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流利的英语。那么,轿夫的选择也应该配得上夫人,轿夫一律阴丹士林中国式短裤褂,个个都是奉化人,抬轿上山如一阵轻风,一口气到了小天池。蒋介石的庐山行邪就在牯岭街附近的河东路。这所西洋式别墅原是一个外国牧师的,它三面环山,一面临溪,风水极好,蒋介石这位迷信风水的元首要用重金买下,将门牌十二号改为十四号A,以夫人的名字命名为美庐作为送给宋美龄的礼物。在我们看来,爱情在这儿。一个郎才,一个女貌,一件礼物便是一座价值连城的花园别墅。说实在的,穷人有什么爱情?贫贱夫妻百事哀,最好的结局不过是不吵不闹相依为命罢了。人与人出于人怕孤独的本性结伴过日子这决不叫爱情。站在幽深的美庐前,仿佛看见绝代佳人宋美龄从林荫小路上款款而来。如果说她没有得到爱情那还有谁得到了爱情?然而,真实生活给我的总是迷惑。宋美龄上山没两天,蒋介石告诉她美国特使马歇尔的夫人也要上山。聪慧的美龄深知美国对丈夫的重要,她明白丈夫需要自己做些什么。宋美龄足足花了两天时间为马歇尔夫人选了河西路十五号作为公馆,又根据自己在美国生活的经验,精心布置了一番。届时,又亲自到小天他迎接马歇尔夫人。不两天,马歇尔特使的五星座机也在九江机场徐徐降落,宋美龄陪马歇尔夫人再次来到小天池。马歇尔特使高兴极了,在小天池与自己夫人拥抱亲吻之后,还俯身吻了宋美龄的手背。马歇尔特使兴致勃发,要从小天池步行到河西路,且在众目睽睽之下。美国人民主自由惯了,哪里懂得我国的一国之母是不可以随便在街市上行走的。况且宋美龄的千金娇躯怎么受得了这种劳累?可是宋美龄答应了。她让马歇尔挽着手臂,从小天池走到河西路,一路上看热闹的老百姓奔走相告,捂嘴窃笑,私下说了许多的难听话。又过了几天,美国新任大使司徒雷登上山递交国书。宋美龄又忙碌好一阵子。某一日,宋美龄与马歇尔夫人在花园下棋。宋美龄不禁叹一声太累了。于是,两位夫人决定去游泳。中午,在饭桌上。宋美龄说:我下午三点钟上励志社游泳。蒋介石听罢一言不发。大令,宋美龄说:你不赞成我去游泳?蒋介石说:你这做法是不大妥当。宋美龄悲从胸中起。她说:为什么?蒋介石说:你为一国元首夫人,去一个公共游泳池游泳,在老百姓面前你穿什么?宋美龄说:穿什么?她不由苦笑。难道穿整套衣服下水?蒋介石说:所以说不妥当嘛。赤身露体像什么话?宋美龄耸肩:在美国,女人穿游泳衣游泳这是很普通的事。蒋介石说:这是在中国!宋美龄半晌说不出话。一会儿,她挑起双眉: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禁止我去了?蒋介石神色尴尬。可是——宋美龄冷静地拿出杀手锏,她说:我已经答应了马歇尔夫人。抬出美国人又有什么?蒋介石如果能够轻易改变观点,那还是蒋介石?下午三点。宋美龄出现在游泳池。她花衬衣白短裤,赤脚穿一双白色鹿皮鞋,手持精致的草帽。她打扮得非常出色。身穿大红夏威夷衬衣的马歇尔夫人拎着大浴中和游泳衣兴致勃勃说:美龄,我们去换游泳衣。宋美龄说:我不游了,因为我身体不大舒服。但我找了桃乐赛陪你游,我在池边看你们。桃乐赛是宋子文的女儿,美国长大的中国女孩。桃乐赛已经穿着游泳衣,只在外面披了一件毛巾外衣,自由活泼地跑过来了。马歇尔夫人和桃乐赛穿着游泳衣大方坦然地跑上跳水台,欢笑着跳水。群众鼓掌。好些外国小伙子吹口哨喝彩。宋美龄坐在游泳池边,脱下皮鞋,默默地将两脚浸入水池中。在庐山另一幢别墅里,蒋介石的工作班子正在紧张地工作。工作人员们有如下一段对话。一人说:哎哟,军事将领们一个个都召上山来,多麻烦。夫人怕热,在官邸装上冷气不就行了。一人说:是因为夫人?你知道什么!南京正在进行和平谈判,元首能把将领们集合到南京?又一人说:元首非常相信风水。当初他在庐山下令全面抗战,结果抗战胜利了。