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的蓝色的天空在树叶的缝隙里缓缓跳动。我的身我的心在这个时候像被剪断的弹簧,松开,一点儿不需要带劲地松开。紧张业已消散,四肢软如棉条,心也闭上了眼睛。多好!没有林立的灰色高楼,没有水泥大街,没有冒着汽油臭味的汽车,没有会议谈话工作责任,没有抽水马桶坏了,没有房顶漏雨了,没有菜场,没有酒宴没有抱怨和议论,不平和愤慨。今天什么都没有,多好!我珍惜这正在过去的分分秒秒。从前的确有这一段跑马看风景的少年时光。现在我很清楚自己今天能够如此舒服地躺在喜爱的针叶林中,这来之不易。且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俗事缠身,单说经济力量我也是无法住星级宾馆,飞机来火车去的。我是一个靠每月两百块钱工资维持生活的国家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如果不是替大企业写点报告文学,人家提供资助,我哪儿敢怀揣星级宾馆的包房钥匙躺在大自然怀中。我不是富人。我也成不了富人。因为我喜欢上了我的这份工作。它清贫,可我喜欢。那我只得接受这份清贫。几年前有个学医时候的女同学来找我,约我和她辞职去开私人医院。医院的专科只设两项:美容和人工流产。她一连三天住在我家说服我。她先前计划的是让我负责美容,美容包括纹眉毛纹眼线割双眼皮隆鼻隆乳激光去痣。后来退让到让我负责人工流产。人工流产仅仅就是把三个月之内的胚胎从子宫里刮出来。利润还是平分。我仍然犹豫不决。她咬牙说:利润四六开!我四你六!她曾经是我们班最差的学生。实习的时候做一次人流术就把人家子宫刮穿一次。我是副班长。后来我负责手把手与她共同做手术。她每上手术台必害怕厌恶地作呕。最后我决定不干。我知道我如果干很可能赚大钱但我还是不想干。因为我更喜欢文字工作。我的这个女同学临走时咬牙切齿踢了我屁股一脚,说:亏你从前还是班长,入党积极分子,现在改革开放,送给你机遇都不敢要。你现在算什么?弄潮儿是我了!几年下来,女同学成了富婆。上报纸上电视老和市长省长谈项目。最近武汉市一家首饰商店进了一挂珍珠项链作为抬高本店档次的门面。是真正的天然东珠,标价五十五万人民币。人家是不准备卖的。可是我这女同学看了项链后叹口气说:多好的珍珠,应该是无价之宝嘛。小姐,我想买了它,价格可以动一动吗?柜台内的小姐说:价格不能动。我们经理没打算卖。女同学说:商品摆在外面岂有不卖之理?价格嘛,我看八十万好了。图个吉利。可以吗?据说当时慌得经理差点从楼梯上滚下来。我从电话里听这个故事时开心地大笑。但我并不后悔。我从来没戴过项链,我也不遗憾。人生最难得的其实就是一个喜欢。看来,我是到了人生的开始固执和清醒的年纪了。躺在松林下,我半醒半睡。我想到了那位陌生的朋友。平心而论,我是喜欢他的。这人似乎与我同在人生某一阶段。既知趣又关心他人。倘若他是个女人,我可能早已与他形影不离,结伴同游了。可惜他是个男人。男人就麻烦大了。我确实到了一种年纪。对不起。朋友。黄昏又将来临。我该回宾馆了。临走之前,我在草帽的掩护下偷采了一束鲜花。几枝是白底洒红的药百合,几枝是红底洒黑的卷丹。我要在我石头小屋的窗台上装点一束美丽的花。12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我闹不清究竟存在不存在上帝或者天主。但是我逢庙便烧香。让我的心语随着那一缕香烟升入无垠的天空。现有的人类起源学说说服不了我。现在的任何门类的科学解释不了我们信手拈来的最普通的现象。例如:昨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了智利复活节岛上的红蟹,它们在交配之后立即想方设法吃饱喝足,然后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到东太平洋海岸去产卵。