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笑了一笑。梁山伯也没追着问。转眼间,已步行到了城厢。此处走路的人,略微少一点。七八幢房子,顶出一片绿莹莹树木。来往城厢的人,或者在树下歇凉,或者走进店铺吃些饮食。看到几位挑柴草的,挨身而过。祝英台道:“挑柴草的人,应该晚上进城的,怎么他们一早进城呢?”梁山伯道:“这有点缘故。大概挑柴草的,都是附近乡下人。前几天上山,砍下柴草,今天才进城来卖。卖掉了柴草,下午身上有了钱,买点东西,回家去度日。所以和城里挑柴不同。城里的人砍柴一天了事,是晚上入城的。”祝英台指着卖柴的道:“哦!他是为家小出来奔走的。梁兄,这奔走和你一样呀。”梁山伯摇摇头道:“不一样,不一样!挑柴的为了家中有妻子,要吃要穿,我是为贤弟送行呀!”祝英台听了,也没法作声。步行慢慢踱过城厢,这是三月天气,满眼全是绿色。前面有一座小山,山前有一个六角亭子。祝英台指着亭子道:“梁兄,记得当年草亭相遇,非常有缘。今日相别,整整三年,光阴真快呀。这个六角亭子,颇能勾引当年旧事,亭子里看看如何?”梁山伯说声好。于是叫住四九银心二人,走进亭子里去。四九把担子歇下,笑道:“银心这副担子,简直轻得很,我挑了担子走路,像没有挑一样。你家王顺实在讲交情。我若是王顺,一定对员外说,银心娶弟媳妇,我要坐首席,预备多喝几杯。因为我总是遇事帮忙,把银心当自己兄弟看待呀。”银心牵着马拴在亭子柱上,笑道:“我的酒呀,你喝不着。”四九道:“这是什么缘故?”祝英台正在亭子上四周观望,便道:“四九,这个道理,你休得问我二人,你问问你们相公,对这亭子回想怎样?”说着,指了面前一块行路碑,上面写明,风栖山由前面上山,向西而进。梁山伯道:“不错,这里面有座小花园,名叫凤栖山。我也同贤弟来过两次,此地,所谓牡丹甚好,可惜不能分两棵给人。这更谈不上什么回想,更与四九说的吃酒无关啦。”祝英台点点头道:“不明白这个道理,好像无关。我说梁兄呀,既爱牡丹,我家花园里很多,只要兄到我家的日期,稍微提早,岂但是牡丹归兄所有,这花园所有的东西,一切都归兄所有。”梁山伯听了这话,不大明白,低头在亭子里走来走去,只是寻思。祝英台笑道:“梁兄听了,慢慢想吧。我们走吧。”于是四人走出亭子,顺了大路走。祝英台心想,梁兄是个老实人,说远了,他就猜不到,说近点,也许他猜得出来。自己低头想着,猛然抬头,见一道黄沙港,水流甚急。凡是水流的地方,遇到河床底下的沙子,唆哕唆哕发响。这急水流过浅滩,便变成小塘,那塘中间有一群白鹅,全在游来游去。祝英台一见,暗道有了。便道:“你看水平如镜,这鹅好像铜镜上面嵌宝石一般。”梁山伯道:“是的。水流沙浅,草乱鹅浮,风景甚好。”祝英台道:“那鹅叫声,兄可听见。”梁山伯道:“听见啦,叫的并不好听。”祝英台道:“不,这里面有诗情,这群鹅雄的在前面游,雌的在后面游,雌的怕失散了,只是叫着哥哥,哥哥。”银心在路上前面走着,对四九道:“你家相公在前面走,真是像一只公鹅。”梁山伯听了,不由噗嗤一声笑道:“你相公只管把鹅乱比,鹅还会叫哥哥吗?银心,你更不成话,把我比起公鹅来,真叫胡闹。”祝英台低头走着,心里只管为难。心想比喻深了吧,他不懂;浅了吧,他又说人顽皮。把女扮男装的事来说破吧,但在家中临行的时候,明誓三件大事,决不泄漏,还是忍耐吧。梁山伯一回头道:“贤弟,你又在想什么?”祝英台猛然抬头,又见一道小河,流声甚急。看那样子,约莫三丈宽,水触着小石,流得哗啦有声。乡下人经过,为过河便利,搬了七八块方石头,丢在水中心,高出水面,一路摆了向前,直达彼岸,乡下人高明,连走带蹦,踏着石头就过去了。她失惊道:“踏着石头过去,我有点害怕。”梁山伯道:“不必害怕,我来打主意。”走到河边一望,两岸都有两三丈高。并有长丈来长的乔木,和几尺长的灌木,树叶蓬密,笼罩全河。走石头搭路的所在,相距约莫十丈路,有板子搭成小桥。便道:“贤弟,不必害怕,有小桥发现了。我扶贤弟过去。”祝英台看时,这桥并没有栏杆。下面是三角架子,当了桥脚,撑起在河里,一共是四个。桥身是木板,宽不到三尺,就盖在三脚架子上。由这岸伸长到彼岸,这就是所谓板桥了。因道:“梁兄,你要好好搀扶。”于是急忙走来,刚到桥头,忽然卜笃一声。原来是祝英台由衣服里落掉下一样东西。梁山伯在前面回转头来道:“贤弟,你有东西失落了。”祝英台道:“什么东西?”梁山伯弯腰拾起,原来是雪白的玉蝴蝶。是平常作扇坠子用的。上面还有红线线穿着,大概有五寸长。因道:“这是玉扇坠,不可失落。”祝英台道:“梁兄拾起来就是,扶小弟过河吧。”梁山伯先走到桥上,伸过一只手来,抓住英台的右手,祝英台身子俯就他的手膀,那头巾战巍巍的,几乎人要触及他的胸口。还道:“梁兄,你缓一点啦。”那板桥不会塌下,可是一挤两个人,走一步,顺一步,倒真的摇摇欲坠。梁山伯道:“你不要怕,我正牵着你呢。”祝英台故意闭住一口气,不望两旁无栏杆的所在,就只低头看了身子前面,挨了梁山伯身子移动。到了最后,桥快走完了,她让梁山伯抓紧了手,望岸上一跳。笑道:“我居然走过了。自然这总要梁兄保护我的。”梁山伯跟着上了岸,笑道:“我只能送你一程而已。以后贤弟要胆壮些才好呀。”祝英台道:“以后我要梁兄做保护人。”梁山伯笑道:“以后贤弟要做弟媳妇的保护人了,岂能要我做你的保护人。哦!我拾着的这个白蝴蝶,贤弟拿了回去。”说着,把左手捏着的玉蝴蝶送了过去。祝英台只管望着,并不来拿,因道:“这只玉蝴蝶,送给梁兄吧。这蝴蝶不久能变成双的,你好好收着吧。”梁山伯忽然见祝英台半路之上送只玉蝴蝶,不解什么用意,但他既然说了,也就只好收下。而且他又说了好好的收藏,益发解开衣服,将白蝴蝶红丝线系在腰带上。四九银心歇在路边树荫下。四九道:“祝二相公对这样一道桥,也不敢过。你看我,在河里石头路上一跳就跳过来了。这样说,真是我们相公要做几年保护人才行。”梁山伯道:“你懂得什么,走吧。”于是四人起身,顺了大道行走。只见前面一带松树林,看那松树有七八丈高。而且由大路那边起,直到这边山边下止。一直往前,绿密的树林,就把大路吞没了。树又长得非常密,一棵挤着一棵,看不到树底下有人行走。祝英台道:“这是哪家树林,真是密得很。”梁山伯道:“这是哪家陵墓吧。”祝英台:“大概不错,我们来寻寻他的墓碑。”于是顺了一条古路,东望西望,后来在东角上居然找到了,那块碑上,刻得有字,乃是××考妣之墓。祝英台徘徊在古碑左右,点头道:“哦!这是埋葬的夫妻之墓。他们的后人不错,你看,这丛林拥护这陵墓,长得多好。小弟之意,你我百年之后,由后人将双棺埋在一处,共立一家,将来有人经过,看到满陵林木,也让夸说一遍。”梁山伯摇头道:“你我是异姓兄弟,这个不行。”祝英台将脚踢着地面长草道:“我说可以行,就可以行。”梁山伯见祝英台有发急的样子,便道:“现在我送弟回家,只宜说吉祥的话,这是百年以后的事,不提也罢。”于是两人拂开拦路松枝,走上大道。只见四九银心已走过一大截路,两人赶了一程,方才赶上。约莫走了一二里路,忽见前面古木葱茏,树枝低桠,那下面有一条青石面的人行路。祝英台道:“梁兄,这里人行路打扫得非常干净,这里面一定有清洁人家。”