这次拟定全面进攻共产党的军事计划,举足轻重啊!当然要上庐山这个吉祥的地方。显然,政治吞噬了爱情。也许这些故事是后人的演绎误传。但是为什么没有误传成为《梁山伯与祝英台》及《西厢记》之类的动人故事呢?动人的爱情故事总是在神话中,在唱本里,在以往某个遥远的时代。江青也上过庐山,文字记载留给我们的是她在参与共产党的革命实践活动(当年的记载和说法)。贺子珍也上过庐山。至今犹在耳边的是这位毛泽东的第二任妻子的凄凉的哭泣声。这三位女人都是不平凡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无疑是人中之龙。他们的感情一定要比常人丰富敏感许多倍。结果我们从他们的故事中看到了什么呢?毛泽东尤其诙谐。当他赶跑了蒋介石,做了新中国的领袖之后,他指着美庐二字哈哈大笑。他说:怎么叫了这个名字呢?美字一倒过来不就成为大王八吗?一个大王八庐顿时扫尽了美庐的情爱成份,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对另一个政治家的嘲笑。毛泽东和江青也住进了美庐。毛泽东将坐式马桶改为蹲式马桶。他习惯蹲着。江青则在房间里挂满窗帘铺满地毯,她喜欢安静,她的卧室和毛泽东的卧室不在一块儿。现在美庐陈列着一只台灯,灯罩似乎曾是玫瑰红色,绸布灯罩上有流苏和镶边,十分地花哨俗气。讲解员说这是宋美龄用过的台灯。我一点也不信。实物最容易被历史误传,历史越久越清晰的是精神生活。8橙黄色的玛瑙戒指在台灯下闪射着温暖柔和的光芒。我斜躺在床上。逛了一天有点累。本来打个小盹,洗个热水澡,去餐厅吃晚饭——很舒服。但这只戒指蹲在桌子上,猫眼一样望着我,给我出了一道难题。吃晚饭很可能又遇上他。我如果戴着戒指,会不会显得我看重了这个玩笑,引起他的某些想法。如果不戴戒指,会不会使他认为我在故意回避这个玩笑,回避当然是想到了某些应该回避的问题。男女之间,大大方方开玩笑是不用回避的,只有不大方了才开始躲闪。我斜躺在床上,心里说:见他妈的鬼!怎么遇上了这种莫名其妙的事?他是何许人也?居然使人发愁了。吃饭的时间就要到了。我想那就看天意吧。我摸出一枚硬币。规定分面是戴,徽面是不戴。我洗了手,郑重其事地跪在地毯上扔了三次硬币,两次是分,——次是徽。结果是戴。我毅然戴上了戒指。果然他已经在餐厅。他坐在我们吃过两次饭的小餐桌旁。见我进来,他点点头,指了指椅子。服务员并没征求我的意见,自然送了两份菜到小餐桌上。我坦然走过去坐下,打了个招呼,说:嗨。他说:嗨。玩得好吗?我说:好。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谈美庐及其它别墅的历史。一直到吃完饭谁都不曾注意到我手指上的玛瑙戒指。倒是我在柜台结帐付款时,收款小姐说:您这戒指真别致!我吃惊。说:是吗?它好看?这时他已离开柜台。小姐说:好看。这颜色配皮肤挺好。很贵吧?我说:小姐,五块钱。只有一个餐厅小姐看重这枚戒指。我暗笑自己,这就叫作:天下本无事,庸人自忧之。他等在餐厅门外。他问,那小姐和你谈什么呢,我说:谈天气。他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嘲笑。我说:我问她庐山是不是总这样突然下暴雨。他说:她肯定说是的。我说:是的。晚饭后照例是散步。他问:你去过如琴湖吗?我说:没有。他说:那就去如琴湖吧。从牯岭街上走,二十分钟。民间传说中有个故事,说是一年中有一个夜晚如琴湖上会升起浓雾,浓得完全看不见湖水,浓得人在对面碰上了鼻子都看不见对方。我说:为什么有这么浓的雾?他说:传说嘛,无非是说一对神仙情侣在这夜私会等等,意思不大。旅游区的景点总被人乱编些滥俗的故事。不过,湖本身挺好看的。我说:你去过?他说:我来庐山不止一次了。有一次夜晚在如琴湖边散步。