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把两个乳峰顶起,这位老夫子, 心房不住乱跳,笑着刚要抬起一只手。蓝小姐立刻把他的手捉住。笑道:“快 拿衣服来给我披上,若把我冻着了,你说的那个好日子,会展期的。”他只 好站起来,取过床柱上的衣服。蓝小姐已是光了腿子走下床来,将背对了他。 他两手提着衣抬肩,她伸手将衣袖穿起。笑着道了一声谢谢。丁古云笑道: “这就谢谢。我觉得我受着你伟大爱情的感召,我为你死了,都不能报答万 一。”蓝田玉道:“但愿你这话,能为我一辈子。”他笑道:“你疑心我不 能为你一辈子吗?”她没有答复,站在桌子边,对了镜子扣扭扣。向了镜子 笑道:“你说爱情伟大,还有比爱情更伟大的吗?”丁古云他在背影里向镜 子里看,没看到她的脸色,不知她是何意思,因道:“是祖国?”她摇摇头。 又道:“是宇宙?”她还是摇摇头。又道:“是……”她回转身来,向他笑 道:“你越说越远了,我告诉你,是金钱!”丁古云对她望着,呆了一呆。 蓝小姐很自然的拿了脸盆去舀水,水舀来了,她将盆放在脸架上,低头洗脸。 继续着道:“你站着出神,还没有想透这个理。你想,我们若没有钱,怎么 去得了香港?那个姓倪的,他牺牲了爱情,却爱上了钱。他和我有个条件外 的附带条件,要赔偿他的损失。我为了和他急于解除婚约,就答应了他赔偿 他五千元的损失。五千元在今日,算得了什么?可是他为这五千元就签字在 解除婚约的字据上了。这岂不是金钱比爱情还要伟大?”她说着话,把脸洗 完,走到桌子边,将上面雪花膏盒子打开,取了雪花膏在手心,两手揉搓着, 双手向脸上去抹匀,她对了镜子,没有理会丁古云听这话的态度。他道:“五 千元自不多,可是,你哪里有这笔款子给他呢?”他站近了桌子,看她抹完 了雪花膏,继续开了香粉盒子,左手取了小镜子,右手将粉扑子在盒子里搨 上了粉,送到鼻子边,向两腮去轻轻摸扑着。她很自然,又很从容的道:“写 了一张字据给他,三天内给他钱,夏小姐作的保人。我昨晚上一宿没睡,就 是想到这五千元到哪里去找呢?”她继续扑着粉,只看了镜子。丁古云道: “五千元还难不倒我们啦。”蓝小姐道:“刚才你疑心我哪里去找五千元, 现在又说难不倒我们。这个说法,不有些自相矛盾吗?”说时,她放下了粉 扑,顺手摸着粉盒旁边的胭脂盒,取了那盒儿里的胭脂扑,将三个细白的手 指夹着,放在脸腮上去慢慢涂敷胭脂。丁古云道:“我这是有个说法的。你 一个清寒的女青年,根本没有存款,和那姓倪的匆忙办着交涉,哪能够立时 找到五千元?你说是开期票给他的,并非当时给他钱,这疑问我是问的对了。 至于说难不倒我们一句话,这理由很简单,现在有二三十万款子经过我们的 手,难道我挪移五千元先用一下,这还有什么问题吗?我今天就去办。”蓝 小姐抹好了胭脂,在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枝短短的铅笔。她换了个方向站着, 面对了丁先生,依然是左手举了圆镜子,右手拿了那笔,对照了镜子,慢慢 的描画着眉毛。丁古云不说话了,嗤嗤的一笑。蓝小姐放下镜子,向他看了 一眼,见他眉飞色舞,也问道:“你笑什么?”他笑道:“就是这几天,我 念着唐诗人朱庆余的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 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蓝小姐笑道:“我以为你想到五千元有了 绝大把握,忽然会想到唐诗上去了。”丁古云道:“怎么没有把握?”她换 了一只手拿镜子,继续的描画眉毛,对镜子道:“你的办法,我知道,可是 这事办不通,也当考虑。第一是老莫给我们的款子,是要交给关校长换香港 支票的,不是现钱。至于给我们的几千元现款,我们路上不用花吗?要不然, 扯用五六千元,这个小漏洞,到了香港,我也弥补得起来。就是那位会计先 生,托我们带东西的三万元,这是夏小姐知道的,恐怕不能移动。第二,就 是能在老莫款子上,可以移动五六千元,为了信用关系,也当考虑。”丁古 云道:“考虑什么?我们用我们应得的钱,又不侵吞公款,不过在重庆提前 挪移一下子罢了。至于老莫的支票,这样好了,不是三十万吗?我去和关校 长商量,他拨一万现款给我,他只开二十九万元支票给我。在私人交情上, 他不会不办,反正又不多要他一文。依然是三十万元掉换他三十万元。”蓝 小姐描画了眉毛,放下镜子和铅笔,在桌上取了一支口红管子,拔开盖子, 弯腰对了桌上支架的大镜子,向嘴唇上抹着胭脂膏,只将眼睛瞟了他一眼, 却没有作声。直等她这张脸化妆完了,才一面整理着桌上化妆品,一面向他 笑道:“你今天进城就是这样子去办吗?”丁古云见她鲜红的嘴唇笑着露出 雪白的牙齿,格外的妩媚,他失去了一切的勇敢,无法能向她说一个不字。 因道:“自然是越快越好。”蓝小姐道:“那么,我陪你去。”丁古云望了 她只觉心房有一阵荡漾,笑道:“可是我们今天回来不了。”蓝小姐道:“我 也没有说要你今天回来;既然进城拿钱,当然以能否拿到钱为目的。”说到 这里突然转变了一个话题,因道:“我们应当弄点东西吃了再走。”丁古云 道:“到场上小馆子里去吃点东西就是了。顺便等着车子。”蓝小姐陪他说 着话,又是抽屉里找找,床下瓦缸里摸摸,她在书架下摸出了一只精细的篦 篮子,一篮子盛了猪油罐子,酱油瓶子白糖罐子,和几个鸡蛋,笑道:“我 去作一碗点心你来吃。书架子上有几本电影杂志,你拿了去看吧。”丁古云 道:“你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又到厨房里去……”她已走出了房门,回头向 他嫣然一笑。他口里虽然是这样阻止她,可是对于她这种举动,却十二分的 高兴。看到蓝小姐的床铺还是凌乱的,就来牵扯被条,和她折叠整齐,当自 己牵着被条抖动的时候,不但有一阵胭脂香气,而且手触着被子里面,还是 很温暖的。他拿着情不自禁的,送到鼻子尖上嗅了两嗅。因为窗子外有了脚 步声,这才把它折叠好,堆在床头边,随后是牵扯着被单,再后是拿起枕头 来,扯扯枕头套布来放在叠的被条上。一转头过来,却看到一张日记本子上 的纸片,用自来水笔写了四个字,“金钱第一。”在四个字下面,有个问号。 丁古云不觉捡起来看了一看,分明是蓝小姐的笔迹。这是她的枕中秘记。心 里这样想时,翻过纸的背面来看,还是金钱第一四个字。可是下面的问号换 了个惊叹号了。他不免对这张纸出神了一会,心想,她昨夜晚上考虑了半夜, 大概就是这四个字。所以见了我就提出什么比爱情伟大的问题了。究竟是一 位小姐,五千元的担负,就让她一夜不安。且把这张纸条放在桌上,依了她 的话,在书架子上拿了几本电影杂志,横躺在床上看着。只翻了几页,蓝田 玉用篮子提了两碗煮蛋来放在桌上,笑道:“我很武断地,替你煮了一碗甜 的,可是我自己却是吃咸的。”丁古云坐起来笑道:“甜的就好!甜甜的更 好。”蓝小姐向桌上放着碗,看到那张字条,情不自禁地哟了一声。丁古云 笑道:“这不算秘密,纵然是秘密,也是我们共有的秘密。所以我看了没和 你藏起来。”她立刻笑了,因道:“既是我们共有的秘密,你就不该放在桌 上。你看,我想了半夜,不就是这句话吗?没有钱,姓倪的那张契约,不能 发生效力。说着,她两手捧了那碗蛋,送到床面前,笑道:“这个蛋,我有 点技巧,糖渗进蛋黄里去煮的,它有个洋泾浜式的名词。”说着,她声音低 了一低,笑道:“叫着 Theeggofsweetheart。”丁古云听了,真个一股甜气, 直透心脏,两手接了蛋碗,向她笑道:“mysweetheart。”蓝小姐微微一笑, 自去吃她放在桌上的那碗蛋,这么一闹甜心,把那个金钱第一的问题,就放 到一边而丢开了。 吃过点心以后,蓝小姐就匆匆的收拾了一只旅行袋,陪着丁先生回寄宿 舍去拿东西。不到十分钟,两人又并肩走着向公路上去赶汽车。在寄宿舍里 的朋友们,虽然感到这是正常的,可又感到这情形出现得过于突兀。他们俩 的影子,在田坝上快消逝了,寄宿舍里的朋友,还在窗户里伸出头来望着呢。 