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兰,你冷静点,你乱嚷些什么?” “我要嚷!要全世界都听见,老婆在怀孕受苦,男人他妈的倒趁机享受起来--” “李小兰李小兰!你再胡说我只好走了。” “滚吧!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赵胜天一出门,李小兰便拼命推上门,哐当一声反锁了。 邻居出来了许多。三三两两站在走廊里。赵胜天生怕有人慰问或者劝解,埋着头匆匆跑 下了楼。 这一夜赵胜天睡在车间里。他决定孩子出世之后就跟李小兰离婚。 早晨赵胜天是用浓茶漱的口。没刷牙总是不习惯,到中午他还觉得自己口臭。下了班他 不想回家,也不想吃饭,到街上买了一盒口香糖嚼着,顺路闲逛,又像个无聊的单身汉了。 “嗨,赵胜天!” 赵胜天看见一个穿长裙的飘逸女子向他飘来。琼瑶小说中的某小姐来了。近了才看清是 洪丽丽。他们曾经好过一段时间,挨过嘴唇没动真格。还没发展到谈及嫁娶那一步,洪丽丽 就在汉口璇宫饭店认识了一港商,跟他义无返顾地走了。 “喂,小姐,被抛弃了?” “得了?赵拐子。”洪丽丽一说话就不像琼瑶作品中的人了。 洪丽丽妩媚地请赵胜天陪她坐坐,赵胜天说那就坐坐吧。洪丽丽将手腕套进赵胜天的胳 膊,赵胜天没有闪开。他想起李小兰,对洪丽丽说:“你是我的复仇天使。” “什么意思?” “没意思。” “还是老样子啊。太妙了。” 他们在一家个体音乐茶座坐了半个多小时。这家茶座名字叫“阴谋”事后赵胜天觉得他 们进“阴谋”茶座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一落座洪丽丽就叼上了一支“摩尔”香烟,赵胜天掏烟的动作便凝固了。他口袋里的 “红双喜”是香烟阶级里的贫下中农。他不能出丑。 “赵拐子怎么不抽烟了?” “戒了。” 洪丽丽乜斜眼角嘿嘿笑了。她吸了一口烟,半晌,咧开红唇,轻烟从里边袅袅升起。洪 丽丽双眸闪亮,直射赵胜天。赵胜天想:被抛弃的女人又念旧了。 “跟我去海南吧,月薪八百元。” “你说什么?” “月薪八百,去海南。” “如果我说不呢?” “九百。” “不”。 “一千块。奖金另发,生活费包干。别再讨价还价了,这是那一带保镖的最高待遇。” 乖乖!保镖!原来是保镖! “你请我保谁的镖?” “我。我需要你!”洪丽丽在桌面上抓住了赵胜天的手,一只钻戒在她无名指上寒光四 射。“赵拐子,我需要你。我一个独身女子做生意太没人身保障了。有你的机智果敢,有你 练习过几下的拳头,我就不怕世界了,你听我说,我回武汉好几天了,你的情况我摸得一清 二楚,你没有戒烟我也知道,也许你揣着一包‘阿诗玛’,你拿不出手。”洪丽丽朝服务员 做了个手势。服务员送上一包“健”牌香烟,洪丽丽说:“抽吧,我请客。别舍不得老婆孩 子,眼光放开阔些。穷是很可怕的。” 不是天方夜谭,是事实。洪丽丽看来是发财了。一千块的月薪多么诱人。赵胜天有些头 晕目眩。早就想闯沿海,总是临走又失去了自信。人家博士生研究生都在大街上摆小吃摊, 一个技校毕业的电工去干什么?可机会就这么突然地来了。照洪丽丽的说法,订个三年合 同,只干三年就回来,就当他妈服了三年兵役。三年回来他就腰别三万多块钱了。 赵胜天说:“给我谈谈你的情况吧。” “情况很好。” “你做什么生意?” “建筑材料。” “嗬,洪丽丽小姐搬钢筋水泥油漆马赛克?” 