我说:可见到浓雾与神仙?他说:当然是没有。一般是薄雾。我们散漫地穿行在满街的游客中。游客们穿着随意,色彩鲜艳,眼睛看山看水看景色,不像在日常生活中尽盯着看人。与他们在一起舒服惬意。我将手抄在裙子口袋里不时从里头掏几颗青豆吃。我的眼睛也东张西望,什么好看就看什么。弄不好就把身边陌生的朋友给丢了。发现丢了我会四下望他找他,因为有他陪着,我的安全感强多了。我大摇大摆在街上,心中很感谢这位陌生的朋友。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躲进庐山想当一会儿孤鸟和飘萍的人。我们仿佛没把人的一切身外之物当回事。我们对对方丝毫不好奇,不猜测,不多管闲事,需要的时候就叫一声:嗨。很好,我想,遇上这么一个酷像我自己的朋友真是太好了。他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声:嗬!我跑过去。我问:怎么啦?他站在一个买冰棍的老太婆对面。我问:出什么事啦?他说:我准备买两支雪糕,你猜这老太婆说有什么卖?我说:有什么卖?老大婆毫不明白地呆笑。他说:她问我买不买娃娃头?他讶异得像个孩子。我说:瞎,娃娃头是一种雪糕的名字,许多城市都有的。是吗?他说。你不觉得瘆人?我说:不。习惯了。他顽皮地夸张地说:那我请你吃颗娃娃头。我说:谢谢,我愿意吃颗娃娃头。我们一人举一支做成娃娃脑袋的雪糕,咬了一口,想想,两人捧腹大笑。一路吃一路笑不觉天色渐渐暗下来,到如琴湖时已经暮色四合。如琴湖顾名思义,是说这湖泊像一把琴的模样。湖不大,有亭台水榭,九曲回廊,绕湖一周是石径,石径边长满闲花野草。我们一前一后沿着湖走。他说:这湖不错吧?我说:一般。我来自千湖之省。我见过洞庭湖,鄱阳湖,洪湖,东湖,西湖,太湖,这小小如琴湖只能说一般。他说:怎么是一般?这水多好!我说:那你肯定是北方人了。话一出口。我立即咬住了嘴唇。我管他是哪里人呢!我这不是多事吗?他说:对。北方人。我赶紧望了他一眼。我想我的眼神一定很紧张。我说错话了。我们萍水相逢,如闲云野鹤,超凡脱俗,自得其乐,相安无事,君子之交淡如水。若撕掳起凡俗琐事,岂不哆地一下子跌入泥坑。哪里人?做什么事?婚姻如何?家庭怎样?幸福还是不幸福?其实这世界上人人都一样,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这些干什么!尤其有许多男人好谈婚姻的不幸,妻子如何地与他隔膜,如何地不理解他。社会对这种现象有一归纳,这一步叫做痛说革命家史,打动女人同情心。一般已婚男人追求女人惯用这种方式。当然,这有些刻薄男人们,打击面太大。不过逢人便诉苦的男人总是令人不屑的。我非常害怕他也是个婚姻不幸的男人。幸好他懂得我的意思。他揶揄道:就你是一个明白人?他淡淡地笑着,不慌不忙散他的步。我一下于觉得怪没趣。我想在他面前我是不是自以为是了一些?我们进了一座亭子。坐在那儿看湖水。湖上有层轻雾。轻雾里透出远远近近的灯火。我诚恳地向他道了个歉。我说:嗨,对不起。刚才我可能有点自作聪明。因为经常碰上一些不明白的人。他说:不客气。你这态度倒是难能可贵。这时,如琴湖上忽然云烟氖氢,白雾四起。我说:你看你看!他说:哦天啦!白雾眼望着一刻浓似一刻。只一会儿,如琴湖看不见了。远近的灯火模糊了继而消失了。很快我们所在的亭子里也充满了白色的雾。我坠入茫茫云海之中。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想我是与一个传说相遇了!我伸出手,在雾中挥动。一种没天没地无边无际的无限感使我惊惧,敬畏和感动。在黑夜里,雾是那么的白,一种迷濛的白。人在这种白雾中觉得自己轻若翩鸿,渺若尘屑。在有一刻里,我相信了仙界的存在。