梁山伯前前后后一看,点头道:“果然清洁,就在这里稍歇片刻吧!”四九银心听见,就在道旁一株冬青树荫里坐下。梁山伯道:“行路的时候,颇想水喝,我们寻寻,哪里有水。”祝英台听说,也就四下观望。只见一个农夫正挑着两只木桶,由树荫下,人行道上出来。祝英台点头道:“大哥,我们走路口渴,想讨碗水喝。”那人挑着水桶,答道:“要水喝,有的是。顺着这条路向前走,那里有口泉井,就在路边。那里有水勺,四位尽管喝。”祝英台向那农夫道谢,四人就依着他的话。由人行道望着前面行走。果然,右边古木分开,闪出一个桌面大小的积水潭。其上是暗沟,埋在水潭底下冒水,只是由水鼓起水泡泡,把积水潭里的水,拚命的往上加。其下是明沟,在积水潭边下。积水潭里的水,盛得太满时,便由缺口流入明沟。这明沟有二尺多宽,水在沟里潺潺作响。全潭像镜子一般圆,人在潭上,照见须眉毕现。四周长的草浅浅深深,有个干葫芦撕成两边,正好像两把勺,放在水草里。正是为行人预备的。梁山伯用手指道:“好,正好喝个痛快,四九银心,除了我们喝一把勺,还有一把你们也喝。”祝英台站在一旁,心想,这回对他说明些,也许他会明白。便行前两步,因问道:“水味很好吗?”梁山伯拾起地上一把瓢,正蹲在潭边舀水喝,连忙将瓢一举道:“很好,这是泉水,还带甜味呢。”说着,舀了一瓢过来,说道:“贤弟,你喝口尝尝。”祝英台接着喝了。看四九银心喝了好几瓢水,已经走开,便道:“梁兄,这水很清,我们回到水边照照,出门以来,究竟形状如何?”梁山伯说声很好。于是祝英台将葫芦瓢放在草地上。然后扶着梁山伯一只手,并排站在水边。这时,两个人影,齐齐显出。一个眉目开展,精神疏爽得很。一个眉目含春,精神仿佛若有所属的样子。祝英台笑嘻嘻地把头靠在梁山伯耳髻边。梁山伯蓝衫飘然,一点灰尘不沾,干干净净的。水边上正有一棵柳树,在人影子上拂来拂去。祝英台道:“这水为我们留影,颇为俊俏。”梁山伯道:“俊俏二字,用的不妥。”祝英台道:“这水里双影,一个英姿疯爽,一个容貌俊丽,两人要合作起来,这水也为之生色不少呀。”梁山伯道:“话虽是好话,但措词不妥。”祝英台道:“梁兄,这水比人更清楚明白,措词明白不明白,他可知道呀。”梁山伯轻轻推了一把。便道:“我弟说话,有些错乱,大概是离别之情所刺激的,走吧。我还可以送你一程。”祝英台只好走开,手扶了一支柳树。对梁山伯道:“梁兄我打个诗谜你猜呢。”梁山伯道:“愿请教。”祝英台微昂起头来,念道:“清丽古潭水,对我照玉颜。诗情不容己,随流杨枝攀。开怀美貌俊,清风垂髻鬟。临岐惊一笑,何为淡淡山?”梁山伯道:“这是诗,不是诗谜哩!贤弟真敏捷得很,出口成章。不过措词还是不妥。我辈文人,对这上面应该磋磨磋磨。”祝英台真是生气不是,笑又不是。便放了树枝,叫一声银心。她在一株大树底下答应出来。祝英台默然了一会,对银心道:“天色甚好。瞎!走吧。”于是四人出了绿树丛中,依了大路前进。祝英台远远看到一座亭子遮了前路,便道:“十八里长亭已到,我们可以稍歇。”四人已到亭子里,这亭子是四面屋瓦垂檐,四柱落地,为四面透风亭子。上亭子经过两层石阶,亭子里有石墩石桌,来人可以落座。四九进亭子放下担子,银心牵马吃草。梁山伯到了此时,无精打采进了亭子,面色惨然,独自在亭子上张望。祝英台跟进亭子,也在四望。便道:“梁兄,你已送了十八里,不用再送了。”梁山伯道:“是,只是三年同窗,如今分手,有说不出来的难过。”祝英台一路之上,前后都已想了,梁山伯为人十分厚道,左说右说,他都不向祝英台是女子方面猜,这时只好明说了。便道:“是的,胸中很是难过。但弟有个法子,梁兄垂爱小弟,可以永远存在。”梁山伯道:“贤弟有什么法子?”祝英台道:“梁兄对弟谈过,堂上两位老人,因兄是独生子,择媳甚苛,所以兄还没有婚配。兄还记得这事吗?”梁山伯道:“不错,是有的,贤弟何以提起这句话?”祝英台见梁山伯正注意自己答应这句话,双目对了自己望着。自己攀着柱子,闷看人行路。便道:“弟……”梁山伯道:“弟什么呀?”祝英台不攀柱子了,对梁山伯正色道:“弟家有一九妹,愿结丝萝(注:《古诗选》:“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兔丝、女萝是两种草,非常的紧密,结婚的情形,就是这样。所以丝萝二字,为古人求婚之意),不知梁兄尊意如何?”梁山伯吃了一惊道:“贤弟还有令妹呀!”祝英台牵着衣领道:“这个……正是。”梁山伯道:“贤弟为兄作媒,焉有不愿之理。只是未见一面,有点儿高攀吧?”祝英台道:“此事请梁兄放宽心,弟和九妹,是个双胞,所以九妹相貌,和弟长得一样。而且知书识字,与弟在外求师,简直没有分别。弟既应允了,犹如九妹当面许婚一样。”梁山伯道:“贤弟的话,料无差错的。老伯、伯母的意见怎样呢?”祝英台点点头道:“是的,回家当禀明父母。只望兄早点来,早期请媒下聘,这样,也免得弟昼夜悬望。”梁山伯道:“贤弟约我什么日子?”祝英台望望梁山伯,便道:“我和你打个哑谜吧。我约你一七,二八,三六,四九。”梁山伯道:“哦!一七,二八,三六,四九。这就是哑谜。”说着,昂头想了一想。祝英台摆手道:“梁兄现在,不用猜它,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梁山伯道:“哦!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祝英台含笑道:“是的。你看白云升起,我向那方面行走,我们从此暂别了。”向对面一指,回头向梁山伯一揖。梁山伯回揖道:“恕不远送了。沿路保重。”祝英台站在亭子口上,招手道:“银心过来,拜别梁大相公。”银心道是,走过来深深的一揖。因道:“我家相公的话,你都要记准呀!”梁山伯回揖道:“我记准就是!四九,你拜别你祝二相公。”四九在亭子外,连忙进来作揖。因道:“祝二相公,过些时,我家相公会来看你,我也跟着来,看看银心小弟。那那时候,祝二相公要格外关照呀。”祝英台回揖道:“那是当然。”于是银心走向前,挑着担子试了一试,就开步向前。祝英台也出了亭子,在四九手上牵过马的缰绳,一跃上马,又回头一揖,然后跟着担子走。这时,梁山伯在亭子里,四九在亭子外,双双的站定,只朝人行道上一骑马一挑担子呆望了去。那边的行人,也时时掉头向这里望着。慢慢的道旁古林交叉,人马的影子也都已消失。四九道:“他们走远了,我们回去吧。”梁山伯也没作声,出了亭子向原路走回(注:十八里相送,原唱本即有。但按之晋代社会,不合逻辑者甚多。所以能避免,即行避免)。他们来是四个人,回去是两个人,当然,这里有一种分散的情绪呢。十、由回忆到回家这日大半下午,梁山伯回到经馆,也没心温课。自己想起三年以来同窗共砚,一双两影,多么逍遥自在。今日只剩一人,任什么都是两样意味。这个别后境况,真是不堪回想了。一人坐在屋里,觉得今日的情形,太孤单了。要去找同学谈谈吧,人家或者会说,祝英台走了,守不住寂寞,这条计策不好。到门外去散散步吧,可是今日送人回来,来往一共四十里,又要去走路逍遣,两腿恐怕不听指挥,也不好。忽然想起祝英台临走的时候,他倒是作了个哑谜教我猜。并且说,我到家一想,也就想起来了。