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重要 (1)-5

金钱对身心的影响,远没有想象中那般显赫。少于一万元的抵押和贷款,居于严重等级的第三十七级台阶上,分值仅仅为十七,只相当于过一次半圣诞节。  各种节日也被列入影响生活的事件,比如圣诞节,它的分值是十二。刚开始很有些不得要领,过节是快乐的事情,怎么反成了坏事?静下心来想想,也有道理。在每一个盛大的节日后,都有许多人疲倦和病痛。假如是身在远方的游子,每逢佳节倍思亲,潸然泪下,忧郁足以致病了。  与上司的矛盾,分值是二十三,只相当于一次半睡眠习惯的改变。(睡眠习惯的改变分值为十六)  这表是洋人制订的,不大符合我们的国情。他们职业上来去比较自由,与老板闹僵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对自家的情绪影响不大。若是中国的统计数字,和领导翻了脸,对目前的形势和以后的出路,都会投下巨大的阴影。这一点分值肯定是不够用的,起码需高上一倍。  表上所列大多是消极事件,就是我们常说的坏事。但也有积极事件。比如制订者们将“杰出的个人成就”这一辉煌事件的影响值,定为二十八分,相当于“儿女离家(二十九分)”和“姻亲纠纷(二十九分)”。  第51节:结婚约等于什么  我们这个民族信奉的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还会因此有病?  反过来一想,中医素有“大喜伤心”与“乐极生悲”之说,大约也是这个道理。比如《儒林外史》中的范进中举,不知算不算是具备了“杰出的个人成就”,但痰迷心窍,一时疯傻,需他的岳丈一巴掌打在脸上才苏醒过来,却是千真万确的了。  “结婚”这一栏的分值是“五十”。  约等于一个半知心好友的死亡(好友死亡为三十七分)。  约等于一次搬迁(二十分)加上一次转学(二十分)再加上一次轻微的违法行为(十一分)的总和。约等于个人的受伤或是害病(这一项为五十三分)。  超过了被解雇(四十七分)和退休(四十五分)。  “结婚”这件大喜事,竟有这样高的不良影响分值,世间许许多多的女子,可能也同我一样出乎意外,对人生的这一重要转折估计不足。  这张表当然也不是权威,但它毕竟从另一个角度向我们发出异样的警报。  结婚给女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从女儿变成媳妇,从恋人变成妻子,从自由身进入了特定的角色。  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这张表也相当于我们生活的预报表。它是客观而严峻的。  过多沉迷于玫瑰色想象,对幸福不切实际的甜蜜憧憬,会削弱了承受艰难的耐力。婚姻并不仅仅是快乐,是节日,是两情相悦,是生死与共。它还是考验,是煎熬,是一种熟悉生活的破坏和一种崭新模式的建立,是包含了智慧勇气人格意志的双方重新组合。就像进入一块陌生的大陆,所有的事件都有可能发生,我们对此必须有清醒的认识和足够的心理准备。  结婚约等于一次必将穿越风暴的航行。当新船驶离港口的时候,两个水手要将自己的身心调整到最光明最昂扬的状态,镇静地眺望远方,携手向前。  结婚约等于  文学讲座或是大学授课,我最后总要留出些时间,让大家自由提问。经常接到这样的字条:“作为一名女作家,你和丈夫感觉平衡吗?请说实话。”  每次我都会心一笑。记得在北大,我很想知道发问人的性别,念完条子后对大家说,请猜一猜,这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孩写来的询问?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女孩。  看来人们对平衡问题普遍关切,尤其是女性,在这个日渐拥挤嘈杂的世界上,对平等有着天然的敏感。一个家就是一个微缩的地球。丈夫和妻子,男人和女人,永远面临着公正的挑战。  家庭的公平从何而来?我想这真是比哥德巴赫猜想还要复杂的数学难题。也许各人的经济收入还可比较,但一个家不是储蓄所,更不是商店,单是银钱的多寡,无法决定指针的走向。谁能说得清,深夜里的一杯热茶,病榻旁的轻轻抚摸,应该标价几何?男人完成了一篇论文,女人在这些日子里辅导了孩子的功课,又有谁能评判出这两种劳动,对于家庭的贡献,孰重孰轻?漫天风雪中,有人挂牵着你,这是亿万金钱也买不到的眷恋。伴侣百年之后一声悠长的叹息,如风飘散,却有着山一般的凝重屹立苍穹。  家庭中的平衡,是一种模糊而又清晰的概念。事业、金钱、地位、声誉等等,都是有分量的物体,犹如一堆大小不一的砝码,堆积在我们脚下。有一架无形的天平,分给男人和女人各一个秤盘,倾斜就酝酿着危机。  沧海桑田,人人都在不断的变化中,惟一不变的是人间的真情。  爱是家庭天平中最沉重的砝码,一缕真情,抵得过所有金钱的总和!  面对纸条我总是回答,我和丈夫就像一个人的左脚和右脚,抬起落下,忙着走路。如果你总是在原地站着,无论怎样小心,终会失却了平衡倒下。  共同向前是最好的平衡,这就是永远的实话。  家庭的天平  那一年游敦煌回来,兴奋地同妈妈谈起戈壁的黄沙和祁连的雪峰。说到在丝绸之路上僻远的安西,哈密瓜汁甜得把嘴唇粘在一起……  安西!多么遥远的地方!我在那里体验到莫名其妙的感动。除了我,咱们家谁也没有到过那里!我得意地大叫。  一直安静听我说话的妈妈,淡淡地插了一句:在你不到半岁的时候,我就怀抱着你,走过安西。  我大吃一惊,从未听妈妈谈过这段往事。  妈妈说你生在新疆,长在北京。难道你是飞来的不成?以前我一说起带你赶路的事情,你就嫌烦。说知道啦,别再罗嗦。  我说,我以为你是坐火车来的,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  妈妈依旧淡淡地说,那时候哪有火车?从星星峡经柳园到兰州,我每天抱着你,天不亮就爬上装货卡车的大厢板,在戈壁滩上颠呀颠,半夜才到有人烟的地方。你脏得像个泥巴娃娃,几盆水也洗不出本色……  我静静地倾听妈妈的描述,才知道我在幼年时曾带给母亲那样的艰难,才知道发生在安西的感动源远流长。  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和最亲近的母亲之间,潜伏着无数盲点。  我们总觉得已经成人,母亲只是一间古老的旧房。她给我们的童年以遮避,但不会再提供新的风景。我们急切地投身外面的世界,寻找自我的价值。全神贯注地倾听上司的评论,字斟句酌地印证众人的口碑,反复咀嚼朋友随口吐露的一滴印象,甚至会为恋人一颦一笑的涵义彻夜思索……我们极其在意世人对我们的看法,因为世界上最困难的事莫过于认识自己。  第52节:回家去问妈妈  我们恰恰忘了,当我们环视整个世界的时候,有一双微微眯起的眼睛,始终在背后凝视着我们。  那是妈妈的眼睛啊!  我们幼年的顽皮,我们成长的艰辛,我们与生俱来的弱点,我们异于常人的秉赋……我们从小到大最详尽的档案,我们失败与成功每一次的记录,都贮存在母亲宁静的眼中。  她是世界上第一个认识我们的人。我们何时长第一颗牙?我们何时说第一句话?我们何时跌倒了不再哭泣?