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已经晚了。继父倒真被震慑了一下,他把相片夺过去,仔细端详着,照片上的姥爷穿着一种极威武的军装,洞察一切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他。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马上又清醒过来,这不过是一张纸!一张比一般纸厚一点并且泛了黄的纸!“刚寄来的?”继父用鼻子哼了一声,“他们会送你?这是你在他家时偷的!”他又举起手。妈妈的脸变得煞白。我突然知道这是真的了。“你胡说!”我拼命向继父撞去。姥姥是妈妈心中最后的希望和光明。我要奋起卫护妈妈!卫护我们的恩人。继父没有想到,看我扑过来,他仔细地将照片对折了一下,然后沙沙撕得粉碎,纸钱似地扔向天空:“给你们吧!”姥爷的军礼服断裂成几截,四处飞舞……“我和你拼了!”我随手抄起一件家伙,就往继父身上抡去。妈妈曾经说过,我的生父是个非常膘悍的山东汉子,我这时全身流动着和他一脉相承的血液。“文文,让你爸爸打吧,”妈妈反倒死死抱住我,“他说的是真的,是真的!我欠了你爸爸的……一辈子也还不清……妈妈都是为了你……”从此,我沉默了。妈妈麻本地忍受着,借此以赎罪。她为继父生儿育女。对他所有的风流韵事置若罔闻,在极端的穷困中给继父以最周到的照料……继父是我一生中永不宽恕的罪人,也是我人生第一位老师……这最后一句话,是张文在心里说的。他随之将一张千疮百孔的相片放到了桌上。它同甘振远卧室内的合影,出自同一张底版,只是要小得多,无数道折痕和粘贴的浆糊,使它变得厚而模糊,表面白花花的一片。在餐桌上,听到这样一个凄惨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知说些什么好。“怎么不吃啊,不是说了不要等我吗?来来,这么多年才聚到一起,不容易。”甘振远大着嗓门走出来。中央文件的内容大概很令人振奋,他一点儿也没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家。他一眼瞥见桌上的相片,随口说了句:“你也有一张?”长时间的用眼之后,使他看不清相片细节。不过这对盛年男女他是太熟了,光凭轮廓也认得出。“姥爷,您能让我看看照片上您穿的这套军装吗?”张文又恢复了他的谦恭。“可以。来,把酒满上。”怀着不同心情的手,举起了鲜红的葡萄酒杯。“我也喝。”扣扣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进来。“小孩子,不许喝。”几个人一起训斥他。“有功也不许喝吗?”扣扣不服气地争辩说。“你能有什么功呢?”甘振远很感兴趣。“我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信!”扣扣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过来,又黑又脏的小手里真捏着一封信。甘平很快地将信拆开,一边看一边说:“是我上海阿姨来的……她说她挺好的……有机会来北京看望你们……她很感谢……钱收到了……妈妈,你给上海阿姨寄钱了?”“是的。我每月给她寄二十块钱。”“她病了?”甘平有点吃惊,上海阿姨和家里多年没有联系,现在找上门来,必定是有了为难之事。“没有哇。她的儿子孝顺得很,生活过得挺不错。”“那……”妈妈看出了甘平的不解,说道:“这是我给她发的退休费呀!她在咱们家当了那么多年保姆。”说话中脸上的神色十分自得。妈妈依旧还是那个脾气。甘振远给扣扣倒了个杯底的酒,算是庆了功。然后装作随口问道:“你们那儿最近有些什么事啊?”等着甘平他们回答。爸爸的漫不经心是装出来的。现在,儿女们几乎是他联系社会的唯一脐带。可怜的爸爸呀!甘平生怕张文再讲出什么刺激性的话来,赶快搜肠刮肚地想好消息。有了!“我们最近要长工资了。”这是货真价实的好消息。只是,什么标准呢?“大锅饭呗!人人有份。听说除了进过公安局的流氓、诈骗犯,剩下的每人最少半级。”