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饲啻憾唬钜估锓⑸顺蠖竦拿位貌⒚我帕?没有任何人告诉卞容大这些现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不可告人的龌龊感使得他陷入自卑,他只有更加沉默。在沉默中,卞容大对黄新蕾深深抱歉。因为他梦遗的对象,有时候,竟然就是蹦蹦跳跳的黄新蕾,她总是戴着洁白的风雪帽,通红的脸颊,水灵灵的眼睛,活像洋娃娃,而下面,竟然是裸体! 从门牙矫正事件开始的1972年到1983年,这是整整十一年的时间,卞容大从十二岁长到了二十三岁,从一名小学毕业生成为了一位大学毕业生。然而,他的人生并没有发生任何奇遇。高考之前,卞容大还野心勃勃,充满了展翅高飞的幻想,北京或者上海的一流大学,天南海北才气横溢的学友,校园里到处都是漂亮多情的女大学生们。结果,卞容大考取的只是荆州师范学院。在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当时,卞师傅劈头盖脸给了儿子一顿足以让他懂得羞耻的暴打。这顿暴打加深了卞容大的自卑和郁闷,直到大学三年级,他才逐渐恢复自信。恢复和建立自信,几乎占用了卞容大的全部业余时间,他选择了对于文学的进攻来作为自己疗伤的途径。他日夜沉浸在图书馆里,埋头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然后自己开始尝试写作。四年级上学期,屡遭退稿却锲而不舍 的卞容大,终于在《荆州日报》副刊版,发表了第一篇散文《我的母亲》。卞容大散文里头的母亲并不漂亮,是个戴高度近视眼镜的中年妇女,她有着短短胖胖的手指,扁扁的指甲,指甲缝里间或还有陈旧的污垢,但是,对于儿子来说,这就是世界上最温暖最美丽的手!卞容大在报纸的副刊上连续发表了几篇散文之后,有一个女同学对卞容大好了,她主动找他说话,抱走他宿舍的脏衣服,晚自习的时候约他在校园散步。两个星期之后,女同学建议把他们两个人的饭菜票合在一起使用,由她掌握用度,在他们吃饱的前提之下,尽量节约,能够积攒多少就积攒多少。女同学忧患地说,现实生活是严峻的,他们应该尽早懂得这一点,并尽早开始积蓄,否则,日后的婚礼,连手表和皮鞋都会没有。女同学如此务实和高效,直奔婚姻主题,丝毫没有浪漫和情调,卞容大被吓坏了:而远在武汉的黄新蕾,反而一直都是以冰清玉洁或者活泼欢快的形象,活跃在与卞容大的通信之中。 卞容大和黄新蕾一直在通信。黄新蕾的信写得很好,简洁大方,文字流畅,使用的形容词都恰到好处,明显超过卞容大的许多女同学。尤其是黄新蕾高考失利之后,她似乎突然长大.懂得了人生的艰辛,在信中,坦率地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羡慕和敬佩。卞容大特别喜欢黄新蕾给他的这种感觉:通信这种文学方式,把他们的革命友谊,推向了一个崭新的阶段:大学毕业分配在即,卞师傅不断地催促儿子与黄新蕾明确关系,陈阿姨这方面也充满了含蓄的暗示和期待。最后一个寒假,卞容大决心与黄新蕾正式见面,确定关系。于是,大家商定了日期,等候卞容大寒假归来。卞容大将在父亲的陪同之下,正式去陈阿姨家拜访。陈阿姨也正式通知卞师傅,他们家将聊备薄酒,请他们父子一起吃饭,同时他们还将邀请一位朋友,作为媒人到场。他们将把见面举办得正正规规,冠冕堂皇,免得日后别人说这对年轻人的闲话。卞容大当然同意父亲与陈阿姨的决定,但是,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丝小小的浪漫,他提前回到武汉,直接奔了新华书店:这个时期,黄新蕾已经顶替母亲的职位,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这一天,又是漫天的风雪,卞容大进入新华书店之前,眼前再次浮现黄新蕾当年头戴风雪帽的洋娃娃模样。然而,毫无准备地出现在卞容大面前的黄新蕾,已经是一个有点老相的女青年,她赢弱,萎黄,表情木然,稀薄的头发趴在头皮上,戴一双和卞师傅一模一样的老蓝色袖套。卞容大哆嗦着,搓着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黄新蕾又羞又恼又生气,直挺挺站在那里,好久才阴沉地说:“请你离开我的工作场所!” 然而,正式见面还是照常举行了。卞容大没有勇气抗拒父亲,更不忍心拂逆陈阿姨的好意。卞容大以为,就算见了面,以后俩人谈不来,也还是可以分手的,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见面这一天,黄新蕾倒是换了一种新气象,穿着红黑相间图案的毛衣,头发刚刚洗过,蓬松又光泽,在热气腾腾的饭桌上,黄新蕾的腮边漾着红晕。这么看上去,黄新蕾倒又成了一个蛮不错的姑娘,但不是她从前的自己,是另外一个姑娘。卞容大被姑娘的善变弄得稀里糊涂的,也说不出什么话来。黄新蕾的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上海牌女式小手表,非常时髦,是她爸爸送给她参加工作踏上社会的贺礼。媒人喜欢黄新蕾的手表,黄新营立刻就取下来,给媒人戴上过过瘾。事后,卞师傅据此细节大肆表扬黄新蕾懂得人情世故,卞容大也觉得黄新蕾的为人还不错,只是她不是当年的她了。这个下午,黄新蕾几乎没有搭理卞容大,大家都把这种淡漠看作了害羞。黄新蕾却不是害羞,她是在讨回她的自尊。这以后,他们的通信停止了。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默默地僵持。僵持到一定的时候,黄新蕾采取了主动的进攻,她退还了卞容大写给她的所有信件。打开从邮局取回来的挂号包裹,里面是一大叠整整齐齐的信件,用紫色绒线扎成十字,同时附了简单的留言,希望卞容大同志迅速寄还她的所有信件。这种突然的变故,令卞容大晕头转向。这是不是在说明一个事实:卞容大失恋了?或者说黄新蕾认为如果他们的关系不继续发展的话,应该是卞容大被抛弃了?卞容大没有想到瘦弱的黄新蕾,还挺会抢占有利地形的! 最后是卞容大的毕业分配,解决了所有问题。卞容大的毕业分配极不理想,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分回武汉,而是被发配到荆州郊区的一所中学教书。好强的卞师傅,对于这种命运是鞭长莫及了。陈阿姨义不容辞地承揽了卞容大调回武汉的重任。调动工作,尤其是从地区的郊县调入省城,这是何等艰巨的事情啊。陈阿姨夫妇不惜血本,启动了他们的各种社会关系,用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就把卞容大调回了武汉,单位还很好——湖北省科学技术协作委员会。在调动的过程中,卞容大常常在荆州和武汉之间跑来跑去,向陈阿姨夫妇及时地汇报事态动向。卞容大在陈阿姨家吃晚饭,大家头碰头商量到深更半夜,为波折和反复而焦虑,为进展顺利而欢笑,黄新蕾自然就参与其中了。在一个欢笑的夜晚,卞容大走进黄新蕾的房间,把她退还给他的信件又都送给了 她,并羞羞涩涩别别扭扭地拥抱了姑娘。 这是1985年的春节前夕。黄新蕾的姐姐,好不容易获得了一个回家过年的机会。黄新蕾的双胞胎姐姐黄新蓓,十二岁就参军走了,文艺兵,开始跳舞,后来改唱歌,逢年过节永远都有演出活动,永远都在慰问边防哨所。这一次春节,陈阿姨特别想念大女儿,结果大女儿正好可以回家探亲,这真是双喜临门了。陈阿姨说的双喜临门,其中一喜,指的是卞容大的进步。卞容大已经在新的工作单位站稳了脚跟,最近又在省报和市报上频频发表通讯报道。能够把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的人,那当然就会被众人称之为才子了。对于卞容大的成就,陈阿姨比谁都高兴。事实终于证明,她没有看错卞容大这个孩子!这一天,陈阿姨夫妇喜气洋洋的,他们把小女儿黄新蕾和她的男朋友留在家里,安排他们收拾打扫房间,准备好晚饭,等候他们接回大女儿。陈阿姨坐上军官 丈夫的小车,去武昌火车站接他们的大女儿。正在收拾房间的黄新蕾忽然说:“咦,他们怎么提前两个小时就去了?”话一出口,黄新蕾就捂住了嘴,她冒失了。这也就是说,陈阿姨夫妇故意给这对年轻人留下了至少三个小时的单独相处的时间,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卞容大的心开始狂跳,黄新蕾也在不停地做着深呼吸。