我们何时骄傲地昂起了头颅?往事像长久不曾加洗的旧底片,虽然暗淡却清晰地存放在母亲的脑海中,期待着我们将它放大。  所有的妈妈都那么乐意向我们提起我们小时的事情,她们的眼睛在那一瞬露水般的年轻。我们是她们制造的精品,她们像手艺精湛的老艺人,不厌其烦地描绘打磨我们的每一个过程。  我们厌烦了。我们觉得幼年的自己是一件半成品,更愿以光润明亮、色彩鲜艳、包装精美的成年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  于是我们不客气地对妈妈说:老提那些过去的事,烦不烦呀?别说了,好不好?  从此,母亲就真的噤了声,不再提起往事。有时候,她会像抛上岸的鱼,突然张开嘴,急速地扇动着气流……她想起了什么,但她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干燥地合上了嘴唇。我们熟悉了她的这种姿势,以为是一种默契。  为什么怕听母亲讲过去的事情?是不愿承认我们曾经弱小?是不愿承载亲人过多的恩泽?我们在人海茫茫世事纷繁中无暇多想,总以为母亲会永远陪伴在身边,总以为将来会有某一天让她将一切讲完。  在一个猝不及防的刹那,冰冷的铁门在我们身后嘎然落下。温暖的目光折断了翅膀,掩埋在黑暗的那一边。  我们在悲痛中愕然回首,才发现自己远远没有长大。  我们像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每一个符号都是母亲用血书写。我们还未曾读懂,著者已撒手离去。从此我们面对书中的无数悬念和秘密,无以破译。  我们像一部手工制造的仪器,处处缠绕着历史的线路。母亲走了,那惟一的图纸丢了。从此我们不得不在暗夜中孤独地拆卸自己,焦灼地摸索着组合我们性格的规律。  当那个我们快乐时,她比我们更欢喜;当我们忧郁时,她比我们更苦闷的人,头也不回地远去的时候,我们大梦初醒。  损失了的文物永不能复原,破坏了的古迹再不会重生。我们曾经满世界地寻找真诚,当我们明白最晶莹的真诚就在我们身后时,猛回头,它已永远熄灭。  我们流落世间,成为飘零的红叶。  趁老树虬蚺的枝丫还郁郁葱葱时,让我们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  问她对你充满艰辛的诞育,问她独自经受的苦难。问清你幼小时的模样,问清她对你所有的期翼……你安安静静地偎依在她的身旁,听她像一个有经验的老农,介绍风霜雨雪中每一穗玉米的收成。  一定要赶快啊!生命给我们的允诺并不慷慨,两代人命运的云梯衔接处,时间只是窄窄的台阶。从我们明白人生的韵律,距父母还能明晰地谈论以往,并肩而行的日子屈指可数。  给母亲一个机会,让她重温创造的喜悦。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我深刻洞察尘封的记忆。给众人一个机会,让他全面搜集关于一个人一个时代的故事。  在春风和煦或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赶快跑回家,去问妈妈。让我们一齐走向从前,寻找属于我们的童话。  回家去问妈妈  我想说,家中无气节。这话,肯定不堪一击。中国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哪里敢辱没气节的丰姿呢?但我指的只是家中的琐碎,不过借用一下此词的英名。  世上举案齐眉的家庭一定是有的,不能以我等瓢勺相碰的日子,揣测人家的和睦是虚伪。但也一定不多,因为矛盾的普遍性制约着我们。  大多数家庭都时常爆发争执,像界碑不清的小国,边境冲突不断。要是演变成正式宣战,干脆离婚罢了,也不在范畴之内。那些先是苦恋苦爱,既争执不断,又处于冷战状态的家庭,似有讨论气节的余地。  有多少原则问题呢?真正的国计民生,大概并不构成分歧的核心。甚至对家庭的大政方针,比如孩子要上大学,父母要延年益寿,工作要努力,住房要增加……双方也是高度和谐统一的。问题往往出在一些很小的分工或是态度的优劣上,比如你是做饭还是洗衣?你为什么不和颜悦色而是颐指气使……有时,简直就不知是为了什么,双方把外界的怒气直接打包带回家,单刀直入地进入了对峙阶段,除了不扔原子弹,家庭阴冷的气氛同大战无异。  为了对付这种莫名其妙的僵持,时新杂志上登出了许多驭夫或是驭妻的“诀窍”,教你如何化干戈为玉帛,这些供人莞尔一笑的小诀窍,不知灵不灵。我看这其中的死结——就是如何对待家中的气节。  家是什么呢?是一对男女的永不毕业的大学,是适宜孩子居住的圣殿。是灵魂的广阔海滩,精神的太阳浴场。我们在尘世奔波,会见他人时的种种面膜,需在家中清洗复原。意志的疲软顿挫,需在亲情中柔软着陆。人们以为家中的人多温柔和蔼,真是错了。在涡轮般旋转的今天,家居的人也许比街市的人更脆弱,更敏感,更易冲动激怒。  第53节:家中的气节  常常听到因小事争吵的女人说,我从此不理丈夫,等他来同我说第一句话。男人就更是不肯低下高昂的头,好像家是宁死不屈的刑场。  冷漠后恢复交谈的第一句话真是那么重要吗?重于我们曾经有过的一生一世的寻找?第二句话真就那么卑下吗?低贱到后发制人,丧失了品格和尊严?第三句话真就那么平淡吗?淡到它如同抛弃我们以前拥有过的万语千言?  什么是家中的气节?既然我们相爱,爱就是我们共同的气节。你的失态,在我看来,是你的思绪溃败了。在这一个瞬间,我是你的强者。原谅,宽恕,包容和鼓励,就是家庭永远长青的气节。  有些人以沉默对待冷漠,消极地把缰绳交给时间。时间通常是一个中性的调解员,会使人们渐渐恢复冷静。但孤寂中只顾自家意气的男女不要忘了,时间也会跟我们开居心叵测的玩笑呢。当你缄默着不肯谅解时,家的瓶颈便出现第一道裂纹。继续对抗下去,锤子无聊地敲击着婚姻之瓶,随着时间的叠加,瓶子也许訇然破碎。  太看重一已气节的人,其实是一种枯燥的自卑。你以为在亲人面前挣得了面子,失去的却是尊重与宽容。片刻的满足带来长久的隐患,聪明的男人和女人,千万别因小失大。  分歧时,不必拍案而起。争执起,义正辞可不严。有失误,莫要声色俱厉。灾临头,携手共赴家难。如果一定要有家中气节,我想这几条该在其中。  家中的气节  所有建造家庭的人,都不会希望在这所百年大计的房屋中埋藏灾难的因子。但是,你从热闹的婚礼归来,过一段时间再去瞧瞧,你会惊奇地发现,占相当一个百分比的婚姻建筑,不再是举行婚礼时美丽风光的模样。当初油饰一新的外表开始衰败,地基被蝼蚁蛀了密集的窝孔,承重梁根本就没有打进钢筋,甚至古怪到没有玻璃没有门所用砖瓦都是伪劣产品……这些可叹可怜的小屋,在风雨中摇摇欲坠,不时传来断裂和毁坏的噪声。再过几年看看,有的已夷为平地,主体结构缈无踪影,遗下一片废墟。有的被谎言的爬山虎密密匝匝地封锁,你再也窥不到内部的真实。有的门户大开,监守自盗歹人出没,爱情的珍藏已荡然无存。有的徒有虚名地支撑着,坑灰灶冷了无生机……更可怕的是在这样衰败的婚姻陋室中,你或许会听到婴儿的哭声,生命的规律在令人不安地运行着。  我想,有朋友会说——你是一只乌鸦嘴啊。所有处在热恋和谈论婚嫁阶段和已经披上婚纱的女子,都直觉地反感我以上所描述的种种情形。