丁蓝二人,自各有他们心中的伟大希望,人家的妒嫉与羡慕,他们绝未曾计 较到。下午两点多钟的时候,在重庆找到一家上等旅馆歇脚了。两人走进房 间的时候,不约而同的笑了一笑。丁古云道:“今天不会有问题了吧?”蓝 田玉自脱下大衣。挂上衣架,并将旅行袋里东西,断续取出,似乎没有听到 这句话。茶房送着登记簿子和笔砚进来,丁古云右手拿了笔,左手托了簿子, 送到她面前笑道:“请你填一填好吗?”蓝小姐很自然的道:“只写你的名 字,附带眷属一人,我还用写什么!”他含着笑,在她当面把簿子填好,交 给了茶房。另一茶房送着茶水进来,蓝小姐将自己带来的手巾,在脸盆里拧 了一把,递给了古云。他双手接着,笑道:“这样客气,晚上我请你吃小馆, 看电影。”蓝小姐向他脸上看了一看,笑道:“你忘了我们是进城来干什么 事的了,我们预备几天之内就走,而……”丁古云挺了胸道:“不成问题, 我马上就去找老尚,又不要他马上拿现钱,一张支票,什么开不出来。”蓝 田玉坐到桌子边来,将桌上新泡的一壶茶斟了两杯,一杯送到桌沿边,向他 瞅了一眼,笑道:“喝茶。”然后她自捧着一杯热茶,坐了喝着,眼望了茶 杯笑道:“这第一步,自不成问题;假如尚专员他直接的向美专方面掉一张 香港支票给我们,我们是画饼充饥。”丁古云道:“他早就说了,莫先生到 西北去了,他忙得很,支票开给我,让我去掉,我想是这样,今天把老尚的 支票拿到手。明天一早我去见美专校长。就说明了我要在重庆用一万元,要 求他给一万元现款,开二十九万元支票。万一有问题,那托我们带东西的三 万元也可以用。那一张支票你带在身上没有?”她拍了胸口道:“我怕放在 皮包里会靠不住。很小心的放在我小背心口袋里,只是这一笔款子最好不动。 因为……”她喝着一口茶,把话停顿了。丁古云道:“那也好,我们和人家 新共事,信用是要紧的。”他说着话,手里捧了杯茶在屋子里来回的踱着步 子。蓝小姐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我在旅馆里等着你。”他笑着,正 要说什么,她又笑道:“你不要耽心我在这里寂寞。昨晚上没睡得好,我正 可以在这房间里补上一觉。”笑着,她叹了一口气。丁古云道:“没有什么 困难呀,你发愁干什么?”她笑道:“还是金钱魔力大。你看,我们奔到城 里来,一点儿也不曾休息得,就要出去奔走了。”口里虽是这样说着,可是 她已把挂在衣架上那顶新呢帽子,取了在手,交给丁古云。他一手接过帽子, 一手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你在旅馆里等着吧,我一定给你带了好消息回 来。”说着,含了笑容出去了。蓝小姐却真是依了他的话,掩上房门,横倒 在床上睡了。丁先生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已亮着电灯。他见她横睡在床上将 被子盖了半截身体,两只腿露在外蜷缩着。便轻轻的牵了被子给她盖着。自 言自语的道:“让她休息一下吧。”蓝小姐将眼睛微微的开着,瞥了他一眼。 丁古云道:“你没睡着?”她笑道:“我耽心你支票没有拿着,老在这里想, 我们第二步应该怎么作呢?”丁古云站在床面前含着笑,在身上一掏,掏出 一张支票来,弯了腰伸手交给她。她接过一看,上面是丁古云的抬头,三十 万元的数目,一文不少。不由噗嗤一声笑了。丁先生将身子伏在床上,向她 低声笑问道:“你笑什么?”她道:“我笑支票开着你的名字,好像你真有 这些钱一样。我们真有这些钱那就好了。”说时将手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把。 丁古云见她两只灵活的眼珠一转,脸上小酒窝儿掀起两个圆印,雪白的牙齿, 在红嘴唇里露出,他把生平所倡导的一切尊严都消失了,三分钟后,他和她 并头睡在折叠的被单上,笑道:“果然我真有这样多的钱,你该多么高兴?” 她笑道:“你没有这张支票,我就不敢承认我是你的。虽然这里面的钱,只 有二十分之一而已。我倒要问你一句话,为什么老尚不写美专的抬头的名字 写着你的名字呢?”丁古云道:“这是我的要求。我想,与其再去求美专校 长一次,不如明天早上直接兑换一张二十九万元的支票交给他。我们先腾下 二十分之一来用。你觉这办法好吗?”蓝小姐连说着好好。他们格格的笑着, 又寂然两三分钟了。 第二十章 ??? 晚上的十点钟,丁古云先生,和蓝田玉小姐,已经吃过了小馆子,看过 了电影,一同回到旅馆里来了。蓝小姐一进房门,就回沙发上赖着身子坐下 去,抬起一只手来,轻轻捶着额角道:“喝醉了,喝醉了!”丁古云望了她 笑道:“只有三杯白酒,你就喝醉了吗?”她斜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把 手扶了脸腮微闭了眼睛。屋子里很沉寂。蓝小姐酒后加重的呼吸声,远站两 丈外,都可以听得见。悬在屋子中间的那盏电灯,越发的亮了,光线照在醉 人脸腮上泛出了桃花瓣的颜色。电灯光也射照在梳妆台上,旅伴带来的化妆 品,很整齐的陈列着,那脂粉上的香气透过了电灯上的空间,袭入了鼻端, 让人更加了一种幽思。电灯光也照在床上,鸳鸯格锦绸被面的被条,平平的 展开了铺在床上。两个雪白枕罩的枕头,一字儿排在床头边。电灯光也照在 床边的小灯柜上。丁先生的手表,放在那里。短针过了十点,长针在九点钟 那里向前爬动。人生是那样长,也许有七八十年,也许有一百年,可是他都 在这表针慢慢爬动间很容易的消失了。一生如此,一日一夜可知。当这短针 第二次在十点钟上,长针在九点钟上慢慢爬起的时候,屋子里放进了透出重 雾的阳光,没有电灯光了。蓝小姐站在梳妆台上,手心里揉搓着雪花膏,对 了镜子,正慢慢向脸上去敷。丁古云背了两手,站在她身后,不住地对了镜 子里微笑,蓝小姐向镜子里一撩眼皮微笑道:“你愉快得很吗?”他将手轻 轻拍了她的肩膀道:“你不觉得愉快吗?”蓝小姐笑道:“我自然愉快。可 是我们别为了眼前的愉快,忘了大事。”她说着,拿了粉扑在手,继续地在 脸上扑着粉。丁先生道:“我晓得,我立刻去兑那张支票。”蓝小姐道:“钱 不忙,银行里整日的开着门,还怕来不及取款吗?只是第二件事应该办了, 这车子是什么日子开行呢?我就是这样性急,第一件事办完了,我又赶快要 办第二件事了。”丁古云道:“好的好的,我立刻到南岸去,打听打听车子 是什么时候走。那么你怎么呢?”蓝田玉道:“我还是在旅馆里等你。你有 三小时可以回来吗?我想等你回来吃饭。丁古云把小灯柜上的手表,拿了起 来,带在手臂上,一看时间,已经到了十点三刻了。便沉思了道:“就算一 点钟吃饭吧?也只有两点钟了,要我赶回来吃饭,可有些来不及。那么,吃 了饭再去吧。”蓝田玉拿小乌骨梳,从容的梳着头发。她对镜子摇摇头道: “那不好。吃过饭去,混混就是一两点钟了,假如遇不着答话的人,今天岂 不要耽误一天?”丁古云道:“那么,我陪你去吃些早点吧。”蓝小姐道: “吃点心也是要耗费一点钟的。总之,午饭只好各自为政,晚上我痛痛快快 再陪你喝两杯酒。”他听了这句话,似乎触着了他的痒处,不由得扛了肩膀, 格格的笑道:“昨天你就埋怨我存心把你灌醉了,今天还要痛痛快快陪我喝 几杯酒呢?”她已是梳好了头发,将一条绸手绢拂着肩膀上的碎头发。回转 头来向他瞥了一眼,将嘴一撇道:“还说昨天呢,你这人不守信用。”丁先 生笑道:“可是这酒是你很兴奋的喝下去的,不能完全怪我,而且照你的计 划,我们也不过仅仅提前三天罢了。”蓝小姐瞪了他一眼,微笑道:“不像 话!”丁先生将手连连的推了她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蓝小姐把化妆品的 盒子罐子,匆匆整理了一番,对镜子又看了一看,便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了下 来,搭在手臂上。丁古云道:“你也要出去吗?”她道:“你瞧,你老是在 我身边纠缠着,正事不去办。