长征途中它们要经过山地丛林,要经过公路村庄,它们在公路上被飞驰的大卡车碾得血肉横飞。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浩浩荡荡红蟹队伍的前赴后继。是谁告诉它们远方有海岸的?又是谁告诉它们在海岸产卵最合适?电视里的讲解员用惊叹的语气向全世界发问:为什么?我当然也不知道为什么。蒲公英为什么懂得利用风来广泛传播它的种子。父母为什么对自己所生的孩子有那么深那么浓那么绝对的爱?最近的《世界科技译报》上说: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就职典礼的时候,警犬发现了白宫上空一团奇怪的云。从此这团云经久不散,而白宫的许多角落藏有一些非人类所有的类似激光的发射器,电波由白宫直接射向那团云。科学家们认为这是外星人在执行地球任务。外星人是什么?一六六三年八月十五日,俄国的一个叫做别洛谢斯卡娅村的教徒们正在教堂做礼拜,忽听天空一声响,他们涌出教堂,看见了天空中一只巨大的圆球。圆球在村庄上空来回移动,将一个湖泊照得通明透亮。这是我们人类有文字记载的首例报告。后来科学家将这圆球叫做飞碟。飞碟从此屡屡拜访地球。一八九二年,我国清朝未年画家吴友如画了一幅“赤焰腾空”图,向后人展示的是当时南京市民蜂拥在朱雀桥头,争睹空中一团巨卵形火球的情景。画家还留有题记:九月二十八日晚间八点钟,时金陵城南隅忽见火球一团,自西而东,形如巨卵,色红而无光,飘荡半空,其行甚缓,约一炊许,渐远渐灭。飞碟是什么?世界成立了专门科研机构,中国成立了UFO研究协会,然而谁能说清飞碟是什么?我想要说的只是我的认识。我觉得有一种创造人类及地球上一切的某种智慧和力量。它已经创造好了现有的一切并赋予了程序。它还在创造新的东西。我们在它手里就如蚂蚁在我们手里一样。人的命运是由它定好的。我们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创造我们的生活,但我们头上有个巨大的原则。有些天性聪慧的哲学家告诉了我们一句话,说是: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早有人领悟了自己与自己创造者的关系。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相辅相成。都环环相扣,阴阳相对。一个人出生了,从婴儿到少年与父母紧密相连。成年了,与父母脱离,男女紧密相连。男女合为一体了,又形成了一个圆满,新的生命便又诞生了。在男女之间,上天(我们姑且用这么一个代名词)安排了一种程序:男女两性情窦开启,相互好奇,神秘,新鲜,探索,接着合为一体。它把合为一体之后的熟悉过程安排为十个月。十个月,男女两性之间得到了充分的了解。这时十月怀胎的新生命便一朝分娩了。新生命出世,男女成为父母。孩子天生与父母血肉相连,这时,男女便又进入一种新的阶段,新的好奇,新的神秘,新的探索之中。上天好像并没有安排爱情。它只安排了两情相悦。是我们贪图那两情相悦的极乐的一刻天长地久,我们编出了爱情之说。爱情之说的不合理性给人类带来了很多麻烦和痛苦。最常见的就是为了寻求爱情而离婚。错误的婚姻是有的。我们可以离婚再去组合一个和谐相处的家庭。比如有的男人脾气太坏,他当然需要配一个能包容他脾气的女人。但是如若为了像文学书中描写的所谓爱情而离婚而再婚,你将肯定会发现自己上错了车,每到一站都不是那么回事,目的地与你的完全相反。我认识一个娇美的四川女人。她为爱情结了五次婚。她向我讲叙她的婚姻史时声泪俱下。我问她:最近这次找到爱情了吗?她说:没有。我间:还要找吗?她说:就为了不辜负天生我这副美貌我这多情善感,我也要一找到底!最后她离掉了第五任丈夫,在深圳做了暗娼。结果是患了性病,烂掉了一副好皮囊。我去医院看她,她已经完全变了人形。