因为除了雾,我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股股清凉云气浸人我的肌肤,我闻到青草和陈年腐叶混合的腥味,我细听四周,只有遥远地方传来的虫鸣和一种莫名的震颤声。难道仅仅是一片雾就能隔绝人间灯火,声响和人间的气味吗?此雾分明只应天上有!他说:嗨。吓了我一跳。他离我很近,我却看不清他的面容。模糊朦胧的他很像我从前在哪儿见到过的一个熟人。我挣扎着,就像梦中的挣扎那样没有行动只有意念。我常在梦中一边做梦一边提醒自己别当真,这是做梦。我的理智可以伴随我走到梦境最深处。所以,我没醉过酒。他说:多好的雾!他说:就像一个故事,说出来谁也不信。我深有同感。如果将来我如实描写如琴湖这一晚的浓雾,谁信?我想好在人们只认可虚构的东西,文字也只是一种虚构生活的工具。能够写出来的故事已经掺杂了许多人为的因素。就像一个婴儿从母体出来便会沾染世间风尘。白壁无暇的天然的真实只在我心中。如琴湖这奇妙的浓雾只在我心中。在回宾馆的路上我们各自回味着自己的感受。我们默默行路没有交谈。好到极致,奇妙到极致就和痛苦到极致一样,无法交谈。走进灯火辉煌的宾馆大厅,我们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好像重回人间了。他邀我在大厅里坐坐,歇歇脚。我同意了。我们坐在大厅的沙发里,喝着矿泉水。他抽烟。穿制服的小姐立即为他换了一只洁净的烟灰缸。我看着小姐在地毯上走过来走过去的玲珑的脚。我想:高跟鞋就是漂亮。他说。嗨,我得开诚布公和你说件事。我点头,继续喝矿泉水。他说:刚才我在如琴湖感受到了神话的存在。我说:这我相信他说:浓雾和一对神仙情侣。我笑笑。我说:只有浓雾。你是一个明白人。别胡说八道。他说:我说的是真话。真的。和你在一起真舒服。就像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真实自然。我要告诉你我非常,非常喜欢你。我苦笑,继续喝矿泉水。大厅明亮如昼,谁都不会说昏话。我觉得我掉进了他的陷阱。从理发店的轻音乐磁带到如琴湖的浓雾。我垂下头,双手揉搓太阳穴。明天见。他说:明天我要和你好好谈一次。至少你得听我好好谈一次。他摸了摸我低垂的头,像个父亲。他说:睡个好觉9我有个亲戚。我闹不清与她的亲戚关系。总之我叫她姨母。虽然她不是我的亲姨母,但我从小最看重的便是她。在我六到十二岁的人生阶段里,姨母是我的女性榜样。姨母穿一件白底红点的旗袍,细腰高胸圆臀,旗袍的竖领衬托着她雪白的脖子。烫成大花的短发翻卷在她腮边。她脸蛋的颧骨处总是闪着粉色的光泽,眉毛黑黑长长一直伸入鬓角。她说话谈吐大大方方,整齐的牙齿在红唇里面闪闪烁烁。她穿着极高的高跟鞋,面含微笑走在干部休养所的院子里。姨父高大英武。一身军官的戎服陪着姨母去舞厅。后来我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姨母,就是仪态万方。姨母真是仪态万方呵!事隔多年的今天,我会突然发现自己的某一个姿态是从姨母那儿学来的。我便嘲笑自己。无疑我这是东施效颦了。女人的风韵是天生的。这是个令我们痛苦的真理。女人的天然风韵准是吸引男人的最重要的东西。我姨母出身资本家家庭,且还是洋奴买办的那种资本家,可姨父怎么会不顾一切地娶了姨母呢?姨父一个东北大汉,从小父母双亡。他亲眼看见父亲被土匪打死,母亲受地主老财的凌辱之后跳井自杀。他苦大仇深。一找到共产党便坚定不移地跟党走了。姨父不仅仅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在革命队伍里他还学了文化。还去莫斯科上过专修班。会跳顿河流域的踢踏舞,会唱几句著名歌剧《蝴蝶夫人》。在武汉的一所大学里,做学生运动地下工作的姨父认识了我姨母,那时她大学三年级。