现在且猜猜看,究竟这个哑谜,限我多少日子,于是坐在桌子边,拿起笔和纸来,自己写道,一七,二八,三六,四九。就念道:“一七如七,二八一十六,三六一十八,四九得三十六,口里念着手里写。这样写法,横聚直摆,摆来摆去,总不像个数目。“哎哟!祝贤弟说,回家一想,就想起来了,不是这样容易吧?”想了年久,也没有头绪。自己又想道:“这大概数目搞迷糊了,今日不想,明日再想吧。”看看时间,已快到三更天了,便熄灯安寝了。不过他虽安寝了,总也睡不着。在枕上也就想到,祝贤弟今日在长亭分别的时候,特意提及九妹介绍于我,其盛意自然是十分可感的。据贤弟说,他和妹妹是母怀双胞所生,所以面貌性情,这个妹妹无一不像贤弟。因小妹晚生一会儿,所以叫九妹。而且也知书识字。这种事,自然是难得遇到的。且事前贤弟一个字未曾提过,这闺闼之严密,也就可想了。自然,贤弟决不会说慌,这九妹的姿态言语,也一定和贤弟一样。自己慢慢猜想,人也慢慢的迷糊,忽然眼前一亮,有个人冉冉向前。等到他到近外一看,是一位闺阁女子。她头枋着盘龙垂髻,身穿一件紫绫衣。只看那脸子,虽然是女装,却和祝英台一模一样。连忙起身—揖道:“小姐有礼。”那女子倒大大方方的两手道个万福。梁山伯道:“小姐,敢动问一声,看你性情举动,为何像祝贤弟一样,是有点缘故吧?”小姐轻轻拍着衣襟道:“我就是九妹呀。我们是双胞所生,厅以很多地方相像。”梁山伯道:“哦!原来就是祝家九妹呀。怪不得贤弟说,他与小妹极端相似,于此看来,真正不错。”九妹道:“那日英兄回家,提及小妹婚事,说已经许配梁兄。梁山伯道:“我与令兄,情如同胞,他一提及,兄当然遵从。于今一见小妹,足见贤弟之言不虚,真是三生有幸。只是小姐之意如何呢?”祝九妹微微一笑。梁山伯拱手道:“老伯、老母意见怎么样?”九妹道:“英台兄告知梁兄是个志诚君子,读书又十分用功,二位老人听言,也就十分欢喜。望兄早日向舍下请媒纳聘。”梁山伯道:“虽然祝府及小妹这样盛意,但山伯家道贫寒,不能相配吧。”九妹将手比着墙,一回头将两手一推,因道:“只要男女同心,铜墙铁壁也打得开。”梁山伯道:“哦!铜墙铁壁也打得开。”还要说什么时,那祝九妹忽然一闪,不见踪影。梁山伯大叫九妹,忽然把自己叫醒,原来是一梦。梁山伯在枕上沉思,自己这一梦,梦得太快,作媒的祝英台还在路上呢。不过祝九妹梦里所指示,男女同心,铜墙匠壁都打得开,说的多么痛快,我可不能辜负了她,一定要赶上她家,给她爹妈说明。想到这里,又把数目字一七二八猜了一一猜,依然猜不着。又把祝英台失落的玉扇坠,从小衣里解下来,拿到手上细细去抚摸。这样猜了又摸,摸了又猜,颠三倒四,好大一夜,方才睡着。次日,照常工作,但到了下午,师母何氏,派人来相请。梁山伯也摸不着什么事,就到上房来谒见何氏。何氏笑嘻嘻的从坐椅上站起来道:“梁贤侄,我有话问你,你请坐吧。”梁山伯就在何氏对面木椅上坐着。看何氏脸上依然笑嘻嘻的。何氏道:“你读书用功,我是知道的。但,一读书一用功,连起居饮食都大意了,你这分忠厚,那是太过余了。”梁山伯也不知什么事,只是唯唯称是。何氏道:“和你同砚的祝英台已经走了,有话可以实说。你在种种事情上观察,她究意是一男子,还是一女子?”梁山伯拱手道:“他是一位男子呀,难道师母看出破绽来了吗?”何氏道:“不,英台是一位女子呀!不但是她,而且那陪伴的也是女子呀!”梁山伯闻言,吃了一惊,呆了一会。问道:“这事何以师母知道。”何氏道:“是临行之前,她前来告辞,把这事经过,同我说了,所以我知道。”梁山伯听了此话,只哦了一声。何氏道:“他说共砚三载,知道你是个诚实少年,因此愿托终身于你。她并由身上解下了白玉蝴蝶一只,作为凭证。”说着,伸手向怀里一摸,摸出一只玉蝴蝶来,伸手交与梁山伯。梁山伯接过一看,正是和祝英台由失落相送的玉蝴蝶一只,一模一样,不觉如大梦方醒。便站起来道:“多谢师母关照。哎哟!她是一个女子,读书三年,总在一处,我竟是一点不知,真正该打。临别之时,她又和九妹作媒,难道这九妹……”何氏道:“九妹就是英台呀!现在你应该前去拜访祝老伯、伯母,请正式媒妁通过两位大人。”梁山伯道:“是,先生知道么?”何氏笑道:“以前先生不知道,但是经过昨日,已经知道了。回头我和你说一说,当然,他也是主张你早日通过她两位老人的。”梁山伯道:“好!晚上我通知先生,看择定何日动身。这事我真感谢师母。”他又是一揖告别。连忙回到书房,把两只玉蝴蝶放在桌上,相比之下,真是不差分毫。于是将袖子把衣服一拍,大声道:“弟怎么不露出一点影子来,我一些看不出呀。”又坐在椅子上,半响不言语。最后点头道:“其实我不留神罢了。若要留神,慢慢的也看出来了。有一天我在练字,她伏在桌上调和墨丸。我低头一看,耳朵上有耳环孔,我正惊讶,她说这是母亲许愿穿的耳孔,我也居然信了。这是我太老实呀。如今看起来,像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最令人难忘的,就是她病了,我一番好意,要同她抵足而眠,她一百个不愿意。后来采用个折衷办法,用纸盒子装了细沙,放在床中间,分开里外边,就把我挤着睡在外边。说起来,也是说她自幼母亲惯的,这哪里是她母亲惯的,完全是限制着我呀!我怎么这样老实,完全让她限制起来?”想到这里,不愿想了,自己走到床边,横身躺下,睁了两眼,老望了床顶。这时恍惚这床顶有人撕开,裂成个大圆洞。祝英台穿了女装,缓缓的由圆洞里伸出来。她说:“只要男女同心,铜墙铁壁都打得开。”又忽然不见了。是呀!铜墙铁壁也会打得开。于是自己将床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又站了起来。四九正进房来收拾东西,倒骇了一跳,是不是什么东西掉在床上,相公都骇得爬起来了。但看相公脸上,却是笑嘻嘻地。他也不等四九先开口,问道:“四九,你和银心相处日久,他还是……”他说到这里,想着还不可急于相告,免得一人传十,十人传百,学堂里人都知道了。于是改口道:“他是怎样一种人?”四九道:“他还是一种好人啦。自从跟着他相公和我们认识以来,我们没有红过脸。”梁山伯道:“好的。过两三天,我们一路上祝家村去看她。”四九笑道:“那就太好了。”v梁山伯也没有多提,自把两只大袖,反在身后,在房里踱方步。只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来回的盘算,也不知四九什么时候走的,房里就只剩他一个人。他还只管盘算,也不管他。忽然灵机触动,自言自语道:“一七二八,除了一二,七八是个十五,三六四九,除了三四,六九也是个十五。一二三四,是号码的意思,不必管他。两个十五,就是一个月。祝贤弟的意思,我一定要去,别出一个月呀! 自己还怕算错了,又把一七、二八、三六、四九,重算一道。对的,把一二三四除掉,就是这个数目。不错的,就是这个数目。”他把大袖举了起来,高过他的头,大声道:“就是这个数目!”因为前后院子,同学们听到大声一叫,都跑过来望望。他猛可的省悟,便笑道:“没有什么?一条蜈蚣钻进房里来了。我一追一赶,蜈蚣跑了。”同学们见没有什么稀奇,各自走了。梁山伯坐下,又对桌上摆的玉蝴蝶,呆呆地望着,脸上还带着微笑。