洪丽丽纹得细若游丝的弯眉蹙了蹙。 “够了,赵胜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儿就到此为止,明天开始你要懂点规矩,不要 过问老板的私事和生意,你只是一个保镖。” 一风吹尽香烟迷雾。赵胜天的脸发热,他希望自己没涨红脖子,待洪丽丽说完他吸足一 口烟,对准她的粉脸扑地一白。在洪丽丽的咳嗽声中他吹了长长一声口哨。 “对不起。我离不开我亲爱的老婆孩子亲爱的破武汉。况且一只他妈的破鞋有什么镖可 保!” 赵胜天虎虎站起身:“算帐。” 他口袋里有今天刚领的工资一百元,他夹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扔到桌上。服务员追着他 身后说有找头,他头也不回说算你的小费,让咱也穷抖他妈一次阔吧: 洪丽丽一声不吭地看着赵胜天出了店门,吊儿郎当地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她气得 摔了一只烟灰缸。 赵胜天估计自己已经走出了洪丽丽的视线,他玩世不恭的面具再也挂不住了。他气呼呼 大口大口喘气,骂些脏话。等他大步流星奔回家时,站在门口他想起昨晚他们吵架了。他就 这么轻易进去吗? 昨晚赵胜天走了之后,李小兰很快就平静了,平静了就有些后悔。她洗了脸梳了头,收 拾好因吵架弄乱的房间,等待丈夫归来。方才她说了些多傻的话呀。可只有说了傻话,吼叫 了,哭喊莱,她才得以平静。怀孕把人弄得像个疯子。这一点应该写进《孕期指南》里去。 就在李小兰快要入睡的时候,有人轻轻推了推她。李小兰惊醒了,房间没有人。但她肯 定自己没有弄错,那人推的是她的肚子。难道是胎动?李小兰一下子睡意全消,她靠着床架 半卧位,屏息静气地注视着自己的小腹。很久很久过去了,突然,肚子里边弹动了一下,一 会儿,是个大动作的蹬踏,她的肚皮凸起一个小包块随后又消失了。胎动!这肯定就是胎动 了!李小兰觉得眼窝里热乎乎的,心窝里也是热乎乎的,却不是泪,眼窝里的热流流向心 里,心窝里的热流流向小腹,流向那个挥脚舞手的小家伙,她和她的孩子沟通了!说出去也 许没人会相信,关于孕妇的书一本也没提到过,但李小兰的感觉是如此的实在,那股热流仿 佛是双向内凝视的眼睛,她看见她的孩子了。 母爱在李小兰怀孕进入四个月时喷薄而出。 第二天清晨,李小兰一起床就是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她心情如晴天般开朗,老想哼歌 老想笑,恶心感消失得无影无踪,想起现在上市的红红西红柿绿绿小白菜心里就舒服。 李小兰换了身衣服,剪掉了乱支楞着的长发发梢,出门给单位打电话请了一天病假,买 了丈夫爱吃的带鱼和新鲜蔬菜。她一边做家务一边想,如果赵胜天生气不回家,她就去厂里 找他,昨晚的吵闹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了,那时候李小兰多幼稚多傻瓜,一点委屈一点苦都受 不了,那哪儿行呢。 饭菜做好了。到下班时间了。赵胜天没有回来,李小兰就去接他。 赵胜天正在自家门口踌躇不前,李小兰焕然一新,笑吟吟回来了。 “你回来了。”她柔声说,一副日本女人句句的模样。 赵胜天喉咙发紧,只呃呃了两声,他被女人的善变搅得稀里糊涂。 