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春也不理,只是这样地伏着。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泪痕满面,口涎牵丝般地流着,眼睛红红的,人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倪氏母女太好了,也太苦了,应当看看她们去。纵然这件事闹翻了,也不能管了。他下了这样的决心,就不曾睡觉,只是抬起手来,不住地看那手表,可是这时已经一点多钟了,在安庆,这决不是去寻找人的时候,姑且忍耐着,到了明天早上再说。他自己抽出手绢来,擦擦眼泪,扭熄了电灯,漆黑地在屋子里坐着了。 到了窗子外面,由鱼肚色变到一切的事都可以看见了,他也再不踌躇,自己向大门口去开大门,要向外走。当他开大门的时候,却把门房里听差惊醒,就喊着问:“是谁开门?”计春道:“我是你们姑少爷,要到倪家去看看。她们家住在哪里?” 门房披衣抢着出来道:“不要先通知老爷吗?”计春道:“我偷着去一会子,立刻就回来的。”说着,掏出两块现洋来塞在那人手上。那人有了钱,不但不来拦阻着计春,而且把倪家的详细地点,也就告诉他了。 计春出得门来,直向倪家跑去。那大街上的店户,多半未开门。晓色蒙蒙的街上,罩在薄雾里,那未曾熄灭的路灯,零落的,昏黄的,在电线杆上站着,这便有一种凄惨况味。 计春在那寂无人行的街上想着,自己也未免来得太早了,干娘听到敲门声,必要吃上一惊,以为我来和她算账的。我得在敲门之先,就要用温和的话来安慰她。计春自以为是地走了去,可是到了那条巷子里,老远地就听到有妇人的哭声。计春本来心里很乱,听到了这种声音,就以为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心里更慌,站住了脚;静静地听着,好像哭儿哭女。自己决没有什么人这样来哀哭的,又是自己多心了!于是沿着人家的门牌,一家家地找去。 及至找到那号门牌,大门开着,门口烧了一堆纸灰,哭声正由这屋里出来。计春看到,不由倒退了两步。原来那屋子里一群男女纷乱在一处,倪洪氏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号啕着哭,弯了腰,鼻涕眼泪一齐向下流。 计春顿了一顿,正不知如何是好!里面有两个男人抢了出来,指着他道:“你不是周计春?”计春点着头道:“我是……”那人道:“好,你来得好!倪家小姑娘昨天晚上回来自尽了。” 计春张开了嘴,只说得一个啊字,两个人就把他拖了进去。叫道:“大嫂子!这小子来了。” 倪洪氏一抬头,两手抓住了计春两只手,哭着道:“你看不见她了,她回来之后,一个人在里头小屋子里睡,我以为她生气了,也不敢劝她,半夜里我起来看她,她……她……她上吊了。我的儿啦,你苦啊!”说毕,放了计春,一头向墙上撞去,幸而有人在旁,一把将她抱住。 计春便是铁石的心,到此时也不能不哭了。向屋子里面看时,菊芬直挺挺地睡在铺板上,用一块红布,将脸遮盖了。计春看到,也是跳脚大哭起来,口里喊着道:“你为什么就死?你为什么就死?” 因他哭得这样哀痛,将屋子里一班帮忙人的怒气稍微和缓了些,就有一个人搭腔道:“你说她为什么要寻死吗?这里有她一封信,你看罢。”说着,将一封信塞到计春手上来。计春一面擦眼泪,一面将信拆出来看。那信写的是: 母亲:我对你不住,我永别了!今天晚上,我遇到了那人,见他木头一样,眼睁睁看了我们,只当不认识。人心是多么可怕呀!我委屈求全熬到今日,几乎落了一个贼名。我觉得这件事太可耻了,太让我灰心了。我活到一百岁,便是伤心到一百岁,不如早死了好。我死后你再和他去办交涉,我想他们可以可怜可怜你了。恕我不孝罢!儿菊芬绝笔。 计春看完了,只管跳脚,哇哇地哭着。 正纷乱着,大门外又是一阵乱,向外看时,却是令仪带了一群男女仆人飞跑而来了。她到了大门口,见里面这样一片哭声,也是一怔,看到倪洪氏坐在靠墙的一张矮椅子上,垂了头哽咽着,便道:“妈!我现在明白了,来认你和妹子了。”她说着,正待进去跪下来。 