心里想着,祝贤弟是有计划的。就是这对玉蝴蝶,两次交给我,这不含有深意吗?再看,退还我捡的东西,一次是鸳鸯,二次是石榴,三次是蝴蝶,哪次不大有深意?而且这蝴蝶,“有你有我,忽然大悟,”这话曾亲自灌入我的耳朵,而自己一点也不忽然大悟,实在对不住祝英台了。她自己对我说了,在三十日以内,一定赶到,是,我一定赶到。梁山伯对了桌子,轻轻的拍了一声,口里说声“走!”好容易挨到这日晚上,拜见了周先生。周士章知道他和祝英台故事了,也勉励一番。并规定后日动身,梁山伯称是,方才告辞。次日买点东西,收拾行李,匆匆又过一日。到了临走的这天,依然是一个晴朗的日子。他的马已经病死了,就改为步行。出门不多远,就遇到那棵巍峨的大樟树。他想起那喜鹊的叫声,祝英台还做了一首诗,诗的最后两句,“吾俩莫迟延,然彼金莲烛。”这还要多么明显?那天我若是明白了,有多么好。这思想没完,又走到流水浅沙的地方,又想起祝英台指着鹅说,雄的在前面走,雌的后面叫哥哥。这分明指着鹅,说着自己。银心还在旁边说梁相公真像一只公鹅,这已经对我说明白了。可是我不懂还罢了,还说银心胡闹。哎!这样想着,一直想过十八里长亭。复又想起一首诗,于今想起来,那诗更进一步,完全表明她是个女子。所以她问我为什么还春容淡淡的呢?但是我依然不懂,惭愧呀惭愧!祝英台真没奈何,就提起九妹来了。而且愿代九妹作媒。唉!哪里是九妹,就是英台自己呀!他想到这里,不免两手一举,叫道:“我自己太不明白呀!”四九挑着担子在前走,问道:“相公,什么不明白呀!”梁山伯醒悟过来,随便答应道:“不相干,我捡着一片树叶,以为是女人的玉环呢。”四九也没追问。不过这几天,粱山伯在路上,老是一个人自言自笑。四九也不免发呆,相公为什么这样高兴呢?一天上午,赶到了家。梁山伯父亲梁秋圃正在门前看大路上行人。只见一副担子一直向前,后面跟着一人,四九老远的叫了一声老相公。梁秋圃道:“哟!山伯回来了。”梁山伯走向前,躬身一揖道:“大人还安康。”梁秋圃笑道:“身子还好,赶快回家,去拜见老母吧!”梁山伯急忙向老人身上一瞧,头上没戴头巾,将半白头发梳上一个圆髻,用一根蓝绫子束住了。身穿一件皂色大袍,长胡子有四寸长。他两脚提起来,走得很快。他道:“山伯的妈妈,山伯回来了。”山伯的母亲高氏,穿一件紫色衫子,正拿了一个大筐,捡理什么。听见一声叫唤,满心欢喜。口里咕道:“我的儿。”她站在房门口向堂屋里一望。梁山伯已到堂屋,躬身一揖道:“妈妈你好。”高氏连忙走过来,牵起他袖子看看,问道:“孩子,你好呀。我顶好。”梁山伯道:“儿很好。不见我两腮很肥胖吗?母亲可是脸上瘦一点了。你看,两耳鬓添了不少直纹。”话说时,四九把担子挑上堂屋。叫了一声老安人。高氏点点头,一面将山伯手看了一看,又摸了几摸。便道:“赶快烧一锅水,你们洗澡换衣服,有话慢慢的谈吧。”高氏放了梁山伯的手,亲自浇水洗澡,烧菜煮饭,清理房间,足忙了一阵。晚上,天上很圆的月亮,正中桌上点着高烛,梁山伯把木凳圈了桌子,让双亲同坐着,自己就坐在下方,就把路遇祝英台的经过,说了一遍。梁秋圃夫妇都异常称赞。梁山伯道:“我还只说一半哩。她并非男子呀!”又把主仆都是女子,细说了一遍。梁秋圃摇一摇头道:“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女子。你又怎么知道了呢?”梁山伯道:“始终不知道。后来十八里相送,他打哑谜我猜,我却没有料到有这样能干的女子,女扮男装来求学深造,因此我还不知道。最后,她说有一妹,和她是双胞。她愿意使我二人订为婚姻。”说至此,梁山伯起来,对双亲深深的一揖。因道:“恕儿不孝之罪,儿已答应这婚事了。”梁秋圃笑道:“这话说得像故事一样,非常有味,你再往下说。你答应婚事,我并不怪你。但是你答应她家九妹婚事,你这位把弟不是落空了吗?”高氏道:“你坐下,慢慢的说,你怎样对付你把弟吧?”梁山伯坐下道:“原先我并不知英台是个女子呀。后来,师母叫我去问话,她才说祝英台主仆两个全是女子。她临走的时候,说愿与梁山伯订为婚姻,随身解下玉蝴蝶一只,以为凭证。我说她为双胞所生,有一九妹,许我为婚哩!师母说,她哪来的九妹,九妹就是她自己呀。我细想之下,恍然大悟。这玉蝴蝶,当走路的时候祝英台曾失落一只,儿弯腰拾起,她便举以为赠。现在把那一只配起来,自然成双,这就是祝英台订为婚姻凭证了。”梁秋圃道:“这个姑娘,遇到我们这忠厚的孩子,她怎样说,我们的孩子就怎样听。哈哈!”高氏道:“忠厚也不是他一个人呀!银心不是陪着英台同去的吗?四九可也没有看出她是女子呀。”梁山伯见父母大喜,便道:“父母对这婚事,是没有什么话说了。儿子打算三五天之内,就向祝门走一趟。”高氏道:“我儿就只管前去,只是祝老伯那儿要预备也对答才好呀。”梁山伯道:“据祝贤弟所说,老相公那里也没有什么为难之处。”梁秋圃站起身子,摸了胡子道:“别的都罢了,就是贫寒些。这一层,要好好去说。三日之后,你动身吧。”梁山伯答应一声是。十一、两位大媒这是梁祝分别的第五日。在半上午的时候,祝英台在马上望着,已经离家不远了,因向银心道:“王顺昨日就到了家,依我算来,大门口已经有人望着了。”银心道:“大概是。如今回来,说走就走。当日要出去,可就费了大事了。”祝英台道:“这也难怪我的父母。但凡为父母的人,都是向窄路上想。不是男装打扮,我们又哪得出来?大概千百年后,女子是可以求学的。这只怪老天爷让我们出世太早了。”他们二人说说笑笑顺着大路径直向家里走。果然,家门口很多人在那里等着呢。看到二人回来,笑着一拥上前。接担子的接担子,牵马的牵马。祝英台滚鞍下马,笑问道:“我变了样子没有?”大家都笑着说:“还是一样。”祝英台笑道:“这话不对。这男装衣服,我已穿了三年多,哪有不改变的道理?不过我的心,却还是洁白无瑕,倒是和在家一样。”说着话,已经走上堂屋,只见爹妈都在这儿正迎接女儿。祝英台叫了一声爹妈,甩着大袖一揖。滕氏笑道:“干么还向我作揖呀?”祝公远道:“她还穿的是蓝衫,向我们作揖,也还交代得过去。”于是二老哈哈大笑,接着银心来拜见二老。祝英台道:“妈妈说病了,现在想已痊愈。”滕氏道:“这是你爹爹写信骗你回来的。”祝英台银心都微微一笑。祝公远道:“现在回来,改换装束要紧。你们先回房去,改换衣服。三年攻读事多,慢慢再谈吧。”二人回房去,各自更衣,晚饭以后,祝英台站起来,对着父母遭:“爹爹约我三件事,儿片刻不敢忘记。县中有稳婆,应当请来检验。”滕氏道:“哎哟!临行之时,几句话你还记得。”祝英台道:“这个岂敢忘记。”祝公远道:“好!过两天,请稳婆来家吧!”滕氏见父女说红了脸,便道:“这又不是什么急事,女儿说过了,我们记在心上就是了。”连忙说些地方上的风俗,地方上的土产,把这话牵扯过去。祝英台谈了很久的话才回房。她心里可暗记着,一个月期限,平常觉得太短,现在要等人,这时候就太长了。每在风清日午的时候,每有月朗星稀的时候,都在静静的细想。当她静静细想的时候,有一天上午要南风,偏偏是北风来了。祝公远在花园看花,银心低了头弯了腰扫花,祝公远抬起一只衣袖,摸摸胡子笑道:“这里是该扫一扫了。你那位小姐,除了看书,就是上花园。”银心没有答话,他家王顺却匆匆的跑了进来,因道:“门外来了一个李长史小厮,说是有话须禀明员外。”