干脆,我陪你到南岸去,午饭也就在南岸吃, 免得你一心挂两头。”他笑道:“那太好了,我是有这个要求又怕你身体疲 倦,所以没说出来。”蓝小姐挽了他一只手臂,笑道:“走吧走吧。”丁先 生随了她这一挽,走出了旅馆,两人坐了车子,直奔储奇门江边。下了车, 由马路上踏着下岸的石坡,两人在挽了手臂走。约莫走了一半的石坡,蓝小 姐呀了一声,站定了脚。丁先生看她脸上时,面皮红红的,似乎带了三分惊 慌。因问道:“你落了什么东西吗?”她道:“怎么不是?你那三十万元的 支票,放在我手提皮包里,那皮包放在旅馆里没有拿来。虽说那是抬头支票, 可是昨晚在上面盖了章。万一有个遗失,那还了得?”丁古云笑道:“不要 紧,银行里付出三十万元的大款子,决不肯含糊交给人家的,而且那银行里 的协理认得我,我的抬头支票,我相信别人无法可以冒领得去。”蓝小姐道: “虽然如此,究竟这数目太大了,我们应当小心一点。这样罢,放弃今天上 午到南岸去的计划,我们一同回旅馆去,把那张支票拿着。”丁古云站着, 踌躇了一会子,笑道:“那么,我就和你回去吧。”说着,挽了她的手,向 回头路上走。走了几十步路,蓝小姐摇摇头道:“还是不妥。假如我们到了 旅馆里,就在这个空当里出了毛病,那未免睁开眼睛吃亏。这里到银行里不 远,我们先到银行里去通知一声吧。顺便我们就去吃个小馆。”丁先生笑道: “你一小心起来,就加倍的小心,好,我和你一路到银行里去吧。”说着, 两人坐了人力车子,立刻就奔向银行。这银行,丁先生果然是相当的熟识, 他经过营业处,向柜台里面的人,连连的点了几个头。人家看到丁先生后面 跟着一位摩登少女,也是不约而同的向她注视着。他见人家注视了他的新夫 人。他心里就发生了一种不能形容的愉快,昂起了他那顶新帽子,向屋子后 面走去。转过小天井,便是经理室。那协理赵柱人先生,隔了玻璃窗户就看 到他带一个少女进来。他心里立刻解释了一个疑问。近来外面传说,丁古云 割须弃袍,爱上了一个少女,快要结婚了。颇不相信此事,这一双人影,证 实这传言不假了。便迎了出来道:“丁翁今天有工夫到我这里来?”丁先生 和他握了一握手,介绍着她道:“这是蓝小姐。”他说着话,身子略微闪到 一边,向两人看看,脸上带了一种陶醉的微笑。因为他脸上略有红晕,而双 眉上扬,又像是极得意的样子。蓝小姐略露笑意从容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并 没有谈话。赵柱人让着一对男女进了经理屋子,他见着蓝小姐苹果色的鹅蛋 脸,两只水活的点漆眼睛,首先就有了一个聪明而美丽的印象在脑子里。及 至让坐以后,蓝小姐两手操了大衣袋正襟危坐,并不向周围乱看一眼。赵柱 人想道:摩登的风度,封建的操守,这不是一般男子对占有女人的希望吗? 这位蓝小姐,漂亮,贞静,太好了,怪不得丁先生要牺牲那一部大胡子了。 丁先生见主人脸上带了笑容陪座,自知他心里在那里发着议论。这议论毋宁 说是自己很愿意人家发生的。便笑道:“我们是老朋友。有事必得告诉你。 我们两人最近要有点举动,大概是到香港去举行。”赵柱人拱拱手道:“恭 喜恭喜。可是,我们要喝不着喜酒了。”丁古云笑道:“倒不是有意躲避请 客,因为,我们两人都有点工作,急于要到香港去进行。自然重庆的朋友, 都要引着见面一下。等我们回来,一定还是要补请的。今天我引了她来,正 是有点关于出门的事托你。我们的一张三十万元的抬头支票,请你兑付一 下。”赵柱人立刻接了嘴笑道:“那还成为问题吗?你拿支票来,我交给营 业部去办。当然你是要带到香港去用?还是买港币呢?还是……”蓝小姐微 笑了一笑,拦着道:“我们要现款,就在重庆用,支票还放在旅馆里忘记带 出来。也是慎重的意思,特先来通知贵行一声,这款子我们自己来取。”赵 柱人点点头道:“那当然,这样大数目的款子,又是抬头支票,我们也不会 胡乱付出去的。”蓝小姐听了这话,向丁先生看了一眼,好像表示,这才算 放了心。两人坐了一会,起身告辞,出去就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馆子,吃过午 饭。蓝小姐一看手表,已是一点钟。她坐在桌子边,微开着口,要打呵欠, 立刻拿着手绢,将口掩上。丁古云笑道:“你疲倦得很吗?”她摇摇头道: “不!我陪你到南岸去一趟吧。”她这样说时情不自禁地,又抬起两只手来, 要伸一个懒腰。但她自己很警觉地中止了。两只手微微有点抬着,就垂下来。 丁先生笑道:“你还说不疲倦呢。南岸不必去了,你回旅馆去休息休息吧。” 蓝小姐微笑着瞟了他一眼道:“都是你昨晚上摆龙门阵摆得太久了,睡眠不 够。”丁古云笑道:“今天晚上不说天说地就是了。那么,我到南岸去打听 车子,两小时以内准回旅馆。”蓝田玉想了一想道:“我实在想去,我有一 个女同学的家庭,住在南山新村,我想去问一声,她在香港什么地方?她是 我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到了香港,我非找着她不可!我不过河,你能不能和 我跑一趟呢?其实也不必你走路。你坐轿子来往,有一小时,也就可以回到 江边了。”丁先生笑道:“你叫我作的事,我有个不去的吗?你开个地址给 我就是。”她道:“用不着开地址,他们是南山最著名的一幢房子,叫‘兰 桂山庄’,门口有两棵大的黄桷树,最容易找。”丁古云道:“好!我一定 找到,给你带个回信转来。你回去休息吧。”蓝小姐笑着,手扶了桌沿慢慢 站起。笑道:“这真成了那话,饭后呆,现在疲乏的不得了。”说着,将手 绢掩了嘴。又闷住一个呵欠,不让它打了出来。丁先生看到她这样娇懦无力 的样子,便挽住她一只手臂,向馆子外面走着。笑道:“我本来可以陪你回 旅馆,可是耽误打听车子的日期,又是你所不愿意的。”蓝田玉站在街上的 行人路上。向街两边张望着。丁古云道:“你要叫车子吗?”她道:“时间 不早了,你赶快过南岸去吧,我自己还不会叫车子吗?”丁先生对这位未婚 妻却是疼爱备至,哪里肯依从她的话,直等把人力车子叫好了,看到她上了 车子,车子又拉走了,方才开步向过江的码头走去。老远的,蓝小姐在车上 回过头来笑着叫道:“你要快点回来哟,我还等着你去看电影呢。”丁先生 笑着连连点头。蓝小姐的背影不见了,他看看手表,只是一点半钟,他心想, 三点半或四点钟,可以赶回旅馆,看五点钟这场电影,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于是赶着坐车,赶着上渡轮,在四十分钟之内就到了海堂溪。尚先生所说开 往云南的汽车,现时停在江岸不远的地方。公路边的旅馆里,有个接洽车子 的办事处。丁古云慢慢将这地方访到了,会着这里的办事员。他知道丁先生 是为了替国家尽力,要到香港去的。除了告诉他,车子后天一早就开走之外, 并说,这虽是卡车,决定把司机座边两个座位,让给丁先生。请丁先生后天 一早过江,若能够早一天过江在海棠溪住上一晚,那就更方便了。丁古云听 说,心里十分高兴。心想,真合了俗话,人的好运来了,门板都抵挡不住。 看看手表,还只有两点半钟,这对于蓝小姐所约,赶着去看五点钟这场电影, 决没有什么问题。于是雇着轿子到南山新村去找兰桂山庄。坐在轿子上,曾 把这个庄名问过轿夫。无如这名字太雅了,就用着纯粹的重庆话去问他们, 他们还是答复不出来。也就只好让他们抬到南山新村口上为止。下轿付过了 轿钱,自己顺着一条修理整洁的石板路,缓缓向村子里走去。这里有草房, 有瓦房,有西式楼房,有旧式院落,却不见那幢房屋门口有两棵大黄桷树的。 站在一个高坡上,对四处打量一番,依然看不到黄桷树。到四川来了两年, 对黄桷树已有相当的认识,它是树形粗大丑陋,树身高耸,树叶浓绿肥大的, 在旷野或树林里都极容易看出来。蓝小姐又说的是两棵大黄桷树,这应该没 有什么难找?是了,必是最近有人把这两棵老树砍伐了,这个标志即取消了。 一望几座山谷,全是零落高低的屋子,这要糊里糊涂去找兰桂山庄,必须大 大的费着时间,为了赶回重庆去看电影起见,还是向人打听打听吧。于是等 着有人经过,就把这个庄名去问人。