倪洪氏站起来,猛然地伸出两手,将她紧紧地搂住,又大声哭起来道:“儿啊!你明白晚了。你妹子自尽了!她这一生委屈死了。她委屈有三年了,她不能再委屈了。所以……” 计春听了这样哀哭叫屈声,犹如人家用尖刀刺了在他心上一样,一阵酸痛,人就昏沉沉地向地上倒下去,倒下去之后,便一切人事都不知了。等他醒了过来时,已经发觉是睡在医院里,自己看看窗户外面的太阳光,已经有些歪斜,那么,为时不早,自己已是在医院里睡了大半天了。医生见他醒过来了,又在他身上诊察了一遍,就对他道:“不要紧的!你好好地休养三五天,就可以出院的。” 计春道:“是什么人送我到这里来的?”医生道:“是令岳孔府上派人送来的。我们这就去和他通电话,说你醒了,大概不久就有人来了。” 计春心里想着:难道到了现在,他还肯认我做女婿吗?这也就怪了。他如此的想着,在痛苦里面稍微又能得着一点安慰。只在一小时以后,医院看护引了一个人进来看他的病,计春认得,便是在北平曾同住过会馆的刘清泉。连忙由被里伸手出来,抱拳相迎。 刘清泉笑道:“周先生!你好好地养病罢。我是回城来拿账本的,碰上这件事了。我若是早回来一天,也许没有这场祸。”计春道:“你来了!就好极了!我要和你打听打听,我父亲的事情。” 刘清泉道:“令尊吗?就葬在玉虹门外,土地庙边,那里是通贵县的大路。”计春点点头道:“我干娘把他葬在那里,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了!请问你,我父亲到北平去,听说是流落了……” 刘清泉摇摇手道:“这话过两天再说罢。这里也不是谈话的地方。”计春以为说多了话,医生是要干涉的。他不说也罢,听他的话音,好像还要找一个较稳妥的地方,慢慢地来谈一谈。那么,总算他念旧,还是用善意来维持的了。自己心里这样地想着,也就期待着刘清泉日后的约会。 在医院里休息了两三天,每天来探望的,只是刘清泉一人。他心里想着,倪洪氏受了这样大的刺激,或者病倒了不能出门,可是令仪并未和我有什么隔阂,何以她也不来看我呢?自己也曾把这话去问刘清泉,他却答复的是:“大小姐心里那一份难过,大概不比你差什么。这个时候,你可不必去追问了,过两天你自然会明白。”计春看他这情形,好像令仪也有不得已的地方,自己也就更急于要知道这实在的情形。 到了第四天,他万分隐忍不住了,就和医生说,一定要出院。不容他出院时,他就自己跑了出去。医生出于无奈,这才将刘清泉用电话找了来。刘清泉对于他要出院的这一层,却并不拦阻,只是要和他一同出去。 计春想着:事情闹到这种样子,自然也不好意思单独地进孔家的门。有了刘清泉来陪伴着,这就极好收场了。因之也没有怎样的考量,跟了刘清泉就走,但是他所走的路弯弯曲曲的,直引着他走进一家旅馆去。 计春始而还以为他引着来会什么人的,后来他和计春开了房间,付了房钱,这才让计春吃了一惊。因问道:“怎么样?孔府上不许我去了吗?” 刘清泉让他坐下,笑着还递了一杯茶到计春手上,这才道:“周先生!你是聪明人,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敝东家为人思想很旧的,他现在知道周先生为了令尊的事,和全族人脱离了关系的,而且又有人把戏剧明星秋潮的照片,送给敝东看了,那么,秋朝就是秋潮,这也很显然。依了敝东家的意思,觉得你是个明星了,婚姻两字是不成问题的……” 计春点点头微笑道:“他又要悔婚,这也是当然的。”刘清泉道:“别忙!你等我说完。敝东家的意思,若是周先生还有意读书的话,他情愿在一次之下,帮助你一千八百的学费,以后彼此就不必通消息了。” 计春道:“孔小姐现在呢?”刘清泉想了一想,笑道:“她不大自由了,但是她很对得住你,你父亲病在北平小客店里的时候,是她送到医院里去的,要不然,令尊恐怕就在北平过去了。” 计春低着头想了许久,忽然昂着头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说起来,我是把所有的人完全都辜负了。多谢多谢!你们老爷的好意,要送我的钱,但是我不好意思再受人家的恩惠了。