祝公远道:“李长史小厮有话须禀明我,这等我去见见。”说着话,自来到客厅。王顺自迎那个小厮到客堂相见。那小厮见过礼,便道:“小斯是在李长史家当差。今晨有田刺史由远道来,听说祝员外也住在这里,邀我们长史特来引见。”祝公远道:“既然如此。就快请吧。只是我家并没有好东西,足留远客哩。”小厮道:“主客现时在路上行走,距此还有一二十里路,我特来报告一声。我还要回去回信呢!”说着,自向主人告退。祝公远得了这个消息,自是欢喜。但刺史这个官,是当年作县令时候顶头上司,他特意来造访,这不知哪位老同仁暗中保荐。这倒千万不可大意,必须竭诚款待。当时就吩咐厨房,预备上等酒席。又督促家里小厮将各房打扫一番。所有家中人应该侍候的地方,都预备好了人。家中人知道大官要来,也小心侍侯。这里没有打扫完毕,家中看守大门的报告。客已经都到了。祝公远亲自迎接到大门外来。这时,大路上来了三辆牛车。第一二辆到了大门口,人一同下车,共是八位,全是小厮打扮。第三辆奔到大门口,车上先跳下来一个小厮拢住牛,让车子停住。然后跳下两个人来。第一个头戴青母追巾,身穿蓝罗绣花大袍。面上三绺黑长须,一个酒糟鼻子,这就是李长史,外号有成。第二个头戴诸葛巾,身穿红罗绣边大袍。面上三绺苍白胡子,其面上团团的轮廓。手上拿了麈尾(注:晋以来牛车最阔绰。执麈尾为最潇洒),带笑不笑,倒有点道貌岸然。这就是田刺史。祝公远连忙上前打躬,李、田一边还礼。祝公远道:“乡居一切简陋,今天何幸二公远临。”李有成道:“特来打扰,里面长谈吧。”祝公远称是。在前引路。并吩咐家人对小厮们好好款待。到了客厅,请二公登炕上坐,自己坐在一边椅子上相陪。寒暄之下,才知道刺史叫令谋。李有成和田令谋和主人先谈了几句话,祝公远令家人送过一道茶汤。田令疳道:“祝公有几位令郎呢?”祝公远道:“唉!谈起这个,实在惭愧。公远半百开外,并无一个儿子。只有一女,当了儿子养大。”李有成将手一理长须道:“是呀! 听说令爱学问好得了不得。”祝公远道:“那是过奖了。不过没有男孩子念书,这个女孩子就当男孩子一样读书而已。”田令谋将麈尾一拂,问道:“今年多大呢?”祝公远道:“今年二十岁了。”田令谋道:“现在还在念书吗?”祝公远对女儿上余杭,原是一种秘密,因此哈哈一笑道:“孩子的本意,还打算念几年的。只是念到今年春天,觉着念书有许多不便,所以今年春天就停书不念了。”李有成道:“是!女子念书,究有许多不便。令女公子现在有了人家没有呢?”祝公远这才有几分明白,二位是被请来作媒的。这男家请了李长史作媒,已经了不起。还不嫌路远,请了田令谋同来,这人情圈子得特大呀。想必来头不小。便道:“小女尚未有人家。因弟只有这个女儿,不免留在家中,多过几年。”田令谋道:“那么,我和有成兄,这个机会来着了。马子明太守,祝君认识吗。”祝公远两手一拱道:“久闻其名,家住贸县廊头(注:鄞县汉朝以来,称为贸县,在现在鄞县以东。据《康熙志》,马氏家住廊头)。”田令谋点头道:“这就是了。太守的儿子,名叫文才。特意在家请师授读。所以这个名号,他竟是名实相和会的。太守听说你家有一位千金,饱有文学,人品更不必提,堪称第一,因此特命小弟前来,为两家一作媒人,将你家小姐许配马文才。小弟又怕自己面子不够,拉了有成前来,可说双媒造府。祝君对此,谅无推辞的了。”说着,哈哈一笑。祝公远听说马子明的儿子求婚,心里已有三分愿意。何况这两位媒人,在这乡下又是天字第一号的阔人,也不敢推辞。因道:“我公之命,小弟焉敢不遵。但文才多大岁数,人品怎样,小弟尚无所知。”田令谋哈哈笑道:“是我们说话说得太快了。今当补行报告,文才今已二十二岁,人品啦,你不用提,保居……”他这言语没有说完,把一支麈尾轻轻地在手上拂了几拂。李有成不等他把言语说完,免露穷相,便笑道:“第一两个字,当然不能说,这里千金已称第一,文才的人品,只称第二吧?”田令谋那保居第一的话,自己正不好开口,一刻又想不起别的话来。他从旁一插嘴,正好解了围。便笑道:“对了对了,保居第二吧?”祝公远道:“二公说话,当然不会错的。但是我家只有这个女儿,小妻也疼爱得了不得,小弟拟看一看小妻的意见如何,三日之后,可以听弟的回音。”李有成道:“哎哟,那不是这消息靠不住了吗?”田令谋道:“三天也不算多。可是我是个行路之人,三天期限,成了也罢。若是不成呢,这三天太无所谓了。”祝公远点了一点头,又拱手作了几回揖。因道:“根据二公之为人,说的话,没有不相信的。以公远而论,当然唯命是从。可是小妻是个女人,又只生了这个女,若就是这样一笔将她抹煞,这样议论,小弟也不好开口。”说着话,站起来,又作了一个揖道:“愿二公明以教我。”二人连忙还揖,大家坐下。李有成道:“这样说,祝君是没有什么话了。照着平常而论,也似乎应当通过安人。这样吧,我们两人就此闲谈,祝君可以告便。”田令谋道:“好,就依了有成兄。我还可以告诉公远君,马子明兄,论起家财来,这几县可称首富。凡是尊嫂令媛觉得马子明兄所可办到的,只管说,在纳礼时候,一定叫马家努力为之。这件事,祝君虽不曾对我说,我们也非常明白呀!”说毕,又打了个哈哈。祝公远道:“既然二公许我暂时告便,我也不客气了。二公不一定在这里等候,小弟家中有一小园,可以在里面散步散步。”二人都答应了好。祝公远起身告辞,自向里面屋子里头来,滕氏正靠窗户坐着,见丈夫高高兴兴进了房间。便道:“客都走了吗?”祝公远道:“大远的路,刚刚来,哪里就走了。恭喜安人,贺喜安人啦!”站住脚,奉上一揖。腾氏道:“什么喜讯?看你乐成这个样子。”祝公远道:“二位不辞远道,特地到我家来,你猜,是干什么来的?”滕氏道:“不知道呀!”祝公远道:“是为英台作媒来的。”滕氏道:“哦!作媒来的,哪一家呢?”祝公远道:“是马子明太守家。他家有一个大儿子,名叫文才,今天二十二岁,特意请二公前来作伐。只看二位作这样大的官,这个媒人非同等闲啦。”滕氏道:“这马太守家,颇是有名。不过男孩子我二人都没有见过,似乎应当看看。再说,他家既很有钱,现今还在念书,应当带两篇文章来看看才是呀。”祝公远道:“你这话,都和我说的一样。一定转告二公。除比以外,你没什么话要说了吗?”滕氏道:“还有呀!我家英台现在肚子里真装满了书。差不多的人,她不会放在眼里的。似乎应当问她一问。还有,讨回文章来,也应当让她过目。”祝公远进来,就在滕氏邻近一张方几上坐了。这时突然站起来,红着脸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从前英台要上杭州去念书,我是不答应的。后来七说八说,我答应了,你想想看,这三年以来,我两人担惊受怕,还在小处吗?再遇到出阁这件大事,我们又从哪一点上不想她过得去。你想,马家这样的人家,真是打灯笼也寻找不出来的,岂能放过?何况这两位大媒人,又是两位大官,哪里去找。你再要事先征求认可,实在太麻烦了。照说呢,她也没有什么不认可的,你想,还有第二家马家吗?所以我认为事先无征求她同意的道理。”滕氏见丈夫说得振振有辞,家里有客呢,也不宜过于争执。好在也不是一天就能说妥的。便道:“马家是有名声的,我知道。