不料在一切进行顺利之中,这件小事却 遭遇到困难,一连问了七个过路人,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也有,操本地腔的 人也有,操外省腔的人也有,所答复的话,不是说不知道这个地方,就是说 没有这个地方。自然,自己也不肯灰心作罢,曾顺了这条路,向更远的地方 走去。上坡下坡,累得周身是汗。一连拜访了二十几幢房屋,不但不见人家 门首挂着兰桂山庄的匾额,而且也见不着一棵黄桷树。由大路分走过三条小 路,走过三条小路之后,又回到大路,还是访问不到。抬起手臂上的手表看 时,已是三点半钟了。心里想着,要替她找到这位同学家,就不能陪她去看 五点钟这场电影,论势不能再向下去找兰桂山庄。走着,自己踌躇了一会子。 顺了脚下的石板路,绕着一道山脚快要回到原来土山的大路了。闪过一丛小 树林子,却看到山垭里有一棵很古老的黄桷树,虽在雾季还簇拥着一部浓绿 的树叶子,伸入了高空。在那黄桷树荫里,正有一所瓦房,被灰色的砖墙围 绕着。心里想道: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就用不着什么 考虑,径直的就向那树下走去。这人家门首,倒是有块直匾,但是不横在门 上,悬在门边。上面写的字,不是兰桂山庄,而是某某军某某司法处。看着 那块直匾,未免愕然一下,一个武装同志,身上背了步枪,由树身后转了过 来,操着北方口音,问道:“干吗的?”丁先生扶了帽子,点着头道:“对 不起!老乡,我是寻找门牌的。”那武装同志,见他西装革履,又很客气, 是个体面人,就含了笑道:“寻找门牌的?这里几所房子,全是军事机关, 没有住户。”丁先生也不便再向他打听兰桂山庄,点了个头,赶快走开。再 看手表,已是四点钟了。自己埋怨自己,不该夸下海口,一定可以找着这兰 桂山庄,现在赶回旅馆,就没有法子交卷了。虽然,这究竟不是什么要紧的 事。回旅馆去,向她陪个不是也就完了,于是带了三分扫兴,顺着下山路向 江边走去。来时有轿子坐,还不觉怎样路远,现在走了回去,就透着这路是 加倍的远。本待提快了脚步,赶着走一截路,正是自己走不到五十步路的时 候,路上的人问道:“有空袭吗?他虽然说明不是,可是继续的跑下去,究 竟引人太注意,只好放缓了步子走。这样,渡一道长江,爬两次坡,再坐一 大截路的人力车子,赶到旅馆,已经五点三刻了。蓝小姐所托的事没有办到, 电影又看不成,自己也是相当的懊丧。先预备了满脸的笑容,以便向蓝小姐 表示歉意,然后才到房门口去推门,一推门时,门却是锁的,正奇怪着,茶 房随后来开房门,笑道:“太太留下话来,她先下乡了。请丁先生明天一早 就回去。”丁古云哦了一声,看时,见衣架上的女大衣与旅行袋都不见了。 那梳妆台上,倒还有一合香粉,和一把乌骨梳子,未曾带走。想来走的匆忙。 镜子旁,有一个洋纸信封斜立着,上面写“丁兄亲启、玉留”六个字。乃是 自来水笔写的,正是蓝小姐留下的信,拿过来,抽出里面一张信笺,依然是 自来水笔,草写了几行字说:“回旅馆时,途遇倪某,出言不逊。我想,一 人留在旅馆,恐受包围,只好匆匆下乡,回寄宿舍去,免遭不测。支票及现 款,我均已带回,请释念。速回,明晨八时至九时我在公路上接你。旅馆费 已代付清矣。你的玉×。”丁先生将信看了两遍,心想道:她不是和姓倪的 把交涉办好了吗?怎么反害怕起来了呢?他拿了信,站着出了一会神,点点 头道:“是呵,那倪某同党不少。她究竟是个少女,手边上带有三十多万元 款子,就加倍的小心。不看她在今天上午,因为没有带支票在身上,吓得不 敢渡江,就要回来吗?”他随后看到你的玉×一行字,又忍不住笑了。因为 这“你的玉”三个字固然是够亲切,而这个×呢,彼此约好了的。代着吻字。 她那样忙着要回去,还没有忘记留下一个吻。究竟新婚燕尔,彼此都是十分 的甜蜜亲爱。他在这里想着出神,茶房已给他送过了茶水,带上了房门而去。 总有十分钟,丁先生才回想过来,看看手表,还只六点半钟。心想早回来一 点钟就好了,也许还赶得上末班长途汽车。现在除了坐人力车,没有法子回 去。然而就是坐人力车,也未必有车子肯拉夜路。再说,有了这张字条,她 已说得很明白,为什么要先回去。若是冒夜赶了回去,到家必已夜深,难道 还能在三更半夜,到她寓所里去捶门问她什么话不成?反正是明天早上见 面,又何必要忙着今晚上回去?他坐在屋子里呆想了一会,虽然感到她突然 的离开了旅馆,是一种不愉快的事,可是想到上次在旅馆里,姓倪的那班人 恶作剧的事,又觉得她首先走开,却也是必要的手段,只怕她这样匆匆的走 着,已是受惊不小了。自己想了一会,自己又解答了一会,觉得也没有什么 意外问题会发生。纵然有,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里,那姓倪的来了也好,那 班被自己开除的学生再来也好。实在是无须乎把他们放在心上的。如此想着 便把心中略有的疑虑丢开。身上还有五百多元法币,零用钱是很充足的。便 到饭馆子里去独自吃了一顿晚饭。此晚不作他想,老早的回到旅馆里来休息。 自己预先计算好了,坐七点半钟第一班汽车回去。免得蓝小姐一大早的冒着 早晨的寒气在车站上等候。如此想着,一觉醒来,便要起床,可是看看手表, 还只有十二点半钟,自己暗笑了一阵,依然睡了。第二次醒来,遥遥的听到 喊着一二三四,是受训的壮丁,已经在马路上上操,总觉心里不能坦然睡着, 虽然到上汽车的时候还早,也就不必再睡了。起来把旅馆夜班茶房叫来用过 了茶水,屋子里还亮着电灯。推开窗子,向外面看去,天空里虽已变成鱼肚 色,宿雾弥漫了长空。这里是山城最高的所在,但见下方三三五五的灯火在 早雾里零落高低的亮着,还看不到一幢房屋。向右看齐,开步走,那一种粗 鲁的口令声,随了雾中的寒气,不断地传了来。于是闭了窗户,再在电灯下 看一看手表,原来是五点三刻,到天亮,至少还有一二十分钟呢。两手捧了 一壶热茶坐在桌子旁出神,心想,人一受了爱情的驱使,就是这样糊里糊涂 的。自己五十将近的人,还是这样镇定不了自己,怪不得年轻人,一到了爱 情场合,就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了。他这样静静的思想了一阵子,还是忍耐不 住。看手表到了六点一刻钟,就夹着皮包,提了旅行袋,直奔汽车站。这时, 大街在混茫的雾气里,还很少有几家店户开着店门,汽车站车棚底下,零落 的几个旅客,都瑟缩在寒气里。丁古云缩在站角落里一张椅子上坐着,闲看 旅客消遣。其中有两个青年,却是异样的引人注意。两个都是军人,面皮黄 黑,带满脸风尘之色,一个穿了元青布面皮大衣,一个穿了黄呢大衣,全溅 了泥点。心里这就有了个念头,这是前线来的,而且是西北前线来的。自己 这个念头,正没有猜错。那两个青年,彼此说着话,却是一口极纯粹的国语。 这样有半小时之久,他两人忽然说了几句英语。这更引起了他的注意了,心 想大兵有这份儿程度?遥遥的听到那个穿皮大衣的青年说:““我们把山上 的衣服,穿到这战时首都来,实在有些情调不合。”这句话把丁先生的心事 突然引起“莫不是西山上下来的?那是我大儿子的同志呀!”心想到这里, 柜上挤了一群人,正在开始买票,只好丢了这两位青年,挤着去买票。等着 买完了票来寻找那二位青年时,已不见了。看看拿着车票的人,已纷纷上车。 自己怕没有座位,也就赶快上车了。上了车以后,心里就想着蓝小姐一定已 到公路上等自己了,天气相当的冷,不知道她穿不穿大衣出来。若不然,穿 一件棉袍子站在公路上的湿雾里,这还冷得能受?一路替蓝小姐想着,车子 到了站,赶快的就向窗子外张望着。但是这天乡间车站上,特别零落,除了 两个站役与一个站员而外,并没有第四个人。下了车,在公路上站着望望, 并没有一个女人的影子。看看手表时,是八点三刻钟。心想,她不会失信的。 必然是大雾的天,她不知道时间,睡失了晓了,索性到她寓所里去,出其不 意的到了,让她惊异一下。或者她拥着棉被,散了满枕的乌云,还在好睡呢。 他如此想着,左手夹了皮包,右手提了旅行袋,匆忙的向她寓所走去。