他俩是一见钟情。他俩一见钟情之后很快便被革命和战争分离。姨父的身份暴露,在一个深夜被党派人从热被窝里匆匆接走。情人之间来不及告别就天各一方了。在漫长的严酷的战乱年代,我姨母一直苦苦追寻着恋人的行踪。姨父在死亡线上滚动,但他一刻没忘记我姨母。也有许多次机会,姨父可以与年轻漂亮的女战友结为伉俪,但他从不动心。终于,他们相逢了。但党组织警告姨父,他不应该和我姨母结婚。一个共产党的高级军官和一个资本家小姐是不可能有阶级感情的。姨父面临严峻的抉择:要党还是要小姐?姨父要了小姐。党恼怒地降了姨父一级,把他从重要领导岗位调换到不太重要的领导岗位。这段感人的爱情故事一直在我们家族里广为传颂。记得我八九岁时问过大人们,姨父为什么要和姨母结婚?我一个心直口快的五姨婆撇撇嘴说:还不是我们家珏的风韵迷死人。我大惊失色。我驳斥说:他们是有共同的革命理想,有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共同目标。五姨婆说:你知道还问什么?小孩子懂什么?我知道我的理由不太合理。无论我找不找得到他们相爱的理由,总归他们是爱情的典范。六十年代中期,我目睹了姨母和姨父的一次大吵大闹。那是暑假,我在姨母家。她有四个孩子和一栋两层楼小洋房。房前屋后带了一个令我们少年心醉神迷的花园。一般我们都午休。午饭后有一段午睡的安谧时光。这天突然从楼上传来姨父的怒吼:不行!我不准许!决不!在他们的寝室里,一张电报纸被扔在地板上。姨母的父亲去世了。姨母要回家奔丧。姨父说不行。姨父说:谁都知道你和家庭早就划清了界限,断绝了关系,你等于没有父亲了。姨母说:我有父亲!人都有父亲!我是人!姨父说:是人也要分个阶级。你是哪个阶级的人?姨母说:哪个阶级的人都有父亲。为人之子都要尽为于之道。为了你,他生前我没有孝敬他,现在他去世了,你还不让我们父女见一面吗?姨父说:混帐!为了我?姨父逼近姨母:那我呢?不是因为你,我会落到今天的地步?告诉你,如果不是你,我今天这栋房子就是在北京!在中南海!姨母面无人色。她舔着干枯的嘴唇说不出话。她抱着自己的肩瑟瑟发抖。姨母扑过去抓起了电报,将电报撕成一条一条。姨母说:好!好!今天你终于说真话了!我断送了你的锦绣前程,我欠了你这辈子的债。好!那我不回家了。我不去了!不去!就让我父亲死不瞑目吧。你得从此记住,你欠下我一笔债了。我们两清了!姨母将电报碎片掷到姨父脸上。姨父打了姨母一耳光,骂道:臭婆娘!姨母毫无畏惧,挺身立着,说:你这狼心狗肺的杂种!姨母病倒了。躺了整整一个夏天。从那一天起,姨母搬到楼下住,再也没有上楼。姨父姨母的这一架对我来说是一次历史性的震撼。当然,他们后来和好了。带着四个孩子长年累月生活在同一屋顶下。姨母虽然住在楼下,后来却也怀过孕做过人工流产。姨母风韵永存。文化大革命时她穿一身女兵军装,腰间扎一道武装带,英姿飒爽。现在她一头白发,戴着金边老花镜,大红绸布衬衣里头挂一串珍珠项链,骑一辆乳白色女式小跑车,所经之处,回头率甚高。文革时,姨父积极支持造反派,姨母是保守派。“四五”天安门事件,姨父站在党中央一边,姨母热情朗诵天安门诗抄。他们夫妻俩一辈子没统一观点。但也没有离婚。姨母曾提过!姨父不同意。又是五姨婆说:迁那样的女人,哪个男人到手了会放掉?她是个尤物啊!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机会和姨母深入谈话,她对自己的感情生活闭口不谈。十年前,我在婚姻上遇到麻烦,我的选择遭到我们全家的反对。我在苦恼中寻求姨母的支持。我认为她可能比较开明。姨母却对我说了那么一段话。记得是在秋未的花园里,我和姨母整理着葡萄架。黄叶像蝴蝶一样在我们身边飞舞。满目皆是老干枯藤的褐色。姨母说:我也不同意你的观点。到谈婚论嫁这一步,就必须冷静地看看对方的人品,才貌,性格及家庭背景。