这就好。甘振远夫妇欣慰地看着女儿和女婿,像一对巴着雏鸟快些长硬翎的鸟禽。张文感到一种被排斥在外的异己感。一方面,他鄙薄为了半级而津津乐道的国家工作人员们,一方面,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他们面前永低一头。他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虾爆得太老,鳜鱼又太嫩。吃不得。”说着放下了筷子。大红也随着叫起来:“这是什么呀?难吃死了!”一块说黄不黄说绿不绿的棉团样东西被挑出来丢在桌上。说实话,张文和大红指出的缺陷,是很准确的。新来的小保姆不会烧菜,甘氏夫妇又因看戏去未加指点,一桌貌似丰盛的筵席,几乎全不可口。然而,这是能说的吗?甘平母亲满腔的怒火就要喷发出来。你是什么人?这里哪是你品头评足的地方!借你母亲的境遇含沙射影,早知如此,我当初何必多管闲事!没有我,你母子二人在随后的天灾人祸中,不定死在哪里了!恩将仇报!你以为老头子离休了,就可以趁机打上门来,告诉你,这天下是我们这些人打下来的!你未免得意得大早了!不过她还是把怒火强压了下去。她淡淡地问大红:“你可知道你刚才扔出来的是什么吗?”“不……不知道:“大红虽吃过不少风味名菜,还真说不出这道不咸不甜有一种异味的菜肴是什么。它盛在一只小小的蓝花碟子,里,摆在甘振远面前,色香味全无,大红出于好奇才尝了一口。“那是专为你姥爷准备的,用橄榄油和无盐酱油炒的剔了蛋黄的纯蛋白。”大红窘得满脸通红,求救地看着张文。餐桌上空弥漫起阴云。张文好像想说什么。伟白乖巧地用公筷给自己盘里挟了一大块鳜鱼又一大段爆虾,学着电视里的广告说:“味道好极了。”语气惟妙惟肖,大家都笑起未,风波暂且平息下去。张文终于没吭声。饭后,妈妈和甘平聊天。天下的母女总有说不完的话。其实,老太婆喜爱女婿超过女儿。作为一个女孩子,又没有戎马倥偬的战机,老大婆只希望她平平安安舒适顺利地度过一生。女婿是确保女儿幸福最重要的条件。在亲朋们推举的众多候选人当中,她选定了工人家庭出身的伟白。老太婆不信门阀,她自己就是胶东普通农户的后代。周围的男孩子她见得太多了,纵侉有余、心智不足。那种人,她可不放心。而伟白除了相貌人品无可挑剔以外,老太婆发现了他于不动声色中的城府与机变。初试之后,她交与甘振远终审。毕竟是女儿的终身大事,甘振远于百忙之中,委托干部部门做了调查。家庭出身好,本人历史清白,政治上可靠,在军队受过嘉奖。何时何地受过何种处分一栏里,自然是空白。就是他吧!甘振远一拍板,伟白遂成为甘家快婿。一阵家长里短之后,妈妈突然问道:“平平,你还记得你爸爸的秘书乔叔叔吗?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几乎所有认识爸爸的叔叔都抱过她,谁记得是哪一个。“就是那年你去西北,回来帮你买飞机票的那个。”噢,想起来了。甘平出差,被困在西北,回不了北京。连日降雪,好多次航班停飞,压了一大群旅客。甘平急得没法,便拿出临行时妈妈交给她的“联络图”。这是爸爸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首长老部下的名单住址。像七仙女下凡时所携带的“难香”,遇到困难时祭起来,屡试屡验,百战百胜。她找到这里有一位姓乔的熟人,是大军区的保卫部长。第三天,甘平踏上通航后的第一班飞机,回到北京。“那个小乔,究竟用的什么办法让你走成的?”妈妈很有兴致地问。甘平当年曾详详细细汇报过此事,老太婆这时好像是明知故问。“我在飞机上才听说,那次赴京开会的代表突然被卡下一张机票,说有要犯潜逃北京,需派一名侦察员即刻飞抵首都。吓得我一路都不敢说话,生怕人家认出我的真实身份。”“没出息,”妈妈在女儿的头上点了一指头,“告诉你,你乔叔叔现在是H市的副市长了。”老太婆的这句话整个客厅的人都听到了。透明的客厅里,雪白的尼龙窗纱被柔风轻轻梳理着,银网似地抖动。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屑,飘落在客厅满铺的地毯上。