七 生活稍一顺利,时间就过得飞快。 第五个月时,赵胜天搬着书念道:“胎儿头发已经生长,心脏发育完善,能在母腹上听 到胎音。” 果然用一个纺纱厂的空心竹筒子往李小兰肚皮上一按,里面就“的达的达”跳了。 第六个月,他念:“所有脏器都已发育,已能呼吸。” 第七个月,他念:“皮肤上长满毳毛,皮下脂肪少,皮肤皱折。如果此时出生,能啼哭 与吞咽,但生活力弱。” 李小兰说:“是生命力弱吧?” 赵胜天说:“生活力,书上写得清清楚楚。” “哦。”李小兰哦完就忙她的去了。 李小兰忽地变得非常像个母亲,赵胜天反而有点无所适从。 李小兰现在能吃能睡也能干活。体重增加了将近三十斤,大肚皮日大一日,顶得上面呼 吸困难,下面静脉曲张,脚肿得只得穿赵胜天的拖鞋。只要稍有想象力的男人就不难体会孕 妇的难受劲。赵胜天很愿意替妻子买菜做饭洗衣服等等,谁知李小兰不要他帮。她把做家务 当做锻炼,过来人的经验是越多跑路多干活,生孩子越快越容易。李小兰的全部生活只有一 个目的:为了未出世的孩子。 赵胜天十分敬佩妻子的毅力。胎儿不在他身上,他的确有隔膜之感,老记不住这个家里 存在着三个人。因此,他总有些愧意。总想为妻子做点什么。结果他能做的只有经常表扬她 和为她念书,报告胎儿在母腹的成长进程。 这段时期的谈话也是玄而乎之钻迷宫。 “小赵,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随便。” “怎么能随便!说实话吧。”“那我只能瞎说一气。” “我说你喜欢男的还是女的。” “真的随便。” “随便就是男孩。” “好吧男孩。” “就是嘛。男人都想男孩,好在外边吹牛--嗨,我那儿子!” 要不就是谈取名的问题。 “小赵,你说男孩取什么名?” “小赵,你说女孩取什么名?” “你说单名好还双名好?” 赵胜天无法应付李小兰的种种提问。他什么也没看见,不知在谈论谁。 赵家倒是想男孙想得要命,眼看李小兰肚皮尖尖的拱起,像个生男孩的形状。赵家老大 婆就做了臭腐乳让赵胜珠送来了。又做了不少男孩子的衣服。赵胜才也写来信,说最近他请 一个相当有名的澳门算命先生为赵家算了命,他本人是财路子路不可两全,财路断了子路, 老二老三老四也都是命中无子。但赵家香火不会断,万亩地里总会有一棵苗。这不是应在老 么身上是什么?只要老么生了儿子,他赵胜才给一万块的营养费。悬赏来了。 赵胜天觉得大家全在做游戏。他始终都参与不进去。 李小兰的事情可就大多了。她一点儿都不像赵胜天那样迷迷糊糊茫然不知所措,她清醒 地知道该做哪些事并且做得有条不紊。 李小兰清理出他们两人穿旧的棉毛衣裤一件件拆了,洗干净,在太阳下猛晒一通当做紫 外线消毒,然后剪成一块块尿布。 她买了一大堆膨体纱,里里外外织了七八套婴儿服。 赵胜天每月发一双白棉纱手套,李小兰统统收集起来,还让丈夫找师傅们讨了许多,一 双双拆开用它们织成贴身穿的小背心小衣裤。 “膨体纱比毛线好洗,当外套穿。棉纱线又轻又暖和不毛刺人,最适合婴儿皮肤。” 李小兰十分内行地告诉赵胜天。 《孕期指南》和《育儿大全》上全都没有这些内容,李小兰从哪儿学来的经验?又怎么 知道未出世婴儿的尺寸?如果说以上这些还可以从别的母亲那儿学来,有些事情就可足以证 明李小兰的求实和创造精神。 李小兰买了一打橡皮奶头。其中十个用大小不等的缝衣针烧红了逐一戳洞。她解释说这 是给孩子喝果汁用的。