以为那只是小说和电视连续剧中出现的情节,是令人茶余饭后听着解闷的,是绝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我能理解这种心情,自己也不愿在大喜的日子里,做令人不快的预言。但是,原谅我,我听过太多的女孩谈过粉红色的梦想,我看到过太多的女子感伤哀怨的目光。我想说,性格就是命运,你有怎样的观念,你就会有一份怎样的婚姻。  婚姻建筑  “瘾”的实质是一种溶入血液的生存必需。  成瘾的人,在寻找投入“瘾”的满足过程中,体会到一种常人不可理喻的快乐。  对于毒品成瘾的人,我们只有挽救。  对于工作成瘾的人,在敬重之余,我们也有深深的疑惑。  我们疑惑他们将辛苦化为甘甜的能力,是先天具有还是后天的训练?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哪里去寻找他们,只知道这样的人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我们有时会突然间遭到大多数人的批评。  这通常不是表明你猛然变坏了。恰恰相反,你也许从来没有此刻这样出色过。问题在于你恰在这时从后台走到眩目的灯光下。按照常理,人们首先注意到一个人的不足之处。  平静地看待这种批评,是成功者必须经历的考验之一。  拒绝是一种权利,就像生存是一种权利。古人说,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这个“不为”,就是拒绝。人们常常以为拒绝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防卫,殊不知它更是一种主动的选择。  纵观我们的一生,选择拒绝的机会实在比选择赞成的机会,多得多。因为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要用惟一的生命成就一种事业,就像在千百条道路中寻觅仅有的花径,我们确定了“一”,就拒绝了九百九十九。  拒绝如影形随,是我们一生不可拒绝的朋友。  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拒绝之中,它出现的频率远较我们想象要多。  你穿起红色的衣服,就是拒绝了除红色以外所有的衣服。  你今天上午选择了读书,你就是拒绝了与朋友的会谈和与对手的谈判……以及种种其他支配这段时间的可能。  你的午餐是馒头和炒菜,你的胃就等于庄严宣布同米饭、饺子、馅饼和各式各样的煲汤绝缘,因为它的容积有限。  你选择了律师这个职业,毫无疑问就等于拒绝了建筑师的头衔。也许在一个世纪以前这种同一块土地的套种还是可取的,但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任何一行都需要从业者的全力以赴,除非你精力过人聪慧异常,否则兼作的最大可能是在两条战线一事无成。  拒绝是一门艺术。  第54节:婚姻建筑  拒绝也分阳刚与阴柔派呢。  怒发冲冠是拒绝,浅吟低唱也是拒绝。义正辞严是拒绝,王顾左右而言他也是拒绝。声色俱厉是拒绝,低眉敛目也可拒绝。横刀跃马是拒绝,丝弦管竹也可拒绝。  只要心意决绝,无论何方舞台,都可演成拒绝的绝唱。  拒绝有时候需要借口。  借口是一层稀薄的帷幕。它更多表达的是一种善意一种心情,而同表面的涵意无关。  借口悬挂于双方之间,使我们彼此听得见拒绝清脆的声音,看不见拒绝淡漠的表情,因此维持着最后的礼仪。  许多人愚蠢地追问借口的理由。他们以为驳倒了理由就挽救了拒绝。理由只是——拒绝这棵大树借口这枝树杈上,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叶子。如果你真的是想挽回拒绝,去给大树浇水吧。  在某种程度上,借口会销蚀拒绝的力度。它把人们的注意力牵扯到无关的细节,而忽略了坚硬的内核。就像过多的糖稀,会损坏牙齿的珐琅。它混淆了拒绝真实凝重的本色,使原本简单的事物斑驳不清。  相较之下,我更喜欢那种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赘物的拒绝,它像北方三九天的冰凌,有一种肝胆相照的晶莹和砰然断裂的爽快。这不但是对我个人意志的伸张,而且是给予对方的信任和尊崇。  奋斗和不屈是一种相当良好的生存状态,它说明了生命不可遏制的活力和事业的蓬勃发展。如果只是一味的成功与安宁,距离死水一潭就很近了。  我喜欢举重若轻的人。这不仅是一种大将风度,更有透彻万物的超脱。  举重若轻并不一定会胜利,但它会使失败的过程轻松起来,使心灵比较地舒展。  善于识别事物的轻重缓急,分别给予适当的处置,看似天成,实际上蕴涵着深刻的智慧和艺术般的节奏感。  只有把工作当成享受的人,才有可能成为行业里的杰出者。  从别人感到极端枯燥的地方看出乐趣,从司空见惯中总结出规律,才能进入创造者的行列。  一件事有多少把握就可以做了呢?假若用百分比来表示,大约可以得到从百分之一到百分之百这样一条弥散广泛的曲线。  它大致同人的年龄成正比。  凡事冒进,是很危险的事情。但凡事稳妥,其危害不敢说在冒进之上,起码也可说旗鼓相当。  一个人的大学毕业文凭,大致可以决定他三十岁以前的生涯。  也就是说,它大约有五年左右的担保期。  假若是名牌大学的毕业证,保证的时间还可略长一些。  三十岁以后的岁月,就需靠自己的大脑和双手重新绘制,而与学校无多大干系了。  对比是一种关系的艺术。没有对比就没有运动感、方向感、位置感、历史感。我们无时无刻不是生活在对比之中,善于对比并正确运用对比的人,易于成为领袖。  面对问题,我们希望冥冥之中有一双慧眼,注视到我们的苦难;有一张利嘴,代我们伸张正义;有一副坚强的臂膀,帮助我们跨越沼泽。  然而我们播种的是渴望,收获的是沉默。  我们现在凡做一事,总是先想到要认识什么人,以图依靠他人的力量。其实这世上最值得信赖的人,正是你自己。尤其是那种成功概率比较低的事,更要凭自己的双手去做,以积累经验。过程掺了水分,不如不做。  任何事业,都有天才和技巧两条腿。  天才在于寻觅,使自己的才能得着最适宜发展的温床。  技巧则需磨练,是要用汗水灌溉的植物。  天才和技巧可以互补一部分,但不可完全替代。凡成大事业者,两条腿多矫健。跛子是行不远的。  工作并不完全是创造。  一种是重复性的毫无创建的劳动,一种是可以无限地发挥想象和独创性的劳动。  假如有可能,我们都应该去尝试一下第二种工作,它将带给人莫大的惊喜。  我对探讨失败的兴趣远大于胜利。  因为胜利的原因有许多是不可重复的机遇,而失败里面必然有属于我们个人的过失。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有人是学习,有人是挖苦。时光流逝,前者的学养越来越深厚,后者的脾性越来越尖刻。  学习很重要,但学习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比学习更重要的是创造。学习和创造相比,是太容易的事情,虽然创造离不开学习。  学习是一种追随的智慧,前方始终有一盏灯,只要努力,成功的把握很大。