她说她现在最怀念第二个丈夫。因为第二个丈夫曾在半夜为她掖被子。他要做什么,一个眼神她就懂。她要做什么,一个眼神他就懂。只是家庭生活太长了太平淡,两人像兄妹似的。肮脏丑陋的她含着泪,说:天呀,为什么对我这么残酷,我不过是为了爱情。她引用了一句诗:我既然是情海最深处的波涛,那渺小的池沼怎能制止我的渴望?我很想对她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不过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劝她忘掉从前,安心养病。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上天的原则的。当然,天无绝人之路。有一种办法可以保持男女两情相悦的永远。那就是两人永不圆满,永不相聚,永远彼此牵不着手。即便人面相对也让心在天涯,在天涯永远痛苦地呼唤与思念。我想唯一只有这种感情才适合叫做爱情。13我手捧鲜花兴冲冲上山。我在薄暮中欣赏了一番这座山林中古松旁的小别墅。我再一次穷快活地想象这要是我的家可就太美了。猝不及防地大门开了。我倒抽一口冷气。他,我那不知姓名的朋友出现在门前。一刹那他流露出万分的惊喜,这惊喜使他脸庞骤然明亮神采焕发。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是英俊的。他提着两只开水瓶,穿着鲜艳的足球短裤和白色T恤衫,头发湿漉漉的显然是刚刚洗过淋浴。他狡黠而得意的目光掠过我手中的鲜花。他说:嗨!他说:我还是说欢迎光临。一个女人竟被她躲避的男人误认为主动上门送花,真是令人悲愤之极。我恼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径直走过他的身边向我房间走去。我把钥匙摇得叮铃吮当响。我进门后首先找了一只杯子当作花瓶插好花,将花细心地摆好形状装饰在我的床头柜上。然后我对在我的房门口发怔的他说:请进。欢迎光临。14这世界上一个不知什么人,哪一天忽然转了一个不知什么念头,要在庐山开一个不知什么重要会议,不知为什么霸道地一定要住宾馆主楼,更不知为什么不早不晚就在这个日子。于是,两个包房的零客不知被服务台哪位小姐的笔一勾,就被安排到了一栋古旧的石头小宅于里。偏在这三星级的宾馆里还有一栋无客居住的小宅子。只有两间客房。只住着我和他。我们的床仅隔一道杉木的板壁。这种巧合哪像人力所为?就像如琴湖的浓雾让我无话可说一样,我再次哑口无言。我们对面坐着,久久无话。天黑了好久,也忘记了开灯。他在昏暗中走过来,擎住了我的双肩。我扭动肩想摆脱他的手。别动。他像哄孩子似地温和地说:乖乖地别动听我说。他说:我非常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想法。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来的这份冷静但我对此理解和赞赏。本来我是不打算找你的。今天早上当我在餐厅坐下时我就明白将肯定是我一个人用餐。所以,我一刻也没有等候。他说:那盒《圣洁之爱》并不是特意为你买的。是我自己怕听理发店那些破磁带,就顺便在隔壁新华书店买了一盒。你当时围着理发的围兜,眉眼罩在那头盔里,我根本看不清你的模样,根本无意于结识你。我是看你那么难受那么狼狈,好不容易有了一点顺耳的音乐。出于善良,我就把磁带留下了。我没有留下住址姓名没有留下任何话,不是吗?他说:但是,晚饭时候你直接闯到了我的餐桌旁。我说:我是无意的。他说:对,我知道你是无意的。正因为是无意的,正因为我们都已经是大人,都是懂得顺应自然的大人,所以我们就没有谁故意走开。很轻松地在一起吃了饭。我说:好了别说了。他说:行。我省略掉许多话。但我要告诉你一点,今天我是准备换一个宾馆的。服务台和我商量要我调出主楼,我并不想调。我准备去结帐。