最小的孔眼是头一个月用的;以后逐渐换大孔眼。”另外两个像小剪 刀剪了小口子,这是准备喂药用的。 “孩子不会病的。”李小兰说,“我越是为他准备吃药他越是没病。有备无患嘛。” 赵胜天想告诉她有备无患不是越准备吃药越不病的意思,但看她拖个大肚子吭哧吭哧的 累劲就不忍心纠正了。 婴儿一出世就会吃喝拉撒。准备了这还要准备那。李小兰每天上趟街就大包小包往家 拎。什么芙蓉牌卷筒卫生纸,广口塑料便盆,彩船摇铃也买回来了,赵胜天认为婴儿用玩具 还嫌太早,而且以后肯定有亲朋好友送一大堆玩具,说不定就重复了。李小兰胸有成竹地反 驳他说将来肯定不会重复的。送礼物的人首先得考虑是否拿得出手,谁会买一块二毛钱的摇 铃,彩色摇铃不是给婴儿玩的,是吊在摇床上方给婴儿看和听的。婴儿一出世就应该让他看 到一个鲜艳的世界,一个充满悦耳声音的世界。 赵胜天只能惊叹怀孕最能改变女人。大大咧刚的娇里娇气的李小兰成了脚踏实地过日子 的人。这是从前赵胜天梦寐以求而没求到的。 通常是由赵胜天朗诵《孕期指南》和《育儿大全》。几个月里朗诵的次数像天上的星星 一样数不清,而真正记住内容的是李小 从第八个月开始,李小兰每天用温肥皂擦洗乳头,洗后涂一层香脂油,以防哺乳期发生 皲裂。她那少女莲蓬般的小乳房胀得大圆面包似的,乳头便内陷了,她每天晚上一得空就轻 轻向外牵“拉,最后两个月李小兰让赵胜天另外铺了一张行军床。有几次半夜里赵胜天试图 爬上大床,李小兰马上拧亮电灯,从枕头底下抽出《孕期指南》,请赵胜天读读第十五页顺 数第五行。 赵胜天便念:“妊娠初三个月及未二个月禁止性交,以防流产早产。” 李小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挺爱书本。接受力和活学活用能力都很强。如果现在她念高 中,肯定可以考上大学,她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人们常说后悔来不及。如今自己体会 出来竟是满口苦涩,真的她不可能再念高中了。 八 预产期到了,所有的人都紧张兴奋起来。 车间主任给了赵胜天几天假。说:“回家生孩子去吧。” 头一天晚上李小兰出了一点血,只限于红了裤头没别的:夫妻俩研究了好久拿不准这是 否是要生孩子的预兆。赵胜天一夜没睡好,生怕李小兰有个什么突变。结果李小兰一夜安睡 只苦了赵胜天一个人。清早李小兰说肚子似乎有点痛,赵胜天赶紧翻书,可书上没说痛,只 说有“宫缩”。 “小李,你有宫缩吗?” “我只觉得有点痛。” “要生了的那种痛吗?” “我不知道。和平时累了一样坠坠的痛。” 和平时一样?那么不准备生了? “小两口都无法确定是不是要生孩子了,什么标志着生孩子开始。他们只好坐立不安地 在十五平方米的小家里踱来踱去,等待那个时刻的到来。 早上五姐夫奉命来打探了一下。四嫂也趁上班顺路拐进来看了看,阴阳怪气他说:“盼 你早生贵子呢。”五姐在学生吃课间餐时来了一趟。快吃午饭时,赵胜天的母亲来了。这老 太婆装出忘性很大的样子,好婆婆一般摸着李小兰的肩间:“肚子坠下去了没有?” 李小兰让老太婆碰了一鼻子灰:“不知道。” 李小兰母亲也来了。她说她是从一个会议上请假来的,今天上午李小兰的父亲已经和她 通两次活了,李小兰的姐姐也从广州来了直拨长途问兰兰生了没有? “妈妈,什么是要生了?”李小兰问。 “傻姑娘,肚子痛呗。” 