然而,男女之问该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事情的具体过程极其短暂,因为他们都没有经验,根本把握不了进度,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基本可以算是获得了成功,这让他们俩人都比较地放下心来,觉得自己都还不至于太傻。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黄新蕾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飞快地就完成了自己的角色转换,从过于矜持的黄新蕾变成了卞容大温情的未婚妻。黄新蕾羞羞答答地拿出了她在私下里偷偷积攒的嫁妆,让卞 容大一一过目:一床软缎被面,一对鲜艳的尼龙绣花枕套和一些零零碎碎、花花绿绿的东西。但是,卞容大对于这些东西一律视而不见,他脑子里一片轰鸣,额头不停地冒汗,好像患了低血糖。这是因为,床单上没有处女之血,一点点都没有!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问题在哪里呢?在卞容大这方面,他肯定是初欢,他与所有的童男子一样,慌张潦草,难以入门。而黄新蕾,似乎比他更加羞涩慌乱,不懂阴阳。况且他们的革命友谊这么多年,黄新蕾一贯的端正、严肃和专一,使得卞容大的良心强烈地阻止他去怀疑她的无辜,那么卞容大应该怀疑谁呢?猥亵的民间传说无数次地告诫过男孩子们:初欢必须见血,否则不是处女,除非发生过非常特殊的情况。黄新蕾是否发生过非常特殊的情况呢?卞容大不知道。黄新蕾那么敏感好强,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去询问才不致使她感到羞辱呢?卞容大觉得自己快要哭了。卞容大是一个流血不流泪的男子汉,但是他怕受委屈。他窝不得,窝了就容易哭。当黄新蕾以罕见的娇俏问卞容大喜欢不喜欢这些嫁妆的时候,卞容大的一滴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他心酸地说:“喜欢。”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窗外的马路上欢快地高叫:“黄新蕾!” 这是黄新蕾的姐姐。陈阿姨夫妇把他们的大女儿接回来了.这欢快的叫声,闪电一般击中了卞容大。黄新蕾跑过去开门的时候,卞容大快要虚脱了,他赶紧扶着门框,命令自己握紧左手:要冷静!要微笑!要行若无事! 一个俏丽的女军官冲进了房间,笑嘻嘻,还是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还是那万变不离其宗的洋娃娃脸蛋!还是灵巧,好动,喜欢撅嘴!还是用不以为然的腔调与她想戏弄的人打招呼:“啊,这就是我的妹夫吧?”天啊!原来,人是不可改变的。越是细小的动作和习惯,越是不可改变,无论历史把它们放大多少倍,它们还是保存着自己固有的特征。她是黄新蓓,不是黄新蕾。她是黄新蕾的双胞胎姐姐,年长黄新蕾十分钟,穿着绿军装,戴着红领章、红帽徽,俊俏非凡。她说笑着,扔掉军帽,摇松头发。她白里透红,阳光一般明亮和健康。姐妹俩的身段和五官大体都是相似的,但是肤色、神态、性格和后天的职业训练,又使她俩有着天壤之别。有人把她们姐妹俩弄错了!是谁把她们弄错了呢?卞容大不知道。卞容大来不及细致地回顾和分析历史,更无法询问。这顿晚饭,口口食物都噎在胸口,实难下咽,在这短暂的三个小时里,卞容大再一次地感到窝得慌。世界在破碎,喳喳作响,到处是裂缝,生活真是恐怖! 两个月之后,卞容大和黄新蕾结婚了。 成功的初次,给卞容大带来的是满腹疑云,给黄新蕾带来的是受孕。黄新蕾的品性是如此端庄,她宁死也不愿意被人发现她的未婚先孕。迅速结婚的首要目的,就是为了迅速获得合法身份,以便去做人工流产。婚后的第一个星期,黄新蕾便带上结婚证和夫妻二人的工作证,在卞容大的陪同下,理直气壮大大方方地去了医院,做人工流产的理由是他们都还年轻,都想先干好事业。 正如黄新蕾在婚后就时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说的那样:“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在等候黄新蕾从人工流产室出来的时候,总算理解了黄新蕾的格言的意义。他就是没有把事情牢牢地想清楚。一个男人,不得轻率地与大姑娘发生肉体关系。发生了,她就算你的人了,你就得负责到底。卞师傅对于儿子突然要翻悔与黄新蕾的关系,给予了严厉的制止。很简单,如果黄新蕾去派出所报案,告发卞容大强奸,二话不用说,卞容大就得去坐牢;告发到单位,二话也不用说,单位就会处分卞容大。都是身败名裂,一辈子再难抬头,你怕不怕?卞容大怕。沉默了好多天,卞容大选择了婚姻。至于到底是谁把黄新蓓变成了黄新蕾,卞师傅认为这是卞容大自己的误 会。黄家的这对双胞胎女儿,卞容大娶谁都一样——直到后来,黄新蕾的体弱多病暴露出来之后,卞师傅这才指责陈阿姨。他说他老早就明白小陈对卞容大千方百计地笼络,目的就是想把一个病恹恹的女儿塞给他们卞家。 由于心里窝得慌,新婚的卞容大表现得并不好,他沉默得比哑巴还彻底。每天晚上都熬夜给报社写通讯,早上睡懒觉。对于新郎应尽的职责,他假装懵懂无知。对于黄新蕾的怀孕,卞容大显得薄情寡义,黄新蕾坚持要去做人工流产。他听之任之。对于卞容大的表现,黄新蕾采取了高度克制和忍让的态度。他们一起回娘家的时候,黄新蕾还主动往丈夫饭碗里夹菜,使得陈阿姨看在眼里,喜上眉梢。最后,弄得卞容大都闹不清婚姻生活就是这么清淡平和还是他们又在僵持?这次是卞容大无法忍耐了。毕竟他是一个正常的健康的已婚男青年,毕竟每天晚上身边都睡着一个年轻的女人,他无法长时间这么清淡。卞容大找黄新蕾认真地谈了话。卞容大说:“我国的法律规定婚姻自由,这就是说如果两个人结婚之后,在共同的生活中,发现他们的婚姻并不合适,互相之间其实没有什么感情,睡在同一张床上却都无动于衷,那么,我认为,他们就应该离婚。连恩格斯都说过,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你认为呢?”出乎意料地,黄新蕾一点都不动气,她语气和蔼地回答:“是的。”卞容大进了一步:“假如我们发现相互其实没有感情,你同意离婚吗?”黄新蕾说:“当然。”卞容大忽然卡壳了,试想想,一个新婚的女子,几乎没有享受新婚快乐,又刚刚承受了人工流产的痛苦,可她却还是如此的通情达理。卞容大是不是太混账一点了呢? 卞容大接下来说的话是:“你困了?” 黄新蕾说:“不困。” 卞容大说:“不困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说:“你在想什么?” 黄新蕾偷偷地笑起来。卞容大闭上眼睛,伸手抚摸了妻子的笑容。 结果,卞容大稍一心软,他们的婚姻之箭就飞快地穿越了时光,刷刷地过去了十六年。 当年,未婚的时候,卞容大只是碰了碰黄新蕾,她就怀孕了。可是后来,黄新蕾一怀孕就习惯性流产。从婚后开始到1991年的七年当中,黄新蕾习惯性流产三次。流产一次,就大出血一次,就需要将养一年。再受孕,再习惯性流产,再大出血,再需要将养一年。之后再尝试着受孕。三次习惯性流产之后,医生警告:再不可随意怀孕和流产了,否则就会终身绝育。黄新蕾严重贫血,骨瘦如柴,全身的皮肤就是一层打皱的薄纸。一个女人有多少鲜血啊,怎么经得起这年年岁岁地流淌?卞容大紧张极了,他再不敢随便碰妻子,夜里经常噩梦缠身。在这七年里,他们家庭生活的主题,就是保胎。全家人上下一心,同仇敌忾,与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做绝不妥协的斗争。这期间,卞师傅与陈阿姨反目。卞师傅郑重地将陈阿姨约了出去,在某公园的角落,进行了一场事关卞家后代香火的谈话。陈阿姨气得两眼红赤赤地回来,一整天吃不下饭,从此断绝了与卞师傅的来往。卞师傅秘密地紧急召回儿子,要求儿子把生活的主题转换成离婚。卞容大断然拒绝了父亲的要求。卞容大绝对不能够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卞师傅气坏了,因为不是他们落井下石,是陈阿姨事先就埋设了陷阱!卞师傅又暂时地断绝与儿子的关系。陈阿姨拉着女婿的手哭了,感谢他的深明大义,知恩图报。