这也是一条紫红色的地毯,只是上面没有任何图案,像一片红色的草地。甘平走爸爸的不少战友家见过同这一模一样的地毯,使她立即产生出一种回到自己家的亲近感。她问妈妈:你们怎么都喜欢紫红色?“这是统一配发的呀。”九墙角的花几上,摆着一盆巴西木,在皴裂得像出上古陶一样的柱形干上,挣扎出一丛又一丛玉米苗似的嫩叶,形成令人震惊的对比。这么老的树干,还要被人一截截锯开,送到外国去供人观赏!在客人们赞扬巴西木蓬勃盎然的生命力时,甘振远觉得自己才是它的知音,他仿佛看到那断面流出无形的血液。当甘振远不得不兑现自己在兴头上的允诺,打开他珍藏的衣箱时,内心正是这样一种复杂的感情。一股刺鼻的和人造卫生球味绝不相同的天然樟木气息,芬芳而令人清醒地弥散出来。这是一个逝去的世界。从最早发放的棕黄、浅黄两种柞蚕丝夏服,到最后一套涤卡罩衣,几十套军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樟木箱里,像密致的岩层一样,组成一组军装的系列。张文有几分敬畏地看着这绿色的岩石,不知该抽哪一件。照片是黑白的,他无端地觉得那军礼服应该是黑色的。“他要看的是这种。”老太婆拎过一只棕色水牛皮箱。“噢。我忘了他要看的是军礼服。”甘振远装作突然想起的样子。多嘴的老太婆呀!皮箱被打开了。里面还躺着一个长方形的小箱子,帆布面,暗枣红色,很干净,但也很陈旧了。帆布箱被打开了。一套孔雀蓝色的纯毛哗叽礼服,呈现在大家面前。老太婆轻轻拨动着,检查有无虫蛀的痕迹。甘振远像看他心爱的孩子一样,看着这套军装。这种三十多年前军队授衔时发放的札服,时至今日,保存如此完好的,大约是不多了。他想起当年穿着这套礼服,站在天安门侧的朱红色观礼台上,是何等威武!何等豪迈!甘振远内心突然涌动起一种如火如荼的渴望一他要穿上这套军装,重现一次当年的风采。老太婆也深情地望着他,柔声说道:“你就试试吧。”他们共同忘记了三十年的时间差。甘振远陷在松软的沙发里,开始穿这套亲切的服装。上衣怎么变得这么瘦?好像还短了?怎么?我还长个了吗?噢!是因为肚子凸起,把长向宽里扯去了。下摆的扣子也系不上了?算了!不系了,就这么敞着,还舒服自在些。裤子可真是变长了,我的腿短了?立裆也提不上去,怎么搞的,当年好像不是这样的嘛。糟糕!裤腰太小了,扣不上挂钩,这可是最大的问题。屏住气、收腹……只差半厘米了,再努一把力,就差不多了……甘振远终于成功地将自己装进了当年为他定做的礼服之中。他抑制住变粗的呼吸,挺胸收腹,器宇轩昂地站在地当央,期待着。“很合体。跟你当年穿时一样。”老太婆第一个说。“爸爸当年的雄风仍在。”伟自接着说。“做衣服时,要稍微大点就更好了。”甘平有点迟疑地斟酌着字句。张文和大红没有答话。甘振远陶醉在回忆之中。穿衣镜近在咫尺,他并不去照。扣扣跑进来,寻找他的什么玩艺。一眼瞟见人丛中的姥爷,探着头看了看,说了句:“姥爷怎么变得像个坏蛋了?”然后又一溜烟跑出去玩。完了!甘平追着要打扣扣。“回来吧,”甘振远嘶哑着喉咙说:“小孩子说的是实话。”他三把两把将衣服褪下,搭在沙发上,皱着眉默不做声。礼服又恢复了挺拔修长的造型,无声地侍立一旁。这衣服对甘振远来讲,已经没有丝毫实用的价值了。张文冷眼旁观,忽然萌生起一个惊人的念头——将这衣服收买下来!到那时,他穿上礼服,大红穿上纱裙,他们将比照片上的甘振远夫妇,还要威凛华贵百倍!苦命的妈妈再不用对着粘贴而成的相片朝思暮想,她像仰望星星一样认为高不可攀的权力象征,如今就穿在她亲生的儿子身上。让妈妈用手摸一摸,甚至用牙咬一咬,以证明这是真的,是千真万确的。让那个凶残成性的虐待狂看一看吧,这是真正的甘振远本人穿过的礼服,就是那件曾经被他撕得粉碎的礼服。张文的心咚咚直跳,他听见太阳穴处,自己那青春的血液汹涌澎湃之声。这狂飙突起的渴望,占据了他全部身心。只要甘家出卖这件衣服,他愿倾家荡产,购买这地位与尊严的象征。“爸爸,让我试试成吗?”伟白腼腆地恳求着。只要是身材匀称的青年男子,见了如此考究的军装,没有不动心的,更何况伟白还是当兵出身。甘振远几乎不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因为大红在场,伟白走进内屋去换衣服。