赵家老太婆插嘴道:“要看肚子往下坠了没有。我记得一坠就生下来了。”说完就一个 劲笑。 李家妈妈内行地告诉女儿:“她说的是入盆,你已经入盆了,初产妇人盆三天不发作的 多的是。” 赵胜天李小兰对望一眼,他们更糊涂了。 下了班的赵胜珠、四嫂都来了。一房间顿时人满为患。 赵胜天李小兰去左邻右舍借了几个饭盒去食堂打饭。每个饭盒里一律三两米饭和一个糖 醋排骨。没有酒,赵家老太婆不知道怎么就醉了。她说她今天麻将都打不下去了,专门来看 儿子生个什么。若是生个男孙她这辈子就算和牌了。李家妈妈一听就寒了脸。赵胜珠赶紧拉 走了母亲,四嫂就忙劝李家妈妈。 “您别生气,老太婆就是这么个人,拿武汉话说:筲箕圈、六点钟--半转;藕灌进了 稀泥巴--糊了心眼,您就别计较了。当年我生女儿她不高兴,我结实地骂了她两次,她就 服了。生女儿怎样?哪个敢轻视人!不过小李看上去是个儿子像哦。” 李家妈妈警告女儿:“你四嫂可不好惹。你要真生个儿子,她不会给好颜色你的。” “管他们呢。” 哪来这么多事。他们已经够烦的了。 大家等了一天,李小兰风平浪静。晚上,小两口都觉得累,便早早上床休息。一会儿, 李小兰痛醒了,但马上就过去了,她以为是今天太累所致,于是又去睡,等到她再度痛醒情 况已变得不可收拾:早破水了。 赵胜天万万没想到有这么多水。从哪儿来的这么多水?婴儿在哪里?李小兰蜷缩在浸湿 的床单里又痛又怕呜呜直哭,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吓蒙了。 到底赵胜天是男人,虽然手忙脚乱,还是当机立断地把李小兰送到了医院。 《孕期指南》上说生孩子是瓜熟蒂落。产妇用不着紧张。子宫有节律的收缩,孩子就生 产出来了。科学书籍的报喜不报忧使李小兰非常气愤,她思想准备不足,疼痛就显得更加凶 猛。尽管她听人说生孩子疼,可哪曾想到会疼得死去活来呢。 “杀了我吧!”李小兰在待产室绝命地嘶叫。 一切都顾不上了。这里哪有什么女人?哪有什么羞耻?进来的都是生育机器。司空见惯 的医护人员对痛不欲生的惨叫充耳不闻,她们用熟练工种的职业表情操作一台台生育机器。 扒下她们的裤子,量骨盆,摸宫口,剃阴毛……这些都使人疼上加疼。 “求求你们……杀了我!” 李小兰听见自己变了调的声音在空中冲撞。体内的什么东西在撕裂,汗水把她浮了起 来,枕头被她抓破了,她并不真想死,但此时此刻她宁愿一死了之。 一个护士在她牙齿之间塞进一块消毒纱布,说:“乱叫什么!怕疼就不和男人睡觉 嘛。” 践踏吧,随你们的便。 疼痛是无边的苦海,李小兰在水深火热的波峰浪谷里被抛来抛去。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痛 无法减轻,无法逃避,即使想叛变也停止不了这酷刑。只有硬熬,哦,女人的地狱! 十二个小时的疼痛把一条条细微的皱纹刻上了李小兰的脸庞。她晕过去了几次又醒了过 来。是她自己醒的。当死真的来临时,她又赶走了它。不!她叫道:孩子,我要! 宫口开全,李小兰被送到了产房。医生倒是个过来人模样,她给了李小兰一个微笑: “来,我们开始生孩子。” 李小兰明白最后的关头到了。她抓住了把手,脚蹬住了产床。 “用劲!像大便一样往下用劲!”医生说。 “我没劲了。” “不行!得用劲!” 你想不疼不行。你没劲了也不行,你得用劲,用你的生命之力!只要你活着,你就得把 生命化作力量! “我实在没劲了,大夫。” 