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对于学生谈话,是不肯失去尊严的面目的,为什么见了这么一个女 子,就不能维持自己的尊严?今日在这大学的礼堂上,受着全体学生的欢迎, 证明我是一位有道德有学问的艺术家。一下讲台,我就为了一个青年女子所 迷恋。而这女子,恰是我的学生。若是有人知道,我的师道尊严在哪里?便 是没有人知道,自己问自己,在人面前一本正经,背了人却来追求自己的女 学生,口仁义而行盗跖,我还算个教育界的有名人物?想到这里,自己伸手 拍了一下大腿。又想:赶快洗濯了过去几小时那卑污的心理吧。好在这一切 罪恶的产生,并非由于自身,是由于那女子有心的引诱。可是,她那样年轻 而又漂亮的女子,为什么要引诱我这么一个长胡子的人呢?大概是我的误 解。我之所以有此误解,大概是由于她那份装束,和她那份殷勤。的确,她 那个面貌,和她那份身材,不是美丽两个字可以包括的,觉得在美丽之外, 还有一种风韵。美丽是在表面上的,而且可以用人工去制造的。这风韵是生 在骨子里的东西,却不易得。想到这里,他不能再在这里呆坐着了,背了两 手在身后,在屋子里来往的踱着步子。有时站到窗子边,向大地上看看月色; 有时沿了墙,看看墙上旅馆所贴的字条;有时坐到桌子边,手扶了茶壶,待 要倒茶喝,却又不肯去倒。心想,这个女子,可以说是生平少遇的。生平也 多少有些罗曼斯,但于今想起来,对手方并不是什么难遇的人物。像她这样 的人才,自己送上门来,将她放过,未免可惜。大时代里的男女,随随便便 结合一番,这实在算不得什么。不用谈平常的男女,就是我们教育的人物, 也很多艳闻。就像某大校长,也是桃李盈门的人物,他就要了一位十八岁的 新太太。这件事既无损于某君之为人,而且他还很高兴的送这位新太太进中 学去念书呢。至于我们这艺术界的人物,根本就无所谓。蓝小姐已走入浪漫 圈,那一个圈子里,更是开通,几乎用不着结婚式仪就生儿女。对于这样一 个女子,又何必有什么顾忌?好!明天就在这里再耽搁一天,看她是怎样来 应付?有了,我明天就对她说。她那种姿态,很可代表某一种女子,我要借 她的样子,塑一尊像,甚至就邀约他一路到我寄宿舍里去,好在她现时住闲, 有的是时间。她不至于不去吧?丁古云心里这样想着,两只脚就只管在楼板 上走着。他似乎忘记了脚下在走路,在屋子里走了一个圈子,又走一个圈子, 就是这样的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听到那屋外面的时钟,当当响 了九下,在乡下居住的人,几乎是七点钟就要熄灯上床,随便一混就到了九 点钟,这实在是过了睡觉的时候了。于是走到房门口,向外探望一下,见全 旅馆的房间都掩了房门,静悄悄的没有声息,也没有了灯光。但见月华满地, 清光入户,心里头清静一下。这也就感到这里夜的环境,倒也值得留恋。于 是缓步下楼,走到花圃中心,在月亮下站着。他抬头先看看月亮,并看看环 境的四周。后来就也低头看看自己的影子。在看这影子的时候,觉那轮廓所 表现的,还是一具庄严的姿势。他忽然心里一动,立刻跑回屋子去。那屋子 壁上,正悬了一面尺来长的镜子,对了镜子看时,里面一个长袍马褂,垂着 长胡子的人,非常正派。心想这样看来,我本人的影子,大概还没有失掉尊 严吧?我是个塑像家,我倒有研究这姿势之必要。那田艺夫引夏小姐到我寄 宿舍里去,我就屡次表示反对,到了我自己,就糊涂了吗?这个姓蓝的女子, 就是夏小姐介绍的,我有什么行动,夏小姐必是首先知道。不用说再有什么 行动,就是今日这一番周旋,她也必定会转告田艺夫。田艺夫是碰过我的钉 子的,他必定大事宣传,报复我一下。我自己塑的这尊艺术君子的偶像,只 要人家轻轻一拳,就可以打个粉碎。想到这里,他再一看镜子里的丁古云, 已是面红耳赤,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于是手摸胡子,把胸脯一挺,想道, 不用怕,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明天一大早,我就离开此地,回去见了同寓 的人,我坦然的告诉他们,夏小姐引了一个旧日的女学生来求我找工作。一 个当老师的人,见见自己的旧学生,这有什么了不得?他这么一兴奋,那镜 子里丁古云的尊严又恢复了起来。于是不朝镜子看了,坐到旁边椅子上,手 摸胡子静静的想了一番。他自己点点头道:对的对的,这是对的,我半生的 操守,怎可毁于一旦?这蓝田玉对我这份殷勤,若说她演戏的人,只是当了 戏演,那倒罢了。若是她为了要和我找工作,就不得不做出这份媚态来,那 她是用心良苦,我更不应当乘人于危。若说前二者都不是,她是爱上了我, 决无此理!她这样个有挑拨性的女子,还会少了青年追求她?她爱上了我? 爱我这把胡子?爱我这穷的艺术家?想到这里,倒不觉自己笑了。他自言自 语的道:不管如何,我必须知她那份殷勤是假的。她既是假的,我倒真的去 着魔吗?好了,一语道破,我就是这样决定的向前做。不必顾虑什么了。他 想定了,突然将大腿一拍站起身来。掩上房门,展开被褥,自去睡觉。在身 子安贴在被褥的时候,才觉得身体颇是疲劳,这一睡下,极其舒适。回想着 一下午心绪的纷乱,实在也就太无聊了。 第六章 失了灵魂吗 丁古云在这个时候,自是停止了这一天的心理动荡,安安静静的合着眼, 睡了过去。可是这蓝田玉小姐,倒着实的钟情于他。忽然推了房门进来,笑 道:“这样好的月色,不要辜负了它,我们一路出去踏踏月华吧。”说着, 手扶了丁古云的臂膀,就向外走。丁古云也就没有考虑到是否会被人看见, 紧紧挽了她一只粉臂。睁眼看时,两人同站在一丛蔷薇花架下,浓香醉人。 这花架下,十分僻静,正放了一张露椅。便挽了蓝田玉一同坐下,笑道:“密 斯蓝我实在是爱你,但是我这句话,真不敢冒昧的向你说。你觉得我这话不 过分吗?”说着偷看她的颜色,只见她低了头只管微笑,两个小酒窝漩着, 实是爱人。丁古云挽了她的手,心房乱跳,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蔷薇架下, 有人哈哈大笑道:“好一个谈师道尊严的大艺术家,带了女学生在这地方干 什么?”一言未了,拥出一群人来。看时,正是今天听讲照相的那群青年。 丁古云吓得手足不知所措,转身就跑。不想跑得急了,奔入那蔷薇花架子里, 被枝蔓紧紧把身子缚住,倒弄得进退两难。这就有人喊道:“不让他跑了, 绑了他游街。”丁古云听了这话,更是着急,心房狂跳,跳得那颗心几乎要 由口腔子里跳了出来,周身的冷汗,下雨一般的向外涌着。但仔细睁开眼一 看,哪里有什么蔷薇架?哪里又有什么蓝小姐?自己还是直挺挺的躺在床 上,因为盖的棉被,紧紧的裹住了,所以好像人奔入了蔷薇花架子,让花枝 把自己缚住了。其实乃是一个梦。看看桌上的那盏植物油灯,已经细微得只 剩了一丝丝红光,已没有了火亮,反是那窗户外面的月光,由玻璃窗户上射 了进来,倒照映着满屋子里清光隐隐。在枕上闭着眼睛,想了一想梦中的情 景,觉得梦境究竟是梦境。世间上哪有那样容易的事,一手就把蓝田玉的手 臂挽着,听了自己摆布,便是梦里,也未尝没有反应,你看那些青年破口大 骂,竟要绑了我游街。若是自己真作出这一项事来,也就真有被绑着游街的 可能。这样看起来,自己还是小心为妙,若是真弄成那样一天,那还有什么 可活的,干脆自杀完事得了。想了一想,觉得是原来的计划不错。明日一大 早起来,就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可以用理智强迫了情感就范。这样想着, 也就安然睡觉。 偏是天色刚亮,房门就咚咚敲的乱响,打开门来,那夏小姐和蓝田玉竟 又一同的来了。丁古云笑道:“二位小姐怎么这样的早?”夏小姐笑道:“为 什么不这样早呢?丁先生已经定好了计划,打算背着我们逃跑呢。丁先生, 你这就不该。蓝小姐这样诚心待你,你倒忍心把她丢了。