光下,给段莉娜写了一封回信。回信借鉴或者说是摹仿了段莉娜的风格,与她展开了关于一个革命讨论。一周之后,康伟业又收到了段莉娜的回信。从此,康伟业和段莉娜开始了频繁的鱼雁传书,每周都有两封信越过长江和汉水,一封从武昌到汉口,一封从汉口到武昌。在通讯往来中,他们也约会过几次,约会效果都不如信中的感觉好。两人一旦面对面,“我们”这个词都说不出口了。段莉娜的口头表达能力很强,革命道理谈起来滔滔不绝。康伟业的口才原本不差,但是被段莉娜的气势压抑住了,显得迟钝和笨拙,有时候还口吃。而且他们所有的话题都围绕党和国家的命运生发和展开,与男女之情远隔万里。他们一点也不像是为谈婚论嫁走到一起的青年,而像是两位日理万机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康伟业渐渐感到了无趣,他准备撤退。来来往往3康伟业在信纸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下“请你不要再回信了”这句话。但他总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信扔进邮筒。康伟业想:人家姑娘那么好的条件,凭什么你说吹就吹?一个不是党员的扛猪肉的工人,月工资才拿十八块钱,你吹一个拿二十四块钱的漂亮党员姑娘,这不是故意伤害人家吗?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毛泽东逝世了。一个晴天霹雳在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震响。噩耗传来,人们如丧考妣,失声痛哭,停下了手中正在进行的工作,奔向大街去购买黑纱和制作花圈的彩纸。大街上的人群一片呜咽,犹如世界末日来临。工厂、学校、商店、机关单位、公园、餐馆,到处有人因为过份的悲痛而晕倒。不管是什么人晕倒了,总会有一群人拥上去,抱的抱,抬的抬,有的递开水有的掐人中。共同的灾难感使中国人民一下子亲密起来,一只手总想握住另一只手,个人的肩总想依靠着大家的肩。这一天,突然有人叫康伟业接电话。康伟业对准电话筒大声说:“喂。”那边是段莉娜。段莉娜听到康伟业的声音就忍不住抽泣起来,抽泣使段莉娜显出了女姓的温柔,她说:“伟业,毛主席他老人家……”康伟业也正沉浸在失去领袖的悲痛之中,他说:“小段,你不用说了。小段,你不要哭,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化悲痛为力量。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如何继承他老人家的遗志,将中国革命进行到底。”康伟业嗓音低沉,语气里充满了前所未有亲切,既阳刚又委婉。他敏感地意识到段莉娜对他的称呼是亲昵的“伟业”而不“康伟业同志了”。康伟业趁机大胆地说:“我也很想见见你。”下班后,康伟业挤上公共汽车赶往武昌蛇山公园。他们在浓重的暮色中找到了对方,哽咽着呼唤了一声“毛主席”,不知怎么的人就在对方怀里了。段莉娜滂沱的眼泪弄湿了康伟业的脸膛,康伟业用他的大手一把一把地为段莉娜抹去泪水和鼻涕,顺手揩在身后的树干上。这一夜,他们并肩而坐,在蛇山幽暗的秋草清香的树丛里,听着一列列火车在他们脚下哐哐、哐哐、哐哐地走过,由远及近,由近及远,仿佛历史的进程,既漫长又匆匆,不知来自于哪里。一切都突然变得无头无序,无依无靠,使人感到惘然失措。段莉娜的手一直猫在康伟业的手掌心时,两人都有很踏实的感觉。他们絮絮私语,从国内形势说到国际形势,又从国际形势说到了他们自己的状况。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段莉娜把康伟业带回家见了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康伟业也把段莉娜带回了家。康伟业的家住在单位宿舍里,宿舍由五十年代的苏联式大办公室间隔而成,两间房被书籍挤得满满的,厨房和卫生间是公用的。段莉娜的家在部队大院。大门口有士兵站岗,院子里头绿化得像公园,一幢幢带了一点西洋风格的小楼错落在浓荫之中。几乎每一家的篱笆墙上都藤藤葛葛地挂满了丝瓜、苦瓜、鹅米豆。肥厚的青菜叶子悠闲自得地伸到篱笆外面,平坦的柏油马路一直通到小楼的门前。尤其是第一次,康伟业一进干休所情绪就晴天转多云了。他愤愤不平地想:好哇,原来是这样的啊!你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人民的勤务员,说是解放了我们的城市,倒偷偷地圈了这么大的院子,每家都住小洋楼,还种菜,肆意地把农村搬到城市里。这一切应该怎么解释呢?段莉娜的父亲一身戎装,腹部膨起,双手背在身后,在段莉娜介绍了康伟业之后,仅仅对他点了一个头,以后就一直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听半导体收音机,打瞌睡,段莉娜的兄弟姐妹就不敢恭维了。他们一个个全都是大大咧咧的,用傲视武汉话的部队普通话交谈,无休止地谈他们的话题,从中央谈到地方。