于是,陈阿姨腾出了他们家朝向最好的房间,接卞容大夫妇回家居住,女儿的起居饮食,一概由她亲手伺候。陈阿姨发誓要尽最大的努力让女儿成功生育。她到处谋求流传在民间的宫廷保胎养子秘方。每当弄到一单秘方,她都要与卞容大仔细商议。对于年轻夫妇的房事,陈阿姨询问辅导之细腻,落实到了每一个细节上,卞容大的窘迫变成了惊恐,他觉得自己都要阳痿了。同时,家庭的凝聚力又变得空前强大,共同的隐私和坦率的密谋使卞容大和岳母一家人的关系亲密无间。1991年元旦,卞容大被要求节制性欲二十天,吃偏碱性的食物二十天,然后在某一天的午夜,与妻子同房。妻子的后臀被一只特制的厚枕头高高垫起,卞容大的动作不能对妻子的小腹造成压迫感,但又应该激情充沛地将精液喷射到最深处。对于任何一个男人,这恐怕都是高难度的动作,卞容大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临战时刻,卞容大难以勃起,他几乎完全丧失了信心。黄新蕾握着丈夫的手,微笑着,鼓励他说:“这肯定不比发表文章更难。”黄新蕾偶尔的幽默感,对卞容大非常重要。事情做成了!第二天早上,卞容大从房间出来,就发现家里进入了一个薪的阶段,大家都轻言细语,屏息静气,王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开始了虔诚的等 待。黄新蕾再一次成功受孕了!这一次,黄新蕾遵照医嘱,完全卧床,严禁房事。卞容大每天下班之后,花两个小时为妻子活动四肢,按摩背部,以免她生出褥疮。卞容大被客气地要求将他们夫妻的房门敞开,以便陈阿姨随时进出伺候孕妇,严格地监督医嘱的实施。这一次,黄新蕾没有出现严重的流产征兆。在全家人小心翼翼地度过了十个月之后,黄新蕾一朝分娩,生了一个瘦弱但是健全的男孩子。卞容大为自己瘦弱的儿子取名为卞浩瀚,希望来之不易的儿子如长江之水一般,气势磅礴地健康成长,同时预祝儿子成为一个真正的胸怀广阔的男子汉。 三十一岁的卞容大终于做了父亲。卞浩瀚小朋友满月,举家欢庆,大宴宾客,鞭炮齐鸣。酒席上,卞容大高兴得多喝了几杯,往事历历,令他泣不成声。他情不自禁地紧紧搂抱了一对活蹦乱跳的孩子——这是黄新蓓的双胞胎儿子,两个小家伙在酒筵上闹得最欢。黄新蓓是在妹妹结婚的第二年,从部队转业和成家的,婚后不久她就挺出了大肚子。她挺着大肚子照常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有一次还摔得鼻青睑肿。怀孕对于黄新蓓,就好像玩似的,她全然没有把它当个什么事情,眨眼间就生了一对白白胖胖的双胞胎男孩。现在小家伙们四岁多了,正是活泼淘气人见人爱的年纪。往日,卞容大看见了黄新蓓和她的儿子们,总是尽量找借口躲了开去。 在儿子长到三岁,上了幼儿园之后,卞容大才渐渐又有了一些属于自己的业余时间。这时候,他却发现,报社早就帻忘了他。卞容大再次煽动起内心的激情,写了许多通讯报道,这些稿件却一一地石沉大海。某一天,他才偶然得知,剪掉信封一角就可以免费寄稿的方式,早就取消了。这也就是说,卞容大的所有稿件,可能从来都没有到达过报社,并且,所有的报纸杂志社,也都不再邮寄退稿了。这也就是说,你的稿件无法与他人建立问答关系了,稿件是否收到,是否被采用,它有哪些优缺点,都由某个你不知道的个人说了算,甚至这个人心情的好坏,都可以决定稿件的命运。那投稿还有什么意思呢?卞容大不知道正常的社会秩序为什么要被毫无道理地打乱。关乎大众公共习惯的一些规矩,到底由谁说了算?真是烦人!这个时候,卞容大的工作也出现了挫折。他受到了排挤,被调动到科协下面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闲挂了起来。卞容大开始心神不宁,焦虑不安,直到他决定重拾集邮的业余爱好,凌乱的心绪才有了一些寄托。不久,卞容大机会来了。他受到老干部蒋武汉的赏识和鼓动,便调到了蒋武汉的麾下,帮助他创建玻璃吹制协会。老干部蒋武汉酷爱玻璃工艺,他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从科委分离出来,成立专门的研究玻璃吹制和推广玻璃制品的单位。专家的研究成果证明,玻璃的品质非常稳定而且造型美观,有着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和实用价值。从环保的角度来看,玻璃制品就相当于器皿业的绿色食品了。所以说,玻璃吹制事业,是造福于人类的事业。怀才不遇的卞容大,与老干部蒋武汉一拍即合,他积极地投入玻璃吹制协会的草创和建设。由于卞容大的献身精神、工作能力和以往的成就,他很快就被蒋武汉提拔为正科级干部,任协会的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尽管卞容大再三告诫自己做人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可无奈在客观上,卞容大还是比较少年得意。每当他因为工作回家晚了,黄新蕾没有做饭,卞容大还是要挂脸的。 黄新蕾似乎并不懂得丈夫挂脸的含义,她反而会居高临下地瞥丈夫一眼,眼神里含着一种讥讽。卞容大倒懂得这种讥讽绝对不仅仅因为是他的个子比她矮了两厘米。那么黄新蕾什么意思呢?黄新蕾阴沉地说:“我没有什么意思。” 又花了几年的时间,卞容大才慢慢读懂黄新蕾讥讽的眼神:卞容大欢天喜地创建什么玻璃吹制协会显然属于不识时务,因为与此同时,全中国的人都开始做生意,开公司,炒股票,倒卖各种东西,赚钞票就像好玩似的,弯腰就捡一大把:中国社会在发生巨大的躁动和变化,而卞容大这个人呢,却煞有介事地为创建一个群团组织浪费青春。 卞容大的许多个夜晚,还是伏案写写画画,绞尽脑汁,写出一篇篇豆腐块文章,暗自奢望获得报纸的重视和发表;星期天去集邮,傻乎乎地排队购买邮票,回家之后对从不集邮的妻子和幼小的儿子津津乐道邮市趣闻;节假日看望父亲和畸形肥胖的妹妹,偷偷塞给他们一点计划之外的钱,还以为黄新蕾不知道;一年四季,春天一定要带儿子去踏青,秋天一定要带儿子去秋游,夏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游泳,冬天一定要带儿子去打雪仗——年复一年,年年新瓶旧水,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卞容大要问了:对于一个儿童身心健康成长所必需的生活情趣,黄新蕾能够持这种无知的态度吗?人的时间是用来做什么的呢?不过,卞容大没有真的发问,卞容大是一个崇尚沉默的男人,他不会向黄新蕾发出任何具体的诘问。黄新蕾是一个生性沉闷的女人,她也没有过多的语 言。但是,她用自己的生活态度,表示了对于卞容大的不满和不屑。 在儿子出生之后,黄新蕾自己也脱胎换骨了。大约在生育之后的五年时间里,她的身体状况好了起来,人长胖了许多.月经也通畅了,经前期综合症不治而愈。黄新蕾能够吃苦耐劳,做事发狠,渐渐学会了在公众场合说话。他们新华书店效益不好,要分流员工,黄新蕾不等别人分流她,她主动请缨承包了一个图书批销中心。这个图批中心,远在市郊,仓库陈旧,压货几百万码洋。黄新蕾却自信看到了它的美丽前景。可是,第一年,黄新蕾的经营首战失利。在梅雨季节里,她坐在发霉的书堆上,一身欠款,两眼发直,四周爬满鼻涕虫。然而,这个女人硬是挺过来了。她开动脑筋,到处张罗,又筹措了款项,把仓库改造成了仓储式的图书超市。仓 库前面的空地,没有资金做成花园和草坪,她便自己动手,扎起竹篱笆,种上丝瓜,苦瓜和葫芦,大门上爬满牵牛花和金银花,几条大青石,卧在篱笆边,算是读书和歇息的地方了。没有想到,这种别致的风味,正好迎合了城市人的乡村梦想和小资情调。居然开始有人口口相传,大老远特意跑到她的图书超市来购书和阅读。黄新蕾抓住机遇,冒险推出大胆的举措:购买五本书,就可以拿批发价;但凡购买书籍,一律给打八折。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黄新蕾干脆居住到了图批中心。她以惊人的毅力,蚂蚁啃骨头,日夜工作,一点一滴地实现着她那些近乎荒诞的设想。随着城市的迅速扩大,随着教育消费的迅速攀升,随着宽敞的马路和公共汽车通到图批中心,黄新蕾的图书超市红火起来。当黄新蕾的经济收入高于卞容大之后,她为自己的母亲重新配了进口的高度近视眼镜;为父亲换了进口的心脏起搏器——他的正师职级别也只够资格安装国产起搏器。黄新蕾将儿子送进了重点学校;为卞师傅家里装上了一台空调——尽管卞师傅不阴不阳地对待她;她的一对双胞胎外甥,还有卞婉容,也都各得其所地收到了礼物。