当他重新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这是一个极其英俊极其潇洒的青年军人。笔挺的孔雀蓝礼服使他风度翩翩,铠甲般坚挺的垫肩和胸衬,更增添了他咄咄逼人的英气。纯黑的丝质领带,雪白的细纱手套,于威严之中又隐隐透出几分异国的情调。在巨大的像鹰翼一样舒展的西式翻领上,缀着金丝绣成的松枝,上面盘结着银丝扭成的松果,发着灿烂夺目的光辉。奇迹发生了。三十年前的甘振远,从相片上走了下来。老太婆的眼前模糊了,这正是她心目中永不磨灭的形象。甘平觉得自己变成一个只有几岁的小女孩。那时的父亲是什么容貌,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认识这套衣服,这个英姿勃勃的形象,只能属于她的爸爸。“爸爸,你的衣服湿了。”“唔。今天观礼时下雨了。告诉我,刚才下雨时,你在哪呢?”“在楼顶上面。我想看看爸爸……”遥远的对话从记忆的深谷中传出。那是哪一年的国庆?五六年还是五七年?大典遇雨,那似乎是仅有的一次。多么古怪呀!面对着穿礼服的爸爸,甘平只看到一个臃肿衰老的陌生人。而对着自己的丈大,她却极其鲜明地回忆起父亲。其实,他们的相貌,是完全不同的。都是这套神奇的衣服。它是青年甘振远的魂灵。张文也被震慑住了。这衣服赋予这家族中最平庸的伟白以惊人的魄力,使他变得像一个统帅。张文精于服装,他发现伟白虽与青年时代的甘振远身高相似,却毕竟单薄了一些。尽管服装优雅挺括的造型,弥补了这一点,仍显得略宽大了些。如果是他自己穿上,才是天作之合,无与伦比。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与这个老军人,较之他的女儿女婿,似乎有着更多的相似之点。无论如何,他要买下这套军装!这将是他所从事过的最伟大的一项交易。哪怕重新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开始,他也要得到它!“我,可以试穿一下吗?”张文不卑不亢地提出要求。“你?”未及甘振远答话,老太婆急急插嘴追问了一句。张文没有重复自己的话。所有的人,都听得很清楚。“他要试,就让他穿一下。”甘振远并不知这两天的风波,既然有人这样喜爱他的军装,试一下也无妨。老太婆却不动声色地开始叠整那套军服。“让孩子们都试试。”甘振远宽厚地说。“他和伟白不一样。伟白到底是个转业军人,他嘛,喜欢的是跑买卖。赚钱算啦,别胡闹了。”“军人未必不需要钱,赚钱的未必不喜欢穿穿军装。”张文同样笑眯眯地与老太婆应答。甘振远愣了:他的衣服怎么跟钱联系起来了?老太婆终于以为抓到了张文的什么:他要用金钱亵渎甘家最神圣的东西!她反倒平静下来,用一种近似戏谑的口气问道:“你到底有多少钱呢?”“不多。不过买你这套衣服是足够了。”张文一脸骄矜之色。“喔。看不出来,你还这么大的口气。只是你可知道,我这套衣服要卖多少钱呢?”“价钱随你定。我绝不会还价。”“那么,你听好了,这套衣服,我要一万元。”“此话当真吗?”张文内心悸动了一下,但马上乜斜起绿莹莹的目光。这是他与人在黑市成交时惯用的神色。“当——真!老甘,卖了它,你我也成了万元产了。”老太婆像一只逗弄老鼠的猫,眉开眼笑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大红,你给我拿钱。”十秒钟之后,一万元钱——十块齐崭崭的红砖,排在了陈旧的枣红帆布箱盖上。“现在,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款额不算小,请当面点清。”说完,张文轻松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这套衣服,就是我的了!他把两手对着摩擦了一下,向那套老太婆刚叠好的军礼服伸去……一个恶意的玩笑,瞬间便演变成这种结局,一向处事不惊的老太婆心慌意乱起来。直到这时,甘振远才以他纵横疆场数十年的魄力与胆略,明白过来这是在算计他的军装呢!