创造则是在暗夜中摸索,无论你怎样努力,结果仍可能是一个零。  所以始终学习而拒绝创造的人,无论成绩多么优异,都是惧怕黑暗的懦夫。  自尊,便是自己尊重自己。只要你自己不倒,别人可以把你按倒在地上,却不能阻止你满面尘灰遍体伤痕地站起来。  为了自尊,我们可以说谎;同样是为了自尊,我们不可将谎言维持得太久。因为真正的自尊是建立在不断完善自己的地基之上,谎言只不过是暂时的烟雾。它为我们争取来了时间,我们要在烟雾还没有消散的时候,把自己整旧如新。假如沉迷于自造的虚幻,烟雾消散之时,现实将更加窘急。  我们常常会做错事。错误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改过来就是了。但因了错误在众人面前伤了自尊心,就由外伤变成了内伤,不是一时半会儿治得好的。  要学会淘汰。淘汰会使天空晴朗,事业凸现,友情精炼,爱情饱满……甚至房间也会因淘汰了多余的物品,而宽敞豁亮起来。第四部分:  第55节:关于事业与自然的蒙太奇  淘汰是比选择还要艰难的事情。选择是一种获取,假若错了,还可以弥补。而淘汰是一种放弃,需要更敏锐的眼光,更果断的魄力。而且一旦失误,补救的可能性甚少,更需谨慎与斟酌。  于是很多人害怕淘汰,躲避淘汰。将物质、友情、事业、爱好……以至爱情的淘汰,一推再推,使心灵和身体的空间充满垃圾。  怕老师,怕上级,怕官怕权……总之是怕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我想这不单是一种懦弱,而是弱小动物生存的本能。想想我们人类的祖先,不过是些猴子,虽说脑子还算得上机敏,体力实属一般。在漫长的动物排行榜上,只能列在中档靠下的位置。假若什么都不怕,早就被老虎狮子大蟒蛇饕餮了。所以“怕”是一种集体无意识,怕是正常的,不怕却是需要锻炼的事。  人生的发展,一是因了爱好,一是因了惧怕。前者,比如音乐,它并没有更实际的用途,只是使我们愉悦。那些更实用的发明创造,基本上缘于“怕”。因为害怕冷,人们发明了衣服、房屋、火炉;因为害怕热,人们发明了扇子、草帽、空调器;因为害怕走路,人们发明了汽车、火车、飞机;因为害怕病痛,人们发明了中药西药X光B超;因为害怕地球的孤独,人们向茫茫宇宙进行探索;因为害怕自身的衰退,人们不断高扬精神的旗帜……害怕实在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助产婆。今后谁知道因了害怕,人类还将诞生多少温馨的婴儿,人类还将补充多少伟大的发明!  真正的小说家应该也必须是思想家,只不过他们的思想是用优美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迭宕起伏的情节、缜密的神经颤动、精彩的语言包装过的,犹如一发发糖衣炮弹。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有意这样做的,叫作哲学家。你欣赏小说的时候,自然也可以买椟还珠,只喜欢作家的某一技巧,比如语言。这都不碍事的,好像一盘菜,你不爱吃里面的葱,挑出来就是了。但葱味已渗入菜中,你在不知不觉中已明了作家对世界的把握。  一个好的结尾,应该像稀疏而清朗的篱笆。它昭示着某种范畴的终结,但又把无限的风景,若隐若现地分割着展示给我们,引起深远的遐想。  当一年作家,要耗去三年的生命。这并不是一种辛劳,而是一种幸福。因为你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享受三辈子的寿命,犹如用买一个油饼的钱,吃了三个油饼,不是赚了吗?  语言是一种抽象,它在还原成一种具象的时候,是依了主观者的想象而有大不同的。一百个人读红楼梦,心中就有一百个林黛玉哭泣的身影。电视一旦向我们展示了这一个林妹妹以后,我们自我设计的林妹妹就会羞于再出世了。  今日电视用一种约定俗成的形象,扼杀了属于个体的独特想象。而想象实在是人类智慧飞翔的翅膀。  电视剥夺了我们想象的权利,把万众一心的模式塞给我们。因为电视的大众传媒性,它所展示的形象必是老少咸宜的。因此,电视的简化实际是一种思维的桎梏与退步。  电视像一条巨蚕,舌噬了我们的每一个夜晚和星期天的白昼,让我们在麻醉般的舒适中,离真正的知识越来越远。  搞文学的人,要学习历史和哲学,头脑比较地清醒。当一种潮流像海水一般涌来的时候,他们会在一个更广阔的时空中思索,想得更多更深一些,面对着迷惘的世界,多问几个为什么,可能会少一点盲从。  而搞理工的人,假若过于沉迷于具体的专业领域,随着现代科学分工的越来越细,“小切口,深力度”的科学研究,使某些人“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对其他领域的了解冷淡以至麻木,对整个人类的未来漠不关心,成为精神的残疾儿。  爱好文学的人,比较地多一些宣泄情感的渠道,比如可以在阅读名著中受到精神的净化,在欣赏作品中体验高尚的情感,在写作中倾诉对人生的感悟,在运用语言的过程中感到创造的喜悦。  稿费的低廉未尝不是好事,在饿瘦了真正的文学家的同时,也饿跑了为数不少的混混儿,起到了某种清理阶级队伍的作用。  感动在某些人眼中,似乎是一种低级体验,却是我写作时持久的源泉。惟有感动了我的人和事,我才会以血为墨写下去,否则便不如罢笔。这感动是有严格界限的,对个人尤为苛刻。我会经常为一些私事苦恼,但它可以纠缠我,却不会感动我。或者说我尽量不让那些只属于个人的悲哀蒙住我的双眼。个人的情感只有同人类共同的精神相通时,我以为它才有资格进入创作视野,否则只不过是隐私。  尊重每一个汉字,就是尊重正在写作的文章,尊重自己。所以在文章中摆上多余的东西,首先是对自己的嘲弄。  关于事业与自然的蒙太奇  小时候,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二郎山是天下第一高山。为什么这么说呢?那时讲世界上最高峰是珠穆朗玛峰,海拔八千八百八十二米(现在经过重新测量,改成八千八百八十二米了)。我唱了那首著名的歌:“二呀么二郎山呀,高呀么高万丈……”,我拿笔一算,哎呀,不得了,一丈等于三米多,万丈就是三万多米,二郎山的高度是珠穆朗玛峰的四倍啊!当然是众山之王了。  后来我在西藏当边防军,亲眼看到了喜马拉雅山的雄姿,震撼不已。从西藏回到平原,目光就麻木起来,很少因为山貌而停留和湿润了。曾经沧海的坏处之一,就是不再轻易感动。但这一次,一睹二郎山的风姿,心中颤起波纹。  第56节:青衣的味道  二郎山扼守川西,在一个巨大的盆地边缘像屏风般矗立着,更显出卓尔不群的峻拔。二郎山的山峰轮廓浑圆者居多,峥嵘的岩石都被无处不在的绿色植物包裹着修饰着,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厚重,不似武夷山张家界的陡峰,在妩媚中露出奇险。  青衣江仿佛一块巨型翡翠,被一轮巨碾破成无数碎玉,撒落在莽莽二郎山的峡谷之中。我也算走过一些山川,见识过若干高原湖泊,却从未见过如此清澈凛冽的江水。思来想去,好像只有天山深处的雪水河和青衣江能有一拼。可惜野马似的雪水河虽美,四周却是苍凉和寂寞的,比之二郎山青翠欲滴的生态,还是要逊色几分。