你若是个有良心的 人,你就应当为她牺牲。”丁古云看蓝田玉时,只见她靠了房门站着,低了 头微笑。因问道:“你为什么不进来呢?”她道:“我进来作什么?你都要 偷着走了。”丁古云挽了她的手,拖进房来,笑道:“我不走,我不走,我 一定为你牺牲。”可是自己拖她拖的太快吧,拖进屋来的不是蓝小姐,却是 夏小姐。夏小姐猛可的伸出手来,向他脸上一个耳光。骂道:“我和田艺夫 公开恋爱,你就常说我们不是正经人。你是正经人,你干得好事?”丁古云 被她这一下,打得脸腮上发烧。睁开眼来看时,还是一个梦。看看窗子上的 白色月影,已长斜的倒在楼板上,想是好个半夜了。自己翻眼看着月光,很 出了一会神。心想:怎么只管梦着她?难道是自己的欲望没有打断吗?这还 了得,事情不过是有一线接近,自己就如此梦魂颠倒,若再进若干步,自己 非得神经病不可了。在床上翻了个身,且向里面睡去。心里也就估计着,再 要看到蓝田玉,一定是梦,就不必睬她了。想着想着,那蓝田玉已经是站在 面前,便喝了一声道:“这是梦!这是梦!我不信的。”这回算他猜着了, 简直自己在睡梦里喊醒过来。可是自己这时起,远远已听到村鸡的叫声,在 床上清醒白醒的睁开眼望了天亮。在枕上合眼养了一会神,便起床匆匆的漱 洗了。他决定了躲开这地方,免得自己把持不住。会过了店帐茶也不肯喝, 就走出旅馆来。这时,天地混然一团,早雾濛濛,几丈外的田园树木,都在 乳白色的雾气里,隐隐的透出影子。那地面上的草,沾着了雾气,像是细雨 洒过了。匆匆的走出这旅馆来,路径不大熟悉,在这密雾里,不辨东西南北, 却不知向哪里奔汽车站。只好回身转来,向茶房打听。茶房道:“这样大的 雾罩,长途汽车也不会开的。你先生还是在这食堂吃一碗茶等雾散了再走吧! 我们这里还有两位赶车子的客,不都是没有走吗?”丁古云迟疑了一会,觉 得这样大雾,蓝田玉也未必会到这里来;就是到这里来,我现在已觉悟过来 了。青天白日的,我又会迷上不成。他站着只管摸了胡子出神,茶房倒误会 了他的意思。因道:“你先生信我的话,决不会错。你这时候到车站上去, 那里也没有人。”丁古云淡笑了一笑,便到食堂里去坐着。果然,这里也有 几个人坐在座位上喝茶,并带了旅行袋或手提箱,显然是个要赶汽车的样子。 这些座客里面,有三对是成双的旅客。并有一个中年汉子,带了一位极年轻 的女子共围了一个桌子角坐着。虽然这样早晨,那女子己把烫发梳得清楚, 脸上有红有白,脂粉擦得调匀,向那男子挤眉弄眼,不住的微笑。那男子看 了这位年轻女子,也是嘻嘻的笑。丁古云就想到这一副尴尬情形,歇在这幽 静的旅馆里不会干出什么好事来。看看在座的人不少,谁也没有介意这一点 上去。正是这个动乱的大时代,男女结合或分散,太算不得一回事了。假使 我和蓝田玉这样,一般的很平常,自己少见多怪,倒有点庸人自扰呢。他看 着别人的举动,自己捧了一碗茶喝,慢慢的赏鉴着。忽然有了娇滴滴的声音 笑道:“在这里,在这里,还没有走呢!”丁古云抬头看时,正是夏蓝两位 小姐,笑嘻嘻地站在食堂门口。他忽然一惊,心想,这不要是又在作梦吧? 昨晚上闹了一宿的梦,不是看到蓝小姐就是看到夏小姐。她们是来也容易, 去也容易,怎么又来了?他如此想着,呆了一呆,就没有起身。这两位小姐 倒没有什么踌躇,立刻走到他面前来,夏小姐先笑道:“丁先生不是说在这 里耽搁一晚的吗?怎么又要走了呢?”丁古云因他两人已走到面前,而且已 有一阵脂粉香气,送到了鼻子尖里,这已不能再疑惑是梦,便站起来向她们 点了个头,笑道:“这样大的雾,你们也来了?”蓝田玉道:“因为是这样 大的雾,料着丁先生没有走,丁先生一人在这旅馆里,一定又是很寂寞的, 所以我约了夏小姐来看看丁先生。”说时,撩着眼皮向他一笑。丁古云本来 是不肯正眼去看蓝田玉的,却偏偏自己向她看一眼之时,正碰着她红嘴唇皮 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那小酒窝儿深深的漩着,实在有一种娇媚,觉得昨晚 和今早上的努力,设法要避开她的计划,都成了灰烬;更也就不会再疑心, 这是什么恶梦。这就向她两人笑道:“请坐,请坐!吃红茶呢,还是吃清茶 呢?”蓝田玉倒好像更熟识一点了,她向夏小姐道:“密斯夏,我们就先坐 一会再说吧。”丁古云笑道:“来来来,坐下吃些早点。”夏小姐看了蓝田 玉一眼,微笑着和她一路坐下了。茶房送上茶杯。丁古云便问:“两位小姐 要吃些什么点心?”夏小姐道:“那倒不必。这里都是城里买来的糖果饼干, 是古典派。丁先生如不嫌弃,我挽留先生半日,到我们寓所里去坐坐,我亲 自下碗面丁先生吃。”丁古云笑嘻嘻地,正想答复这个邀请。蓝田玉把眼皮 向她一撩,微笑着低声道:“那不好。”夏小姐笑道:“你以为我们屋子里 乱七八糟的,不能屈丁先生大驾吗?丁先生也不是外人。艺夫来了,在我那 小屋子里,一坐就是半天。”蓝田玉道:“丁先生怎样可以比他呢?老田是 你好朋友。丁先生是我先生。”说着,飘了丁古云一眼。丁古云虽不解她拒 绝自己前去是何用意,但在她飘过一眼之后,就认为她拒绝前去,是绝对的 好意。便笑道:“不去打扰吧,雾开了,我还是要走。”夏小姐道:“密斯 蓝,不是还有话要和丁先生说吗?”蓝田玉脸一红像难为情似的,低头微笑 道:“也没有许多话。不过请丁先生和我多多寻点工作机会而已。”夏小姐 将一个手指点了她道:“丁先生要和你找工作,是没有问题的,这样的得意 门生,他还有什么不帮忙的吗?只是丁先生要反对你上舞台演戏的。”丁古 云笑道:“那也不见得。”说着,端起茶杯子来喝了一口茶。大家默然了一 会,夏小姐道:“丁先生,我托你一件事,你肯不肯?”丁古云笑道:“只 要办得到的,无不从命。”夏小姐将带来的一个纸包,递给了他道:“这是 一件毛绳背心,请你给我带把艺夫。”说时,笑着改学了一句四川话,“要 不要得?”蓝田玉在旁边点了头,笑道:“要得要得!”丁古云笑道:“当 然可以。不是为这个,夏小姐还不赶早向这里来呢。你对于老田这番情意, 颇可称颂。”夏小姐笑道:“一件背心用不到一磅毛线。于今的价钱一二百 块吧?而况我还是旧货。”丁古云笑道:“这不在钱上说话。而且旧毛线更 好。”复小姐向蓝田玉笑道:“看不出丁先生这道学先生,也懂得这一些。 这有什么可欣慕的呢?丁先生若是要的话,一定有!”便望着蓝田玉。她将 手表抬起来看一看,因道:“八点多钟了,你该去办公了。”夏小姐道:“你 可以陪丁先生坐一会子,我是要走了。”蓝田玉道:“我也要走,我打算到 城里去一趟,我先回家去写两封信吧。”说着,她站起身来。丁古云料着夏 小姐又会打趣两句,教蓝田玉和自己同搭一程汽车,但是她并没有这样说。 她也站起来笑道:“好,我们先告辞。改日我奉陪蓝小姐到丁先生寄宿舍里 来奉访。丁先生欢迎不欢迎?”说着,抿嘴向他微笑着。丁古云也只好起来 相送,连说“欢迎欢迎”。她二人缓缓的离开茶座,蓝田玉还回头向他微微 点着头,笑道:“改日见,丁先生,恕我没有送到车站。”丁古云连说不必 客气。她在夏小姐身后走着,到了食堂门口,还回转头来向他微微的笑着。 丁古云站在茶座边,倒是呆了,再看到桌上放的两杯茶,夏小姐那茶,算喝 了半杯。蓝小姐的这杯,只浅了十分之一二,记得她就是端起杯子来,在嘴 唇上碰了几碰。于是坐下来,又凝神了一阵,不知她们赶了来是什么用意。 莫非就是托自己带这件毛绳背心而已。那么,蓝小姐跑来干什么?或者是夏 小姐怕面子不够,要她一齐来。不会不会。蓝小姐的意思,只看她走到食堂 门口去,还会回转头来微笑。那决不是偶然。想到这里,又看了桌上蓝小姐 的那杯茶,觉得颇有趣味;向着隔座的茶客张望一下,看有没有人注意到这 桌上,便猛可的把这只杯子移到自己面前来,却把自己这杯茶送了过去。这 还不放心没人注意,又向左右茶座上看了,见他们实在不曾注意到这里,于 是把蓝田玉喝的那只茶杯拿在手上,估量了一下,看她嘴唇接着的杯沿是哪 一边?这竟是有心人发现了一处金矿,在杯子沿口上,有一小块模糊的红印 子,那不成问题,必是蓝小姐的唇膏印。