家庭必须是有文化的,性格要温和,要会体贴人,要有良心。人材也应该有十分。在以上条件具备的情况下,再看你们两人是否相处得合宜。合宜就是最好的了。我红着脸说:那么爱情呢?姨母说:傻孩子,我们不谈爱情。10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岁月,经过在这些岁月里的思考,我发现我们大家所说的,让一辈又一辈人追寻的爱情原来存在于诗里。诗,一种文学式样,专门寄托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寄托的梦境。例如:我愿意是树,如果你是树上的花;我愿意是花,如果你是露水;我愿意是露水,如果你是阳光……如果你是天空,我愿意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你是地狱,我愿意永堕地狱之中。多么美好的诗句!遗憾的是事实上我们是人,我们不可能永远不可能是树、花、露水、阳光、天空和星星。我们与它们毫无可比性。再例如:我愿意是急流,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条小鱼,在我的浪花中快乐地游来游去。我愿意是荒林,只要我的爱人是一只小鸟,在我稠密的树枝间做窠鸣叫。我愿意是废墟,只要我的爱人是青青的常春藤,沿着我荒凉的额亲密地攀援上升。我愿意是草屋,只要我的爱人是可爱的火焰,在我的炉子里愉快地缓缓闪现。我愿意是灰色的破旗,只要我的爱人是珊瑚似的夕阳,傍着我苍白的脸显出鲜艳的辉煌。我在十八岁的时候流着泪朗诵这首情诗。鼓掌喝彩的是我十六岁的表弟。我三十岁的表姐在一旁冷笑。姨母织着毛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饱经沧桑的五姨婆在火盆边睡着了。有一句诗我相信是爱情的全部内涵和最高境界,单纯就欣赏而言,我永远被它感动。它就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11没有什么明天,我说。我关上房门,到卫生间梳洗。我用柔软的毛巾对着大镜子擦干被如琴湖的浓雾濡湿的头发。我再次明确告诉自己:没有什么明天。没有明天的谈话。谈什么?再见朋友。洗过澡,躺在床上,我给总服务台拨了个电话。我说:小姐,我从明天起想在团体餐厅吃饭,能安排一下吗?小姐说:如果您愿意自费,是可以的。一般团体进餐都是支票结帐,个人不掏钱。我说:我愿意个人掏钱。小姐说:那您明天参加中国农村改革开放政策研究会议进餐。餐桌上有牌子,上面写着农改会,十个人一桌。谢谢!我说。明天在零客餐厅吃饭的就没有我了。和他碰见的机会也就大大减少了。我躺在床上想:他会找到我的房间来吗?阿弥陀佛,但愿明天我能找到另一家饭店。正这么想着,电话铃骤响。我警惕地望着电话。迟迟不敢去接。本来我真有点喜欢这位陌生的朋友,黄昏时分我还在牯岭大街上庆幸自己遇上了这么一个明白人。再说本来受了如琴湖神话的感染,说几句心里一时激动冒出来的话也不为过。我悄悄退了,你不再找我。这不就行了?追个电话可就叫人感觉不舒服了。电话铃固执地响。我只好提起了话筒,但我不说话。喂!一位小姐奇怪地呼叫:喂喂有人吗?我忙说:小姐有人,对不起。小姐说:我是宾馆总台,刚才和您为进餐的事通过话。我说:我听出你的声音了。小姐有事?小姐说:我们来了一个紧急任务。明天我们要接待一个重要会议。这样,我们必须调整一下房间。您是否能够到山上的六号楼去住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这次在庐山运气这么好,要风是风,要雨得雨。要换个住处机会就主动上门了。我说:调出主楼去六号楼?就是山上那几栋小别墅其中的一栋?