医生在紧要时刻念了咒语:“孩子的头出来了!快,用点劲就成了。” 孩子孩子孩子!为了他拼出了最后的气力。 孩子出来了! 李小兰忽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轻松。眼前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粉色的肉团,她是这么小 巧的一个女娃娃,蹬手蹬脚地哇啊哇哭起来。 “你的女儿好漂亮啊!”接生的医生赞叹。 “谢谢!”李小兰的谢意发自内心。医生,你是否知道她在此之前还从没如此诚挚地谢 过任何人。 没有疼痛是多么幸福!李小兰幸福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被缓缓推出产房,走廊里阳 光明丽,正是早上的好时光。这时候,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朝阳。照亮她,温暖她。把她从 苦海里拯救出来的,第一个见到成为了母亲的她的是朝阳。我的朝阳。 李小兰和丈夫曾经翻旧了一本《新华字典》,取了十个单名,十个双名;十个女孩子的 名,十个男孩的名,一瞬间,四十个名字全失去了意义。十二个多小时以来,李小兰首次想 到赵胜天,她希望赵胜天赞成这个名字,喜欢这个名字。 一个护士拉开玻璃门,几个男人都站了起来。 “赵胜天。” “是我。”赵胜天的心狂跳,可别有什么啊! “你爱人生了。” “都--平安无事吗?” “都挺好。” 赵胜天吁出一口气,胜利者一样举了举双臂。 “生了个什么?” “一个非常漂亮的千金。” “真的非常漂亮?” “真的。” 其他男人嗖了一声复又坐下。赵胜天又蹦又跳哈哈地乐了。 赵胜天在这里守候了一夜。李小兰和其他产妇的叫喊使他深受震动和教育。好几次他想 闯进去都被护士挡住了,他想去帮帮妻子。设身处地地想,他认为一般男人绝对受不住这种 剧痛。女人真是不容易,人类诞生真是不容易啊! 十二个小时对赵胜天来说也很漫长,他逻辑混乱地想了许多事。他想到了从前见过有先 天缺陷的孩子,他害怕极了;想到有女人生孩子死掉了,更是害怕。保佑我们吧!他暗暗祈 祷,他从来不信仰什么,不知要谁保佑他。赵胜天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对他生出了真切的血 肉亲情。他为自己粗暴地掀了她的麻将而内疚不已,他决定再不这样对待她了。他想到自己 从不给孕妇和抱小孩的乘客让座,多不懂事。还想到做学生时欺侮同学曹小兵,老追击他, 边追边喊:“羞羞羞,曹小兵的妈妈生娃哭。”这不是太幼稚可笑了吗?如果日后再遇上曹 小兵,记住,一定对他道个歉。 九 赵家老大婆大清早就赶到医院,听说生了个女孩就有点受不住。五姐四嫂一边一个还搀 不住,她一屁股塌在妇产科门口的楼梯上,两只手背不停地抹泪。赵胜天真不理解香火是个 什么玩艺儿。老大婆有五男一女,单留了女儿在身边住明显是偏爱,可又不许儿子生女儿。 上楼下楼的人都看一眼伤心的老太婆,赵胜天扶起母亲说:“走吧,别在这里掉底子 了。” 赵胜天扶母亲的举动使三个女人都大吃一惊:这小子居然懂事了。 四嫂自告奋勇把一罐鸡汤送进病房。对李小兰嘘寒问暖,情意倍增并转达了大嫂二嫂三 嫂的问候,说她们待会都要来看她的。妯娌几个成同盟军了。 