把军委领导人和军区司令员的名字说来说去,全都不带姓氏,只说某某同志,搞得像是他们的亲兄弟,牛皮哄哄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康伟业的存在。段莉娜的母亲也仅限于客气,让保姆做饭,自己根本不下厨。于是,康伟业段莉娜有了第一次激烈的争吵。康伟业如此强烈的感受和不平在段莉娜看来简直幼稚可笑。段莉娜反问说:“按你的理论,那么毛主席也不应该住北京中南海,而应该住到湖南长沙的韶山冲去是不是?”康伟业说:“段莉娜,想不到你是这么刁猾!”段莉娜说:“是我刁猾还是你农民意识,心胸狭隘,少见多怪?”康伟业把一只水杯狠狠地摔到地上,说:“请你们摸摸自己的后脑勺,想想你们才进城几天?土腥气掉了没有?还敢说我有农民意识!”段莉娜的脸都气得发绿了。她最后送给康伟业的话是:“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这一次争吵使他们的关系濒于绝交的边缘。但是他们周围的人没有让他们绝交。李大夫受男女双方父母之托,穿梭往来,找当事人双方一再地谈话。大家都认为青年男女在谈对象的过程中闹一点别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人帮忙和稀泥,一个粑粑就可以捏团圆。康伟业和段莉娜就这样被很有耐心的旁人又捏到了一起。最后的结果是:康伟业就摔水杯这个事实本身道了一个歉。众人就对段莉娜说:他道歉了他道歉了。段莉娜紧绷的脸便逐渐松弛了下来。若干日子之后,在两人融洽亲密的某一个时刻,康伟业戏谑地羞弄段莉娜说:“其实你根本不想和我吹是不是?其实你在主动追求我是不是?”段莉娜不打自招地说:“臭美你的吧。”康伟业说:“为什么?我又不是党员,又不是干部,你为什么一见面就喜欢我?”康伟业没有得到他想要的撩人魂魄的回答,诸如我爱你这种火辣的情话。段莉娜一五一十地告诉康伟业,一是因为李大夫说他人品好,有知识,很聪明,将会很有前途。二是因为他高大英武,家庭成分也是革命干部。三是因为第一次见面就给她一张报纸垫石凳,说明他会照顾人。四是因为他闲话少,不纠缠女性,生活作风正派。五是因为她的中学同学贺汉儒告诉过她,康伟业在小学就曾经得到过水利部部长的赞赏。段莉娜有点泄气地说:“我个子太高了,很难找到一个比我高出十五公分以上,又具备各方面条件的人。只有你比较合适,因为入党问题和工作问题都来不是太难解决的问题。”段莉娜清晰地列举出了一二三四五条,这使康伟业既失望又佩服。他说:“没有想到你考虑问题这么成熟。”段莉娜神秘莫测地说:“亲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这是苏联电影《列宁在十月》中瓦西里的一句台词,它在中国家喻户晓,深入人心,被引申,被抽象,被当作了包含多种意义的弦外之音。康伟业明白了。段莉娜将动用各种力量来帮助他入党和提干。他感到了温暖。一种窃喜的自得的温暖。他感激地伸出手去,使劲握了一下段莉娜的手。果然,接下来,康伟业入了党,提了干,成了厂办公室主任。在主任的位置上逐渐锻炼出了才干,不久又被调到了物资局,一去就是科长。康伟业春风得意马蹄疾,两年时间一晃而过。一晃之间,康伟业完完全全换了一副崭新的面貌。事业上的成功是男人最好的营养,社会的宠爱是男人最好的滋补,名利简直就是男人生命活力之源泉。康伟业一扫从前的蔫劲和霉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衣服穿得整洁合体,说话自信又响亮,他算得上一个英俊而有风度的男青年了。就在这年的冬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段莉娜因为她的父母去了外地而特意把康伟业叫来陪伴她。晚饭后,下雪了,是那种可爱的私语般悄悄而又绵密的大雪。他们在暖气洋洋的房间里隔着窗玻璃看雪,聊一些关于雪的闲话。段莉娜不住地嚷热。她双颊彤红,两眼粼粼闪光,一会儿脱一件外套,一会儿脱一件毛衣,后来脱得只剩下一件贴身的粉红色球衣,她处女之身那温热诱人的神秘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向康伟业。康伟业不禁浑身发热,冲动难耐,望着段莉娜错不开眼珠。两人一番挑逗,一番推就,半真半假,试试探探,竟然慌里慌张,拉拉扯扯地把男女之事做了。事毕,段莉娜仿佛突然醒悟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羞得把脸久久地埋在枕头上,呜呜地痛哭。康伟业的感觉糟糕得一塌糊涂。他想他可能做下了一件巨大的后果不堪设想的愚蠢事情。他想:该哭的应该是我。来来往往4康伟业真的哭了,在初次与女人发生肌肤之亲的夜晚,在那个下着美丽大雪的夜晚。那晚,康伟业含糊不清地安慰了段莉娜几句,替她盖好被子,小偷一般仓皇地逃回了客房。康伟业咕噜咕噜喝了一大杯水,一头倒在床上,眼泪无论如何也克制不住地流淌了下来。纵然是七尺男儿,有了那种积淤于心,难与人说的丑陋隐私,又怎么能够不化作滚滚泪水?康伟业实在是没有想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女之事竟然会是这般地无趣,短暂,粗糙和令人尴尬。