最后,卞容大结婚时候的上海手表也被换成了日本西铁城表。唯有黄新蕾自己,辛苦几年,一分钱都还不曾用到她自己身上。黄新蕾无私的大家风度,迫使卞容大自惭形秽。说实话,卞容大不喜欢这块西铁城手表,他并不认为一个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在工作时间会经常亮出自己的手腕。学习成绩远远好于黄新蕾的卞容大,学历远远高于黄新蕾的卞容大,事业一直兴旺于黄新蕾的卞容大,遭受了绵里藏针的轻视和打击,终于也就读懂了黄新蕾讥讽的眼神。 卞容大又变懒惰了。新婚阶段的消极怠工在卞容大身上又惊人地重演:他晚上熬夜,早晨睡懒觉,爬起来就踏自行车上班,根本不管谁谁谁吃过早餐没有;下班回来就横躺,臭袜子丢在床头,看电视新闻联播节目就开始打很大的哈欠,当别人睡觉的时候他又活跃了起来,故意蹑手蹑脚在房间走来走去,看书,写作,把书页和稿纸翻得哗哗响。要知道,他们居住的是一间半的小房子,卧室里拥挤着大小两张床。黄新蕾也仍然拥有新婚阶段的那种忍耐精神,她装聋作哑视而不见的本领可能是世界第一流的。这个时间,卞容大老是赖在单位加班,他的心灵密友是办公室的文秘汪琪。他们夫妻之间那种特有的默默僵持再次开场,第一次是在婚前,陈阿姨跑调动的一片苦心感动了卞容大,卞容大首先妥协;第二次是婚后,黄新蕾新婚就做人流还善解人意,卞容 大再次妥协;这一次,卞容大坚决不会妥协了。这个社会的本质关系就是交易关系,黄新蕾用物质替代柔情,交换和阉割他的自尊,这是卞容大不能够答应的。女人首先应该懂得依恋、期盼和柔顺,而不是一有机会就颠覆男女关系,并且还用这种残酷的颠覆表示对男人生活态度的讥讽和否定。 好在谁的生活道路都不是一帆风顺的,黄新蕾也不例外:她的图批中心火爆,必然地遭到了所有新华书店门市部的嫉妒和攻击,匿名举报信雪片~般飞到他们的上级主管部门。为了图书系统的安定团结,根据国家有关规定,上级主管部门收回了黄新蕾的私人承包权。黄新蕾依然还是中心的经理,但是派来了新的党委书记,黄新蕾的资金使用和经营管理方式,都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黄新蕾的身体,又渐渐地出毛病了。通过生育而开张的经脉,好像又开始堵塞和封闭。经前期综合症再度出现。每个月有半个月的时间,黄新蕾都沦陷在痛经、经血不畅、经血过多和经血淋漓不尽的过程中。黄新蕾面目浮肿,脾气暴戾,捂着小腹在床上打滚。为了防止疾病的吞噬,黄新蕾大口大口吞吃汤药,每天清晨起床练气功,辗转在公共汽车上到处求医。到此,他们夫妻 之间的僵持不战而和。卞容大看着妻子憔悴不堪的模样,看着被子宫支配的女人还被残酷的社会游戏规则所支配,他无法不心疼。好强的女人太累了,也太可怜了。卞容大自然又变得勤快起来。他每天清早起床,安排一家三口的早点,回家就进厨房,臭袜子直接扔进洗衣机,每天都戴西铁城手表去上班。 生活又被季节刷新了。当寒冬之后,春日的艳阳给万物带来勃勃生机的时候,卞容大又跃跃欲试地携妻带子,到江边放风筝来了。背包,食物,口香糖,矿泉水,一家三口悠闲地步行在桃红柳绿的公园里,这就是卞容大的散文:美好的风景,暖暖的亲情,和煦的春风是心情的熨斗。 在沙滩上买好风筝之后,卞容大带儿子直奔趸船。趸船上的风,正是放风筝的好风。卞容大手里的风筝,很快就扶摇直上,一路超越,然后遥遥领先。众多的看客观赏着和夸贸看,卞容大父子不免洋洋得意。一位少妇,带着女儿和小狗,上到趸船来了。她们兴奋地鼓捣着线团,可是风筝就是不肯升上天空。少妇焦焦急急忙忙碌碌的,在卞容大身边钻过来钻过去。最后,她还是不得不央求卞容大替她放一放风筝。对于卞容大,这当然不是问题了。少妇的风筝很快也升上了天空,孩子们高兴地大呼小叫,之后又去逗小狗玩耍。卞浩瀚已经与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江鸥的滑翔,春风显得更加轻盈和松弛;有波涛的絮语,长江变得万般温情。一位姿色明丽的少妇在身边蹭来蹭去,惊醒了卞容大的许多感觉。少妇与卞容大并肩放风筝,亲昵地与他说话,老朋友一般熟悉,有一点撒娇,还有一点玩笑。当少妇圆润的臀部再次触碰到卞容大的时候,他突然向往了,膨胀了,勃起了。卞容大赶紧坐在了趸船的系缆桩上,不敢动弹。他严密地掩饰着自己,仰着一张冷冷的面孔,专心专意只看天空。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还能对一个可意的异性做出如此迅捷的自然反应,卞容大是窃喜的。当然,卞容大同时也明白,以道德的标准衡量,他的身体是可耻的。但是他并没有做出什么不良举动来,他还是一个理智的男人。惊醒与感悟,自责与窃喜,放纵与克制,遐想与收敛,这种种感觉,使卞容大涨满了情怀一腔,又痒又疼,百感交集。他找了一张小纸片,套在风筝上,抖动线索,让小纸片攀升上去,这叫做给风筝打电话。风筝风筝,卞容大给你打个电话,与你分享一个男人隐秘的快感。 黄新蕾一直没有参与放风筝。在江滩上买风筝的时候,她就从小摊贩那里获得了一个巨大的启发。黄新蕾撇下丈夫和儿子,对江滩上的小摊贩展开了调查研究,收获很大。黄新蕾兴奋地告诉卞容大:风筝可以作为教辅资料与手工劳动课本搭配出售!你算算,一只风筝的成本只要五毛钱,而搭配在课本里出售,至少也可以定价五块钱。如果自己组织人工生产,仅仅提供制作风筝的原材料,装配程序留给孩子自己动手,成本还可以降低。这是手工劳动,就是应该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去做的呀!你想想,会有家长拒绝多花这五块钱吗?绝对不会!手工制作原料与手工劳动课本一起买回去,该是多么方便啊,如果分开购买,家长所付出的金钱和精力,肯定超过五块钱!这真是一举多得的绝妙创意,可以为图批中心带来多少利润啊!你再想想,我们有多少学校?我们有多少人口?我们有多少生源啊!黄新蕾说:“今天出来果然收获不小!孩子他爸,谢谢你!” 卞容大避开了妻子热切的目光,生涩地说:“有什么可谢的。” 卞容大应和不了妻子。一时间他实在转不过这个弯来。是的,今天出来收获很大,非常开心,小小的风筝把他带进了一个沉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却与利润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点都没有,妻子! 黄新蕾被卞容大的神态惹恼了,她说:“又怎么啦?简直莫名其妙!” 黄新蕾气愤地将下巴颏一扬,拽起儿子的手,母子俩快步往前走了。卞容大独自落在后面,忍气吞声地跟着。童话散文被真实的生活撕得粉碎。事实上,卞容大很久都没有再写这一类的散文了,他知道这辈子再也写不出什么散文来了。 2000年到来的前夕,世界一片混乱。人类很有趣,总是喜欢把世界搞得一片混乱。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高兴坏了,它们拿出大幅版面,让一种人欢呼新世纪的到来,又让另一种人严肃地反驳新世纪理论:2000年还不是新世纪,2001年才是新世纪,这不过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啊!玻璃吹制协会也乱成了一团,大家在办公室里高声争论,两派都挥舞报纸,声嘶力竭。因为这牵涉到了玻璃吹制协会是否举行庆祝活动,以及庆祝活动的规模有多大的问题。办公室主任卞容大很冷静,连数字本身都是人为规定的,新世纪不新世纪有什么太大的意义呢?到时候怎么庆祝,随着上面的倾向和规模来就是了。 然而然而,这个冬天的周日,卞容大的心情还是波动了。一个人为的数字,2000,一个被他认为是扯淡的东西,不知怎么搞的,还是悄悄地触动了他。午饭之后,卞容大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看报纸,满纸的2000跳动起来。我的天哪,纪年真的要开始一种新的写法了?卞容大生于20世纪,长于20世纪,怎么着?写习惯了的“一九几几”真的要过去了?卞容大惆怅地放下报纸,随手翻了翻正在进行冬晒的几只箱子,发现了他中学时代收藏起来的一只医药盒子。这是从50年代使用到80年代的那种正方形药盒,天蓝色的字,白纸已经发黄。盒子打开,涌出一股陈年往事的味道。盒子里头有几张老邮票,梅兰芳什么的,但是品相不好。还有一只铁皮哨子,是学工学农又学军的初中时代留下的,来自于军营的一只真正的军队哨子。