但是他的大孩子,总以为要像个人样,不能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那就把钱堆成山,让英台嫁过去,英台也是不会乐意的吧?还有那文稿,我是无所谓,可是英台就成了自己的性命,那也非拿来看不可。”祝公远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这两句话吗?这个我已经知道,还有什么话?”滕氏道:“再没有什么话了?”祝公远道:“没有什么话,我就陪客去了。英台,你暂时不必告诉她。”说毕,他仍回到客厅里来。果然,那两位大媒人都游花园去了。这里派家人去请,两位佳宾才回来。田令谋将麈尾摇了两摇,笑道:“千金果然不同等闲。在秋千架子上刻她一首诗,可惜没有纸笔,不能全记。仿佛有这样几句,‘红索彩云客,一度争高人。’又说,‘明月送影去,风细落地轻。’这种句子,都是弄秋千,而又描写有寄托,句子结尾,有英记字样,所以我猜,不是祝君作品。而二十岁姑娘,能作出这样的诗来,真是不容易。”祝公远连说见笑大方。李有成道:“不,几多读书种子,还作不出来呢。”大家分宾主坐下。田令谋道:“祝君进内见了安人,一定把我两人来意详细告知,嫂夫人意见如何呢?”祝公远就婉转地把滕氏之意告诉一番。田令谋道:“事情倒有七八分可成,有成兄之意见怎样?”说时,把麈尾慢慢的拂着。李有成点头道:“据我看,不止七八分可成吧?因为一见祝旨,他就说过‘我公之命,焉敢不遵。’这简直不打折扣,实实在在十分可成。后来入内见嫂夫人,商量意见,当然,这也是人情中事。现在据祝君来说,对我两位媒人,也说这是难得的。现在只要看几篇文稿,和马文才本人,根据人情来谈,这没有什么话可说的。马文才现时在家中,只要我说声奉请,他不能不来,来了之后,祝君夫妇要看新姑爷,你说,这还不好办?至于几篇文稿,那更容易,明天我派专人,到马府上去拿。不但三篇五篇,把他的文稿,尽量拿来,都可以办到。所以据我看来,丝毫没有为难之处,令谋兄说,只有七八分可成,现在经我一一解释,简直就是十成。不过经过手续延搁,迟两天日子而已。”田令谋哈哈一笑道:“经过有成一解释,的确没有什么为难之处。祝君,这事就算定妥了吧?”祝公远听他两人说话,一个打锣,一个击鼓,非常合拍,就微笑道:“兄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内人方面,要看看马公子本人,和请看两篇文稿而已。二公来舍下好大半天了,叫厨房开饭吧。”于是就吩咐家里人开饭。家里人答应一声,立刻在客厅隔壁屋子,摆下全席。这番全席,就凭两位大官,也办到应有尽有,更不用说两位大红媒了。两位吃过饭,依然在客厅里坐。提到作媒的事,说来说去,非逼祝公远答应不可。后来李有成道:“这样吧,五七天之后马公子要来我家的。文稿自会带着身旁。那时,让内人携带文稿来府上一趟吧。自然,安人自会亲自接见,女人见了女人,说话容易得多,我敢说准成。至于祝贤嫂如何赏识这位新姑爷,那听嫂夫人的便。以哪个时间为宜,也可以临时再定。你看,这个办法怎样?”祝公远一听李有成话,不好再驳,只好又说遵依台命。于是两位佳宾带了几分高兴,告辞而去。十二、了不起的女公子祝英台在家中后院,只听说来了贵客,当然不必挂在心上。又过了五日。丫环小菊儿来报告,说李长史的妻子刘氏来拜客。祝英台听了,倒有些疑惑。这个女人向来没有来过,今天为什么来了。就告诉银心前去打听打听。银心听说,前往打听去了。原来李、田二位来过那一趟,祝公远再三叮嘱家人,不许乱说二公来意。滕氏以为这事只媒人来过一趟,不见得能说妥,也就没有告诉英台。这日刘氏来了,自己亲自到门外来接。刘氏也是紫绫滚边大衫,下面系着百褶裙子,看去约摸四十开外年纪。见了滕氏深深道着万福。滕氏引到客厅坐着,自己侧面相陪。刘氏先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含笑道:“我今天的来意,前几天外子到府上来叨扰,已经说过了。”滕氏道:“是小女的事,有累贤伉俪挂心。”刘氏笑道:“这话说不得了,一边是马太守,一边是祝员外。但愿两家结为亲戚,我们跑几次路,那不算什么。”滕氏听她口风,还完全在接洽期中,倒不失为媒人的身份,比祝公远转告李、田的话,总是一说就成,那是好听的多。便笑道:“马公子为人,听说很好,我们想见一见。”刘氏道:“是的,应当一见。譬如买东西,不见东西的好歹,你怎么好还价呢?实不相瞒,马公子现在我家,只要你说一声,哪里相见便利,就在哪里相见。祝安人觉得哪里好呢?”滕氏真没有想到马公子一听见消息,马上就来了。便道:“哦!马公子自己来了。”昂头想了一想道:“这事我还不能作主。等我问声公远,看他拟定何处相见,我再行奉告!”刘氏产:“祝员外在家吗?”滕氏道:“现在家中。”刘氏听说,就把大袖举了一举,对滕氏面前炕席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就好极了,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上一等,祝安人就去问员外一声,以何处为宜。”滕氏笑道:“我看两家作媒的,真比男家还急,恨不得马上就说妥了,就要我们的酒喝呢。”刘氏道:“可不是吗?本来谈起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没有马家和祝家恰好的。哦!我还忘记一件事。”说着,在衣服里一摸,摸出红绫子一块,笑道:“这是马公子文稿五篇,带来请祝员外指正。你看,祝员外的话,都已办到,现在只听祝员外一句话了。”说着,两手托了那红绫子,起身交与滕氏收下。滕氏也起身来接住。正好这时,银心在门外走过。滕氏道:“银心,你去告诉员外一声,一会儿,我要找他有话说。”银心答应了是。刘氏问道:“这是哪个屋子里丫环?”滕氏道:“是小女的丫环。”刘氏道:“好极了。我正要请她带个信,请你叫她进来。”滕氏虽极不愿意,但刘氏这样说了,又推辞不得。便道:“银心进来,向李夫人行礼。”银心只好进来,向刘氏道过万福。刘氏笑道:“我们听得说,你小姐满腹都是文章,几多读书少年,都没法儿比。今天得到贵府来了,应当见一见。你去对小姐说,前面来了一位女人家,是李有成家的,要来见见呢。”银心答应了是,又对祝安人望了一望。滕氏见刘氏硬要求见,料是推辞不得。便道:“李有成长史的刘夫人,一会儿老安人陪着前来,告诉你姑娘收拾收拾。”刘氏笑道:“收拾全用不着,只是平常打扮才好呢。”银心告辞,先向祝员外书房里来,把滕氏的话告诉—了。然后向祝英台的屋子匆匆走来。祝英台见她匆匆的跑进来,便道:“这样急就跑回来了,又得什么好消息吗?”银心道:“真是不凑巧,刚到客厅边,让老安人瞧见了,那位李有成的家眷听见了,就把我叫了进去,老安人说,李夫人要来拜见我家姑娘,叫我回来报个信,老安人又说,请姑娘收拾收拾呢?”祝英台心想,一个女客跑到祝家村来见我,这是什么缘故?她对空点点头。对银心道:“我上楼去看书,客人来了,就请上楼吧。”说着,仍带着微笑上楼去了。银心自在房里等着,她心想,这样子,小姐一定猜着来人的用意,等一会儿,听听宾主之间,各逞辞锋吧。