我也没有脸面再去见你们小姐,烦你转告一声,我这几年唱戏,爱人太多,也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和她订婚,不过是想骗那五万元的出洋费。现在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我不忍骗人了。请她不必挂念我罢。这时候还早,我要到我父亲坟上去痛哭一场,晚上就搭船到南京,我依然渡江北上去求学。” 刘清泉道:“你有钱吗?”计春道:“我没有钱不要紧,我做到哪里是哪里。大不了,是把我的性命牺牲了。我为了要完成我父亲的志愿,把性命丢了,那比我现在自杀了,强得多。好罢,旅馆也不用住了,我走了。”说毕,他起身就向外面走着。 刘清泉跟着出来时,计春已经走得很远了。刘清泉因他说明了是到坟墓上去,这似乎无追赶他之必要,也就只好由他去罢。 计春走上了街,将身上储蓄的钱,买了一瓶酒,几色水果,一束纸钱,出了西门,慌里慌张,就向玉虹门而来。这时,已经到了下午四点钟,正是小学生下学回家的时候,不断地看到小孩子背了书包,在街边走。有的有大人领着,有的是和了小孩子的伙伴走。计春看到,想起以前自己在省城读书的事,便觉心如刀割。 他正为难着,却见一位五十附近的人,背上负着一位八九岁挂书包的男学生。那孩子只管用手去乱摸那人的头发,那人不但不生气,而且还哈哈地笑着。 计春看呆了,却有些不服。那人望了他笑道:“先生!你有所不知,我就只有这个男孩子,惯坏了,只要他好好地念书,淘气一点,那是小孩子的本性,也就不去管他了。”计春点头道:“做父母的,都是这样想,哪个做儿女的,能体谅父母的苦心。” 那人笑道,“这位先生!你真是好青年。你老太爷有福气,有你这样好的儿子。”计春不敢向下说了,怕是会落下眼泪来,一路走着,看了那小儿女的父母,笑嘻嘻地欢迎儿子回家。心想他们必是这样地继续向下做,将儿女由小学升到中学,由中学更升到大学,结果呢,像我也是其一罢! 他心里慌乱着,穿了小巷,走到玉虹门。这玉虹门有安庆一道子墙,当年曾国藩和太平天国的军队,两下对峙的时候,在山头上新建筑的。出了这门,高高低低,全是乱山岗子。山岗上并无多少树木,偶然有一两株落尽了叶子的刺槐,或者是白杨,便更显着荒落,不过山上枯黄的冬草,和那杂乱的石头,也别是一种景象。这里又不断地有那十余丈的山沟,乃是当年军营外的干濠。西偏的太阳,照着这古战场的山头,在心绪悲哀的人看着,简直不是人境,所走的一条大路,是通计春家乡的。在那边山坡上,不断地拥出一些土馒头来;有的土已稀松了,棺材洞穿,露着不全的骷髅骨在外。 计春站在一个小高坡上一望,乌鸦阵阵地,由头上飞过去,西北风由昏黄的太阳光里吹到人身上来,却别是一种冷法。在斜坡那面,紧傍了大路,有个小土地庙,那里也有许多乱坟,父亲必是埋在那里了。一口气直奔过去,果然高高低低,有十几个坟,其中有一个坟头,短短的碑,望了故乡的路,上面写着:“故周世良之……”那个“墓”字,已经被土埋着了。 计春静悄悄地,将手绢里包着的水果陈列着,将纸钱解散,擦了火柴来焚化了,将酒瓶打开,洒了酒在坟头上,一阵心酸,便跪在这短碑之前,自己哽咽着,不知身在何处了。 耳边听得有人在大路上道:“那个穿西服的人对坟头下跪,奇怪!”又有人道:“那大概是替父母上坟的。这个年头,青年人肯替父母上坟,也就难得了。一百个里面,难找一个。”又有一个人道:“你这一包饼,买回去给什么人吃?”又有人答:“给儿子吃!”又问:“你既然知道一百个儿子……” 那声音越说越远了,有些听不清楚。计春依然跪在碑前,口里叫道:“父亲!我是天地间一个罪人。你饶恕我,让我自新罢!我的心碎了!” 那西边的太阳,快要沉下去,发了土红色,靠近了白茫茫的江雾。它好像不忍看这大地;因为这大地上有无数的父母,在那里做牛马;无数的儿女,在那里高唱铲除封建思想,而勒索着牛马的血汗,去做小姐少爷。计春这一声“我是天地间的罪人”,感动了太阳,所以太阳的颜色,也惨然无光了! --全文完--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