这条江的名字也得的极好——青衣江。青衣江……你轻轻地缓缓地念叨这个名字,就有几分飘逸几分绵长在齿缝中穿行,还有一些依恋和清凉在舌尖上滚动。  下游的青衣江是温顺和秀丽的,但青衣江的上游喇叭河一带,很有几分桀骜不驯的躁动。江水像几股拧成麻花的青丝线,打着结,迸射出无数撕裂的线头,发出裂帛一般的轰鸣。同伴们沿着江边漫步,一路说笑,很是惬意。我找了个借口避开大家,寻一块河边的巨大卵石,坐在上边,静静地看着河水。  其实不是在看河水,是在闻江水的气味和想象青衣江水滴成冰的模样。水其实是有味道的,只是平时我们闻不到水的真正气味,水的味道被其它溶解在水中的物质所遮蔽和掩盖,甚至是混淆和损毁。只有最本质最洁净的水,才能散发出最纯正最简单的属于水的原生气息。  惊涛的味道是一种透明的芳香,带着桃子一样细软的绒毛,让人的鼻子有一点痒痒,禁不住深深地吸上一口气,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就都被水的青色熏蒸过了,人也就变得洁爽和透亮起来。  以前当医学学生的时候,听教授讲课说“红楼梦里只写女人是水做的,也对也不对,因为男人也是水做的。人体中,百之七十的成分都是水。如果谁身上的水不足了,那就是脱水,是要死人的。如果谁身上的水太多了,那就是水肿,也是要死人的。”  听了就很有些悚然,方知水对于人体是如此的宝贵和重要。当人生病的时候,就是身上的水出了毛病。水顺了,人也就顺了。水乱了,人也就乱了。一个人是如此,一个国家的生态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坐在青衣江畔,感叹这样美丽的水已经变得十分稀少,心中百感交集。但愿青衣江能够永远这般冰清玉洁,让我们能久远地闻到沁人心脾的水的清香。  据说如果在大自然中取一些天然水,分别盛放在几个玻璃器皿中,然后放在零下二十度的环境中,过上三个小时再把玻璃器皿拿出来,在显微镜下观察水的晶体,会有天壤之别。如果是圣洁的水,就会呈现出精美非凡的图案。如果是肮脏混浊的污水,要么根本无法形成图案,要么就会出现狰狞恐怖的图形。  更神奇的是,人的祝福和祈祷也会让纯水变得更加精美。我想,如果把青衣江源头的水放进仪器冻成冰晶,一定会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的图案出现吧?因为它不但洁净无比,而且溶进了人们不绝的期待和祝福。  青衣的味道  自己把自己拔出来——我喜欢“自拔”这个词。不是跳出来或是爬出来,而是“拔”。小时候玩过拔萝卜的游戏,那是要一群小朋友化装成动物,齐心合力才能完成的事业。现代人常常陷在压力的泥沼中,难以享受生活的美好。把自己从压力中拔出来,也是一个系统工程。  压力本是一个物理词汇,比如气压、水压、风压……推广开来,医学上有血压、脑压、颅内压等等,多属于专业名词,不料如今风云突变,压力成了高频词。生活有压力,经济有压力,学业有压力,晋升有压力,人际关系有压力,情感世界有压力,婚姻也有压力……人们的交谈中,无不涉及林林总总的压力。压力像打翻了的汽油桶,弥散到现代人生活的各个领域,散发着浓烈的气味。我们躲不胜躲,防不胜防,不定在哪个瞬间,就燃起火焰。  其实适当的压力,是保持活性的重要条件。如果空气没有了压力,我们的呼吸就会衰竭。如果血液没有了压力,我们的四肢就会瘫痪。如果水管子没有了压力,那结果之伤感是任何一个住在高层楼房的人士都噤若寒蝉的,你将失去可饮可用的清洁之水。上个世纪的石油英雄王铁人也说过——井无压力不出油,人无压力不进步的豪言壮语。  只是这压力需适度。比如冬日里柔柔的阳光照在身上,这是一种轻松的压力,让我们温暖和振奋。设想这压力增加十倍,那基本上就成了吐鲁番酷热的夏季,大伙只有躲到地窖里才能过活。假如这压力继续增加,到了百倍千倍的强度,结果就是焦炭一堆了。  现代人常常陷于压力构建的如焚困境之中。也许是某一方面的压力过强,也许是许多方面的压力综合在一起。如是后者,单独究其某一方面的压力,强度尚可容忍,但积少成多日积月累,细微的压力堆积起来,就成了如山的重负。金属都有疲劳的时候,遑论血肉之躯?如不减压,真怕有一天成了齑粉。  如果你因压力忙到无力自拔,忙到昏天黑地,忘记了自己的生日和家人的团聚,忘掉了自己如此辛辛苦苦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你想改变,就试着了解压力吧。寻找压力的种种成因,为扑朔迷离捉摸不定的压力画像,澄清了我们对压力的模糊和迷惘之处,让折磨我们的压力毒蛇从林莽之中现形,让我们对压力的全貌和运转的轨迹,有较为详尽的了解。中国的兵法上有句古话,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你认识到了你所承受的压力的强度和种类,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就已经钉住了压力的七寸。  第57节:自拔  明白了压力的启承转合,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减压方式之后,你的呼吸就会轻松一点,胸中的块垒也会松动出些微的空隙。坚持下去,持之以恒,你就会一寸寸地脱离沉重压力的吸附,把自己成功地拔了出来。也许在某一个清晨醒来的时候,你突围而出,像蝴蝶一样飞舞。  自拔  早年的卫生间只在壁上刷点白灰,像个从溪流里站起来的裸孩,斜披着毛巾。如今的房子,橱卫是重点,你再不讲究,也要贴上瓷砖才能说得过去。  到建材市场挑选瓷砖,成了装修的必修课。砖铺像丝绸店,满眼花色闪闪烁烁,不知该挑哪一种好。顾图案更要看价钱,很快你就发现,精美瓷砖是没有止境的,但钱包是有大小的。到了最后,演变成先看价钱再定花色,流程进入量体裁衣看米下锅的局面。为了选瓷砖,我和丈夫甚至破了不当着外人争执的约定,不止一次吵得面红耳赤。一旁的店员漠然立着,连点好奇的神色都不屑流露,想来因瓷砖而起的硝烟,她已见怪不怪。  关于购买何种瓷砖,好不容易统一了意见,分歧又再接再厉地出现了。要不要花砖?要不要腰线?  花砖是成套瓷砖的点睛之笔。瓷砖是淡绿调子的,花砖可能就是一丛披头散发的翠竹。瓷砖是棕黄调子的,如果是厨用,花砖上就有深驼色的咖啡杯盏,有袅袅的白气升起。如果是卫浴用,可能绘有几间木屋一丛野花,或许还有蜜蜂……有款砖叫作“海洋之心”,花砖镶着大朵的蔚蓝色椭圆形玻璃,假扮那块长眠在深海之下的无价钻石。  更讲究的花砖像是一部有头有尾的小说呢。一款叫做“爱情鸟”的瓷砖,花砖就有几种格局。一块是两只水鸟相依为命,耳鬓厮磨的。这好理解,新婚燕尔啊。再一块就是三只鸟左顾右盼呼朋引类的。这多出来的鸟,可不是什么非法闯入者,而是大鸟们辛辛苦苦孵出的小鸟。不知这两幅是不是全本,依此推下去,还可演变出多款情节。比如三只鸟展翅飞翔,比如四只鸟组成团队……  花砖之外,还有腰线。腰线并不像它的名字那样谦逊,它不是一条简单的线,而是由很多块精巧的长方形瓷砖连接而成的瓷砖带,缠绕在整壁瓷砖的中段。  腰线是缩小了的花砖,有图案,甚至也有情节。