他微笑看着我。我问: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他说:我有一副扑克。凡遇上两可而又必须选择其一的事,我就算卦,靠天意而定。我想起我扔硬币决定是否戴戒指的一幕。他说:算卦的结果是我应该接受调房。他说:我一走进这栋房子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觉得我会再见到你。为此我都嘲笑自己了。这么个大男人,想念一个萍水相逢,没说儿句话,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并且人家还不待见你的女人,真是太没出息了。堂堂大老爷们天涯何处无芳草?我说:别贫嘴。他说:谁料到下午我说去打点开水。门一开,嗬,你手捧鲜花站在我的门前。天,我真都要晕了。我被他逗笑了。想来也确实好笑。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他说:看来我们别无选择,只有共度良宵了。我推开了他的手。我有点生气。我一直觉得他挺老实憨厚的,原来却贫嘴得很。对不起对不起!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很高兴天赐良机,今晚能够和你单独相处。我会尊重你的任何意愿,明白吗?他拿来一瓶矿泉水,说:喝点水。玩了一天够渴的了。我是渴了。接过水咕咕咕喝了一气。我打开了电灯。又去开了走廊的灯和客厅的灯。他去将他房间的电灯也打开了。并且还去开了两个废弃房间的灯。整栋房子顿时亮堂堂的。他今天精神抖擞,活泼调皮。一开口准说阴损话。他说:小姐,你以为光明之下就没有危险吗?我只能装作没听见。男人就是乐意女人与他斗这种轻薄的嘴皮子。我匆匆洗了一把脸。拿起随身小包往外走。宾馆主楼舞厅里有通宵舞会。我可以在那儿听一夜音乐。他说:去舞厅?别这样。这样做就不像你了,多么做作。你一直都是一个很自然的人嘛。我知道去舞厅很傻。问题是我和他这样太像一家人了。我不讲话,光是对他笑笑。不管去哪儿,总之我至少得暂时离开这屋子,好好想想问题。我拉门,拉不动。再一看,大门在外头锁上了!世界真奇妙!准是刚才服务员大妈见屋里头没灯,门又敞着,就以为是客人出门忘了锁门,就自以为对客人负责地上了锁。我垂头丧气地坐下了。他在那儿研究被反锁的大门。他忍不住呵呵大笑。他笑着说:服了。我服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如何来了这么一招呢!我只好慢慢抬起头,面对现实。现在是晚上八点差十分。这里没有电话没有电视。大门锁着。房子在山上。只有阵阵松涛在窗口呼啦啦地自由自在地响。15我最初是从写诗步入文学行当的。十九岁时发表第一首诗歌。二十岁就不写诗了,改写小说。那时我在学医,每当我俯在充满福尔马林气味的枣色的尸体上辨认肌肉、骨头和神经纤维时,我的在花前月下的诗意便受到了极大的嘲弄。后来我一直写小说。写和我们生活一样真实的小说。灿若群星的诗篇被我逐渐遗忘。如今能背诵的只有寥寥几首。其中有一首是爱尔兰著名诗人叶芝的诗《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我喜欢叶芝。他没有别的诗人那么疯疯癫癫,是个比较明白的人。女人最大的不幸是什么?是有一段肉体流光溢彩,头脑却是一盆浆糊的青春期。少女只知道要人可不知道要什么样的人。如果她们经常去女同学家,而女同学正好有一个哥哥,她们就会爱上她哥哥。如果有个男人打跑了调戏她的男孩,她们就会爱上这个男人。如果她们总是听到对面楼的琴声,她们就会爱上拉琴人。如果她们喜欢看电影,就会爱上影星井在身边找出一个与影星相像的人。如果斯时斯地的社会上宣传共产党员的重要性,她们就我党员。如果某段边界起了战火,社会上歌颂解放军战士,她们就会找军人。如果工人阶级一时很走红,她们就去找工人。