既是唇膏之印,那也就等于蓝小姐 的香唇了,想到了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就把那胭脂印移就了自己胡须蓬蓬 的嘴唇,缓缓的呷上一口茶。在这样呷茶之时,似乎有一股香气送入鼻中。 而自己肺腑里,经一滴温茶灌溉着,也就像喝下去一杯浓烈的香酒一般,简 直是周身麻苏一阵。心里想着,有趣有趣。不想心里明明想着,口竟听着这 心里的支配,不曾自主的,也喊着有趣有趣。他一个人在茶座上发出这种言 语,把周围的座客都惊动了,全都向他望着。他喊出来之后,不到一分钟, 他也发觉自己一人说话,回头向旁座一看,见有人望了他,他便一手摸了胡 子,向着食堂门外道:“那一只猫追着一个麻雀,真是有趣得很。”有一个 茶房,正经过身边,便向茶房笑道:“你们这只猫长得很好,不把绳子拴着, 也不怕它跑了吗?”这样说着,四座的人才知道他是为了猫儿捉麻雀呐喊, 也就不稀奇了。只是这么一来。丁古云就不大好意思继续在这里坐着,于是 把蓝小姐剩下的那杯茶都喝光了,就会了茶帐,带了夏小姐给的那个纸包, 奔向汽车站。 十点钟附近,汽车随着雾气开朗,也就开行了。丁古云赶到寄宿舍里, 同志们正在饭厅里围了桌子吃午饭。田艺夫自然也就坐在桌上。丁古云将手 上的纸包举了一举,笑道:“我和你当了一回邮差了,你怎么样感谢我?” 田艺夫虽不曾接过那纸包,在丁古云这一种言行上看去,已知道这纸包是谁 寄来的。心里就埋怨着夏小姐荒唐。这种男女恋爱投赠表记的行为,怎好托 老夫子传递?一阵惶恐,早是面红耳赤,放下了饭碗,赶着迎上前去,将那 纸包接了过来,鞠着躬,连说“谢谢”。同座的人,早闪开了座位,让丁古 云入座吃饭。他且不坐下,站在饭桌前,向田艺夫笑道:“这回去演讲,累 坏了夏小姐,由下汽车起,直到离开旅馆为止,都在招待我。”他一连串的 说着,似乎很有趣,及至把话完全说完了,却有点觉悟,便手摸了胡子笑道: “对不起,我说急了,话有语病。是今天早上,夏小姐到旅馆里来看我的, 而且还带了我一位女学生同来。我说急了,原谅,原谅!”说着,便向田艺 夫连连的拱了两下手。他不说明,倒还罢了。说明之后,田艺夫倒更是难为 情,那脸红着涨到耳朵后面去。在座吃饭的人,都觉今天发现了一个奇迹。 丁老夫子和田艺夫带了爱人的投赠,而且还说上许多笑话。就以他的话而论, 他还受着夏小姐的招待,有一日一夜之久,这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而看到 艺夫难为情,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艺夫拿着空碗,盛了一碗饭送到空席面 前,笑道:“无以为报,小小代劳吧。”丁古云也就哈哈大笑,坐下吃饭。 在吃饭的时候,他又说着夏小姐要请他到家里去吃面,还是自己一位女学生 蓝小姐没有表示同意,未能实现。又说,过了两天,夏小姐要带了那位蓝小 姐到这里来。大家听他滔滔的叙述着小姐的事,这又是他向来不干的事,不 知道他是什么用意,也没有人敢去多问他。 饭后,丁古云笑嘻嘻的回到自己屋子里去,首先一件事,是拿镜子照照 自己。一拿了镜子在手,立刻让自己起了一种不快之感。那镜子里面,呈现 着一颗长胡子蓬松的脑袋。回想到蓝小姐那样漂亮而年轻。这一种对照,是 人所不能堪的事。于是放下了镜子,靠着窗台站定,昂头望了天上的白云。 不知站了多少时候,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烦躁,于是背了两手在身后, 缓缓踱出大门来。这里有一道石板面的人行路,穿过了一片水田。这冬季里, 川农不种庄稼,满满的蓄着明春栽秧的水,是一片汪洋,这水田梗上,栽着 青的蚕豆秧子,界划了这梯形的水块。白鹭鸶三五或七八只,各自成群,站 在浅水田里找小鱼吃。水田两边的山麓下,也有鹭鸶站在树梢上,好像是开 的白花。人家放的鹅鸭在水里游泳,鹭鸶也有两只杂在它们队里。丁古云看 到,心里就想着,动物都是有感情的,只要相处的久了,自然会成起伴侣来。 不看这雪白的鹭鸶会和那笨拙的麻鸭混在一处?蓝小姐是一只白鹭,我呢? 总不至于是一只笨拙的麻鸭吧?心里想着,脚下是只管顺了青石板路走,抬 头看时,水田落在背后,把这一个坪坝走完,到了屋对面的小山脚下了。这 里有棵黄桷树,丑陋的树干,分着两根歪曲而满长了疙疸的树枝,向天空里 张爪舞牙。树枝铺张了半亩地方那样大,虽是冬天,还有一半巴掌大的蕉绿 叶儿,抖颤着微风。树根下混堆了些石块,配着一座木箱子大的山神庙。他 心想,此间的分路口,必有黄桷树,树下必有山神庙,此时无所谓,到了夏 天,这浓厚的树荫下,是行人不忍离开的所在,一尊山神,也免不了依赖这 黄桷树。这黄桷树好像是我,而这山神庙应该是蓝小姐。丑老的东西,有丑 老的好处,没有这黄桷树庞大的浓荫,就不会有这座山神庙。再说我若是把 这把大胡子取消,换了西装,也不见得就是怎样丑陋。他正这样站在黄桷树 下,对了山神庙出神,恰好有批行路人由这里经过,他恍然省悟过来,回转 了身向原路退回去。正好这路的前面,有个中年男子,背着个大旅行袋,随 在一位少妇身后走。虽然看不见这少妇是什么面貌,然而她微卷了烫发的后 稍,穿着窄小的花布旗袍,装束相当入时,比之后面这位穿旧蓝长衫的汉子, 就丑美相差太多。可是他两人很亲密的说着话毫无嫌疑。这也可见男女结合, 完全系乎感情,不在男人长得好看与否。那么,我对于蓝小姐也可以大做其 感情工夫。感情是怎样入手呢,当然要由诚恳,殷勤,温存做起。这些工夫, 在艺术家手里,似乎没有什么难办。但最大的前提,还是要密切的接触着。 不然,就有诚恳殷勤温存各种水磨工夫,又怎能表示得出来。好!立刻写一 封快信去请她来。想到这里,将手一拍,脚一顿,表示了态度的坚决,不料 只管想蓝小姐,却没有理会到脚下的路,脚踏了个虚。眼见人向水田里倒栽 下去,口里只喊得一声“哎呀”,人已躺在水田里了。 更多 下载:m/%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ml声明:本书仅供 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 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 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 第七章 认定了错路走 丁古云在那猛可一跌之下,他下意识的还用两手到泥水田地去撑着。本 来是两只脚插入水泥里,于今两手同向下插着,索兴也陷进了泥里去,自己 胡乱挣扎着,打得水花一阵乱响,滚到人行路边,抓着路边的草,才撑起了 上半截身子,喘过一口气,踏在石板上,低头向身上一看,成了个泥人了。 衣服是蓝的,变了黄色。人向上升,长衫上的泥水,却向下倾泻着,所站的 这两三块石板,全被泥水打湿,自己顿着脚,连喊了几声糟糕。真个是拖泥 带水,一路印着水渍,向寄宿舍里跑。这坪坝上往来的人,不住地在身后大 笑,丁古云既是羞惭,又是气愤,神经错乱的,胡乱向前跑。正是如此,到 了寄宿舍大门口,还跌了个鲤鱼跳龙门,被石块绊了脚,身子直梭出去一丈 路,扑跌在地上。好在这里是沙土地,上面又满长了青草,倒不怎么伤碍皮 肤。可是在他十分懊丧之下,又跌了这样一跤,加倍的懊丧。爬了起来,喘 着气向屋子里跑。王美今首先一个看到,随着跟到屋子里来,连问么样了? 丁古云跌着脚道:“倒霉不倒霉?掉下水田里去了不算,在这门口,又摔了 一跤。”王美今道:“衣服都湿透了,赶快换衣服。我去叫听差给你打盆热 水来。”他这么一嚷,把所有寄宿舍里的朋友都惊动了。丁古云是老大哥, 自不免一齐追进屋来慰问。足足忙乱了一下午,才把这个泥人收拾得干净。 王美今和他是更投机一些的朋友,留在屋子里,笑问道:“好好儿的,你怎 么会落下水田里去了?”丁古云道:“我站在水田埂上,看着那站在水里的 白鹭,有些出神。