一颗他的智齿,上面有牙垢,顽石一样难看。还有两支炭棒笔,这是从大号的废旧电池里头磨出来的,是他少年顽劣的明证:在电影院的公共厕所里的木板隔断上,胡写乱画,画一个椭圆形的圈,四周再画上黑茸茸的毛,这就是女性生殖器了。有趣的是,父亲为他制作的牙套,不知怎么也收藏在里头了。牙套已经变成一团满是铜锈的乱麻,看上去细弱无力,腐朽败落,真不知道当年它怎么就能够给卞容大造成那么大的痛苦,它套住的哪里只是卞容大的牙呢?是他的一辈子! 卞容大拿着盒子,看着看着,在温暖的太阳下面打了一个盹儿。从一个盹儿中蓦然醒来,卞容大的头脑格外清醒。他迅速地把盒子放进了公文包,穿好上班的衣服,以他惯有的冷静,踏上自行车,来到了单位。卞容大告诉门房刘老头,他有急事要加班,他让刘老头锁好大门去餐馆喝个小酒。卞容大用二十块钱,急切地支开了刘老头。然后,卞容大间谍一样闪进自己的办公室,关好了门窗,放下了窗帘。在昏暗与隐秘的单独空间里,卞容大重温了少年时代的胡闹。他用炭棒笔画了女性的器官,现在的画,就很真实和形象了。他还模仿小说《金瓶梅》,勾勒了一幅春宫图。春宫图上面的女人,健康,丰腴,脚跷得老高,是一个活泼的女人。卞容大将自己的双手插进裤口袋,摇晃身子,吹口哨,吹那种没有名堂的小调:大姑娘美呀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句小调,是他去东北出差,在民间听二人转听来的,此前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会哼哼了。他妈的,正经的东西,想学都学不会;不正经的东西,不学就会了。人啊人,人这个狗东西!最后,卞容大拿起铁皮哨子,吹了一下;再用力吹一下,口腔和喉咙灌满了铁锈味。少年时候也曾经想当军官,想当交通警察,口里衔着银色的铁皮哨子,冲谁吹谁就得听话。卞容大有节奏地吹起了哨子,士气随着就上来了,他来回地走着正步,一直走到觉出了自己的荒唐。突然的寂静到来了,宇宙空旷无垠,星星向各处飞旋而去,眼前只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办公室。卞容大颓然倒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双手反枕脑后,两腿交叉,架在办公桌上。直到刘老头试探地敲响办公室的房门:“卞主任,卞主任!时候不早了,你忙完了没有?” 知道了!卞容大说。他自然就使用了一种小官僚的腔调。该死!卞容大一边自嘲一边拿下双腿,忽然,他觉得自己脸上有蚁走感,他用力一抹,是泪。一滴冰冷的泪。 玻璃吹制协会被解散的消息,还是先一步被黄新蕾获知了。这天早晨,黄新蕾迟迟不肯出门上班。当卞容大整装待发了,黄新蕾在他身后清醒地发问:“你去哪里?” 卞容大顿时被钉在了说谎的耻辱柱上,他索性回答:“我去找工作。” 黄新蕾说:“这是不是意味着你现在其实没有工作了?”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现在去哪里找工作?” “我去新世纪饭店。那里有一家法国化妆品公司,正在招聘工作人员。” 这个沉着的女人再也无法控制地发出了跑调的尖声:“化妆品?你?” 卞容大不再说话。对化妆品从来没有感觉的卞容大与化妆品联系在一起,形象是很滑稽。可是卞容大不想再说假话了。但是,他也不想详细解释还没有结果的事情。这么多日子了!卞容大失败地应聘过多种工作了!这个男人他不想一一解释他的失败! 黄新蕾抓着胸口,深呼吸,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她尽量平和地说:“你今天能不能把实话告诉我?” 卞容大说:“不存在实话不实话的问题。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今天我有重要的事情,现在我必须走了。” 黄新蕾说:“现在你肯定不能走!” 卞容大说:“为什么?结婚证上有规定吗?新婚姻法有规定吗?妻子不让丈夫出家门,丈夫就不能出门?去你的!” 黄新蕾忽然雷霆大发了,餐桌上的碗筷茶杯被哗啦推翻.一团油腻的抹布甩到了卞容大的脸上。黄新蕾火山喷发.两眼炯亮,直直地盯着丈夫,用一种近乎喊叫的声音控诉起来。她声音的高亢,语言节奏的飞快,语句的流畅,是卞容大在他们二十余年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发现的。黄新蕾说:“卞容大!你太看不起人了!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满世界都知道了,大家都在议论纷纷,你却一直瞒着我!你以为我是个什么人?我会唯利是图?我会嫌贫爱富?我会怨天尤人?我会靠你的钱养活自己?卞容大,我为你感到羞耻。说谎是可耻的,这是你教育儿子的话,也是我们做人的准则;你这是羞辱儿子、我和你自己!现在的社会形势人人都看得明白,单位解散,不是什么稀奇事情,失业下岗,更不是什么稀奇事情。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经历这样的曲折和艰难,为什么人家都能够坦然处之,而你却偏要瞒天过海呢?你躲过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卞容大啊卞容大,我和你夫妻十六年,相识相恋二十多年,为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怀孕流产,命都差点送掉了,你怎么忍心欺骗我啊?当初我看上你,不就是看上了你的善良和诚实吗?你以为你还有什么值得我看上的?你以为我还指望自己嫁了一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家财万贯、英俊潇洒的白马王子?以为我自己从此就锦衣玉食、一步登天了?不!我清醒得很!一直都很清醒!我一直都在依靠自己的努力辛勤劳动——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我哪怕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还是在拼命工作,为这个家庭创造更好的生活环境。多年来,我关心你,关心大家,远远超过关心我自己,可是你却对我说‘去你的!’好像你下岗了你就受委屈了,你就应该比别人都娇气,你想撒谎就撒谎,想出门就出门,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卞容大,你怎么是如此没有良心的一个人呢?我当初怎么就没有看透你呢?你的所作所为,还算一个男人吗?如果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在乎的话,那你就出去吧。” 卞容大出去了。他以一个不变的姿态,僵立在门边,听完了妻子的控诉,然后一言不发地出门了。他是一个男人,他必须遵守约定的时间:今天他要接受欧洲老板的面试。 黄昏时分,大家都回家了。儿子闹着,要求打开电视看动画片,一会儿爸爸,一会儿妈妈。爸爸和妈妈都说同样的话.作业做了吗?先做作业!尽看动画片,将来怎么办?爸爸妈妈都在厨房忙碌。他们互不理睬,但是配合默契。食盐没有了,爸爸赶紧开封一袋新的食盐,妈妈接过去撒在菜肴里:吃饭。爸爸妈妈都与儿子说话,甚至还可以说笑,不影响儿子的心情和学习,是他们夫妻的最高守则。父亲卞容大做得不错,母亲黄新蕾也做得很好,他们都可以深深隐藏自己的痛苦——这也是难得的一种默契。晚饭吃完了,收拾碗筷.拖地做清洁,整理屋子,洗衣机打开了,里面搅动着一家三口的脏衣服,早上吵过架的衣服也无奈地在一起旋转。看看儿子的作业。看看电视新闻。看看报纸。接接无关痛痒的电话。儿子该睡觉了。睡觉之前,儿子必须喝一杯鲜牛奶。鲜牛奶的意义是:防止骨骼缺钙。儿子现在个子矮小,又长成一副穷苦人模样。只有一间卧室,买大房的理想刚刚纳入艰苦奋斗的远景规划中。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夫妻俩人,一人躺在大床的一侧。关灯。深夜,窗外明月高照,不谙人间疾苦,圆润华美得没心没肺。迷迷糊糊的睡梦中,女人转过身来.伸手摸索着,摸索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男人还是接住了女人摸索的手。女人顺势溜进男人的怀抱,男人慢慢抱住了女人。