远远 看到高坡上那一丛绿竹,而绿竹上又拥出了一角屋脊,心里又想着,阴冷的 天,这里鸡犬无声,正好睡早觉呢。她若披了衣服起来开房门,我首先…… 自己格格的笑了。很快的,走到了那丛绿竹下,隔了竹子,听到女人的笑声, 随着这庄屋里的女人出来了。她蓬了一头干枯的短发,歪斜着一件青布袍, 脸上黄黄的,还披了一仔乱发,却是女房东,她笑道:“丁先生回来了?早 哇!蓝小姐呢?”丁古云正待放下笑容来要问她一句话。被她先问着,不由 得站在小路当中,呆了一呆。女房东向丁先生身后看了一看,是一条空空的 田坝上小路,因又问了一声道:“丁先生一个人回来的吗?蓝小姐没有回来 吗?”丁古云望了她道:“她,她昨天不就回来了吗?”房东道:“没有回 来呀!”丁先生觉得这句话,实在出乎意外,要给蓝小姐的一下惊异,却是 自己受到了。 第二十一章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哑谜,在丁先生心里这样惊异着。他和蓝小姐的爱 情之火,正燃烧到顶点,彼此几乎要溶化到形神合一,她怎么会离开了旅馆, 而又不曾回家呢?难道出了什么意外,她在昨晚上遇到了姓倪的,把她劫去 了?或者昨日汽车出了什么毛病,抛锚在路上,她没有赶回来?除此,不会 有第三个可疑之点。可是依据前说,姓倪的不会有那样大的胆,敢在这首都 所在地抢人;而况蓝小姐不是一个无抵抗力的弱女子,可以让人抢了去的。 依据后说,汽车抛了锚,也不会把她丢在公路上过夜,公路局必须另谋补救, 把旅客送到,或者运回。那么,另外还有别的岔子了,这岔子是什么呢?他 听到了房东的答复,立刻发生了这种感想,站在路头上,足足发呆有十分钟 之久。女房东道:“丁先生丢了什么东西了吗?”丁古云这才发言了,答道: “没有丢什么。我一把钥匙在蓝小姐身上,她没有回来,我开不了门了。” 房东笑道:“她要知道丁先生回家了,她还不会赶快追了回来吗?”丁古云 也没有多说话,心里对于房东这个报告,还有些不相信,或者是蓝小姐回来 了,她还不知道。于是提了旅行袋,继续的走到这庄屋里去。到了蓝小姐房 门口,见她的房门,果然是向外倒锁着。由门缝里向里面张望一下,屋子里 还是前天离开时那个样子,桌上陈设,是往日那样摆着,床上被褥,也是往 日那样叠着,这样看来,决不是她自动的不回来,屋子里没有一点她预先知 道不回来的象征。也许房东那话对了,她会赶了回来的。她回来的话,必定 先奔寄宿舍去找未婚夫,声明她犯夜的原故。那么,回寄宿舍去等着她吧。 他转了这样一个想法,觉得是比较正确的,于是又立刻奔回寄宿舍。这时, 宿雾是渐渐收了,鸡子黄色的太阳,由半空一层淡烟似的空气里穿了过来。 地面上是洒了混沌不清的黄光。远远看寄宿舍那一幢草房子,还被灰黑的薄 雾笼罩了。时间这样的早,在雾气里,各位先生,大概都没有起来。于是悄 悄的走了进去。工友迎着,待开了房门,笑问道:“丁先生这样早回来,蓝 小姐没有回来吗?”他随便答应了一声,心里可也就随着发生了一个感想, 蓝小姐也许今天早晨会赶回来的。如此想着,就推开了窗户,向外望着。工 友笑道:“丁先生,恭喜你,和这样美的一位小姐结婚。蓝小姐真好,有学 问,又年轻,对人又和气。”丁古云对工友这一番称赞,心里自也高兴。自 己有这样一位新夫人,连工友都加以羡慕。此生幸福,这还是刚开始,值得 人家羡慕的事,日子还长着呢。这样想时,自己也自笑了。可是又在窗子前 站了一小时,而蓝小姐却没有踪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工友已经送 了茶水来了,自己喝着茶出了一会神,却听到外面工友叫道:“蓝小姐才来? 丁先生早回来了。”随了这声音,却听到她格格的笑了一阵。丁古云赶快走 到窗子边,伸头向外看去。只听到蓝小姐的皮鞋咯咯发声,一件女衣的衣襟 一闪,就由那边进大门来了。丁古云想着,她开了我一个玩笑,我也开她一 个玩笑,于是赶快关上了房门,倒在床上睡着。而且把眼睛紧紧闭上,作一 个睡着了的样子。心想等她来时,只管装了个不知道。可是他这一个哑谜又 为蓝小姐所猜破,那关着的房门,始终是不曾听到有开动的声音,翻过身来 向外看看,并无动静,只得坐了起来,静静的听着,远远的听到蓝小姐一阵 笑声,却在那边房间里,于是自言自语的笑道:“我们这些朋友,一来就把 她包围住了,简直不要她到我这房间里来,我还是去解围罢。”于是牵牵西 装的衣领,将领带也顺了一顺,对着墙上挂的那面小镜子,将手摸了几下头 发,这才开房门走了出来。那笑声格外清楚,迎了那笑声走去,却是在田艺 夫屋里,丁古云也没有加以考虑,在外面便笑道:“她一来了,大家就把她 包围住。”里面有人笑道:“丁先生快来解围吧。”说着的,是夏小姐。丁 先生走进屋里,所看到的,也是夏小姐。夏水仰天王美今全在这里坐着。田 艺夫又是躺在床上,把两只脚在桌沿上架着。夏小姐两手反过去,撑了桌沿, 背也靠了桌子,脸向外。她的皮鞋尖在地面上点着拍子,脸上含了很愉快的 笑容,口里叮叮当当唱着英文歌的琴谱。这和蓝小姐一般,搭讪着的时候, 就是这样一个举动。她看到了他,口中止住了奏琴,笑着点了个头道:“丁 先生大喜呀!蓝小姐呢?”丁古云听了她这一问,心里头就是一跳,自己以 为这里女人的笑声就是蓝小姐,于今她这样一问,显然她不是和蓝小姐一路 来的。他心里犹豫着走进房来,就呆了一呆。夏小姐笑道:“把蓝小姐隐藏 起来也好。你看这些先生,一来了,就哄我。”丁古云向大家看看,就在旁 边椅子上坐着,问道:“怎么样哄你呢?”夏小姐笑道:“他们怎么样哄蓝 小姐,就怎么样哄我。你瞧,我都成了老太婆了,哄我什么意思?哄蓝田玉 那样的时代小姐才有趣味,哄我干什么?丁先生你艳福不浅呀!”仰天拍了 掌笑道:“有趣有趣!夏小姐还说我们哄她呢?她还在这里哄丁老夫子哩!” 丁先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把田玉隐起来了?你看见她了吗?”夏小姐道: “我看见了她怎么又会说是你藏起来了呢?有道是金屋藏娇。娇这个字,我 武断说,蓝小姐十分承当得起,但不知道所预备的金屋是怎么样子一个金 屋?”丁古云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笑了一笑。这里朋友们,哪里会知道丁先 生有什么心事,大家是继续的笑谈着,都说丁先生此生幸福,于今开始,抗 战把一班艺术朋友抗苦了,只有丁先生一个却是抗好了。丁古云依然没什么 辩护,只是笑着。大家一阵喧笑,转眼就是午饭时间。丁先生与朋友们吃过 了午饭,却不能再事安定,他想着,蓝小姐在今天上午不回来,一定发生了 什么事情。然而这件事既不好打听,自己也不愿公开打听,闷在寄宿舍里等 着吧?而蓝小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需要自己去补救时,自己不去,岂不教 她大为失望。在屋子里闷坐了一会,并无较好的主意,还是悄悄的走到公路 车站上来等候。车站斜对门,有家茶棚子,便择了最外面一副座头坐着,预 备车子一到了,就可以看到车子上下来的每一个人。恰是这碗茶还不曾渗上 开水,汽车就到了。自己还怕坐在茶棚子里不能看得清楚,便匆忙的付了茶 钱,起身迎到车站上来,那长途汽车开了车门,只下来三个旅客,三个全是 男子,很容易看得清楚。丁先生还不放心,怕是蓝小姐挤着下不来,又走到 车边,伸头向车窗子里张望了一下,虽有几个女客在座,都不是摩登装束, 不会有蓝小姐在内。直等车子开走了,他才回转身来,依然回到茶棚子里去。 那茶棚里么师自认得这班寄宿舍里的先生们。他泡了那碗茶,还不曾收了, 见丁古云坐下来,他又提着开水壶来渗水,因问道:“你先生是来接人吗?” 他道:“可不是来接车子?怎么今天这里下来的旅客这样少?”么师道:“哪 天也是这样,你接不着人,就觉得人少了。”丁古云想了一想,因问道:“昨 天同今天,这里没有翻车的事情吗?”么师笑道:“没有没有,出了这个危 险,路上那还不是闹翻了吗?