不想后面来了个牵水牛的,对面又来了个挑担子的,三方 面一挤,就把人挤下田里了。”王美今道:“你可别中了寒,打四两酒来冲 冲寒吧。”丁古云笑道:“我也正想着喝一点酒呢。人在世上,一点嗜好没 有,这精神就有点无从寄托。”说到这里,门外有人插言道:“哦!丁老夫 子,不反对人有嗜好了。”说时,陈东圃缓步走了进来。接着扛了肩膀,笑 道:“玩女人你反对不反对呢?”丁古云摸了两下胡子,微笑道:“你这话 就应该受罚,女人上面,可以加一个玩字?”陈东圃笑道:“这话还得解释。 丁先生的意思,是尊重女权呢?还是认男女恋爱为人生大事呢?”丁古云道: “都有!”王美今坐着,昂头向站立的陈东圃望着,微笑道:“这样看起来, 丁先生讲演这一次,受过夏小姐的招待,已经被感化过来了。”丁古云笑道: “不要胡说,老田听到这话,岂不会发生疑心。”他这样说了,脸上也有点 发着红晕,他想着,自己所得的遭遇,也许被他们知道一点了;因之又摇摇 手向王陈两人道:“以后不必再说这话了。”王陈两人自己知道丁古云的为 人,果然就不谈了;便是王美今提议打四两酒为他冲寒的话,也不敢再提。 倒是丁古云自动的拿出钱来,教听差去打四两酒来,放在晚餐桌上,和两个 好酒的朋友同饮。结果是自己只喝了两口,就不能继续了,倒是请了别人。 不过他仅喝两口酒,倒提起了精神不浅,晚上掩起了房门,在菜油灯下,摊 开纸笔,就写起给蓝小姐的信来。平常给朋友写信,最烦腻写那些无关事实 的废话,一张八行,不容易写满,今晚写信给蓝小姐,却变了往日的气质。 从中国抗战写起,继写到艺术家抗战的贡献,再写到彼此为抗战而遭遇的流 浪生活,又再写到彼此的关系,应当互相帮助。然后一转,说到在女学生中, 她是一个最堪造就的人才。接着便写上自己对蓝小姐这番倾慕,简直以艺术 之神看待。最后才说到自己对于她愿竭尽一切力量来帮忙。不过昨日没有怎 样谈得好,不知她究竟愿意哪一项工作,希望有个机会畅谈一阵。一口气把 信写完,将信纸数一数,竟写了十八张之多。写的时候,却也无所谓,放下 笔,凝一凝神,眼看着灯发黄,颈子有点僵,手腕更是十分酸痛。但这封信 的工作并没有完,既不曾校对,又没有写信封。正待再接再励,灯焰昏暗着, 看时,灯盏里的菜油没有了。原来每夜一灯盏油,点两根灯草,总可点到半 夜。心想,难道已半夜了?待要出房门去加油,站起来,偏头听听万籁均寂, 全寄宿舍里人都睡了。走到房门口,正还在打算着。出去呢不出去呢?这灯 焰突然一亮,仿佛有人剔了灯草一般。这正是灯的回光返照。他猛可省悟, 要去维持灯亮,然而不及移开脚步,灯已熄了,立刻满眼漆黑。他自言自语 的说了一声捣乱,只得暗地里摸索着去上床睡觉。但是桌上那一叠信纸,他 是放在心上的,既怕耗子出来拖乱了,又怕风吹开了窗子,会把信纸吹掉, 已经安然落枕了,这一想,复又爬起床来。他走时,虽然两手伸着,老远的 就去摸索,可是又不曾顾到脚下。通一声,把一张木凳子踢倒,却吓了自己 一跳。摸索着搬开了凳子,缓缓的摸到书桌上,通的一声,又把瓦灯盏推倒。 口里连说着糟糕,两手在桌面上按了十几下,才按到那一叠信纸,摸开了抽 屉,将信纸放了进去,才算放了心。不过重新睡到床上的时候,觉得在脚干 上,很有点疼,必是那木凳子碰重了。这也不去管它,明日一早起来,先把 这信校对后发出去要紧。现在当休息几个钟点,以便明日早起。这样想了, 神经是支配了自己,听到村鸡乱叫,自然的便醒了。清醒白醒的在枕上睁了 眼睛,望着纸窗户慢慢地发白。等着窗纸全幅大亮了,一骨碌爬起来,不由 得又连连的叫了几声糟糕。原来有两张信纸,落在地上,被自己脚踏了,印 了大半边脚印,赶快跳下床来,将两张信笺拾起来看时,却已完全不适用了。 再扯开抽屉看看那十几张信纸,底面几张,全都染上了手指油印,正是昨晚 摸过灯盏之后,又摸信纸,是自己手指捏着的油印。假如昨晚不发神经,不 摸黑起来摸信纸,就不会有这种扫兴的事了。这样的信纸,如何能寄给蓝小 姐?站着出了一会神,立刻下了决心,不开房门,也不洗脸漱口,坐到书桌 边来,就按照了那毁坏信纸的张数,一张一张补写起来。为了怕写的字大小 不与原件相同,就会不能恰好填满那张纸,于是把纸模着原件,一个字,一 个字的印着写。这困难自然克服了,可是埋头痛干之下,却把抽屉里一叠信 纸写完了,到了抽着最后一张信纸,发现难以为继的时候,检点原信,还有 两张信纸不曾补完,天下就有这样不巧的事,将手上这张信纸填补上了。就 还差着一张纸。本想不开房门就把这封信补写起来的,这事已不可能,因为 拿一张别的纸来补齐,这一叠信纸的样式就不一律了。他将信纸收到抽屉里, 匆匆漱洗一过,也来不及喝茶了,立刻就走出寄宿舍到附近一个小镇市上去 买信纸。不想买回来了,信纸与原来的又不一样,只得带了信纸式样,第二 次再上小镇市上去买信纸。买回来后,还是掩上了房门,伏在桌上补写完那 封信。寄宿舍里,早上本来是有一餐稀饭的。听差看到他关门工作,不知道 他有什么要紧的事。只好随他,没有敢去请他吃饭。丁古云把信补好,自己 又从头至尾看上一遍,贴好了信封邮票,赶快就出去寄。这是上午十点钟, 他在早上三小时之间,匆匆的就出去了三次,同寓的人看到,不能不认为是 一件奇事,只因他的脾气古怪,没有人敢问他罢了。他回来的时候,似乎是 饿了,手里拿了几个烧饼。站在正中屋子里,靠了桌子喘气。这桌子上是有 一壶公共用的白开水的。他将粗瓷碗斟了一碗水,手里捧着喝,一面向屋里 走。王美今随着他身后走进屋子,因道:“丁兄今天很忙呵。我们正还有个 问题等着你决定呢。”丁古云坐着,左手端了一碗白开水,右手拿了烧饼咀 嚼。因道:“今天赶着写两封家信。你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呢?”王美今道: “你在写信的时候,来了一位尚专员。他说,会里的意思,愿我们筹办一些 作品,送到华盛顿去展览募捐,希望你也参加。为了筹办这事,并可开支一 笔款子。”丁古云听到最后一句话,心里忽然一动。心想,正愁着进行大事, 缺少一笔现款。既是有这个要钱的机会,何妨顺便捞他几文?便道:“为了 国家抗战,我当然照着气力去办。不过上次我的出品,为了原料不高明的原 故,东西作得十分不凑手。这次若要作得好一点,必须给我一笔经费,让我 自己到仰光去采办一趟原料。”王美今笑道:“教我们自己拿钱买飞机票, 当然是困难的事。可是这事让公家出钱,那就太不成问题了。你这个要求, 我想尚专员可以接受。” 丁古云道:“若是时间赶得及的话,搭公家汽车来往也可以,我不一定 要坐飞机。原料方面,大概要三五万元的本钱。总而言之一句话,若除了车 票或飞机票不算,能给我那个数目,我一定有百十件作品贡献出来。”王美 今点点头道:“你若是拿出一百件作品,只要这些个本钱,那不算多。今天 入城,我给尚专员回信,就是这样说吧。”丁古云端了碗,缓缓的喝着白开 水,凝神想了有四五分钟,因道:“就是再要多一点出品也可以,不过我要 找一个助手。”王美今道:“但是你的助手很难找呀!”丁古云道:“只要 给我钱,我自然有法子找。”王美今道:“作品自然是越多越好,你这个要 求,尚专员也是乐于接受的。”丁古云向他拱拱手道:“那就全靠你帮忙了。” 王美今笑道:“你老先生的性格,我是知道的,对于含有政治性的钱,你是 不要的。”丁古云一扬头道:“这话你何所见而云然?何况我为了抗战筹款, 这小数目的本钱,由公家手里来,依然用到公家身上去,又不是我私人要钱, 我为什么不要呢?你们一向是误会了我。我作事郑重,你们总认为是固执不 通。假如尚专员能借一笔款子给我,我写一张字据给他,也无不可。若是所 说的事不成,我还要把这项要求请托你呢。”王美今道:“为公家的事你又 何必借钱去干?”丁古云把碗端起,将里面最后一滴白开水,向口里倒着, 仰着脖子吞下去,似乎对他心里的意念,作了一个努力的动作,接着道:“我 私人方面有点急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颇为低微,说着并不自然。