女人发出低低的啜泣。男人的小眼睛在月色中慢慢睁开,贼亮,他的确狠不下心来,他无法拒绝女人的寻求和这寻求本身所传达的复杂意义。卞容大完蛋了!他无法拯救自己。无法反抗与报复。无法记恨。无法掌握局面。多少次的抗争与搏斗,被无数个这样的夜晚所消解。一切的委屈和难受,都慢慢变成了命中注定之物被接受下来,养成了习惯。 习惯是一种何等强大何等可怕的存在啊!my285扫较 三、与单位与汪琪与外面的世界 谢天谢地!幸亏卞容大占了一个好单位:省科学技术协作委员会。当年,卞容大到单位报到的第一天,他就领到了紫红色的宽敞的办公桌、墨水瓶、钢笔、材料纸、复写纸、蜡纸、钢板、油印机。卞容大的人事档案先他而到,科协领导已经再三调查研究过他的档案了,领导们看出了卞容大是一个文才的苗头,为他分配的工作是文化宣传干事。卞容大非常喜欢他的工作。这喜欢是多么宝贵啊,因为单位就是一个人终身的依靠。 省科协真是一个美好的单位。50年代修建的苏式楼房。大院子,院子中间有一棵古老的雪松。锅炉房凌晨三点就撬开炉火。清早六点,食堂就开始卖早餐。二两一个的大馒头大花卷,热气腾腾,每个只要三分钱,稀饭咸菜免费,自己拿碗去粥桶里打。“五一”国际劳动节,免费加餐。“七一”党的生日,免费加餐。“八一”建军节,免费加餐。“十一”国庆节,免费加餐。元旦、春节,皆免费加餐。“三八”妇女节,女同志休息,赠送电影票;男同志半天打扫办公室清洁卫生,半天也可以休息了。“六一”儿童节,单位派车,送职工的孩子们去动物园游玩;没有孩子的职工,也可以提前下班,回家休息,准备生孩子——这是笑话,是卞容大的同事们在办公室哈哈大笑说的笑话。卞容大没有参与哈哈大笑,他本来就不爱笑,加上妻子黄新蕾患有习惯性流产,生养孩子是他们最酸楚的话题。不过,这并不妨碍卞容大在单位里工作得顺心和舒畅。 这是一个令人顺心和舒畅的单位,每天你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如果出色地完成了工作就会得到大家的赞赏和领导的表扬。他们单位的领导非常像领导,书记和主任,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同志,既善良又威严,衣服式样传统,整洁干净,专注地听你汇报工作和汇报思想,能够解决的问题,他们也不会立刻许诺,但是,事后很快就会给予兑现或者答复。这里头就有一种认真、负责、言必信行必果的精神,体现着党和组织的力量与威信。所有的事情,一律按部就班,都有组织照顾和管理。就连手指头破了,医务室也会马上给你涂碘酒。工会女工委员会经常性地主动询问:“你爱人好吗?她是吃药还是戴环?你需要避孕套吗?”最初,卞容大还脸红,后来就不脸红了,他们单位凡是已婚者,人人都被严肃地询问同样的问题,计划生育是我们的国策,这是单位在监督国策的执行情况。他们单位,俨然一架巨大的精密仪器,大小齿轮都在强有力地转动,这种转动足以使卞容大这种年轻敏感的小伙子联想到国家机器的正常运转,他的自豪感,他的参与意识,他的献身精神,他建功立业的渴望,便都油然而生了。 个人感情生活里种种难言的委屈和痛苦,成为了卞容大工作上的动力。卞容大狂热地工作着。他们单位麾下的科协,分布全省,大大小小,星罗棋布,有一万多家。每天都涌现出大量的发明创造,每天都发生许多感人的事迹,卞容大在整理材料之外,还以文学的笔法,更加生动地写作了许多小散文。这些小散文,被富有经验的办公室主任看见了,他立刻判断它们达到了发表水平,并且主动加盖了单位的公章,把它们送到了报社。很快,卞容大的散文就被刊登了。卞容大的文章,本来就达到过发表水平,不过那是在地区一级的报纸上,上了省报,那个档次就不一样了!报纸,带着油墨的香气,在办公室里被大家争相传阅。卞容大的名字,迅速地传遍了整个单位。卞容大到食堂排队买饭,总是会有陌生的同事主动过来,开玩笑说要与才子握握手和说说话,沾点灵气。卞容大很快就提升了副科级,并且担任了单位共青团番员会的组织委员。 有了一定级别和相应职务之后,卞容大工作的积极性更加高涨,也更加拥有施展才能的空间了。他组织优秀共青团员们集体上井冈山,重走革命路。他们还参观了毛主席的故居韶山,瞻仰红太阳升起的地方。站在长沙的橘子洲头,卞容大带领青年们举起自己的拳头,面对湘江,集体背诵毛主席的《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对于卞容大来说,那感情冲动忘乎所以声嘶力竭的背诵,是他这一辈子永远无法忘怀的宣泄。那个时刻,他年轻人生的所有痛楚、委屈、窝囊,还有雄心壮志,统统都被喊叫了出来。湘江那轮又大又圆又红的夕阳作证,在那一刻,卞容大心里,真是充满了对于单位的热爱和忠诚。那时候的逻辑就是:单位等于事业,事业等于党的利益,党的利益等于国家、人民和自己的利益。 卞容大带领的共青团支部,被共青团湖北省委树立为全省团支部唯一的标兵单位。卞容大他们的照片,陈列在省委礼堂大厅里,供大家参观和学习。卞容大再接再厉,冒出了许多新的想法,比如建立发明家人才资料库,建立大胆设想征集小组,以便将国家建设所急需的各种科技资料和人才,发掘、整理和培养起来。他的想法,引起了北京中科院有关专家的高度关注,专家居然直接给卞容大打来了电话。卞谷大是多么荣耀啊。他们科协书记去北京中科院出差就带上了他。男人需要什么?就是需要这个!需要把事情做得很漂亮!需要因为你的漂亮引起领导的重视、社会的关注和著名人物的认可.于是,你也就日渐重要起来,这就是所谓的事业!在黄新蕾连续流产的七年里,卞容大如果没有事业,他恐怕就彻底垮掉了。 更有意义的是,事业的兴旺,必然会带来丰富多彩的生活。市科协的姑娘小柯,大家称她为小鸽子,有一段时间,为筹备某个活动,专门跑省科协。她每次来了,首先就会跑到卞容大的办公室。小鸽子是那种生动顽皮的姑娘,爱说爱笑,笑声香甜。就是诉说倒霉的事情,语调也无比快乐。说实话,在卞容大的内心深处,他总是喜欢这一类的女孩子,她们春天一般健康、蓬勃和明丽,身上都有黄新蓓的影子。直到有一天,小鸽子为卞容大织了一件毛衣,不由分说地强迫卞容大穿上试试,卞容大这才觉出大事不好。一般说来,姑娘们是不会随便给男同志织毛衣的。卞容大脱下毛衣,还给了小鸽子,他不得不告诉姑娘,他结婚了。豆大的泪珠,就那么活生生地,从明亮的眼睛里,一珠一珠地滚落出来。卞容大慌神了。他手足无措,给姑娘擦眼泪不是,不擦眼泪也不是。这甜蜜的尴尬与甜蜜的痛苦啊,实在是好感觉。卞容大开始认识到:作为男人,他并不瘦小;或者说,作为男人,他的瘦小并不能遮挡他的魅力,对吗?对的! 城市变得是如此熟悉和亲切。卞容大在这个城市的大江南北跑来跑去,精力充沛,不知疲倦,常常在最繁华的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遇上熟人,他们大声地向他打招呼,以认识他为荣耀,而卞容大,还是不说话的性格,显得很有内涵,他向他们点头致意,握手的时候以用力来答谢熟人对他的热情。卞容大尤其喜欢报社召集社外通讯员会议。他喜欢把通讯员的证件举起来,向报社大门口的岗哨示意一下,脚步都不用停留,就那么大模大样地进去了。报社,是党的喉舌,是这个城市意识形态的关口,卞容大大模大样就进去了!通讯员来自全市的各行各业,都是才子或者才女。他们坐在一起,穿着打扮与言谈举止,就是与众不同。卞容大在这里结交了许多朋友。他们抽烟,谈论国家大事、社会新闻、文学创作和名人轶事。一个总是身着长裙的女子——对于长裙的穿着者,卞容大觉得只能冠以“女人”这个名词才相配——文静,幽怨,回眸留给卞容大一抹特别的眼神。卞容大首先注意到了她健康的肤色和体魄,她的眼睛比较明亮,发言的时候,中气十足。有一天,卞容大在自己的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副刊部的编辑大姐与卞容大开玩笑了:“容大啊,有人找我打听你啊,你到底结婚了没有啊?” 卞容大赶紧装出憨厚的样子,说:“结了结了。大姐啊,你是看见过我爱人的。” 黄新蕾常常复述的人生格言是:在我们的人生里,有些错误是能够犯的,有些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一旦犯了就无可挽回,所以你得在事先牢牢地想清楚。卞容大当然非常明白生活作风错误是不能够犯的。但是,你不想犯错误,并不等于不能有犯错误的幻想;你不想犯错误,也并不等于错误它不来犯你;你不想犯错误,更不等于错误本身不动人和不美好。事业兴旺的男人好比跻身于世界之林的一棵大树。