比如上面说到的“爱情鸟”,腰线就是一只小鸟破壳而出,茸茸的羽毛和残缺的蛋壳,把爱情和繁衍栓在了一起。  腰线不便宜。瓷砖和瓷碗该是近邻吧?瓷碗是有曲线的,瓷砖却是完全不曾发育的平板,但一块腰线比一个普通的饭碗要值钱很多。腰线是很团结的,你不可能只贴一块,它们有着一荣皆荣一损俱损的气节。围着墙手拉手形成包围圈,统算下来,会吓得你的钱包一抖。若不镶,就一块都不能上,瓷砖的拼缝才能妥当。饭碗是生活的必需,而腰线则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的,带着些许孤芳自赏的奢侈。  母亲的新房子,割舍了所有的腰线。按说这点钱还是有的,但母亲坚决不肯,说有没有腰线是一样的,不花这个冤枉钱。  然而有没有腰线是不一样的。就像上面说的爱情鸟,省去了雏鸟啄破蛋壳的那一幕,花砖上的两只鸟很突兀地变成了三只鸟,常常叫人疑心那小鸟的来历,甚至误会这是另外的一家人了。“海洋之心”的腰线是一圈蓝白相间的小“钻石”,仿佛一挂悬垂的珠链。取消之后,墙壁上半截的莹白和下半截的蔚蓝,生硬地焊接在一起,丧失了柔和的过渡。孤零零的“巨钻”没来由地在白瓷板中闪烁,像一只莫名其妙的怪眼。  我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的新居,推而广之也对不起腰线。终于有一天,得了补偿的机会。我路过一家店铺,看到大肆甩卖腰线。腰线的图案是很耀眼的玫瑰花蕾,夹杂着点点的金红,绮丽而烂漫。我不假思索地买了很多腰线,辛辛苦苦地搬回家,才面对一个严峻的问题——这些腰线嵌在哪里?  腰线是美丽的,但许多腰线聚集在一起,除了让人眼花缭乱之外,就是安置它们的焦灼了。如同皮带是用最好的牛皮制造的,但你面对一堆皮带时,既不能把它们缝制成皮氅,也不能敲打成皮鞋。  失去了烘托和陪衬的腰线,也散失了精彩和雅致,剩下的是纷乱和拥挤。楼梯下有一间楔形的小房子,别家把它改造成了狗舍,我家堆积着杂物。早先一直是水泥漫地,如今我把腰线密集地砌在那里,闪闪花蕾只好在尘埃之下皱缩。  看到过一条关于人才的定律,说全由极高智商的人组成的团队,那效率和智慧却并非最高,反倒不如人才的阶梯状组合,方能发挥出最好的效力。仿佛腰线,顾名思义,只能是一面素墙美丽的统帅,而不能铺陈得漫山遍野。  腰线  订阅《文艺学习》的青年朋友们,大约多是些文学爱好者,早在心里做着一个文学的梦。其中胆大的,一定已将这梦付诸实施,便大可不必看我这篇拙劣的文章了,我是写给胆小的朋友们的。因为我也是一个胆子很小的文学爱好者。  海明威的一句话,吓得我多年不敢萌动写作的念头。  记得在书上看到,海明威对他的儿子说:文学这种才能,大约几百万人当中才有一个。  第58节:腰线  几百万分之一!我自知是没有这种才能的。我的职业是医生。除了医学以外,我没有读过那些应该读的政治、历史、哲学以及文艺理论书籍。就连中外文学名著,涉猎过的也很有限,看时也是凭兴趣,图热闹,并不明白其中启承转合的奥妙。有时竟连主人公和作者的名字也搞错了。以致常常不敢和别人在一起谈论小说,怕人家以为我在吹牛,其实并不曾看过这书……  这样的水平,还能写小说么?  于是,我每日悠哉悠哉地过着日子,既没有紧迫感,也没有责任感,满足于做个好医生。如果不是生活中出现的插曲,也许我至今不会提起笔来。  1983年,北京电大招收中文专业自学视听生。我去工作站给我爱人报名,不知出自什么动机,竟给自己也报了个名。也许是因为报名费很便宜吧。报过之后,也就淡忘了。工作忙听不成课,辅导课更没法去,连书都买不上。于是我爱人宣布他不考了。“你也别考了。你已经有了一张大专的医学文凭,考这劳什子干吗!”我觉得他说的是实情,但临考试那天,我还是独自去了。我想看一看文科大学的试卷是怎样的。  成绩出来了。还不错,都是八十多分。我就一路考了下去,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学完了半脱产学员三年制的课程,且门门优良。  电大毕了业,我却还是那副糊糊涂涂的样子,对于文坛上纷纷攘攘的派别,常常搞不清它们的区别,对于那些象征的、荒诞的、神秘的,以及五颜六色的幽默,有时候干脆一点也看不懂。为防露怯,我索性闭口不言。  但毕竟还是有了一点变化。我依旧崇拜海明威,却不再总想着他的话。人应该自信。  我打算试一试了。  写什么呢?  写你最熟悉的人和事。  几乎所有的教科书和作家们都这样说。我是个很听话的学生。  我静静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我自幼生长在北京。1969年入伍后分到昆仑山上的一个部队。1980年转业回来,现在一家工厂医务室。我的青年时代是在那遥远的昆仑山上度过的。多少年过去了,我的思绪还常常飞往那里。陆游有两句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很符合我的心境。我看过一些描写西部边陲部队生活的作品,令我感动,令我赞赏,但掩卷之余,又生出淡淡的惆怅。它们与我心中那座雄伟奇丽的高山,总不那么相符,像一架尚未调到极佳状态的电视机,有几丝行扭,几丝重影……  这怪不得作者,只该怪我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特定的波长和频道。  我试着写了一座我心中的昆仑山。这就是《昆仑殇》。  现在距离那个发生于七十年代第一个冬天的故事,已经相当遥远了。但那场我亲身经历过的艰苦跋涉,许多细节竟恍如昨日。岁月滤掉了许多应该遗忘的东西,只剩下一种如同昆仑山一样悲壮的感情笼罩着我。  昆仑山是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之一,在古老的神话中,它是汉民族祖先黄帝的故居。《山海经》中记载,昆仑山巅有巍峨庄严的宫殿和无数奇花异草……  其实昆仑山上是一片极为荒凉的雪原和冰峰,但我们的战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守卫在那里,用自己的胸膛和臂膀修筑起血肉的边防线。在动乱的年月,他们付出了更为惨痛的代价,也迸发出更为灿烂的精神火花。  我不知手中的拙笔,可传达出这心中的愿望?  写罢《昆仑殇》,开始写《送你一条红地毯》。我不知道按照时下的分类,它属于哪一类题材,但我的主观意愿,是想描写改革所带来的变化。  作为工厂中的一分子,我觉得改革像春末夏初的阳光一样,一天比一天灼热地普照着每一个人。它远不像某些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形成壁垒分明的两派,好像两个司令部之战,简单明瞭,剑拔弩张,而是要深沉复杂的多。改革涉及到了各个领域,不同地位的人们,对它有着千差万别的反应。他们可以在这个问题上,满腔热情地拥护改革,却又在另一个问题上,持观望徬徨甚至反对的态度。但历史要进步的趋势是任何人所阻挡不了的。改革多艰难,它已经从表层简单的人事更迭等形式,深入到人的心态、传统观念以及道德标准等更深的层次了。我力图为改革年代的人们,留下一幅小小的写生。以我现在的功力,这是很有些自不量力的。