现在金钱的威力最大,她们就去傍大款。等到后来头脑清醒了,青春业已逝去。青春的消失对女人来说是件绝对的坏事。无论哪个男人都更喜欢美丽的容貌,丰腴的肌肉,柔软的细腰和光滑浓密的头发。青春过后的女人不是发胖便是枯瘦。发粗发硬的腰,干黄稀疏的发,松弛的皮肤失神的目光都绝对地不再适合恋爱游戏。女人这时候最美好的形象是怀抱婴儿,是相夫教子,是在深夜的灯光下缝缝织织,是在办公室里冷脸冷面有条有理地做事办公。当女人丰熟如桃的时候,男人乳臭未干。当男人长出魁梧双肩的时候,女人却在凋谢。偏在这个时候他们碰面了。他们自以为这下可找到了说话的人了,哪知上天已经让他们失之交臂。上天的原则是不让任何事物达到极致。女人你想在你最美丽的时候又得到最终能爱你皱纹的人:男人你想功成名就又得到如心可意的娇妻美眷?这就是十全十美。是一大忌。世上的事只可九九不可十足。我深信这原则。我深知我该怎么做。我把叶芝的诗送给我自己。我愿像我姨母那样,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美好,都令人舒服。16我洗了澡洗了衣服。和每天一样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然后,我建议我们别谈什么话,我们打牌。他认为这建议极好。他补充了一条建议,说我们应该带点彩,否则吸引不了人。我认为他这建议极好。我们得打牌消磨掉睡觉之前几个小时的时光,就是得让牌打出点刺激性来。赌钱。输一次一角钱。付现款不许欠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我们开始赌钱。用三分之二的扑克,玩最普通的争上游。他说:我希望来真的。我说:当然是来真的。开始我们一角钱一次,很快就觉得极不方便,因为大家都没多少毛票。都掏出钱来看看,拾元一张的最多。看来他是个老赌徒,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拾块钱一次吧。我的赌运正好,毛票堆了一大堆。我说:行啊。我们拾块钱一次。气氛立刻较刚才紧张多了。我平日玩牌不行,没脑子,乱出牌,总是一输到底。今晚我仍然是乱出牌,但牌好得简直无法形容。他身边一叠拾元的钞票像雪花一样消融着。而我这边,白花花银子像座山。他皱起了眉,出牌速度越来越慢,对出牌的思考越来越慎重。我心花怒放。我讥笑他:再慎重也没用啊。他还硬撑着,说:我是让你呀。好男不和女斗。我赢得了他最后一张钱后,说:好了。不玩了。他说:不玩了?不玩了我明天吃什么?我说:如果你还是输怎么办?他说:拿东西抵押,直至我风水转过来为止。我就不信我这次会栽在庐山。这是我生平头一次赌博。头一次体会了赌徒的兴奋和瘾头。其实我是激他的,我怎么能要他的钱?我说:牌呢不打了。我困了。钱还给你。他极为认真地望着我。他说:你困了你可以去睡,我们明天接着打。钱是你的了,我不能要。赌博要有赌德。钱输了就不是自己的了,所谓覆水难收。这是古今中外的赌博原则。我笑。我说:原则性这么强?他不笑。他说:当然哪。作为一个男人,赌德是起码的德性。我说:那好。我们接着玩。我给他沏了一杯茶。我喝矿泉水。他让我去睡觉我摇头。我得设法把他的钱全部输给他。作为一个女人,我觉得玩玩牌就带走一个男人的钱,太笑话了。我们重新开始。这一轮果然是我输。即使不想输也办不到,因为牌差得一塌糊涂。他高兴得喜形于色,不时大笑。男人多像个孩子啊!他很快便将他的钱如数赢了回去。但他并没注意到这一点。我想提醒他但我又想表现一下我也有赌德。而且我总觉得我随时会时来运转的。只要再赢一次,我就去睡觉。不幸的是我的钱也很快输光了。当我将毛票都数给他之后,他问:还玩吗?我说:当然。否则,明天我将没钱吃饭。他说:如果还是你输怎么办?我说:我的全部家当都在房间里,东西任你拿。他说:嘿,挺有丈夫气的。我不相信我会输。这是第三轮。运气按说又该回来了。我只打算赢回我的钱就收手。