首先衣服就很不好脱,康伟业搞不清段莉娜是否乐意脱光衣服,她让你脱一点又扯过去往自己身上套一点,急切中康伟业好几次被衣袖和裤腿绊倒,搞得他非常狼狈。结果他们都只脱了一半的衣服,裤子褪在膝盖下面,内衣往上推至颈脖,一大堆织物梗梗地拥在那儿,极大地妨碍着两个人的交流,段莉娜因此总是听不清楚康伟业的话。康伟业怎么也找不到进去的地方,人却又火急火燎地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他几时做的关于尿床的梦:他憋了好长好长的尿,要撒得不行了,却左找一处不是厕所,右找一处也不是厕所。他嚷道:“帮帮我!”段莉娜却说:“什么?”“帮帮我!”“你说什么?”康伟业气恼地抓过段莉娜的手塞到他们的下面。而她的手在他的手中像一只受惊的鸽子,使劲地挣扎扑腾。康伟业好不容易让段莉娜弄懂了她必须帮助他,段莉娜却千般羞涩万般扭捏。最后康伟业的感觉是他一头钻进了死胡同,进去就把尿撒了。段莉娜一动不动,康伟业也一动不动。康伟业急切地希望看到段莉娜的反应,段莉娜木板一块,什么反应也没有,康伟业讪讪的极是没趣,又怕压坏了段莉娜又是满腹的犯罪感,膝下的裤子又防碍他利索地爬起来,他只好绷紧整个身子一骨碌从段莉娜身上翻了下来。段莉娜使用的是部队的单人床,康伟业一翻便翻到了地上。这一摔,康伟业又受了惊又倍感羞辱。段莉娜却呜呜地哭起来。就是在这个时候,康伟业想:该哭的人应该是我呢!虽说这是康伟业的初次,虽说康伟业连女人的门都摸不着,但是并不等于康伟业对女人没有鉴赏能力。段莉娜的骨胳之大是康伟业未曾料到的,并且还很硬。她的髋骨与他的髋骨正碰了一个对着,略得他生疼。段莉娜的乳房也不是他的理想,它们大而扁平,一如两块烙饼。康伟业的理想是刚出笼的小圆馍馍。热乎乎的小圆馍馍,圆润的小细腰,细腰上柔韧的曲线紧紧提起一个肥硕又结实的屁股,腿是修长的,修长得甚至有一点夸张,她贴进他的怀里仿佛就融化在了他的怀里,他的双臂可以环绕她的双肩,把她包裹起来,隐藏起来,爱起来,护起来,让她生长到他的身体中去骨肉中去灵魂中去。康伟业忽然想起来,他这是说的戴晓蕾。原来戴晓蕾一直潜藏在康伟业的心里,现在成了他的经验。如果说人人都有初恋,戴晓蕾也可以算作康伟业的初恋了。戴晓蕾在康伟业十五岁那年的一个日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那天,康伟业和他们宿舍大院的几个男孩子在他们家闲聊。其中一个男孩子忽然激动起来,他神秘又紧张他说:“快看快看,这就是那个戴晓蕾。”男孩子们一起扑到了康伟业家的窗前。十九岁的高三女学生戴晓蕾过来了。与她的同龄人相比,她显得格外地高挑,一张狐狸脸,小胸脯一挺一送,好像衣服里头藏了两只小兔;她穿着裙子和衬衫,身体在微风中摆动如柳,双脚与众不同地呈外八字走路,走的是舞蹈家的步态。尽管康伟业已经听说过戴晓蕾是武汉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主角名角,专门跳《白毛女》中的喜儿,《红色娘子军》中的吴清华,《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之类的英雄人物,康伟业脑子里涌出的由她而激起的却尽是下流的联想。譬如旧社会的妓女,舞女,大资本家的姨太太,《红楼梦》中的秦可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康伟业断言说:“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从此康伟业再也放不下戴晓蕾。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远远地发现了戴晓蕾,康伟业撤腿就往家里跑。三楼他们家的窗户是偷看戴晓蕾的最佳制高点。有一天,戴晓蕾在康伟业家的楼道里堵住了他。戴晓蕾的突然出现使康伟业惊惶失措。他毫无目的地盯着她的脚尖,嘿嘿傻笑。戴晓蕾和缓地略带讥诮他说:“你跑什么?你每天都这么跑来跑去累不累?”一听此话,康伟业的大汗淋漓而下,反身就要往楼上冲。戴晓蕾身体一晃,挡住了康伟业的去路。说:“这就不像勇敢的你了。怕我吃了你不成?”康伟业梗起脖子说:“你能吃了我!”戴晓蕾说:“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康伟业脖子一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戴晓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以大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暧昧的。康伟业肯定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凭借,这使他大为懊丧。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脸。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地从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意的鬼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院里开重要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每刻盼望着星期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衬衣,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就在夜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房间顿时充满了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说:“让我看看窗子。”康伟业连忙说:“好好好。”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音。康伟业叫了一声:“戴晓蕾。”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戴晓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心跳。康伟业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色。戴晓蕾的脸也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不请我喝杯茶吗?”康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伟业还在懵懂之中,问:“电灯坏了?”戴晓蕾说:“真是一个小傻瓜。”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飞魄散,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衣裙没有了,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戴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两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气喘如牛,火辣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一下。当年,通俗的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渊之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戴晓蕾?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超过了害羞、内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把康伟业堵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了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事。”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段莉娜说:“这是你的真心话?”康伟业说:“当然是。”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良心。不过,即便这样,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间。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成了妇女,你就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便便的人。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的答复。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康伟业说:“你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段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康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个很不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角度看问题,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把事情反过来说,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