况且离生括太贴近,缺乏时间这层天然的滤纸,文章便多火气,少深沉。这一次,我是明知如此,还是鼓起勇气去写了。  小说写完了。应该找个地方把它投出去。文艺界我们举目无亲,反正投往哪儿都是一样的。“找个三流刊物吧!”爱人对我说。他自然是好意,认为这样成功率可能稍大一些,“不!我要投往全国第一流的杂志”。我态度之坚决勇敢,令我爱人大吃一惊。肯定是退稿,为什么不听听更高明的编编部的意见!原来是这样,色厉而内荏!我们相视一笑。因为《昆仑殇》写的是军事题材,我们商定投往《昆仑》。  从借来的杂志封底抄上地址,我封好信袋,准备送了去。临出门时,我又心虚起来:“你帮我去送吧。”“为什么呢?”爱人不解地问我:“人家又不会把你给吃了!”是的,编辑部不是老虎,纵是退稿,也不会当场掷还给我。但我还是没有勇气走进那座陌生的殿堂。  感谢我爱人,他放下手边正准备考试的功课将稿件送往《昆仑》。感谢编辑部的海波同志,他把一个素昧平生的业余作者的来稿,第二天就看完了,写信约我去谈。  第59节:写给胆小的朋友们  事情就这样开始了。《昆仑殇》和《送你一条红地毯》在《昆仑》1987年第四、第五期接连以头题刊出。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朋友们好奇地问我:“你是否认识编辑?”我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任何一个打算写点什么又希望见诸铅字的人,提笔之际大概都会想到这个问题。也许有的竟因此怨天尤人或退缩了回去,也说不定。前来采访我的记者同志并没有问我这件事,但我要求他一定写上:“在投稿之前,我不认识昆仑编辑部的任何一位同志。”这并不是想为自己做什么宣传,而是有感而发。编辑同志高度的责任心,对一个初学者真诚的帮助,使我获益非浅。但只要稍稍说“有认识人”,编辑的心血便被淹没在世俗的冰水之中,是极不公正的。  我这段经历,对胆小的朋友们,但愿能略微有所帮助。增强起信心,相信自己的劳动,也相信别人的劳动。这世界上固然有黑影,但更多的是光明。  作品写出来以后,有些作者将它比作自己的孩子或干脆称之为众人的孩子。我却更觉得它们像是与我相处过一段时间的朋友。它们已离我远去,无论毁誉,都是盖棺论定,与我没多大的关系了。我要做的,只要吸取经验教训,去重新考察、重新认识、重新结交新的朋友……  我自然是希望多一些好朋友,少一些坏朋友。但天下的事,恐未必尽从人愿。  我允许自己犯错误,也允许自己改正错误。  胆小的朋友们,你们应该看得出,我的胆子已经变得大了一点。  现在的我,也依然是懵懵懂懂的,有许多书要看,有许多东西要学。但有一点,我是明白了,在文学这扇地狱之门前面,是需要胆量的。  写作,是勇敢者的事业。  这座祭坛,需要贡献上全部的精力、体力、时间以至生命。还有更重要的——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和严于解剖自己的魄力。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坚持到底的决心。  朋友们,让我们一起试一试吧!  写给胆小的朋友们  一次生病,医生让照一张头颅的CT片子。于是我得到了一张清晰准确的自己头骨的照片。  我注视着它,它也从幽深而细腻的灰黑色胶片颗粒中注视着我,很严峻的样子。头颅有令我陌生的轮廓。卸去了头发,撕脱了肌肤,剔除了所有的柔软之物,颅骨干净得像刚从海中捞出来的贝壳。  突然感觉到很熟识,仿佛见过似的……不久以前……我记起了博物馆,那里有新出土的类人猿头骨化石。  夹进了几十万年进化的果子酱,颅骨还是像两块饼干似的相似。  造化可真是一位慢性子。  假如我的头骨片落到一位人类学家手里,便可以十分精确地分析出我的性别、年龄、体重、身高……它携带着我的密码信息,脱离我而孤零零地存在着。医生读着它,却作出我是否健康的结论,它似乎比我还重要。  我细细端详它,仿佛在鉴赏一件工艺品。实在说,这个物件是很精致的。斗拱飞檐,玲珑剔透,为人体骨髓中最精彩的片断。不知多少稻麦菽粟的精华,才将它一层层堆砌而起;不知多少飞禽走兽的骨髓,才将它润泽得玉石般光滑。阳光中的紫色,馈赠它岩石般的坚硬,和煦的春风,打磨它流畅的曲线。我感叹大自然的精雕细作。用山川日月、金木水火、天上地下、风云雨雪的物质魂灵,挑选着,拼凑着,混合着,搅拌着,一轮又一轮地循环……终于在许多偶然与必然的齿轮磨合中,缝缀镶嵌起了无数颗头颅,其中一颗属于了我。  假如我最终不是化为一股热烟,这头颅该是最难融入泥土的部分。它会睁着空空洞洞的眼眶,凝视着一碧如洗的长天;它会耸动并不存在的鼻翼,吮吸依然存在的花香;它会让风从贯穿的耳道中,像特快列车那样呼啸而过;它会半张着惊愕的颌骨,依旧对这个星球上发生的许许多多事情表示讶异……  我不由得伸手弹弹自己乱发覆盖下的头骨,它发出粗陶罐的响声。这是一个半空的容器、盛着水、细胞和像流星一样游走的念头。念头带着阴电和阳电,焊接时就散发出五颜六色的蛛丝,缠绕在一起,像电线似地发布命令,驱使我具有各式各样的举动。正是这些蝌蚪一样活泼的念头,才使我写下了以上的文字。  罐子里的水会酸腐,那些细胞会萎缩,但文字是不会生锈不会腐烂的,它们比有生命的物体更有生命。它们把念头们凝固下来,像把混浊的豆浆压榨为平滑的固体。人人都公有的文字,经过特定的组合,就属于了我。组合的顺序就是一种思索。  我望着我的头颅,因为它是思索的宫殿,我不得不尊重它。它却不望着我,透过我,它凝望着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地方。它比我久远,它以它的久远傲视我今天的存在。但我比它活跃,活跃是生命存在最显著的标志之一。  但和文字比起来,无论现在的活跃或者将来的久远,都黯然失色。  骨骼算什么呢?甲骨文不正是因为有了文,才神圣起来,否则不过是一块烤焦的兽骨!  文字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符咒,使我们得以知道一只只水罐曾经储存过怎样的五彩念头。罐子碎了,水流空了,但一代又一代最优秀的念头组合却像通电的钨丝一样,在智慧的夜空勾勒着永不熄灭的痕迹。  第60节:我注视我自己的头颅  我注视着我的头颅……递给它一个轻轻的微笑:我们都有完全不复存在的那一天。那时候,证明你我曾经存在过的证据,到哪里去寻找?  制造念头吧!那些美丽的像鸟一样在空中飞翔的念头,假如它们真的充满睿智,假如它们真能穿越时代的雾海,它们的羽毛就会被喜爱它们的人所保存。  那个发明CT的人真聪明,它使活着的人看到一个骷髅,想到许多以后的事情。  我注视我自己的头颅  一位心理学教授,在录取报考她的研究生时,勾掉了得分最高的学生,取了分数略低的第二名。有人问,你是不是徇私舞弊或是屈服于什么压力,才舍高就低?  她说,否。我在进行一项心理追踪研究,或者说是吸取教训。  她是德高望重的学者,在专业范畴内颇有建树。别人一定要她讲讲录取标准。她缓缓地说,我已经招了多年的研究生,好像一个古老的匠人。我希望我所热爱的学科,在我的学生手里发扬光大。老一辈毕竟要逝去,他们是渐渐黯淡下去的苍蓝。