银心存了这样一个念头。专等刘氏前来。等着一顿饭时,只听鞋子吱哒作响。滕氏引了刘氏进来,刘氏一进后院,就赞不绝口,说道:“不用看见人,只见松竹交叉,绿影横窗,这屋子主人,便不是等闲人可以比的。”说着话,刘氏走进屋里,又只见竹木的器具,只安排着屋子深度,为数不过四五样,并没有人家所称绣房的样子。横窗摆了长案,那上面书卷,就占据一半,靠桌子横头,书架也摆了书卷。刘氏还没有开口呢,银心就迎上前道:“小姐现正在楼上看书。听说贵客要到,特意在书楼上恭候。”刘氏道:“哦!在书楼上等候。小姐这间住房,已经是不俗呢,还有楼?好,上书楼去拜访。”于是银心在前引路,到了楼上,银心道:“客人到。”刘氏正在用心瞧。只见楼上横壁,上面挂了横额,大书会心楼三个字。楼上三面开着窗户,窗子外面都是小花园。尤其是柳树,最大的有四五棵,遮了楼的一半。这里说是书楼,真不愧这两个字。由里到外,共有十二架书,每个书架,塞满了书轴,都有一人半高,四五尺宽。我们须知晋朝读书,没有印的,全靠读书人自抄,每个字有半寸多那么大。抄好之后,有纸裱糊作里子,把抄起来的书糊上,再把里子一卷,这就叫为一卷。所以这里有十二架书,已经不是平常读书人所能办到的了。朝外两张琴桌,上面放有琴瑟。靠里有张长案,是主人读书之处。此外有几个圆墩,围住长案。另外有几个不同形的竹木器具,放在楼上书架子空档里,各搁着花盆乐器。刘氏也略微识字,跟着李长史,人家都赞一声识字夫人。现在一看,祝英台这种情形,长史都有点招架不住。你想,这十二个书架,不用多,肚子里就摆下了一半去,那也不是平常人物了。这楼叫着会心楼,要好好的读下去才对。这样虽不会心,也不至于违背到哪里去,不然,今日此来,非碰钉回去不可,她正在暗下里计划,祝英台已经听到招呼。早轻轻移步过来,道过万福。刘氏见她穿件蓝绫长夹衫,头上梳了盘龙圆髻,脸上眉清目秀。尤其读书这股聪明劲儿,由脸上外露,长鼻子两边,一笑盈盈,透上两个酒窝。刘氏回礼道:“我已听到说,英台小姐学贯古今,只怕没有机缘来会,今朝这一会,可以说三生有幸。”祝英台道:“女生念了几年书,不过肚子里稍微浸了一点墨水,算不得什么,请坐吧。”于是分宾主在圆墩子上坐下。滕氏道:“我还有点事,要和你父亲商量,留下李夫人在这里,女儿好生陪她坐。”祝英台答应是。滕氏向刘氏告辞自去。刘氏坐在长案里面,看了对面一个书架,因道:“这些书都是大小姐念过的了,不知这架书里面,是些什么书。”祝英台心想,你还有心考书吗?当然,不管你怎么问,我得仔细回答。看你怎样谈话,再作计较。便道:“这是司马迁一部《史记》,此外还放了一些零碎书。”刘氏道:“这是读书人看家本钱,不能不熟读的。可是我念书太少,关于《史记》,我只抄写两篇而已。这样一部大书,我就没有全数念过。大小姐这样多的书,真难为你念。那末,家中女红,是无须你动手的了。”祝英台心想,来了,便昂头微微一笑,因道:“不,女红是女生本分,多半是自己动手。虽然做得粗糙一点,反正是自己做自己穿,也无所谓。有时候,也和爹妈做一点,虽爹妈不在乎,也可以证明女子的事我都会做而已。”刘氏道:“哦!厨房里的事,更属在行了。”祝英台心想,这何须问得这样清楚。答应会做,请问考官为什么要考这些琐事。答应不会做,也无须在这生人面前扯谎。这样一犹疑,便昂头笑了一笑道:“李夫人大概也有小姐,回去将小姐一问,就问出来了。”刘氏听她一答,不即不离,倒合乎会心楼三个字。于是笑了一笑,不往下问。虽谈得海阔天空,英台总留个分寸,每到要紧的地方,总是一笑。刘氏看到琴桌上面放着琴瑟,还是线纹整齐,因道:“不用说,无论琴,或是瑟,大小姐都是能手了。”祝英台道:“早四五年前,倒是学过,现在丢生了。”刘氏正要往下问,只见菊儿跑上楼来,对刘氏道:“我安人在客厅里等李夫人,若是谈完了话,请李夫人就去。”刘氏还不曾说走的话,祝英台已经站起来了,预备送客。刘氏看这样子,料着无须考虑,就向英台告辞。并约定了,有功夫前来请教。祝英台笑道:“请教不敢当,请过来坐坐吧。”刘氏点头别了读书楼,就望客厅里来。见了滕氏就夸赞道:“这是了不起的一个女公子,可惜我的儿子都定了婚了,不然,这样好的姑娘,谁不愿意要。真不愿和马公子做这一趟媒呢?我的安人,现在话对员外说了,祝员外怎么样呢?”滕氏道:“文稿看过了,员外说,马马虎虎吧!这要……”刘氏道:“这要和你家女公子比起来,当然差些。马公子现在我家,李长史陪着,若是要见的话,还是到乡下市场呢,还是二位到我家去呢?”滕氏道:“若是能到你府上去,那就更好了。”刘氏道:“那就是我家吧。员外去,安人也去。马公子一同相见。”滕氏见刘氏自己都答应了,也就答应次日上午到李府上相见。刘氏在祝府吃过午饭,告辞回去。次日早上,祝公远滕氏共坐一辆牛车,高高兴兴向李家去。这里祝府的人便瞒不住,唧唧咕咕传说了起来。银心听了这番话,不敢耽误,便来告诉祝英台。她道:“小姐,今日员外安人同到李府去回拜,听说还有一件新鲜事,说是看新姑爷呢。”祝英台一天有大半天都在楼上,这时,正翻了一本书在看。听了这话,将书放下,对银心道:“这事我已知道好几天,但是这项传说,过两天就没有事,所以不大理他。但是昨天李有成家眷一来,我就知道来的用意。用全副精神,听她说话。但是说了半天,她也不敢在我面前透出半句话。今天二老一早就出门去,只说上朋友家去,我也没留意。照你打听的结果,是上李有成家去了,这当然有些缘故。但这事不是三天两天的事,现在也不必急。可是,我给梁相公的限期,如今快到日子了。怎么还不见来,这倒有些急人呢。”银心道:“也终该快来了,我算了算,我们动身后的五六天,他应该动身。路上除了五六天,回家耽误三四天,如今是快来的时候了。”祝英台靠了桌子,把手撑住自己的头,沉沉的想。银心看到,便道:“不要呆想了,我还是给你打听打听吧!”。祝英台也没作声,自己还是沉沉的想。银心也不拦阻她的思想,自己便向屋前屋后打听一周,但和自己听来的消息,也差不多,就只听到多一点儿的消息,这男家姓马。此外一直打听得员外安人回来,以为有消息,但打听之下,惟各人面有喜色。问消息怎么样。跟去两个人,只说员外安人两个人是到李府去回拜。回拜席上说些什么话,却是不知。银心摸不着头脑,见了祝英台一一告知。祝英台坐在书桌边,点头道:“既是二老不肯说,自然里面有点儿不合适,这就不必问了。”银心将一个右手中指含在嘴唇边,想了一想道:“怎么脸上都带笑容呢?”祝英台将书一推道:“李府上消息灵通,这里面员外亲戚朋友作了大官,也未可知吧?不要打听消息疑神疑鬼了。员外果然有了什么意思,一定会告诉我的。”银心见小姐不疑,当然也就不疑。谁知过了五天,祝公远正式宣布,已接受马家的聘礼,英台许配马太守儿子马文才,聘礼马上就要入门,要拦阻已经来不及了。十三、拒绝马家婚这是个月头的日子,天亮得很早。祝公远一见东方发白,就督促家里人收拾房屋,揩抹器具。祝英台以为家里什么祭祀,原也不放在心上。后来早饭将熟的时候,菊儿听祝公远吩咐道:“你说父母等候,叫英台赶快前来,有话和她说。”菊儿跑到后院,就叫道:“小姐起来了吗?员外安人现在堂屋里等你呢。”她说着,走进屋子来。祝英台端了一只圆墩靠了窗户坐着。