王美 今相信他素日这尊坚实的偶像,倒未加以注意。他自有他的公干,看着时间 还不算晚,立刻入城去了。 自这时起,丁古云添了一桩心事,不知道这五万元的希望可能实现?假 使这五万元能到手的话,约来蓝小姐作一个工作助手,那美满而甜蜜的生活 就可以实现了。真是那话,等人易久。次日一整天都望眼巴巴,盼望王美今 回来,他偏不回来。下午五点钟,有一趟专程邮差送信到这里来的。也就希 望有一封蓝小姐的回信,但邮差根本没有来。晚上,自己静坐在屋子里,默 念着给蓝小姐的信上,可有什么不妥的句子没有?仔细想想,却是没有。那 么,她为什么不回信呢?是不是信有失误呢?于是把那张快信收执,由抽屉 里翻出来看了一看。他自己呵的一声省悟过来。这上面盖的邮戳,明明是昨 日的日子,至快今日下午才能将信送到,怎么就会有信来呢?他哦哟了一声, 醒悟到自己是白白的焦急了一阵子。 但是他心里也不会闲着,他转念又是个想头,假如王美今进城所商谈的 并没有结果,那又当怎么办?一个念头随着一个念头,这让他的姿态,也时 时发生变换。他左手向里挽了,斜着倚靠了桌沿,右手托了脸,只管望了窗 外出神。心里也在想着,假使这三万或五万元可以拿到手,一定请了蓝小姐 来作助手。她正需要找工作,我去找她来,她是不能不来的。自然,也许会 引起一部分人的误解,可是,我不必顾忌这些。大时代来了,男女悲欢离合, 这算得了一件什么事?天下弄女人的多了,也不见得有了女人,就毁坏了他 的事业。我就是这样干,错了就跟着这错路走。他心里如此想着,口里也就 喊出来“错了就跟着错路走”。随了这话,捏着拳头,在桌上咚的一声响拍 着。正好有个勤务,提了一把开水壶进来,听了这话,吓得连忙向后一缩, 连道:“丁先生不要开水,我提走就是了。”丁古云回头看着,先是愕然, 后来又噗嗤一声笑了,他掩上房门,和衣横躺在床上,翻眼望了屋顶。便是 这样直躺到黄昏以后,被勤务催过两次,才去和同人共吃晚饭。吃过晚饭, 他又回到床上,去躺着。也不知经过多少时候,仿佛有点烦腻,于是跳下了 床,在屋子里踱着步,转了两个圈子。因偶然推开窗户,见天上半轮月亮, 发出一片清辉,心里立刻添了一番心事,就直奔了大门口去。背了两手,站 在月光下,看那面前水田上浮起一层白白的云雾,对面那小山上的树,大小 远近,挺立了一些树影子。唯其是今夜的月亮不好,这就更觉那晚上和蓝小 姐同赏的月亮太好。睡在枕上,回味着那番景况,哪里睡得着。想着这番回 忆的滋味,不可不让蓝小姐知道。而要蓝小姐知道,直率的由信上写去,透 着不大含蓄,最好是作两首诗去打动她。诗这玩意,新体的呢从来没有干过, 甚至报上副刊里登的新诗,看也不看,旧体的呢,略微懂一点,可是也有十 来年未动过手了。虽然,因那事实就是诗料,总可以凑成几首诗。于是开始 构思起来。只一转念便得了十四个字:“记得那宵月夜时,美人并肩看花枝。” 这两句得了,接着便推敲第三句,“暗香阵阵薰人醉”……不妥,上面已经 有了一个人字了,那么第一句美人改为阿娇罢。可是肩字又平仄不对,有了, 改为携手罢。然而,并未携手过。心里把这三句颠倒去来改了一阵,便去凑 第四句。说也奇怪,上面三句来得还容易,这第四句却老想不妥。自己是预 先想定了,最后用上相思这个动人的名词的,把这“相思”两个字再凑上五 个字,初以为不难,但想了许多,都不好,最后选择了“无言脉脉动相思” 一句,颇觉得意,于是从头至尾默念了两遍。及至念到第三遍时,不由的咳 了一声,暗想怎么闹个仄起平收呢?正好隔壁屋子里的时钟, 两响,已 过了午夜。算了算了,不作诗了,还是写信罢。他自己搅惑了大半夜,也就 有些倦意,在枕上翻个身向里沉沉睡去。 不知何时被人捶着房门喊醒了,他叫道:“丁先生,丁先生,有了挂号 信了。”这句话把他在五秒钟内,惊喜得哦了一声,翻身起来。这个身翻的 太猛,哄咚一声,由床上滚到地下来。头正碰在床腿上,碰得两眼发黑。但 是他想着这是蓝小姐的喜信,慢说是头上碰了一下,就是去了一只手臂或一 只脚,只要保留住了这个脑袋,总可以去开门。他如此意志坚决,立刻跳了 起来,将门闩拔开,打开门来,且不问面前站着是什么人,首先就问道:“是 哪里来的信?”说着话,伸手就把那伸在面前的信拿了过来。可是眼睛一看 信的上款,虽写着是丁古云先生台启。而下款也是丁缄。从头至尾,把那左 方一行自某地某人寄,细看一番,却是自己陷在天津英租界的太太写来的。 随了这一看,自己不觉叹了一口气道:“她会在这个日子写信来。”把这话 说过之后,抬头看清楚了站在前面的人,正是每次送家信前来,可以讨着自 己欢喜的本寄宿舍的勤务。于是拿着信回执盖了自己的章子,顺手交他道: “讨厌!我正要睡觉,今天的信,怎么来的这样早?”那勤务倒不免瞪了眼 向他望着。心想收到家信,这是该欢喜的事,他为什么说是讨厌?这也不敢 多说,自拿了挂号信回执走了。丁古云拿到信在手,自回到座椅上,匆匆的 看过了,便折叠起来,塞在抽屉里。好在信上说着大小都还平安,只是差钱 用,简直借贷无门。其余的事就不必怎样去细看,斜靠在椅子背上,昂头向 屋顶上望着。因长长的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也管不了许多了,大时代来了, 骨肉分离,这又算得了什么呢?”这样呆呆的坐了好几分钟之久,忽然又回 味过来,自己还没有洗脸漱口。于是把勤务叫了来,胡忙了一阵。就走到寄 宿舍大门口去站着。他笼了两只袖子,半抱在怀里,半昂了头,掀起了下巴 上一大丛胡子。对天上望了出神,陈东圃也是在外面散步的,看到他这样子, 倒也有些莫名其妙。便向前一步,扯了他的衣襟道:“丁兄,你接着家信, 又引起了你满腹心事了。”丁古云根本未曾理会到陈东圃所说究竟是什么意 思。便闲闲的答道:“这个日子只好各人管各人,谁还能带着家眷打仗吗? 大时代的男女离合,根本不算一回事。”陈东圃笑道:“我不是这意思,你 错了。”丁古云道:“我错了?错了就跟了错路走。”他说时,把脸色沉着 下来。陈东圃看看他的脸色,又听听他的语调,却不明白他那意思。望了他 没有向下再问什么。正在这时,遥遥见一乘滑竿,向寄宿舍走来。上面坐着 的人,正是王美今。丁古云忽然心里一动,顶头迎了上去。王美今还没有下 滑竿,便迎到他面前笑问道:“你坐着滑竿儿回来,想必身上有两文,接洽 的事,一定有了头绪了。”王美今笑着点了两点头。滑竿已是歇下来,他刚 是伸了腰站着,丁古云又笑着问道:“我的事有了眉目了吗?我急于要知道。” 说时,紧紧跟了王美今后面走。一同到了屋。王美今这才向他笑道:“丁翁 你为什么这样着急?你向来还要反对人家走政治路线呢。”丁古云道:“实 不相瞒,我还等着你的消息,好去约我要找的那位助手。因为人家也等着我 的消息呢。”王美今笑道:“就是这点事,你真热心。那么,你快去打电报 吧。尚专员对于你的要求,完全答应了。而且还让我先带三千块钱来交给你 布置一切。”丁古云拍了手笑道:“好极!好极!电报是没有,写快信去吧。 我这就去写。”说着,扭身就走。出去不到两分钟,他又回转身来,向王美 今拱拱手道:“你说的话是真的吗?这可不能开玩笑。”说时瞪了两眼。王 美今看他这样子,倒有些莫名其妙呢。 第八章 一切不知所云 人家惊讶着丁古云态度异样的时候,他却有他异样的理由。他徘徊了两 日之后,他知道事实没有幻想那般容易。王美今说是已带来了三千元可以取 用,他过分的高兴之下,他疑惑这又是一场梦了。他对了王美今道:“你为 什么注意着我?”他道:“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似的。”丁古云道:“你不 知道,我现在实是需要一笔用款。可是因你说得太容易了,我疑惑……”说 着,向王美今微笑了一笑。王美今道:“我明白了,你是没有看到这钱有些 不大放心。我就先把钱交给你。”说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叠钞 票交给了丁古云,笑道:“分文未动,都交给你了。”