他那斑白的眉毛痛苦地抖动着,像一根拧紧的绳子。他的一生,除去身上斑斑驳驳像几何图案一样的伤痕,只剩下这一堆不可能再穿的军装维系着他的功勋与骄傲。它们不是普通的衣服,是他一次次蜕下的鳞甲。正是在这种蜕换中,他登及自己权力的高峰。它们是他的脚印,他的形象,他生命的一部分……当他最后一次脱下军装的时候,他感到撕心裂胆的痛苦,觉得被扒掉了一层皮。从此,他的灵魂裸露着,自然界的风霜雨雪,人世间的世态炎凉,任何一点刺激,都会将他蜇咬得出血。现在,居然有人要买他的军装,他的军礼服,还一本正经出了一个价钱!哈哈,真是古怪极了!滑稽极了!世界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什么都能卖钱了!战场上流出的血,多少钱一碗呢?是不是和大碗茶一个价钱?伤疤值多少钱一平方米呢?还有草根、树皮、牛皮带,又都是多少钱一斤呢?他悲愤难平,热血激烈地喷涌着,涨得全身像要爆裂。当他看见张文那只戴着金戒指的手就要触到他的军礼服时,他变得像雄狮一样怒不可遏了:就这样一个货色,竟凭着有几个臭钱,居然想穿上老子用命挣来的衣服,在我曾挂过功勋绩带的胸前,别上一朵假花;在我系过威风凛凛武装带的腰间,绕上一只酒吧女郎的胳膊……够了!还有比这更耻辱的吗?我宁可将礼服碎尸万段,也绝不会……他几乎老泪纵横了。蓦地,在按住军礼服的同时,他触到一件坚硬的东西。他机械地将手伸进礼服裤兜,先碰上一片凹凸有致的花纹,紧接着是弹性极好的扳机,最后是短短的枪筒。他劈手掏了出来。这是一支枪,一支瓦蓝泛亮的加拿大橹子。枪,使老军人刹那间恢复了统率千军的气概,冷冰冰的枪身将一股钢铁的力量,源源不断地输入他的体内。他变得斗志昂扬。一支黑洞洞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那只年轻的数过无数钞票的手。“爸爸!”甘平惊恐万分地呼唤着。伟白急得七窍生烟,却又一动不动。他学过捕俘拳,可是不敢在岳父大人身上施展。大红吓得面无人色。唯有老太婆,带着报仇雪恨的笑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张文。如果说张文面对着指向他的枪口,还能保持住最后的镇静,面对着近在咫尺的甘振远的双眼,他毛骨悚然了。这是一双见过无数血浆迸射人头落地的军人的眼睛!它带着傲视人间一切金钱的冷酷笑意,直刺他的心扉。张文的手蠕动着,一寸一寸地退了回去。“哈哈……哈……”甘振远狂放地大笑起来,震得整个屋字一阵轰鸣,“到底还是怕死呀。你小子若真有种,始终不把爪子缩回去,告诉你,这套衣服,我就送给你了。现在,可就没那么便宜啦。这是我的寿衣,你们听清楚,除非我甘振远到八宝山化了烟,世界上谁也得不到它!”说完,他把枪随手一丢,迈着极其稳健的步子回自己卧室去了。随着关门的声音,人们听到重物坍塌的声响。老太婆和甘平急忙跑进去,给甘振远服药。那支枪柄上雕有不知是哪一家族族徽的加拿大橹子,静静地横置在军礼服的左胸上方,正是每个人心脏的地方。伟白顾不得照看岳父,赶紧将手枪保管起来。他拉开枪栓,枪膛里空空的,根本就没有一粒子弹。这支加拿大橹子,是甘振远从敌人那里缴获的。它原来的主人是国民党一位刚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师长。手枪制作得极为精巧,只有手掌大小,有效射程为五米,是一种自卫性武器。解放后收缴私人武器时,他恋恋不舍地让秘书去交公。不想秘书回来说,缴枪人员告诉他,这不是武器是玩具。甘振远的橹子才得以留下。他自然十分高兴。不料他以后从别人那儿得知,秘书将话只告诉了他一半,还有半句“侍请示后再做决定”被他贪污了。甘振远立即将这个秘书从自己身边调出,他就是后来给甘平买机票的那位乔叔叔。不过,加拿大橹子却一直留在了甘家,它那种特制的嵌有族徽的子弹已全部打光,无处补给,成为一支名副其实的玩具了。服了“救心丹”,甘振远渐渐安静下来,大家松了一口气。楼下,传来几声轻柔的汽车喇叭,像在通知主人它的到来。