这时,天上正下细雨烟子,那竹丛正暴了许多新竹枝,长有七八尺高,已是初夏到了。她正在看得入神。菊儿一阵嚷,把她惊醒过来。问道:“叫我就去吗?”菊儿道:“是的。”祝英台道:“是不是祭祀什么人,要不要换衣服?”菊儿道:“这个没有听到说,员外在等着你呢。”祝英台听了这话,心想管他呢。爹爹没有说明,就这样去。要换衣服,回头再说吧。于是跟了菊儿一路向堂屋里来。果然,堂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上面祖先神位前,桌上拢子铜制和陶器家具,里面都盛着一些祭品。另外两张长案,摆在堂屋中间。上面空着。门旁列了两行座位,祝公远滕氏分坐了,静等着祝英台。她一进门来,刚叫一声爹、妈。祝公远便望着她道:“恭喜我儿,贺喜我儿。”祝英台站着道:“今天祭祖,儿有何喜可贺。”祝公远手摸胡子道:“这祭祖和儿有喜可贺,是一件事呀!我现在告诉儿吧,是前几天长史李有成刺史田令谋,共同到我们家里,为马太守长子文才作媒。我以门户相配,大意可以同意。但马公子尚未谋面,约了看过马公子再为决定。过了几日,李有成夫人来到我家,当面告诉我,马公子已到他家,随便在哪里都可以会面。并且,李夫人也带了文稿来了,红绫包着呈上,我看了一看,大概也过得去。我答应了李夫人,次日,我带你母亲在他家会面。男孩子次日会着了,大概五官也还整齐。男孩子只要读书用功,能成为大器,那就行了,长得如何好,那却无济于事呀。因此,我就一口答应亲事了。今天,是男家过聘礼,因之打扫房屋,开了祖先神堂,一下聘礼到了,就在这里空桌上摆列,也就告诉祖先,英台是马家人了。这马家官居太守,那真是……。”祝英台站在旁边,好像几百把快刀,向周身猛扎来了。脸上已经通红了好几阵。不等父亲把话说完,便道:“此是儿终身大事,爹爹何以不先告诉女儿。妈妈,你也知道女儿的脾气,为什么你也瞒着女儿。”滕氏望着英台那种生气的样子,就道:“我本来要告诉女儿的,尤其我和你爹爹自李家回来以后,但是刘氏拜见了你,她说姑娘很好,马家公子虽然现在还在念书,怕还比不上姑娘。所以事先说了,也许姑娘有个不愿意,不如到放定的日子,才告诉姑琅,那就无可反悔了。我本打算不这样做,但是放过了这个马家,还有第二个马家求上门来吗?好在只有几天工夫,瞒着就瞒着吧。这个马家富有,附近几县里堪称首席,何况你公公现任太守,比你爹爹官高。我想,你也该愿意的吧?”祝英台这可急了,一会子工夫,心中郁塞,也说不上来何以不愿意,便对了爹妈爽爽快快的答道:“儿对这门亲事,不愿意,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她说毕,身躯笔直,两手十指交叉,放在胸前,听候父母回话。祝公远脸也气红了,因道:“什么事这样不愿意?且不说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你说不上来,就是一个不愿意,你也说不上来。请问你,马太守的官还小吗?马家富有,在这附近几县堪称首席,还小么?马家公子如今还在念书,也许将来作官,比父亲还要大呢!难道这前程还小吗?”祝英台见他父亲报告第三次马家,有点儿不能自圆其说。禁不住噗嗤一笑。祝公远道:“你笑我什么,难道我说的都是假话不成?”祝英台听了父母的话,已经有了一会儿,答应父亲的话,想到一点头绪。便道:“并不是说父母拿假话骗我,只是父母疼我,已疼得夹缠外去了。我问父母,是真疼儿不是?”滕氏将头一点道:“这何须问得!你父母面前没有第二个儿女,父母一辈子都为着是你呀。”祝英台道:“那末,你许女儿女扮男装去杭州念书,也是为你疼爱女儿。”祝公远道:“那还不是为了疼爱女儿吗?你在尼山三年,你母亲总祷告三万遍。就是为老子的,有点儿风吹草动,生怕你受了惊骇,也坐卧不宁。于今幸是女儿原样回家,父母真是喜之不尽啦。”祝英台牵一牵衣襟道:“好了,女儿直说了。女儿路过草亭,道遇梁山伯,只比儿大一岁。他不但文质彬彬,外貌是个至诚君子,就是内里,也认女儿是个男子,一点没有邪念。那时曾结为异姓兄弟,三年以来,非常得他的帮助。分别之时,送我十八里,一路之上,打了许多哑谜,他竟是完全不懂。女儿一想,这人真是老诚,就托言家中有一同胞姊妹名叫九妹,尚未许人,愿结丝罗之好。而且言九妹是和女儿双胞。因此和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梁山伯听说自然喜之不尽。尼山馆里有一师母何氏,女儿临别之前,也曾告诉她我是女扮男装,三年同砚,深知山伯是个至诚君子,因亲自将扇坠子玉蝴蝶作为凭证,托何氏作媒,何氏也慨然愿亲自说合。爹妈既是疼女儿,愿有始有终。大概不久梁山伯就要来了,还望二位老人家作主呀。”祝公远突然站起来道:“你简直胡闹。”祝英台道:“怎么叫着胡闹,读书三年,丝毫未识女儿是女子,真是忠厚人。临行之时,女儿亲自许他九妹为婚,正正堂堂的举动,何言胡闹?”祝公远道:“你哪来的九妹?”祝英台道:“九妹就是英台。父母到如今,九妹九妹,还是这样叫唤。”祝公远道:“就算是你有媒妁之言,你这父母之命在哪里?”他说到这里未免大怒,手推了临近窗台,摇撼不止。祝英台道:“我这不是请父母之命吗?”祝公远道:“你是请父母之命的,好,梁山伯婚姻的事,不许,一千个不许。”祝英台在父亲的面前,一点不怕,从容走去,还要开口。她母亲滕氏怕事情太决裂了,赶快上前,一把将祝英台拉开。对英台道:“你这孩子,可没有礼貌了。和你爹说话,哪能够这样暴躁。”祝英台道:“我没有暴躁呀。爹问我一句,我答应一句,还有什么不可以的。”滕氏道:“不说许多闲话了,我问你,马家聘礼,大概总有几多抬。这几多抬东西,望祖先堂上一摆,你若不依,请问家里人怎样对付?这纳聘的抬子,大概快到门了,我儿不要闹吧。”祝英台两手一扬,然后分开来,大声道:“这有什么难处,把人到大路上去拦着,说祝家不收这种礼,原礼退回。”祝公远一指道:“你听听,这孩子疯了。”祝英台道:“孩儿一点也不疯,这礼一定得退回去。”祝公远道:“这孩子说什么话。”说着,又坐上了圆墩。滕氏道:“有话你回房去说吧。这里……。”话说不下去了,只管把两只手来推英台。祝英台不理她母亲,依然半偏着身子道:“这里人多,说话就大家知道了,这很好哇!我正要大家知道。”祝公远急得两只手发抖,抬起一只手指着天道:“我不能!我不能!”他说这这话并没有交代清楚,什么事他不能。但他话的用意,却十分明白。这时,天上阴雨,来的格外紧密。在斜风细雨中,家里在前后院收拾的人,都为这大声说话所惊动,全站在屋檐下观看变化。滕氏招手道:“你们来,把小姐劝回屋里去,有话慢慢商量吧。”于是这些人一拥进门,围着祝英台劝她回房。祝英台道:“我也不能老和父母争吵,自不能久站在这里分个高下。但我的心已经决定了,我宁可死,绝不是马家人。”说毕,也不用众人劝,分开众人自回房去。银心早已在屋檐下站着,这时跟着祝英台进了房去。祝英台道:“事先怎么一点没有打听出来,今天争吵,已经晚了。”她说这话,靠了床沿站定,两眼望了鞋尖,只管对地上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