丁古云把新票子接过 来一看,是整整的三十张一百元的钞票。字迹显然,这决不是假的,也不会 是作梦。情不自禁的,就向他深深点了个头道:“多谢,多谢!改日请你吃 饭。”于是放宽了心,回到屋子里去,伏在桌上写快信给蓝小姐。在写信的 时候,仿佛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站了一下。但自己正在斟酌信上的字句, 就未曾加以理会。及至把那句信写完了,脑筋里第二个感觉到,省悟过来了, 身上正揣着三千元钞票呢,可别让人家掏了去。这一下子猛省,立刻站起身 来,掏摸着自己的袋子。所幸那叠钞票,还在袋内,数了一数,三十张并未 短少一张。正要把钞票放到袋里去,忽然一转脸,却看到桌上放了一个洋式 信封,上面玫瑰色的墨水写着上下款,钢笔字迹,明明白白落着下款是蓝缄。 这一高兴,立刻心房乱跳。却已来不及去妥帖处置那三千元了,随手放下钞 票,就拿着信拆开来看。里而依然是一张洋信笺,横格子写着横列的字,简 单的几句写着: 丁先生:来信收到。从头拜读一过,深深感谢您给予我伟大的同情。若 有工作,我自然前来相就。但平白地加重您的负担,那倒不必。我也不是不 能自食其力的人。特此奉复,并申谢意。 学生蓝田玉谨上。 丁古云在看第一句之时,怕第二句不妥。看到第二句的时候,又怕第三 句不妥。他一直这样看下去,心里总是跳荡不安。等到把全信念完,居然没 有什么拒绝的意思,尤其结尾一谢,教人看了心里高兴。于是放定了心,从 头至尾,再念上两遍,直待把信看过三四遍,语句差不多都念熟得可背了, 这才把信笺套入信封,送到床边木凳架着的箱子里收起来,把信收好了,这 却又回忆到看信以前的动作,那三千元钞票不记得放在什么所在,这时却看 不到了。仿佛那钞票是放在桌上的,何以会不看见了呢?于是打开抽屉里看 看,桌子下面看看,口袋里摸索一阵,全都没有。这就奇了,自己清清楚楚, 记得那个送信人进房以后,还掏出钞票来看过,一张也未曾少。在自己看信 的时候,既未曾离开桌子一步,也没有什么人进房来,款子怎么不见了呢? 于是打开抽屉,再检查一遍。桌上三个抽屉,全检查过了,没有。桌子下的 字纸篓,也倒出字纸来,用手拨着字纸翻寻了一遍,没有。他想着,莫非是 打开箱子收信的时候,顺手把钞票收进去了。于是又打开箱子来寻找了一遍, 还是没有。全找不到了,这就站在屋子中间,呆呆的出了一会神,口里只管 念着奇怪。这时,王美今走进屋子来了,见书桌三个抽屉全露了大半截在外 面,纸张和零碎乱糟着的堆着,字纸篓打翻了,满地是纸字,箱子盖打开了, 斜放在床头上。见丁古云手撑靠桌沿,撑住头坐着出神。便笑道:“丁兄你 这是怎么了?”丁古云拍手道:“你交给我的三千元钞票,我顺手一放,不 知放到哪里去了?”王美今向桌上看时,见有一封信,上写着蓝小姐芳启的 字样。信封下面,露出一卷钞票角,便抢上前将信封拿开,指了钞票道:“这 不是钱,是什么?你还找呢?”丁古云看到了钞票,同时又看到王美今拿着 那信,正是一惊一喜,立刻先把信接过来,塞到抽屉里去。王美今本来没有 什么异样的感觉,及至丁古云这样一抢信,他倒感着奇怪了,自然他也没有 说什么,站着怔了一怔,也自去了。丁古云对于王美今什么态度,他倒不怎 么介意。将信粘贴好了邮票,匆匆忙忙就走出寄宿舍去,要到附近镇市上去 投信,一面走着,心里一面思忖着,这时侯去投信,一定赶得上邮局今日打 包。明天一早,信可以在路上走,至迟明天下午,信可以达到蓝小姐手,后 日,或者大后日可以得到回信。一来回就是四天,未免太缓。现在有了钱, 耗费几个川资,算不了什么,何不自己再向她那里去跑一趟?想到了这里, 不免就站着出了一会神。忽有个人在身后叫道:“丁先生今天不钓鱼?”回 头看时,是附近一个赶场的小贩,他闲时常钓鱼,彼此倒是在田沟的柳荫下 交成的朋友。因此触动灵机,向他笑道:“王老么,我看你没有挑担子,今 天又是歇工的日子了。我这里出五十块钱,托你送一封信,你干不干?”那 王老么听说五十块钱送一封信,这颇是件奇异新闻,便站住了向丁古云望着 出神。其实他不站着也不行,因为这一条水田中间的人行路,已被丁古云站 着堵住了。丁古云觉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个计策是发生效力了。便在 身上掏出一叠钞票,数了十张五元的,拿在手上,向王老么道:“这信是送 到凤凰池新村。”王老么不等他说完,呵哟了一声道:“三十多里路,今天 还不晓得走不走得拢?今天要回来的话更谈不上。”丁古云道:“我晓得是 三十里路,我去过好几次,还不明白吗?这五十块钱只算川资。你得了回信, 我再交你二十元。”王老么听说是七十元的价值,不觉笑了。因道:“真话?” 丁古云看他已经动摇了,就把钞票和信,一齐交到他手上。接着又掏出十元 钞票,向他一晃道:“这十块钱送给你消夜。”王老么笑道:“假使没得回 信,浪个做?”丁古云笑道:“你也顾虑得周全。你拿一张收信的收条回来, 我也再给你二十元,要不然我怎么知道你去了没有呢?”王老么也认得几个 字,接着信,看到信上写“蓝小姐启”几个字,他也有几分明白,点头道: “要得!我和你跑一趟。”丁古云道:“你有空?”王老么道:“空是没有 空。你出这样多钱,要我跑一趟,想必有急事,我总应当帮个忙。”丁古云 见事接洽妥了,看着王老么把信在身上揣好了,又叮嘱了他许多话,教他说 明,信本来要由邮局寄来,因丁先生等着回信,所以改了专人送来。王老么 答应着,他还不放心,送着他走了大半里路,又叮嘱了两遍,约明次日十二 点钟以前,他要把回条交到。王老么走得快,他追不上了,方始罢休。 丁古云觉着办完了一件大事,便缓步走回寄宿舍来。但是心里轻松之下, 又觉得有件什么事没有办一样,又仿佛是失落了什么东西。但仔细想想,并 没有什么事要办,也没有失落什么东西,站着出了一会神。自走回寄宿舍去。 这时同住的一些艺术家,已经知道经过尚专员的接洽,丁古云和王美今有了 为国家出力的机会,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家不免议论一阵。丁古云曾表示 着,要有好的作品,就要有好的材料,自己打算跑一趟香港,去采买些材料。 这倒是大家有同感。比如画师们,就感到在重庆无法购买颜料画笔,尤其是 画西画的,根本就无国货代替,当然这一番打算,大家是无可非议的。晚间 无事,王美今在也有所收入的情形之下,颇为高兴,到丁古云屋子里来坐着, 商议赶制作品的程序。人逢喜事精神爽,不觉谈到夜深。丁古云尚无其他挂 念,安然入睡。次早睡到九点半钟,还没有起床,在乡下,这算十分的晏起 了。忽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喊着丁先生,正是送信给蓝小姐的专使回来了。实 在没有想到这样早他会回来,不是信没有投到就是碰了钉子。因问道:“怎 么这样早就回来了,你没有把信送到吗?”门外答道:“回信都带来了,浪 个没有交到?”丁古云道:“有了回信,好极!”这个极字声中,他已穿衣 起床开了门。果然,王老么进来,手上举着一个洋式信封。丁古云且不说什 么。首先拿过信来撕开信口,抽出信笺来。那上面还是简单的几句:“丁先 生:信悉。十分欣慰,既有工作,且可去香港一行,那太好。但详情不明, 生自难决定一切,准于明日来寄宿舍面谈。先此奉复。玉上。”丁古云先生 草草的看了一遍,再又逐句仔细看了一遍,并无错误。便向王老么笑道:“你 实在会办事。”说着,在怀里掏出二十五元钞票交给他。因道:“这二十元 是约好了的盘缠,另外给你五元吃早点。”王老么见他十分高兴便笑道:“丁 先生,还道谢一下子,昨夜里住店,又是消夜,就花了十块。”丁古云虽觉 他贪得无厌,也就又增加了他五块钱。王老么去后,再把蓝小姐的信拿着看 了两遍。忽然发生了一个问题。这信上并没有注明日期,她说决定明日来寄 宿舍,不知是指着哪一天,若是昨晚上回的信,那就是今天了。