老太婆走到窗前一看,惊喜地对甘振远说:“来了辆‘红旗’。大概又是哪个老首长老战友看你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想让咱们突然高兴一下吧?”她知道甘振远心病还需心药医。老太婆为甘振远抻抻衣服,搀着他去迎接客人。张文跟在后面说:“我订了一桌便饭,请……”没有人理他。快出楼门的时候,甘振远甩开老太婆,抢先迎了出去。一辆漆黑程亮的“红旗”,像只硕大无朋的水鸟,栖息在花砖雨道上。在满街热带鱼一样续纷的车流中,它那海豚似的躯体,显得过于圆滚而粗笨。但在这远离尘世喧嚣的地方,它却十分和谐。以自己对空间和油耗毫不吝借的大度显示着与众不同。奇怪的是并没人走下来,只看见方向盘边有只淡黄色的麂皮玩具狗,正一探一探地叩着脑袋。一个穿粉红格衬衫的小伙子从车后走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对甘振远夫妇说:“请赶快上车吧,途中停驶等候是要照章收费的。”甘振远听不懂这句话,愣着没动。司机奇怪地说:“这不是您订的车吗?张文先生。”十长工资的消息,像一个美丽的神话,被人们口头加工得越来越美好。每过一天就像过了一个世纪,大家翘首以待。甘平已经把她和伟白即将增加的工资数额打进了她的财政预算,他们似乎不应算穷人,按着报上公布的市民生活费人均统计指数,他们要居中等偏上。但他们却总是处于无法解脱的经济危机之中。哪一样东西不需要钱呢?况且,她可能真属于不会过日子的女人,如果世界上有一种“过日子学”之类的书,她一定会掏出仅剩的钱去买一本。这能怪她吗?妈妈从来不用精打细算。可她过了一辈子优裕富足的日子。谁教给过甘平把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的艺术?埋怨牢骚谁都会发,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节流既不可能,开源就成了唯一的希望。每月十五日,他们会接到用计算机打印好的袋子装着的工资,数额相符,一分不少,但也一分不多。这是一股永不枯涸的泉水,流量稳定,涨落有时,甚至人死后还会延续一段时间,好像惯性似的。可面对着“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它太涓细了,无法灌溉这样一片干旱的土地。甘平和伟白没有别的挣钱门路,他们不会养蜗牛,不会养蝎子,祖上也没有传下什么貌不惊人实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没有什么从小远涉重洋如今回来寻根的华裔亲戚,他们便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铁饭碗内容物的增添上了。然而,长工资的名单采取了极严格的保密措施,好像是份绝密文件,而且迟迟不见公布。世界上的好事总是多磨,但焦急的人们开始惴惴然起来,每日到处打听。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烦恼。中国猿人也有他们的幸福,只要火种不灭,人类不是就延续下来了吗?甘平安静得像一粒白色药片。她自信自己的勤勉与才干,肯定会在那份绝密的名单之上。张文夫妇还住在她家。在发生了那件不愉快的事情之后,甘平实在不想再留他们了。爸爸妈妈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去赴张文的便宴。一顿海参全席,她吃得索然无味。她讨厌这种一遇强敌便连脏腑都吐出来的软体动物。但伟白却殷勤地挽留他们又住下了,还说他们“姥姥”也是这个意思。住就住吧,好在他们早出晚归地跑买卖,彼此应酬的时间并不多。不知怎么,伟白对做买卖也来了兴趣,得空便围着张文问个没完。也许是想松弛一下为长工资绷得快断了的神经。张文并不想说。哪个买卖人能把做生意的诀窍和盘托出呢?出于某种动机,他讲了些认为应该让伟白夫妇知道的事——没做买卖之前,我是个养路工。只有这种又苦又累的活才能轮到我们这种人头上。