在这棵大树上,该隐藏了多少动人而美好的错误啊!并且这棵大树越是枝繁叶茂,隐藏的错误就越多,只要不结出错误的果实,不就行了吗?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如果有一条长裙为你飘过,男人,那终究是你的自豪。 卞容大的工作干劲越来越大了。随着他经验的丰富,随着他的成熟,随着他的成就,他内心开始膨胀起一种渴望,那就是想获得更有挑战性的工作,他想长成好大一棵树!在这种迫切的心情促使之下,平日少言寡语的卞容大,终于下决心找科协的领导谈心了。卞容大谈的都是真心话,他希望组织在他的肩头压上更重的担子,希望在工作中获得更多的锻炼机会。果然,组织上并没有让卞容大等待很久的时间,忽然他就接到了调令。卞容大被调到市里的科普协会。卞容大去了以后,才发现是一个闲散的小单位,只是向老百姓做做推广普及的教育工作,宣传那些最普通的科学知识。比如,电的故事;比如,遇上闪电你应该躲在什么地方。显然,卞容大被下放了。卞容大苦闷不堪,只好用集邮来排遣自己的烦恼。通讯员朋友中的几个好友,约了卞容大喝酒聊天,给他开窍,说,卞容大啊卞容大,你这是在要官做啊!你现在成绩显赫,大有功高盖主的势头,应该采取后退的姿态,夹起尾巴做人,到处装孙子,使你们领导都放松警惕,这样才能够升官。有你这么咄咄逼人的吗? 卞容大咄咄逼人吗?卞容大真的是想多做一点事情啊!卞容大的话说得非常明确:他不是要提拔,也不是要担任什么职务,只是要更适合他的岗位。 幼稚啊,幼稚啊,政治上的幼稚啊!卞容大,请你记住,世界上有两种人,绝对是说反话的:一种是政客,他们说“不要”那才是要;一种是妓女,她们说“要”,那才是不要。 可是,卞容大想:如果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只是想要合适他的岗位呢?难道他应该告诉别人说他不想要合适他的岗位?不行!卞容大得回到原单位,再次与领导们谈心,他可以夹尾巴,他可以装孙子,只是他必须再次强调他的真心话。 等卞容大的灰心丧气慢慢变成勇气之后,他真的来到了省科协。他做好了让同事们嘲笑的心理准备,踏破铁鞋也要找到老领导。可是,省科协改制了。国家正在进行经济体制改革,许多重复的机构都在精简和改组。卞容大回来的那一天,锅炉停了,烟囱没有冒烟,院子的地上,材料纸到处飞舞,几辆造纸厂的大卡车,正在装运资料、报刊和书籍。然后,这些资料、报刊和书籍,将化成纸浆,再生产出崭新的白纸。造纸厂的纸浆池里,将翻滚着卞容大的亲笔字迹,无数次的激情、冲动、奇思异想,刻钢板磨起的血泡,食指上的老茧和白衬衣上永远洗不掉的油墨。 卞容大只得承认:他这个人的运气,不是太好。 再一次鼓起勇气,再一次干出漂亮的成绩,是在老干部蒋武汉的煽动、怂恿和大力支持之下。蒋武汉本来是市科协的副主任,1949年以前就参加了革命,也算得上德高望重。他人很好,有事业心,信奉宁做鸡头,不做牛尾的人生信条。老干部蒋武汉紧紧握着卞容大的手不放,语重心长地说:“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你的大名,我早就久仰。你遭受的嫉妒和排挤,我也早有耳闻。我就是欣赏你的才华和说老实话做老实事的作风。小伙子啊!我们就把玻璃吹制协会干起来吧!我老了,你就重整旗鼓,再创辉煌吧!” 如此热情豪迈胸襟宽阔的领导,在官场上,是可遇不可求的。卞容大是有一点经历的人了,懂得机遇的重要。于是。卞容大接受了老干部蒋武汉的邀约,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他又开始早出晚归,通宵熬夜写报告写材料,替老干部蒋武汉同志拎着公文包,跑北京,跑省里,跑市里,跑各种重要领导同志的家。最后,他们终于获得了成功,玻璃吹制协会诞生了!一栋小楼的半边是他们的单位,头两年财政局全额财政拨款,编制办公室下达正规编制名额。蒋武汉成为玻璃吹制协会的书记兼主任,党政一肩挑。卞容大担任了秘书长兼办公室主任,也是两个重要职务一肩挑,由副科级提升为正科级。虽然说,卞容大的级别并没有破格提升,相对蒋武汉对 卞谷大的重用,相对卞容大所付出的劳动,卞师傅、陈阿姨和黄新蕾都不太满意,可是卞容大满意了。卞容大并不在乎级别的破格提升,他更在乎是否给他提供了展现工作能力的岗位:他也学会了蒋武汉的人生哲学:宁做鸡头,不做牛尾:卞容大成为了办公室的总管家和协会的总管家,这是实质性的权力拥有。卞容大在回请他的通讯员朋友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带上会计,用支票付款了。这些朋友在卞容大跑事情的过程中,提供了许多关键性的帮助,如果卞容大连请他们吃顿饭的权力都没有,那就很窝囊;有,心情就很舒畅。时代在变化,工作得是否心情舒畅,是一个人事业好坏的重要标志了。 可惜的是,蒋武汉同志因病去世了,接任的党组书记就是严名家。严名家接任的那年,年纪还不到五十岁,染一头黑发,使用发胶,西装、花哨的领带。严名家刚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唬住了。他热情,豪迈,侃侃而谈:门前三包,五讲四美,四项基本原则,三个代表,白猫黑猫,发展才是硬道理,关于增强本单位竞争实力以及如何代表先进文化的构想。其讲话事先打印成册,开会时人手一份,会后报送省市有关领导、办公厅、人大、政协、有关兄弟部门以及主流新闻媒体——电视台和日报社。严名家也拍卞容大的肩,称兄道弟,十分的亲切与信赖。从此,卞容大便开始为严名家整理讲话材料,打印成册,分发到各科室,封装送公文转换站。卞容大不断地在筹备各种活动,广泛获取企业赞助,各种活动的开幕式一定要冠冕堂皇,力争省市有关领导出席,请主流媒体记者吃饭,邀约电视采访,催促新闻见报。开幕以后,就可以轻松潇洒了。卞容大总是以为,当会议与活动结束之后,他们就可以实施一些建设性的具体设想了。然而,严名家的会议与活动,永远都没有间断的时候,有的会议,都举行到俄罗斯去了。如此几年之后,卞容大恍然大悟:严名家们的工作就是会议与活动,会议与活动的实质内容就是游山与玩水,会议与活动的表面效果就是空泛的鼓噪与喧哗。 汪琪告诉卞容大:社会上有人把他们单位称为玻璃吹牛协会。 汪琪的肚子大起来的时候,把卞容大吓了一大跳,这个年轻文秘的肚子怎么像怀孕一样鼓起来了?原来,汪琪真是怀孕了。汪琪不声不响地结婚了。单位的人没有吃喜酒,没有凑份子送礼物,没有人去闹洞房。作为办公室主任的卞容大十分抱歉,这是组织对这个人的严重忽略和失礼。汪琪说:“我结婚你道什么歉?”汪琪说:“严书记一天到晚在外面出差开会,你们几个干部一天到晚在参加活动或者举办活动,神仙都不在庙里,和尚们还念经?现在是太阳最红,麻将扑克最亲了,谁还关心你结婚不结婚?我又不是傻子,还劳心费神地去告诉每一个人:我要结婚了。” 卞容大说:“再怎么说,结婚是大喜事啊!记得我结婚的那年,我们单位的同事从武昌赶到汉口来,公共汽车坏在六渡桥了,大家一直走到我们家,步行了一个多小时,我们也一直等着,大家来了我们才举行典礼。那个热闹啊!那是终身难忘的啊!” 汪琪说:“卞主任啊,醒醒吧。集体主义的时代,早过去了!像这种干耗国家财政的单位,不是我乌鸦嘴,说话晦气——迟早要散伙的!” 汪琪只有对卞容大说话,才这么犀利,这么刻薄,这么亘接,这么恶毒和这么客观。也正是因为汪琪能够对卞容大这么信任与坦率,卞容大才把她引为心灵密友的。他们说这番话的那天,是下班的时候,窗外大雨滂沱。汪琪站在卞容大身边,背着手,随意地腆着她微微凸起的小腹,悠闲地等待大雨变小。当大雨迟迟不肯变小的时候,汪琪就回到她的办公桌前玩电脑去了。只有卞容大依然站立在窗前,看着大雨:汪琪答答答的打字声仿佛是雨的节奏,这节奏很快就把汪琪带进了网络交流,把卞容大带进的却是比表面现象更为幽深的过去和未来。卞容大一下子看不见他的事业了。蒋武汉那“再度辉煌”的激励声言犹在耳,卞容大却无法感知何谓辉煌了!是的,卞容大只得承认,现在的玻璃吹制协会只是一个消耗国家财政的空皮囊。会议与活动只是严名家的政绩。群众的人心散了,近年来,这个单位没有婚礼了,没有新生儿的啼哭了,没有大家一起去替哪位职工搬家了,没有聚集在东北老同志家里包饺子了,没有谁记得分发避孕套了。如今,这个城市的街道变得如此陌生。在大街上和公共汽车里,再也难得遇见熟人。一天跑出去两趟,就会感到疲劳。当年的通讯员朋友们,早已风流云散。多情的长裙,不知何时凝固了它的飘拂。 生命在照常行进,儿子每天都在长高,卞容大会在忽然之间,一阵头重脚轻,或者,会忽然一阵阵地焦虑和恐慌。