现在交通困难,出门人赶不上车,那也是常事, 接不到人,就疑心人家翻了车,那要不得。”丁先生点点头笑道:“你说的 是,这样疑心,那也让出门人丧气。”他这样说着,也就另作一番想法,必 是蓝小姐另出了什么事情?于是静悄悄的扶了那茶碗坐着。约莫有一小时, 第二班车子来了,迎到车子边一看,下来的人和车上的人还是没有蓝小姐。 拿起手表看看,已是下午三点钟,久在这车站上等着,也是不耐,心里想着 这事发生变化的可能,顺了脚步向寄宿舍里走去。心想,她和夏小姐是好朋 友,夏小姐现在这里,果然有什么变化,夏小姐应该知道,去问问夏小姐吧? 自己这样估计着分明是要向寄宿舍里去,忽然面前有人问道:“丁先生,蓝 小姐回来了?”看时,女房东站在她家庄屋门外看水里站着的一对白鹭鸶在 出神,口里说着,还在看了那对鸟。丁先生抢近一步问道:“蓝小姐回来了? 我在车站上接她没有接到。”女房东笑道:“我是问丁先生她回来没有?你 们像那鹭鸶一样成双作对,怎样会分开了?”丁先生听着微笑了一笑,还没 有答话,忽见那对鹭鸶刷的一声,扇起四只白翅膀,飞了起来。水田那边, 人行路上,有个工友,远远的抬起一只手,叫着道:“丁先生,快回家,城 里有专差送了信来。”女房东笑道:“蓝小姐派人来催丁先生进城去了,快 去快去!”丁古云道:“大概是她派人通知我,和她收拾行李吧?除了她, 也不会有别人专差送信来。”他说着,立刻减去了满脸的愁容,转身就向寄 宿舍走来。不过虽是这样想着,他还不能断定蓝田玉为什么派人送信回来。 她身上还收着一张三十万元的支票呢,虽然除了自己,别人拿不着这批款子, 可是若把这支票弄毁坏了,少不得请尚专员补上一张,而又要特别声明一下, 也是不少的麻烦。这样想着,也就急于要看看蓝小姐送回来的信,到底说的 是什么。一口气跑回寄宿舍里,早见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勤务,在大门口站着。 心想这是机关里人,蓝小姐怎么托机关里人送信来。这时那个先跑到的工友, 指了他告诉那勤务道:“这就是丁先生。”那勤务迎上前一步,举了一个大 信封,双手递过来。丁古云接着一看,却是莫先生办事处的信封,下款还注 了“尚缄”两字。他想,蓝小姐直接找老尚去了?于是就在门口将信拆开, 抽出信笺来,只是一张八行。上面略写:“往滇专车明日午后准开,请速来 城搭车前往。今晤关校长,支票亦尚未掉换,何故?亦请从速办妥。”此外, 并没有一个字提到蓝小姐。不料这又是一个错误,那勤务见他看完了信,怔 上一怔也不解他何意。便道:“尚专员还请丁先生回一封信。”丁古云道: “不用回信了,我和你一路进城就是。”于是将信揣在身上,匆匆走回房去, 取了旅费在身,夹了一个皮包,和那勤务就一同走着。工友由后面赶了来, 将一把钥匙交给他,因道:“丁先生这样忙,房门都没有锁。”他接了钥匙, 对着工友呆站了一站,然后又自己摇着头道:“也没有什么要对你说。”说 毕,扭转身来就走。走了几步,反回转来,向工友招了两招手,叫他近前来, 因道:“若是蓝小姐回来了,你说我进城了,可以在尚专员那里找到我。” 工友笑着答应是。工友之笑,本是一种礼貌,在丁先生看来,觉得这里面带 有一点讥讽,他不再说了,跟着来人赶汽车去了。到了城里,尚专员已下办 公室,留下一个字条,也就走出来。但是他心里有此一念,万一蓝田玉到这 里来过也未可知。便又回转身来,走向传达室里。向传达打听着道:“有一 位蓝田玉女士来见过尚先生没有?”传达虽是以前曾向他傲慢过的传达。可 是因他换了一身精致的西装,加上一件细呢大衣,便客气多了。他笑道:“这 里很少有女客来。”这个答复虽不十分满意,丁先生也就料到她没有来。第 二个感想,便是重庆上百万人口,又不曾知道她哪里有落脚之处,人海茫茫, 哪里去找她,但是她那天没有离开重庆的话,也许会回到旅馆里去找我。这 至少是一线希望,且从这里着手。于是回到原来住的旅馆原来那层楼找去, 巧了,还我的是原来那房间住下。他还怕猛然问着茶房,会露出什么形迹, 当了茶房送茶水进来的时候,很从容地向他笑问道:“我们太太先来等着我 的,她竟是没有来过吗?”茶房道:“你的太太不是那天先走的吗?”丁先 生道:“她就是这样性急,先走可又先来。”茶房道:“没有来,也许到别 家旅馆去了。”丁先生只说了一声不会的,也没有再谈。他在旅馆里休息了 一下,心中按捺不下,便揣想着,也许在马路上可以碰见她,便起身要向门 外走。然而他只刚刚起来,但自己摇着头想道:“若能在街上走,她就回寄 宿舍了;若不肯回寄宿舍,她也不必在街上溜达。”于是又回转身来,依然 坐在椅子上。这椅子和蓝小姐同坐过的,回想了一下,不是滋味。这样坐了 十分钟之久,心里又闷得慌,还是叫茶房锁上门,向街上走来。毫没来由的, 在街上转了两小时,直觉得两只脚有点酸痛了,经过一家电影院门口,正遇 着电影散场,又在门边站了一会,心想,万一蓝小姐在这人丛中走着呢。直 等这群看电影的人都走完了,方才回旅馆去。当晚是糊里糊涂的睡了一宿。 也梦了一宿。睁眼看时,电灯已息了,窗外别处的灯光,隔着玻璃放射进来 一些蒙混不清的亮光。四周的房间,没有了什么声息,这让他想起了不是新 婚之夜的新婚之夜,在半夜里醒来,枕上洋溢了脂粉香。正和蓝小姐谈着下 半辈子的共同生活。正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现在是旅馆的 被褥单薄,匆忙的睡下,不曾叫茶房加被子,身上有些冷飕飕的。这情况和 那晚的香暖温柔,有天渊之隔了。以那晚她所说的话而论,她不会有什么变 卦的。一切都是她操着主动,自己并不曾过分的追求。他一个转念,唯其是 她对于这个半老先生主动着恋爱,拟乎有所企图吧?若是有企图的话,必是 那三十多万元。可是以她那样目空一切而论,还能把她这一条身子来骗钱吗? 自己反复的推断了一番,有时觉得是对的,有时又觉得自己错误了。床上既 然寒冷,忍受不住,只好穿衣坐了起来,静等着天亮。天亮以后,便叫茶房 送了洗脸水来。漱洗以后,再也忍耐不住了,就到豆浆店去用些早点。这时, 心里憋着一个问题,亟待解决。吃过早点,立刻就奔上银行去。可是他到了 那里,银行还未曾开门。看看手表,八点钟没有到。站着出了一会神,又想 到那位赵柱人协理,不是一个普通行员,也不能银行一开门就来办公。益发 在马路上多兜两个圈子,又到两处轮船码头看看。这虽然是一种消磨时光, 无可奈何之举,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他想着,万一在这里发现了一点 蓝小姐的行踪,也未可知,这样俄延到了十点钟,方才向银行里来。到了银 行门口静站了两三分钟,定住自己的神色,总怕自己的脸上,有什么惊慌忧 郁的样子会透露出来。自己觉得精神稳定了,然后走向银行的协理室来。那 位赵协理又是在玻璃窗里看到了他,老远的就迎了出来道:“丁兄,你还没 有走吗?”说着,握了古云的手道:“我晓得你所以没有走是什么原因了。” 丁古云一路走来,已老早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个烂熟,要怎样来和赵柱人谈话, 以便问及那张三十万元的支票,是否业已兑换,不想一进门就被他将谜底揭 破。便也笑了一笑道:“你自然会知道我的心事。”说着,两人走进屋子坐 了。赵柱人笑道:“这件事,今天报上都登载出来了。”丁古云听说,心里 大大的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道,新闻记者怎么会知道这消息呢?赵柱人 说:“这事怎么会瞒得住人呢?你看吧。”说着,他对桌上的一张报,用手 一指题目。丁古云也来不及再问,将报拿起来,就捧了站着看了。那行题目 是华北游击队壮士丁执戈来蓉。他看着,口里哦了一声,还继续将报看下去。 那报上载的是: 华北游击某某队,向来纵横河朔,威名卓著。并曾数度迫近北平破坏敌 人各种建设。现有若干队员,来后方述职。其队长丁执戈,为某大学生,少 年英俊,勇敢有为。据云:“彼系大雕塑家丁古云之长子。