小姐说:是的。最上面的那栋。那别墅是太旧了一点儿,但房间还是按标准房间准备的,有热水和卫生间。没有电话电视,我们给你优惠百分之二十的房费。我说:好的我愿意!我岂止愿意?我求之不得呢!眼下庐山游客爆满,我想换个住处谈何容易。况且这种现代楼房我住得多了,那古老的西式小洋房早就令我心驰神往。我和小姐在电话里同时向对方说:谢谢!我们笑起来。这一夜我睡得很好。我大大咧咧地参加了农改会的早餐。一桌的人都看我,我对他们笑了笑,说:早上好。这是早上。当清新的太阳射着六号楼侧面的古松的时候,我迫不及待推开了六号楼的大门。石头的墙壁,苍绿的青苔,老粗老粗的松树,台阶上有只昨夜蜕留的知了壳。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摆着沙发和茶几。客厅过去是一道走廊,走廊里有四间房。一间房堆满旧桌椅,是仓库,一间房是洗衣房,可水龙头全锈了,因为现在宾馆用洗衣机了。还有一间是客房,房门上挂了只大大的守卫牌锁。我把那锁调皮地拨弄了一下。能不叫人高兴?这栋小别墅等于是我一个人的了!上山时,我替服务员拎着两瓶开水。因为服务员是位大妈。进到屋里,大妈气喘吁吁,我给她倒了一杯茶。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我说:大妈您别客气。大妈说:大姐我把钥匙给你自己掌握好不好?我实在爬不动山了,我有风湿病。太好了!谁不乐意宾至如归,像主人一样拥有随意进出的自由!大妈给了一把挂锁钥匙,交代说:这是你房门的。又给了一把较大的挂锁钥匙,说:这是大门的。出门把房门大门都锁好。我接过钥匙。我说:大妈,今天您就别做卫生了。开水也够了。大妈说:大姐你心真好。那我就领情了。谢谢!我也说:谢谢!我真心地感谢这位服务员大妈,就和真心地感谢总台服务员小姐一样。我在房间安顿好行李。端了一杯自开水喝着。一边喝一边逛来逛去,左瞧右瞧。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想象有客人来访的情形。我又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了一会儿。几只硕大的黑蚂蚁从松树上下来,爬上我的脚,弄得人痒痒的,十分有趣。这小别墅在我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四室一厅单元房,握着它的钥匙真有宾至如归的温暖感觉。我怀着温暖,锁好了几重门,下山了。今天我要在庐山植物园玩一天。庐山离武汉比较近,我已经来庐山好几次了。第一次是在医学院读书时利用暑假来的。背着大书包,一处处景点抄录槛联和收集典故传说。第二次是打着团旗上山,我们医院共青团委组织优秀团员上庐山搞夏令营。那次迷恋拍照。在所有景点换了不同的衣裙摆出各种姿势照像。再后来是上山开会。这时对风景已经无所谓,只图个凉爽,呆在招待所看武侠小说。从前我忽略了植物园,竟把它当作一个单位,就像庐山气象站或者育种站一样。实际上庐山植物园是一座举世无双的森林花园。它是三十年代初,由几个留学海外的翩翩才子回国创办的世外桃源。现在我的认识是:身在大自然中不入大自然是何等地矫情和愚蠢。我最简单地穿着布衬衣,赤脚凉鞋,戴顶草帽,在绿色的植物园慢慢地走慢慢地看。我喜欢椽木小道和泥沙便道。它们走上去弹性十足,无比舒服。我偏爱针叶林。它们的树干挺直刚劲,叶色绿得沉着苍翠,最可喜的是它们还能够无花而香。真是德才兼备,品貌双全。吃过快餐午饭后,我选择了一株巨大的葡地龙柏,在它身边的荫凉里躺下小慈。我躺在厚软如毯的草坪上,胸前盖着草帽,头上是几颗百年松杉铺开的伞一般的叶冠,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