不,不仅仅是怀旧或者失意,不仅仅是报纸上每天都有杀人越货和高官腐败的故事发生,不仅仅是物质生活在发生巨大的变化。卞容大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从他祖父挑着一担鱼虾进城到现在,他们卞家男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富于现实感。如果不是特别富于现实感,卞容大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科协系统工作这么多年,也不可能塌塌实实地守候七年,战胜黄新蕾的习惯性流产,生育他们的儿子。现在是怎么啦?似乎是一个花开花落春种秋收的秩序被打乱了。似乎是一个不可以遗忘的约会被遗忘了。出发预知不了抵达。抚慰关怀不到痛痒。卞容大正是年富力强的人生阶段,他怎么就没有把握了呢?他的左手,会突然变得软绵绵,怎么用力也握不紧拳头。卞容大要怎么做,才能够与预期的感觉会合?才能够每一天都结结实实地入梦,松弛安详地醒来? 卞容大不知道。汪琪肯定也不知道。汪琪还太年轻了。年轻的汪琪心情烦躁了,就会去网络上遨游。汪琪认为只要你进入网络,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而卞容大的认识恰恰相反:全世界的人都能够安慰你,那就等于没有任何人可以安慰你。手指,脑袋,文字,打字时刻的内外环境,都能够一致吗?朋友,你那边也正好是滂沱大雨吗?当文字到达的时候,意义已经转变。只有面对面是最真实的。只有人与人的面对面,热气,呼吸,眼睛,睫毛,它们才会流露出真实的情绪。不用说话,不需要语言,需要安慰恰好遇上了需要给予安慰。只有这样的安慰,天然渠成,才能够真正驱除焦虑与恐慌。汪琪在打字,朝屏幕滥施微笑。她的这种微笑就安慰不了卞容大。所以,他们始终都不是情人。黄新蕾用不着胡乱猜疑,更不用老是拎着她的那段人生格言旁敲侧击。她以为男人骨子里头都是流氓,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就爱之入骨,错了!大错特错了!男人的骨子里头还是男人! 对于健康女性的欣赏,是卞容大此生无法改变的情结。汪琪首先就是以她的健康姿容,引起卞容大的注意和惊喜的。汪琪到玻璃吹制协会上班的第一天,卞容大看着她从走廊的那端走过来。汪琪完全是一头结实的小野兽,走在杂技团那种富有弹性的垫子上,她的脚步被轻盈地弹起,脚腕、小腿、屁股、胸部、肩膀,处处有劲。她的头发浓密乌黑,额头止中有一只发旋,翻起一股油亮的发浪。对于这股发浪,汪螟自己非常恼火,不停地用手去压迫它。而卞容大实在喜欢这股发浪,它自然,柔韧,随时随地地张扬着青春与健康,对于男性尤其具有警示作用:女人还是健康的好! “卞容大,好名字!”汪琪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是卞容大有生以来的第一次,他的名字没有被对方忽略或者不解,而是得到了直接的理解和赞赏。卞容大已经是一个成熟男人了,他倒没有被这种理解和赞赏感动得怎么样,卞容大感动的是:汪琪具备这理解与赞赏的能力。 汪琪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的唯一礼物,也是玻璃吹制协会带给卞容大最后的遗憾和惆怅。女人可以是你的母亲、妻子、女儿和情人,最难得的是你的密友。密友是一点麻烦都没有的朋友。玻璃吹制协会解散之后,卞容大的手机就关闭了。卞容大一直没有给汪琪打电话,汪琪也就一直没有给卞容大打电话。他们在互相等待。他们在等待最难受的时刻过去,等待那个他们都能够面对安慰的时候的到来。 直到卞容大去欧佳宝化妆品公司做了面试之后,他才给汪琪打了电话。对未来的新工作,卞容大有了一定的把握。他想他可能要远离武汉了。他想他和汪琪见面聊聊的时刻到了。卞容大去的电话,显然正是汪琪的期待。她的喜出望外,从简单的一个“喂”字里,就完全听得出来。在彼此问安之后,卞容大邀请汪琪晚上出来喝杯咖啡。汪琪说:“好啊。”卞容大说:“皇家百慕大。”汪琪沉吟了片刻,还是说:“好啊。”汪琪一定想说“不用去那么昂贵的咖啡馆吧”,但是她一定害怕自己的话刺伤了一个失业者的自尊。人的处境一旦不同,就要注意分寸了。汪琪也在长大,单纯在渐渐消失。卞容大觉得这是好事。 皇家百慕大,无论作为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店铺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卞容大不知道皇家百慕大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它是本市最时尚最潮流最昂贵的咖啡馆,卞容大选择它的意义就在这里。有时候,人只有这样的选择:价格代表我的心。卞容大想:能够昂贵到哪里去?不就是一杯咖啡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喝咖啡了。他们在同一个单位,许多次会议和活动,晚上都是要去喝喝咖啡的。但是,以往都是公款,以往都有别的人在座。对他们俩人来说,完全彻底地单独两个人出来喝咖啡,这还是第一次。世界的大小是不一样的,多一个人,少一个人,那都是新的世界。卞容大和汪琪,的确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对坐着。笑笑,又不笑了。深绿色的格子桌布,燃烧的红烛,鲜艳的玫瑰,还有一架作为艺术品的古老座钟。座钟还在正常走动,发条的声音像音乐。这架古旧发黄的座钟,倒是非常能够宽慰人:不要怕老,也不要怕旧,只要熬到一定的时间,仅仅因为古旧便又会身价百倍。咖啡很香。主要是从别处飘过来的味道香。卞 容大为汪琪点了几碟干点小吃。汪琪变得客气起来,说:“不要了,不要了。”关于从前的单位,他们提了提,又欲说还休了。确实,关于玻璃吹制协会,再也无话可说了。说起严名家,俩人都难免生气。可是,这个人还值得他们花这么贵的钱,来生他的气吗?你的家庭怎么样?我的家庭怎么样?这是最俗气的话题了,谈不到实质上去,只能隔着实质去感慨,而感慨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对坐,忽然无话,都惶然起来。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汪琪拼命去压她的发旋。她紧张。她用没有感情色彩的声音回答说,她的新工作还可以。她怕卞容大难过。她以为卞容大这种年纪不太好找合适的工作。卞容大赶紧告诉汪琪,说他大概可以算是找到工作了。汪琪赶紧问:“什么工作?”卞容大刚要出口说:欧佳宝化妆品公剐。他又把话吞回去了。本来,卞容大想逗汪琪开开心,如果他告诉她欧佳宝化妆品公司,汪琪一定忍俊不禁,因为汪琪小知道欧佳宝公司的意图是什么,给他的工作又是什么。但是,卞容大还是决定不说了。他忽然又觉得一阵恐慌袭来,很有把握的事情,变得又没有把握了。欧佳宝,东方青苔,西藏.八千元的月工资,另加一千元高原补贴。真实吗?不真实。无论咫尺还是天涯,都像是假的。如果一个男人无法胸有成竹,那么最好还是闭嘴!汪琪没有追问卞容大。汪琪用一种虚无的态度观赏了一下座钟,然后说:“我们唱歌吧。”卞容大说:“你知道我不会唱歌。”汪琪沮丧地说:“我也不会。我五音不全。”又说,“可我想试试自己的勇气,看看我能不能把做不到的事情也当礼物送给你。”可爱的汪琪,总是可以偶然蹦出非常可爱的话来。卞容大笑笑说:“那就去吧。”汪琪又压了压额头的发旋,腾地站起来,走上了歌台,拿起了麦克。汪琪拿起麦克,放在唇边,又像要吃它又像要亲它,良久,汪琪叹了一口气,放下麦克,跑下来了。“对不起,”汪琪说,“我还是做不到。” “还是我来买单吧。”汪琪说,“你是老大哥,平日给我的照顾多了,今天很高兴,我们就不讲谁请谁了。”卞容大横了汪琪一眼。汪琪说:“好吧,你这个人就是这样。” 可是,卞容大出丑了,他掏尽了口袋里所有的钱,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卞容大以为,不就是喝个咖啡吗?他真是没有想到,一小碟瓜子,就是五十元。一般咖啡店,也就是五元了。现在卞容大完全没有谱了。现在的消费完全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