在她未来之 先,应当小小准备欢迎一下才是。便追出屋来,要问王老么是什么时候得的 回信。不想他有了几十元在身,一般的精神健旺,片刻之间,已跳得不见踪 影。丁古云在门外站着出了一会神,心想,宜早不宜迟,只当她今天来就是 了。于是叫了勤务来,把卧室和工作室,都打扫了一遍。卧室里除把桌椅齐 理之外,把床上一床旧被单撤去,将箱子里收着的一床新被单铺起。被条也 折叠得整齐。床下有两个瓦瓶子,是插花的,因没有花,久未用过,于是在 床下拿出来,洗刷得干净。亲自到屋后山上,采了一大把野花回来,放在瓶 子里,卧室和工作室,各供了一瓶。足足忙了一上午,直到同寓人邀着吃午 饭,方才休息。平常他的饭量不坏,总可以吃两碗半饭,今天只吃了一碗饭, 就匆勿的下桌,回房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便向大门口去等着贵客。当他出 门的时候,正要经过餐厅门首,王美今道:“丁兄,你到哪里去?”丁古云 道:“你们先请吧,我暂不饿。”王美今笑道:“这是什么话?”丁古云已 过身了,也不理会,自在门口站着,两手背在身后,昂了头向远处望着。陈 东圃是个最喜欢饭后在门前散步的人,便也在门前平坦地上,缓缓踱着步子。 见丁古云老是向前望着,因问:“你盼望什么人来吗?”丁古云道:“我望 送信的。其实,我也不望哪个来信。”陈东圃向他脸上看着,觉得这是什么 意思?丁古云似乎有所悟,笑道:“据道家说,每日起来,对东方吸上三口 气,有益长生。呵,我们这是朝南站着。东圃,你说我们这房子,是什么方 向?”他表示着他态度悠闲,提出这样不相干的问题。陈东圃自不知他心里 有什么事着急,也就不知道他是好整以暇。因随了他的话答道:“我们这房 子是坐北朝南的倒是冬暖……”陈东圃正继续着向下说去,却见丁古云在地 上拾起了一块碎石灰片子在墙壁上画着阿拉伯数字。似乎在列着算式,但并 无加减号,有时他写着一列数目,有时又涂抹了,他对了墙上列着的数字, 不断地摇头道:“不够!”有时又点点头道:“我自己少用一点,也就够了。” 陈东圃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也就只管站定了,看他闹些什么。忽然有人在身 后娇滴滴的叫了一声丁先生,陈东圃回头看时,是一乘滑竿,抬着一位摩登 少女来了。在她那份装束上,不能相信是丁古云的熟人,所以她那声丁先生, 疑惑她不是叫丁古云。可是丁古云在她喊叫之后,哦哟了一声,就转身迎了 上去。笑着连连点点头道:“蓝小姐来了!蓝小姐来了!”他虽表现着十分 欢迎,可是又透着有些手足无所措。他半弯了腰站在寄宿舍门口草地上,左 手抱了右手,乱搓一阵,掉过来,右手又抱了左手乱搓了一阵,陈东圃他是 为了这事大为惊讶,行动都有些失常,只是站在大门口呆望着。那蓝小姐究 是出色当行的人物,从从容容的下了滑竿,向丁古云点过一个头,又向陈东 圃点个头。丁古云见她向身后的人点头,这才醒悟过来,立刻回转身来向陈 东圃笑道:“陈兄,我来和你介绍介绍。这是蓝田玉小姐,是我学生。”说 着,又笑向蓝田玉道:“我给你介绍,这位是古乐大家陈先生。”她笑道: “开音乐会的时候,我已经瞻仰过陈先生的雅奏了。”陈东圃见她满脸的聪 明样子,就先有三分愿意,加之她大方而又有礼貌,也受她相当的感召。笑 道:“呵!是。也许在什么地方见过吧?”蓝田玉抬起手来理了一理披到耳 朵边的长发,微笑道:“我还记得呢,那次在成都游艺会里。”陈东圃点着 头道:“是的是的,那次蓝小姐演着《茶花女》的主角。”丁古云见一来就 宣布了蓝小姐的历史,便掉转脸来向陈东圃道:“她原来是学绘画与雕刻, 抗战以后才从学艺术的宣传,我现在特意请她来帮忙,实在是个多才多艺的 小姐。”说着不免抬起肩膀笑了一笑。陈东圃道:“蓝小姐远道而来,请屋 子里休息休息吧。”这句话才把丁古云提醒。他见蓝田玉换了一个装束,翠 蓝布的罩衫,一根皱纹没有,下面露出肉色丝袜,和玫瑰色紫的皮鞋,颜色 调和之极;左手拿了伞,右手手臂上搭了一件咖啡色薄呢大衣。便在滑竿扶 手上代接过这旅行袋与小提箱。蓝田玉“哟”了一声,笑道:“怎么好劳动 先生?”陈东圃见那旅行袋很大,便笑道:“我代拿一样吧。”接过了丁古 云手上的一件。丁古云笑嘻嘻在前引路,向蓝小姐笑道:“你看这寄宿舍多 好!”蓝田玉点点头道:“环境相当的好。”丁古云道:“这房子不大好, 泥墙草顶,完全是穷村居味儿。”说着话,将她引到了工作室里,向她笑道: “请坐请坐!你看,这屋子布置得还好吧。呵!这屋子里太脏,蓝小姐这大 衣交我,和你送到那边卧室里去。”于是伸手接过大衣,连提箱一同送到隔 壁屋子里去,人还没有过来,在那边屋子里便道:“蓝小姐喝茶呢?还是喝 开水呢?我们这里可没有好茶叶。不过夏小姐送了一点好茶叶,也可以待 客。”说着话,怀抱了一支温水瓶和两只玻璃杯过来。蓝田玉并没有感到什 么不安之处,站在书架子边,看那上面丁古云塑的大小作品。丁古云见她那 细条的个儿,云缕似的长发披在肩上,不觉呆住了,闲闲的站着。陈东圃老 远斜站着,也望了她后影。他一回头看到丁古云,笑道:“蓝小姐文静极了, 不想在舞台上她能演《茶花女》这类个性极相反的角色。”丁古云道:“她 聪明绝顶。蓝小姐,你看我的作品如何?”蓝田玉笑道:“丁先生的作品, 自然是极好的。”丁古云笑道:“我们自己人,不能这样说,我找了你来, 就是为了我的作品,需要你帮忙。”蓝田玉笑道:“关于雕塑我完全是外行, 我可以帮到忙吗?”她说着这话,已是回转身来。在丁古云常坐着凭窗外眺 望的那乘椅子上坐了。丁古云看到,心里就先高兴一阵,将热水瓶子里的开 水,斟了一满杯,双手捧着送到蓝小姐面前笑道:“先喝一杯开茶,不,是 开水,不恭之至。关于工作方面,我们慢慢的谈。这里并无外人。都是艺术 界同志,你也不必过于谦逊。”蓝小姐笑着起身来,两手捧了茶杯道:“丁 先生这样客气。”她那两只白嫩的手,指甲上的蔲丹。微微剥脱一层,不是 那么鲜红,这残艳和那阴绿的玻璃杯,颜色非常调和而刺激。蓝田玉见丁古 云眼光射在自己身上,倒很像没有感觉一样,却微偏了脸向一旁的陈东圃笑 道:“陈先生请坐。大家别这样客气才好。”陈东圃根本不曾和她客气,其 所以未曾坐下,只因丁古云会有这样一个女学生来访他,这完全是一种奇迹; 也就为了赏鉴这奇迹,所以忘记了坐下。这时她说了,倒不便依然站着。因 点头笑道:“我们根本客气不了,只是请你喝白开水。”丁古云哦了一声说 道:“是是,我去提开水来冲好茶喝。”说着,立刻抽身就向屋外走。但他 一走出门,想起了让陈东圃在屋子陪着蓝小姐,未免不妥,走出门去,却又 反身回来,笑道:“我看这样子罢,蓝小姐大概还没有吃饭,我们到小镇市 上去吃个小馆子。”蓝田玉道:“吃饭不忙。”丁古云听这话音,并未加以 拒绝,便笑道:“去去,我把夏小姐送的茶叶也带着。那里有小茶馆。我们 这里的厨房,也是因为待遇问题,爱干不干,以致开水热水常常断绝。”蓝 田玉道:“这寄宿舍里几点钟开午饭,吃过了没有?”丁陈两人便同时答应 着。丁古云说:“没有吃饭。”而陈东圃却说:“刚吃过饭呢。”丁古云答 应得很干脆,见陈东圃也说得很肯定,便道:“中饭当然是吃过了,晚饭没 有吃。中饭我没有吃饱,正好奉陪。”他说到这里,回头看陈东圃,见他似 乎在脸上带一点微笑,便皱了眉道:“而且我这两天,胃病又犯了。”说着, 用手摸了胸脯。蓝田玉道:“丁先生有胃病,更不必客气了。我旅行袋里有 干粮。”丁古云笑道:“我是胃神经衰弱症,假如和朋友谈得高兴,不知不 觉也就可以吃两大碗。我们这寄宿舍里,伙食虽不高明,但聚餐的时候,总 是高谈阔论,要不,我这胃病更厉害了,走吧,我们去吃一下。陈兄可以陪 客。”蓝田玉笑道:“实在不必客气。”陈东圃拱拱手道:“我吃得很饱, 不来陪了。”丁古云道:“你不去也好……”刚说完了这几个字,立刻省悟 过来,这是什么话?正想找一句话来补充,把这语意改正。忽然门外有人大 声叫道:“把滑竿钱拿出来吗?