在山的最高处,有几间破房子,那就是道班——我们养路工的家。吃的用的全靠不定期的交通车从山下运上来。生活很苦,有时几个月不见油星儿,再具体的怎么苦法,我都忘记了。我记得的,就是我在公路上走。天是黄的,到处是风沙;地是黄的,到处是沙石。在这天和地的夹缝里,我牵着骆驼往前走,用骆驼拉着一种像轮子似的东西把路耙平。一天百十里,一年下来,比红军长征走的路还远了。我裹着件没有面的老羊皮袄,腰里捆着根旧电线,又结实又暖和,天天跟骆驼说着话,在路上走啊走啊……只要天上不下刀子,我们就得出去走。如果不是我后来得了一次很重的病,也许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走下去了。也不是太大不了的病,就是发烧,大概有四十多度吧,山顶上海拔高,不赶紧送下山,怕真有个三长两短,可我们的交通车谁知什么时候上来。大家商量着拦个便车,把我捎下去看病。第一辆是大轿车,先问我是不是传染病,听到说不知道,就说挤不下了。下一回来的是辆面包,明摆着车里有地方,可还是不让搭,说要到前头捎时鲜的山货。一连几辆车,都是这样屈服后头卷着尘土,跑了。弟兄们这个骂娘啊!我躺在那儿,烧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糊涂的时候,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明白的时候,我咬牙切齿地想:我明天就上班养路去!甭管出多大力,流多少汗,我也得把路整得跟地瓜地的垄沟一样。后来、来了辆军车,听我们说完,二话没讲,司机助手腾出驾驶位子,自己去蹲大厢板。西北的冬天,大厢里能把人活活冻死。养路工都是粗人,不会说感谢的话,只知道一件又一件地往大厢里垫老羊皮袄,给解放军絮了个窝,把我抬进了驾驶室。从那以后,我对当兵的特别好,我那个店,一到星期天,你瞧好吧,头上脚下全是一片国防绿。有人说,当兵的光棍多,冲着大红来饱眼福。我看倒是冲着我来的。我从不欺瞒他们,不像有些个体户,专抓当兵的大头。不然,再漂亮的女人,看上一回两回也就得了,谁还老来。这说的是后话了。那会我在家治病,还没好利索,继父又逼我上山。我们是干一天给一天的钱。我已经不小了,偏不听他的。他瞪眼,我的眼瞪得比他还大,他也管不了我。我在街上乱逛。满街的招牌,这公司那中心,花花绿绿像雨后的毒蘑菇。怎么人们都一窝蜂地做开了买卖?我开始研究这事。其实就是为了赚钱,经商是一本万利的事情,西北和内地有地区差价,做生意的利润更高。我年轻,不怕吃苦,自认为脑瓜子也还活泛,为什么眼看着别人发时,自己就不试一试呢?养路工我是再不想干了,苦累姑且不论,在人们眼里毫无地位。我从小看继父的冷眼,长大了又遭世人的轻视,我难道就这样一直混到死吗?有人会说,你可以当兵立功,上大学当科学家什么的,都是骗人的鬼话!我能当兵吗?有着那么一个不光彩的继父。上大学,更是没门,别说我考不上,就是考上了,家里也出不起学费。天下好像大得很,其实留给我们这种人的,只是一条极窄的缝……我决定从这个缝钻进去,大不了失败了重回山上当养路工!那个行当永远缺编,什么时候去都受欢迎。做买卖赚钱的决心,我是下了,只是一没本钱,二没铺面,我打算先打进一家店铺做伙计,然后再篡夺它的领导权。我开始走进一家又一家商店。国营的、集体的、私人的,都转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肯雇我。山里风大,吹得我像个放羊的,没人相信我能做买卖。我一赌气借了一提包书,又回到山上去做了养路工。都是什么书?什么书都有,服装的、裁剪的、烹任的、化妆的、百货的、化工的……一边牵着骆驼一边看。几个月后,当我重新下山的时候,我已经“鸟枪换炮”了。我走进大红她妈开的这个店,说要见店里主事的。大红说她就是。我已经知道了待业知青开业,可以免税三年,她就是再能干,也得有幕后操纵之人。所以我说要见主事的,而不是立营业执照的那个名字。正说着大红她妈走过来了。怎么形容我这位丈母娘呢?说好说坏都不合适,随你们想去吧,无非是那种家庭妇女式的女掌柜。