不日将往陪都, 与其父会晤。在蓉仅有极少时日之勾留。此间各界,敬佩其为人,定今晚作 盛大之欢迎。 丁古云放下报道:“是他来了。”赵柱人看了他道:“丁兄还不知道这 件事吗?”丁古云坐下,点点头道:“前两天我看到他两名同志,虽有他到 后方来的消息,我并没有接着他的信。”赵柱人道:“那么,你现在要在此 地等着与他会面。你这位新夫人大概也不知道此事吧?”丁先生点了一点头 道:“那也无所谓。”赵柱人道:“你新夫人来拿款子的时候,很和我谈了 一阵,她的见识极其开展,便是令郎来了,我想彼此见见面,也没有什么问 题。”丁古云看到儿子到后方的消息心里自是猛可的兴奋着。然而在心里头 还蔽着一个重大问题,未曾解决的时候,这兴奋还冲破不了他忧郁的包围, 所以脸上还没有欢喜的颜色。及至赵柱人说了新夫人来拿款子一句话,那颗 碰跳着的心脏直跳到腔子外面嗓子眼边来。脊梁上的汗直冒,他几乎有点昏 晕了。 第二十二章 完了? 自到这银行门口以来,丁先生就丧失了他问话的勇气。于今赵柱人代他 说出那个问题的一半了,他还是没有那直率相问的勇气。他怔了一怔,发出 那种不自然的笑容,来遮盖他的惊慌。他看到赵柱人桌上放了一盒纸烟,自 走过来取了一枝在手。他拿起桌上的火柴盒,从容地擦了火柴点着烟吸了。 他弯了腰将火柴盒轻轻放到桌上。他坐下椅子上去,架了腿,将手指夹了烟 枝,尽一切可能的,装出他态度的安逸,然后笑问道:“那么,她来拿款的 时候,和你谈了些什么呢?”赵柱人笑道:“我当然是称赞她漂亮聪明。喂! 其实她真也是漂亮聪明而且年轻。”说着深深的点了两下头,表示他的话切 实。然后接着道:“难得的,她竟猜着了社会的心理,她说:‘我嫁了丁古 云,人家都奇怪的,以为年岁不相称,而且丁先生是有太太的。其实,爱情 这个东西,是神秘的,只要彼此同心,什么牺牲在所不计。世间难得做到的, 莫过于皇帝。你看,前任英皇就为了一个女人牺牲了皇位。我这点身分上的 牺牲,算得了什么呢?”丁翁,她这样说着,可真是爱你到了极点,你今生 幸福,是几生修到?”丁古云微微一笑,又吸了几下烟,将身子向后靠着, 觉得更安适的样子,将架了的腿,微微的摇撼着笑道:“虽然你很赞成她, 不是我事先带她到这里来一趟,你还不能把这批款子兑给她吧?”赵柱人道: “那是自然,我倒要问你一句,那多钱,你为什么都要现款?当时,我听说 要现款,也曾惊异了一下子。她说一家工厂要和你们借了一用,我也不便再 问。可是你们不是马上就要走的人吗?借给人用,人家可能不误你的时期?” 丁古云到了这时,知道蓝田玉是处心积虑把三十万元弄走的,简直不曾用一 元钱的支票与划汇。心脏被自己强制的镇定着,已是很安贴了,把这些话听 到耳朵里去之后,那颗心又拼命的跳跃了起来,他两条腿本是微微的摇撼, 来表示他的态度潇洒自然。可是到了这时,那两条腿的摇撼,连及了他的全 身,甚至他口里包含住了的牙齿,也在表示着潇洒自然,他默然的用力吸着 烟,没有接着说一个字。赵柱人便笑道:“那天我是尽可能的予以便利,全 数给的百元一张的钞票。要不然,她带来的小皮箱,怎样容纳得下呢?她来 取款的时候,说你到飞机场上接莫先生去了,在这里还等了你一会子,你到 哪里去了?”丁古云道:“我是被琐碎事情纠缠住了。”他说完了这话,又 自来桌上取第二枝烟,他坐下去吸烟,沉默着没说什么。赵柱人对他望着, 笑道:“丁兄,当你看过报之后,你心里好像陡然增加了一件心事。但是这 无所谓。你和蓝小姐既没有用什么仪式结婚,也没有登报宣布同居。你愿意 告诉令郎,你就告诉他。你不愿告诉他,作儿子的人,也没有权利可以质问 父亲的男女交际。好在蓝小姐对于身份问题,毫不介意,也没有什么困难给 你。你不妨回去,看看她见过报之后,是一种什么态度。”丁古云突然站了 起来,点着头道:“是的,我要回去看看。再会了!”他把挂在衣架上的帽 子,取了在手缓缓向外走。走到门外,他又回转身,来向赵柱人笑道:“那 天来拿款子的时候,她还说了什么?”赵柱人走过来握了他的手笑道:“难 道你还疑心着为你大大牺牲的美丽小姐吗?那天根本没有想到令郎来川的消 息,我们也无从谈到这事。”丁古云笑道:“我也不是谈这事,因为这笔款 子她拿到手之后有点问题。”赵柱人道:“是那家工厂不能如期还你呢?还 是你们汇港汇不出去?”丁古云道:“倒也不为此。我先回去一趟,明天再 来和你谈谈。”他交代了这句话,很快的走出银行。站在街中心,向四周看 看,觉得眼前的天地都窄小了一半。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胸中火烧 一般。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缓缓的低了头走着。他心想钱是无疑问的,她 一手在银行里拿走了。但拿走之后,她把钱带向哪里去了呢?要找这线索, 还是要问赵柱人。他出了一会神,转身要向银行里走。然而他还不曾移动脚 步,立刻想到,若把话去问他,就要证明自己受骗。自己受骗不要紧,这公 家一笔巨款,却必须自己立刻拿钱去弥补。除那三十万元之外,有零支的一 万余元,还有那位会计先生托买洋货的三万元,总共要拿出三十五万元来, 才可以了结这件事。一个抗战时代的艺术家,要他拿出三四十万元来,那简 直是梦话。既不能拿出来,就必须秘密着,另想办法。这秘密两个字在脑子 里一晃,他就失去了问赵柱人消息的勇气。于是低了头再缓缓的向前走着。 忽然有人叫道:“丁兄,哪里去,正找你呢!”看时,尚专员正迎面走来。 他笑道:“你还有工夫在街上闲溜达,车子在今天下午就要开了。”丁古云 不想偏是碰到了他,自己极力的镇定了自己的颜色,笑道:“我一切都预备 好了。”说着就走。尚专员道:“那张支票你和关校长方面掉换过了没有?” 丁古云听他一问,心里像羊头撞着一样,乱点了头道:“照办了,照办了!” 尚专员道:“那方面连一个电话也没有给我。”丁古云脖子一挺,笑道:“那 不要紧,款子反正有我负责,我不是给你收据了吗?”尚专员笑道:“也就 因为信任丁先生,这三十万元才随便交出来,请你自己去掉换支票。一路遇 到大站,望都给我一封信。我只好等你到香港再给你信了,再会再会!”说 着,伸手和他握了一握,含笑告别。丁先生站在街头,望着他的后影,去得 很远了,然后自言自语的道:“到香港你再给我信?我永远是不会到香港的。 三十万元我负责,一切我都负责。”他口里将他的心事,不断的说出来,他 自己得着一点安慰,觉得这并无所谓,无非是赔款,不会要赔命。自己牵了 一牵大衣的领襟,鼓起了一阵勇气,毫无目的地又随了这条街道走。心里不 住想着,车子是今天下午要开走了。自然是赶不上,便赶得上,自己也不能 走。没有钱,一只空身子,能到香港去作什么呢?现在唯一的希望,是蓝田 玉并非有意拐了款子走;或是她有意拐了款子,在大街上遇到了她,还可追 回一部分款子回来。继而又想着,不会,不会!细细想她以往的布置全是一 个骗局。她牺牲一夜的肉体,白得三四十万元,一个流浪在荒淫社会上的女 子,何乐不为?何况她们这类人,根本无所谓贞操,和男子配合,也正是她 的需要,她又何尝有所牺牲?那么,所牺牲的只是我丁某了。我还不出老莫 给的这批款,我就不能出头,纵然出头,吃官司,受徒刑,那还事小,数十 年在教育界所造成的艺术偶像,变了卷拐三十万元款子的骗子。此生此世, 休想有人睬我。这样想,刚才那股不致赔命的设想与勇气,便没有了。老是 低了头走,却被对面来的人撞了一下。猛可的抬起头来,忽然眼前一阵空阔, 原来这马路到了嘉陵江边了。冬季的江,虽在两边高岸之下,成了一条沟, 然而在十余丈的高岸上向下看去,那水清得成了淡绿色,对岸一片沙滩,像 是雪地,越是衬着这江水颜色好看。他心里暗叫了一声,好!就在嘉陵江里 完结了吧!与其落个无脸见人,不如变个无人见人。他一转念之间,顺了下 江岸的石坡,立刻就向下走。当那石坡一曲的所在,一堵墙上,贴了许多日 报,有几个人昂起头来,对报上看着。心想我若跳江死了,尸首不漂起来, 也就罢了,若是尸体飘起来而为人识破,报纸上倒是一条好社会新闻。