浪个做的,叫我们尽等,我们还要赶路。” 蓝小姐脸腮上红着两个小酒窝儿一旋,微笑道:“只管谈话,忘记了打发轿 夫了。丁先生,我那手提箱子在哪里?请你和我拿来。”丁古云道:“到我 这里来了,还要你自己打发轿钱吗?”说着,站到窗户口上,向大门口招招 手,把轿夫叫了过来。问明了是三十三块钱的,就在身上摸了八张五元钞票 给他们,笑道:“让你们等了几分钟,赔偿你们的损失吧。”蓝田玉笑道: “丁先生总是同情于这些穷苦人的,其实我已经是多许了他们三块钱了。” 丁古云微笑了一笑,觉得这话十分受听。 第九章 就算合作了 在一小时后,他们已经在附近小镇市上的一家小饭馆里吃饭。丁古云将 蓝小姐让在一副座头的上首坐了,自在侧面相陪。他陪了笑道:“这个地方, 完全是乡村风味,可没有你招待我所住的花园饭店。”蓝田玉道:“我只要 有工作,吃苦倒是不在乎的;若能引起我工作的兴趣,什么地方我都可以存 身。”她这样正正堂堂说着她的见解,左手扶了饭碗,右手将筷子夹了一钉 泡萝卜,放在嘴里,用四个雪白的门牙咬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她望了墙 上贴的一张宣传画在出神。丁古云将桌子中间陈设的一盘炒猪肝,向她面前 移了一移,笑道:“蓝小姐,吃点这个,这是富于滋养料的。”蓝田玉且不 理会他的客气,忽然像有所悟的,向丁古云笑道:“丁先生给我的信,未免 太客气了。”说时,眼珠在长睫毛里一转。丁古云被她这一问,也笑起来, 一时可又没有预备答词。只含糊了道:“那也都是实话。”蓝田玉道:“正 是如此,我有一句话,急于要问丁先生。”丁古云听她说有急于要问的一句 话,倒未免心里跳上两跳,没有敢插言,静等她的下文。她笑道:“丁先生 信上说,可以筹到款子三五万元,到香港去一趟,这话是真的吗?”丁古云 被她这一问立刻兴奋起来,挺了胸脯子道:“这一点不假,全是真的。”因 把尚专员接洽的事,和她说了一遍。蓝小姐听着他的话时,待吃不吃的,将 筷子爬着饭,脸上不住的露着微笑。等着丁古云报告完了,便道:“那么, 丁先生的意思,我是明白了。你是借了这个机会帮我一点忙,在经济上提携 我一把,这实在是让我感激的事。不过无功不受禄,丁先生信上说,要请我 作助手,帮你赶作出品。可是我对于雕塑这一类的事,简直不知道大门朝哪 里开呢?”丁古云笑道:“请你作助手,这不过是一种说法。谁又要你帮我 弄什么作品呢?你托我和你找工作,我想无论介绍你到哪里去,也没有让你 在我身边自由。一切我都和你设计好了,在这附近疏散的民众家里,和你租 一间屋子,你就住在那里,所有开支,我都替你付了。需要多少零用钱,也 无须和我客气,应当花的总得花。我就先放一笔款子在你手上,听你自己去 用,用完了再到我这里来拿。你说,还有什么困难没有?你说出来,我好设 法和你解决。”蓝田玉听了他说到用完了再去拿那句话时,早是轻轻地噗嗤 一声笑了。这就道:“我还有什么困难呢?可是我总要有点工作,心里才能 安然。”丁古云笑道:“假如你感到兴趣的话,每天到我工作室里坐坐,也 就行了。这都不必去管他,这是极容易解决的事,现在所要问的,你对于我 这种安排法,满意不满意?”蓝田玉道:“怎能说是不满意,只是于我心有 不安而已。”丁古云道:“你为什么不安?这不安,是对公言,对私言呢? 对公,我拿国家的钱,我替国家作了事,你和我作助手,是与国家无干;对 私,拿我的钱,你以为没有和我尽到力,而有不安。你难道不知朋友有通财 之谊?我又没有什么嗜好,挣了钱也是无处花,帮助了朋友,也就等于自己 花了一样。这是我情愿如此,你不必管,日子长了,你焉知又不能帮助我? 譬如工作忙起来,你替我去开开会,写写信,不都是帮助了我吗?”蓝田玉 笑道:“若是这样把范围放大起来,那我就有了办法。譬如丁先生破了袜子, 让我和你补补袜子底呀;寄宿舍里的饭菜吃得腻了,让我和你烧碗小菜吃吃 呀。”丁古云听了这话,头向上一伸,将右手三个指头拍了桌沿道:“对极 了!对极了!”他高兴之余,嗓音提高,不免引得全饭店里人都向他望着。 好在这时,不是在饭馆吃饭的时候,饭店里还没什么食客,只是让茶房们向 他注意。丁古云谈得高兴,绝不理会。蓝田玉看看他那样子,只是微笑。因 低声道:“丁先生太兴奋了。这里人多,我们回头到寄宿舍去谈吧。”丁古 云坐在侧面,正好看她那半边脸上的小酒窝儿,似动不动的。她的脸并不偏 过来,吃着饭,只把眼珠向人一溜,她虽然不曾向自己说得什么,这比向自 己说了千百句情话还要醉人,心里荡漾,不知怎样将话去答复她才好。自己 面前是空摆了一双筷子不曾拿起来用,这时却不知不觉的将筷子拿起,将筷 子头在桌面上画着圈圈。蓝小姐总是带了一点微笑的。这时便又向他笑道: “丁先生叫了三四个菜,我一个人哪吃得了?你也陪我吃一点吧。”丁古云 点点头道:“好,我陪蓝小姐吃一碗饭。可惜我不会喝酒,要不然也不至于 教你吃得太寂寞。”说着,招了招手,叫么师盛了一碗白饭来,也随着吃, 不想吃开了胃口,吃完了一碗,又吃一碗,竟是比蓝田玉还吃得多些。彼此 放碗后,她笑道:“还是我劝丁先生添一点儿的好吧!要不然,这肚子多委 屈?”丁古云笑道:“实不相瞒,今日中午,我因为等着你来,这顿饭,没 有好好的吃,只吃来了一小碗,这时倒是饿了。”蓝田玉笑道:“这就是丁 先生不对了,既是饿了,一坐下我就劝丁先生吃两碗的,为什么到了后来才 吃呢?”丁古云抬起手来要摸胡子,手一接触,又去搔搔鬓发,笑道:“正 是这样可笑。我和蓝小姐一谈得高兴,连肚子饿也忘记了。”说话时,么师 喊着帕子凉水。便扭着一股灰色的热手巾把子来。他递了一条手巾给蓝田玉。 她接过来早嗅到一阵汗臭味。便耸着鼻子尖,唔了一声,将手巾扔在桌子角 上。丁古云笑道:“这实在是不堪承教。若不是要在这里小茶馆坐坐,我就 引蓝小姐回寄宿舍去洗把脸,我那里有干净手巾,可是……”蓝田玉已把她 带的小皮包打开,取出一条印花纱手绢,擦了两擦嘴。丁古云这就没有把话 说下去。但吃了满嘴的油,也不能不擦,就把桌上擦筷子剩下的方块草纸拿 了一张,在嘴上涂抹。蓝田玉又在皮包里拿出一方旧白纱手绢,向丁古云手 上一抛,笑道:“请用这个手绢吧。”随了这手绢抛来,便是一种脂粉香气。 这虽有五成旧,洗得很是干净,而且上面有两点胭脂印渍,正可证明这是蓝 小姐自用之物,他没有想到蓝小姐一来就有这样体己的待遇,实在是想不到 的事,那一颗心房,几乎乐得要由腔子里直跳出来。连忙笑着鞠了两个躬, 他把手绢在胡子蓬松的嘴唇上擦抹了一会,也不知有多少下,但不敢用重了 力气,仿佛这手绢也是像蓝小姐一般娇弱,若是用力,就要擦磨坏了。可是 蓝田玉见她那用惯了的手绢,在胡子丛里乱擦,颇也有点不快之感。丁古云 方才把手绢用完,她便笑道:“丁先生,您若不嫌脏,这手绢我就送了你吧。” 她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可在想着,擦得脏死了,谁要拿回来?丁古云呵哟了 一声,笑道:“那……那……那太好了!”说时,把手绢折叠了,就向怀里 揣着。蓝田玉笑道:“这饭馆子里,没有留恋之必要。丁先生,我们到哪里 去?”丁古云这才明白过来,自己还不曾付饭帐。于是立刻掏出钞票来,付 过了钱。向她道:“在这小街转角的所在,有一家小茶馆,他那店门对着面 前一排山,并没有房屋拦挡,比较幽静。”他说到“幽静”这两个字,似乎 不妥,把话便停止住了。但偷看蓝小姐时,她并没有什么感觉,直向外走会。 丁古云随在后面走,高兴极了,见路上人都向自己注意,心里不免有了三分 得意。心想,你看我就带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走;同时,他又连想到, 常看到西装男子们挽了一个女郎手胳臂走,不问她是否长得好看,都有自得 之色,那时颇替他们难为情,于今也一尝这滋味了。心里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