听我说明来意,她一指门外:“你要能把这批货给我卖出去,我就雇你。”我一看,一块破烂不堪的纸上写着:快来看快来买!跳楼货!不惜血本甩卖……底下的货名和价钱可就看不清了,贴出来的时间不短了。什么东西,值得老板娘和她的漂亮女儿跳楼?我顿时来了兴趣。等打开库一看,我也傻了眼,从贴出广告到我进来,或者说从买进那天到我进来,她们连一分钱的货也没卖出去,看来,这母女俩真得跳楼了……“你别拿人开心好不好?广告上的话哪有当真的!”大红假嗔着打断了张文的述说,“也不看看几点了?姨夫和姨妈明天是要准时上班的。”“我倒忘了。你们吃公粮的人,不像我们,时间是自己说了算的。”张文有些歉意地说。甘平和伟白回到自己屋里。“看来,张文也不容易。”伟白若有所思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谁容易呢?甘平没说话。“我跟你说个事,你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伟白严肃地掉转了话头。。甘平为之一惊,随之又有几分气恼,搞政工的人似乎有职业病,凡事不弄玄虚就显不出其重要性。能跟张文海阔天空聊半夜之后才谈的话题,谅也不是什么十万火急。伟白见她不吭声,以为收到了预期的效果,接着说下去:“这次的调资名单已经内定了,马上就要公布。名单里没有你。”甘平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这不可能!”“我还会骗你不成?消息绝对可靠!”“为什么?不是说人人有份吗?”甘平已经记不得“按劳分配”之类的话,只觉得受到莫大的歧视。“话是那样说罢了,你怎么能事事当真。因为你是大学生,比同工龄的工人已经高了一级,所以这次没有你。这话也不算错,总之不是因为你个人有什么表现上的问题,你也得想开点。”想开点,这是能想开的事情吗?她着急地问:“这消息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早知道了。”“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路“现在告诉你,你还急成这样,要早告诉你,你除了多着几天急外,有什么好处。”伟白一副关心体谅的样子。“照你说的,我该怎么办呢?”甘平确实没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等到下次调级,你已和大家拉平。到那时,不用你争,不用你抢,自然会分你一杯羹的。”甘平气得几乎落泪:“这是不公正的!我没有迟到,没有早退,勤勤恳恳。伟白用枕巾给她擦擦眼睛,劝慰地说:“你呀,太急脾气。世界上的许多事,偏是急不得恼不得,哪有那么多公正可讲。眼前就是例子,张文他们可以成千上万地拿着钱不当回事,我们却要为六块钱一级的工资在这里大伤脑筋,咱们是比他们笨,还是比他们懒,这公正吗?不公正!但你没办法。做为一个小小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和组织上抗衡。只能是忍受下去,顺其自然。而且,你没长上级,领导上便要格外关注你的表现,会不会闹情绪?说风凉话?甚至甩耙子不干了?这种时候,你尤其得谦虚谨慎,比干日更加勤勉………”伟白还在喋喋不休,甘平知道他是好意,但她听不进去。她要找个地方讲理去!她要为自己报不平!她不稀罕万元户大把的票子,但她珍惜自己六块钱一级的工资。钱和钱是不一样的!夏末秋初的夜晚,像一盆逐渐凉下去的温水,令人于温罪之中觉得不舒服,不痛快。甘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披起衣服走出卧室。小小客厅里,红红的烟头闪动着,飘下点点火星。“你也没睡?”甘平有点丧气地问,她原想自己安静地呆一会。“买卖人,伤心劳神。”张文轻轻弹了弹烟灰,不经意地反过来问甘平,“你和姨夫好像吵架了?”甘平一惊。这房子的墙实在是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