自然 人家会推究我为什么投江?若推究我为了国事不可为,忧愤而死,那也罢了; 若是人家知道了事实的真像,是为了被一个女子骗去三十五万元而寻死,那 是一个笑话。一个自负为艺术界权威,造成了偶像之人,为一个流浪的女子 所骗,人骗了我的钱,我却失了社会的尊敬与信任。同是一骗,而我的罪更 大。想到了这里,他也站住了出神。又怕过路人以为形迹可疑,就顺便站在 墙脚下,看那墙上的报。恰是一眼望了去,就看到了丁执戈到成都的那条消 息。这张报和在银行里看的那张报不同。在版面的角上,另外还有个短评, 那评大意说:“我们知道丁执戈是丁古云的儿子。丁古云在艺术界里有圣人 之号,所以他自己教育的儿子,绝对是热血的男儿。而丁先生最近有赴香港 之行。要作一批雕刻品到美国去展览募款。一来一去,都是为了祖国。而丁 执戈这回受到后方民众的盛大欢迎,也许鼓励他父亲不少吧?丁先生把这短 评看了一遍,又再看上一遍,他忽然自己喊了出来道:“死不得!”这里正 在有几个人在看报,被他这三个字惊动,都回转头来向他望着。丁古云被所 有人的眼光射在身上,自己猛可的省悟过来,这句话有些冒昧,自言自语的 笑道:“报上登着一个教授自杀的消息。”他这样说了,搭讪着昂头看看天 色,便顺脚走上坡去,他这时觉得在烟雾丛中得到了一线光明,心里想着, 自前天到这时,人已是如醉如痴,失去了理智的控制。在马路上这样胡想, 如何拿得出一个主意来。旅馆里房间,还不曾结帐,不如到旅馆里去静静的 睡着,想一想心事。这事除了银行里的赵柱人,还没有第二个人知道,料着 迟疑一夜半天,还没有什么人来揭破这个黑幕的。这样想了,立刻走回旅馆 去,当自己在躺椅上坐下,感到了异样的舒适。就由于这异样的舒适,想到 过去这半上午的奔走十分劳苦。自己把背贴了椅靠,闭上两眼,只管出神。 静静之中,听到隔壁屋子,有两个操纯粹国语的人说话。其初听到两三句零 碎的话,未曾予以注意。其后有一个人道:“这件事,等我们丁队长来了就 好办。他的父亲丁古云,在教育界很有地位的。”他听到人家论着他自己的 名字,不由他不为之一振,便把精神凝聚了。把这话听下去。又一人道:“我 们丁队长思想崭新,可是旧道德的观念又很深。他对人提起他父亲来,他总 说他父亲很好,是一个合乎时代的父亲。”那一个笑道:“合乎时代的父亲, 这个名词新奇极了。也许这话说在反面,这位老丁先生是不十分高明的人 物。”这一个人道:“不,据丁队长说,他父亲简直是完人,他把他所以做 到游击队长,都归功于他父亲。他说,他到重庆来,若遇到了盛大的欢迎会, 他第一讲演的题目,就是我的父亲。同时,他要介绍他父亲给欢迎会,他以 为这样,对于国家兵役问题是有所帮助的。”丁先生没有料到无意中竟会听 到这样一篇话。心里立刻想着,若是自己这个黑幕揭破了,不但是自己人格 扫地,而自己的儿子,也要受到莫大的耻辱。和浪漫女子幽会,损失了公款 三十余万元的人,这就是游击队长的合乎时代之父。在旅馆的簿籍上,写的 是自己的真姓名,若被隔壁这两个人发现了自己前来拜访时,自己这个慌张 不定的神情,如何可以见人?正在这时,茶房提着开水壶进来泡茶,因向他 招了两招手,叫他到了面前,皱了眉低声道:“我身体不大舒服,要好好的 休息一会,明日一早下乡去,若是有人来找我,你只说我不在旅馆里。”茶 房看到他满脸的愁容,说话有气无力,他也相信丁先生是真有了病。因点点 头道:“丁先生是不大舒服,我和你带上房门。”茶房去了,丁古云倒真觉 得身体有些不舒服,索性摸索到床上,直挺挺躺着。他虽未曾睡着,他忘了 吃饭,也忘了喝茶,只是这样静静躺着,由上午十一点,躺到下午六点,丁 古云都沉埋在幻想里,这幻想里的主题,是蓝田玉小姐,三十五万元现款, 丁古云的偶像,丁执戈游击队长的荣誉。这些事情纠缠在一处,越想越乱, 越乱越想,自己也找不出一个头绪。直等屋子里电灯一亮,这才想起,竟是 在这旅馆的屋子里睡了一整天,连饭都没有吃呢。于是走出旅舍,在附近的 小饭馆子里去吃饭。自己摸着口袋里,还有四五百元法币。心里想着,我根 本用不着留什么钱在身上,今天完了是完了,明天完了是完了,再过十天半 月完了,也无补于自己的生活。管他呢?痛快了再说。这样一想,就要了两 菜一汤半斤酒,一人在馆子里慢慢的享用。他本是在散座上坐着的。这里差 不多有十来副座头。虽是电灯下照着各副座头上,坐满了男女顾客,而丁先 生却丝毫没有感觉。他两只眼睛只是看桌上的酒和菜。心里可在那里计算着, 蓝田玉小姐,儿子丁执戈,自己的偶像,公家三十万元的款子。在他出神的 时候,左手扶了酒壶,右手扶了杯子,或筷子,看到杯子里浅了些,便提起 壶向杯子里斟着酒。斟了,也就跟着喝下去。他忘记了自己有多大酒量,也 忘了酒是醉人的。那壶酒被他提着翻过来斟着。要现出壶底的时候,忽然有 个人伸过一只手来,将他的手臂按着,笑道:“丁先生怎么一个人喝酒?” 丁古云回过头来,向那人望着,见是一个穿青布棉大衣的青年,虽有点认识, 却想不起他姓名。手扶了桌子站起来,向那人点了两点头道:“贵姓是?我 面生得很。”他牵着丁古云的衣襟,让他坐下,他也在桌子横头坐下。回头 看了看邻座的人。然后低声道:“我是你学生,你不认得我了。上两个月我 还去拜望你,得着你的帮助呢。这不去管他了。我是特意来和你来送一个信 的。”丁古云迷糊的脑筋里忽然省悟一下,问道:“你和我送信的?”青年 低声道:“是的。这话我本来不愿说的,现在不得不说了。那蓝田玉为人我 们知道得最清楚。她说是你学生,你想想看,有这么一个姓蓝的女生吗?” 丁古云望着他道:“你这话什么意思?然而……”青年道:“是的,她实在 也是你的学生,然而她不姓蓝。丁先生脑筋里,也许有她这么一个旧影子, 姓名你是记不清的了。我知道她,我也小小的受过她的骗。”说着微笑了一 笑,摇摇头道:“那值不得提了。到现在为止,她已改换姓名四次之多了, 她是个失业的女子,住在一个姓夏的女友那里。她原来的意思,也许是想找 你和她寻点工作,正如我们男生寻你一样,因为你是艺术界一尊偶像,只要 你肯出面子,你总有办法的。那个介绍她给你的夏小姐,是为你常常给她难 堪,她故意教姓蓝的来毁你这偶像,无非是报复而已。可是到了现在,已超 过了报复的限度。我知道,你手上有公款二三十万,预备到香港去,而且带 她同去,丁先生,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事情。你那公款,千万不要经她的手, 经她的手,她就会吞蚀了的。她在汉口的时候,曾和一个公务员同居一个多 月,骗了那人两三万元入川。那个时候,钱还很值钱,两三万不是小数目, 那人补不上亏空,急成一场大病,大概是死了。上次,不是有一个被你开除 过的同学,和你去捣乱吗?那也是她干的事。”丁古云手扶了酒杯,始终是 睁了大眼向他望着,听他把话说下去。听到了这里他忍不住了,问道:“你 何听见而云然?”青年道:“这有许多原由。她要促成你到香港去,就故意 在重庆给你造下许多不愉快的事情。二来,她也故意要造一个骑虎之势,非 和你同居不可。自然,推波助澜,那夏小姐和几个被开除的老同学也是有之。” 丁古云慢慢的听着,举起那最后的一杯酒,向口里送去,啧的一声响,一仰 脖子喝干了。他那正慌乱着的心房,七碰八跳,他只有把这酒去遏止它。他 放下杯子在桌上,将手按住了,望了那青年道:“这一些,你也这样清楚?” 那青年红了脸,将眼光望了桌上一下,接着笑道:“我不是说,我也小小的 被她骗过的吗?她怕我说破她的真面目,在前一个星期,还在把我当情人。 和我暗下通信。你若不信,我可把她的情书给你看。”丁古云摇摇头道:“无 须,我已经很相信你了。但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告诉我?”青年道:“丁 先生,对不起,这就是我对你不起之处。她知道我有个哥哥当司机,老早和 我约定,要我护送她到桂林去,就坐我哥哥这辆车子。而且一切的费用由她 担任。你想,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