李小兰的妈妈来电话问了母子平安。“好,其实女孩子就是好。” 赵胜天心想我又没说不好。李家妈妈问李小兰有吃的没有!赵胜天学会一点做人手段 了。他说:“有,我妈送来了鸡汤。”李家妈妈满意了。她说生了男孩子倒无所谓,生了女 孩子她就要看看赵家的态度,现在什么时代了,还轻视妇女? 一般婴儿室是不让家长进去的。赵胜天不在乎这个。在他这辈年龄人眼中,没有禁区没 有关卡门卫,只要他想去就不择手段。赵胜天买了一包高级糖果,到婴儿室门口转了两转就 打通了关节。 婴儿室有六十多个婴儿,全包在一色的襁褓里,护士调皮地同赵胜天开心。 “不许翻牌子看,找你认为最漂亮的毛毛。” 赵胜天只走了几步,便停在一个小床边。这个婴儿头发最浓黑,皮肤最粉白,双眼皮的 痕迹是这么清晰,小红嘴唇是这么饱满。更重要的是赵胜天对这张精致的小脸有似曾相识的 感觉。 “是她。”他肯定地说。 他和他刚出世的女儿面对面了。他的女儿八斤重,五十厘米长,一点儿胎脂都没有,真 正的美玉一般毫无纤瑕。他竟然能创造这样的奇迹,啊! 他试探着用手指轻轻挨了挨婴儿的脸颊,婴儿立刻有所反应,她那薄如蝉翼的眼皮动了 起来。 “她笑啦!”他小声说。 一旁的护士提醒他:“她还不会笑,她才出世三小时。” 赵胜天俯下身亲了亲女儿,挨上女儿那细嫩温热的皮肤,从来不流泪的大小伙子眼睛潮 了。因为有护士在场,赵胜天竭力把泪水眨了回去。我是爸爸了!这个水灵灵的漂亮的小东 西就是我女儿。我已经亲过她了。一切都是实实在在摸得着的。李小兰怀孕十月,不管他们 为胎儿做什么,也不管《孕期指南》白纸黑字证据凿凿,赵胜天始终都有滑稽之感。他的种 种表现,与其说是父爱倒不如说是人道主义。他是从道义上支持李小兰。这下不啦,他亲眼 看见女儿了。他想紧紧抱住她紧紧地亲,他想牵着她的小手带她上公园,想教她游泳骑自行 车,想她一泡热尿湿透他的裤子,想听她咯咯咯地笑,叫“爸爸爸爸”,我的小宝贝。 赵胜天恋恋不舍地被护士推出婴儿室,他回头和女儿再见:再见,我的小宝贝,三天之 后我们一块儿回家一块儿生活再也不分离,你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宝贝! 赵胜天和李小兰仿佛一番劫难又重逢,夫妻间的情义厚重了好几分。赵胜天喂李小兰吃 东西,李小兰贴着赵胜天的耳朵说话。当着病房所有人毫不掩饰地手握着手互相凝视。 “小李,你真了不起!这么小的个子,生了八斤重的毛毛,还那么漂亮!” “我想我有点说话不算话,没给你生儿子。” “我要儿子干吗?我就要她。” “你一点儿都不重男轻女,我真高兴。” “可惜只能生一个。” “生一个我都够受的了。” “我真想身后跟一串漂亮孩子。” “那你自己生吧。” 小两口笑眯眯昵声细语。但这种气氛并不意味着他们的分歧争吵就此绝迹。事实上不一 会儿冲突就发生了。 “小赵,女儿叫朝阳吧?” 李小兰叙述了叫朝阳的意义,赵胜天听完不为所动。 “可我觉得不如叫贝贝。她真是一个小宝贝啊!” “满街都是贝贝,多没意思。” “也有许多人叫朝阳。我技校同学就有个王朝阳。而且赵朝阳叫起来拗口。” “拗口才印象深,叫李朝阳也可以。” “不。她姓赵。你就不觉得她是个真正的小宝贝吗?” “是小宝贝也用不着叫贝贝呀。” “你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