然而。我输了。我咬牙坚持着,输到第十次终于垮了。这次我已经一无所有。连植物园偷回的花都早归他了。他说:我说句公正的话,请你别介意。我说:你说吧。他说:这次,你只有把你自己给我了。这是赌债。我呆呆望着他,多么阴险可恶的家伙。他说:别这么震惊,跟我回家当丫头去。我说:去你的!他说:嫌低了!当太太也行。我说:流氓!好了好了,他说:我是流氓。谁又不是流氓?他收拾好牌,整理好钞票,将我的钱放进我的手提包。我说:那钱是你的,我不要。我们明天接着来。他说:这么说今晚你一定要跟我走?我说:别一句正经话都没有。总开玩笑,我简直不敢和你说话了。他说:你本来就没有和我说什么话。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总该对我说话才是。得了。一切明天再说。明天准是个红日高照的好天气。现在你该睡觉了。去吧。关好房门,美美睡一觉。明天我一定给你另找个宾馆行吗?我的心里头感到了一种温情暖意。朋友!我想你是个好朋友。我点头。我说:也愿你睡个美美的觉。他说:会的。我回房间睡下了。老天真够作弄人的,我躺在床上这么想。我是在现实生活中么,这些真真实实发生的一切多么像一个故事。身历其景,我的确有些茫然失措。我不知道作为这种故事的女主人翁应该怎么做?他到底是谁?我明白我的好奇心已经在我表面的淡漠里越来越冲动。某一年的某一夜,我曾和谁被反锁在一间石头小屋里呢?床在细细的震颤。山林也在细细的震颤。风在林间浪涛一样翻卷。各种夏虫叫得很欢。绿得晶莹的萤火虫一点一点划过我的窗口。难道还会有事?后来果然又有了事。庐山又下暴雨了。闪电惊雷吵醒了我。我一起身找不到拖鞋,拖鞋漂走了。没见过这种屋漏,完全像没有房顶一样。我拿着脸盆不知接在哪儿好。山水从我窗边汹涌而过,不时扑入一股股黄浪。我奋力关上窗户回头又发现床上开始漏雨。我没有像小说里写到的那样害怕尖叫。他也没有来敲门。但我相信他肯定醒了。我们都在默默反抗。反抗老天安排的这场似乎要我们再次相遇的暴雨。我一点都不害怕。这山上这屋里不是我一个人。有一种默契无形无声地从隔壁房间源源不断地传达过来。防汛抢险忙了半天收效甚微。我精疲力竭地罢休了。这真叫做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也没办法。我披上毛巾被,包裹好湿头发,准备悄悄到客厅去睡,当我轻轻拧开房门,轻轻走出来时,他也轻轻出来了,他也披着毛巾被。我们都在同一时刻很警惕地看了一眼对方的门。自然,这么一看我们都愣住了。我们脸上都失去了表情。17第二天早上,果然是红日高照。我拎着行李出门了。一出宾馆就遇上一辆下山的长途公共汽车招揽生意。我跳上了车。车缓缓走到牯岭街,乘客上满了。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马力随之加大,汽车风驰电掣地上了盘山公路。我没有回头。我强迫自己不要回头。我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我蹑手蹑脚出门的时候,他睡得像个正做美梦的孩子。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也不知道我是谁。就像人们常常感叹的那样:人生如梦。真的,如梦。18我的关于爱情的故事编完了。很希望这故事能够给人以真实感,好让我那些关于爱情的观点站得住脚。为了增加真情实感,我想最后还写一段给他的话:朋友,这部小说是送给你的。以弥补我在庐山对你的沉默。无论你在天涯或是在海角,我相信你终究会读到它。我想告诉你。我非常感谢你对我的理解和你带给我的快乐。那如琴湖的浓雾及山上的石头小屋等等,将永远美好地存留我心中。在我这一生里,我会怀念你,温暖地怀念你。一九九三年七月八日武汉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