新的一辈一定要兴旺,他们是渐渐苏醒过来的嫩青。但选择什么样的接班人呢?我以前总是挑选那些得分最高、看起来兢兢业业、学习刻苦、埋头苦干,像鸡啄米一样片刻不闲的学生,我想惟有因为热爱,他们才会如此努力取得优异的成绩,因此他们应该是最好的。我在私下里称他们为“苦大仇深型”的学生。  许多年过去了,我有从容的时间,以目为尺,注视他们的脚步,考察他们的历史,以检验当年决定的命中率。  我发现自己错了。在未来的发展中最生龙活虎、最富有潜质并且宠辱不惊成为真正的学科才俊的是那样一种人——他们表面上像狮子一样悠闲,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和懒散。小的成绩并不能鼓励他们,反而让他们藐视般地淡漠。对于导师的指导和批评,往往是矜持而有保留地接受,使得他们看起来不很虚心。多少有些落落寡合,经常得不到众口一辞的称赞。失败的时候难得气馁灰心,几乎不需要鼓励。辉煌的时候也显不出异样的高兴,仿佛对成就有天然的免疫力。他们的面部表情总是充满孩子般的好奇,洋溢着一种快乐,我称之为“欢喜型”。  苦大仇深型的学习者,主要是为了改善自己的生存状态,追求科学知识给自身带来的优裕与好处。一旦达到目的,对于科学本身的挚爱就渐渐蒸发,代之以新的更敏捷的优化生存状态的努力了。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自然无可厚非,但作为学业继承者,则不是最好的人选。  欢喜型的学习者,也许一开始他们走得不快,脚力也并不显出格外的矫健,但心中的爱好,犹如不断喷发的天然气,始终燃烧着熊熊的火焰,风暴无法将它吹熄。在火光的引导下,欢喜型的人们边玩边走,兴趣盎然地不断攀登,绝不会因路边暂时的风景而停下脚步,直到高远的天际。  心理学教授说,几乎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划分成“苦大仇深型”和“欢喜型”。比如读书,若是为了一个急切的目的而读,待事过境迁,就会与书形同路人。如果真是爱好喜欢,就会永远将书安放枕边,梦中与书相会。  心理学教授的弟子  正式写作十年以后,我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方》。  之前,我一直踌躇,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场马拉松。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都要三思而后行。有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激我向前。  对生活的感受,像一些彩色的布。每当打开包袱皮,它们就跳到眼前。我慢慢地看着想着,估摸着自己的手艺,不敢贸然动笔。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因为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  夜的思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脑海。  它是我在戒毒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的有限体验,也是我从医二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到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天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古话说,大隐隐于市。我不是高人,没法去北京安下心来。便向领导告了假,回到母亲居住的地方。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父亲安息在那片土地上。  幽静的院落被深沉的绿色萦绕,心境浸入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想让我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里写作,那儿宽敞豁亮。我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推开门来,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空气中。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正是冬天。母亲说,这屋冷啊。我说,不怕。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在大约三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五千字的匀速推进着。有时候,我很想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但我克制住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开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终有一天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您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我没法锻炼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  第61节:心理学教授的弟子  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门。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汽,面条凝成一坨……  打印出的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织布的女人,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窖样的房子里,每日早早进屋,晚晚出来,别人不能打搅,她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  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也是不同的。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人若是能心静如水,胸口里的那股气饱满均匀,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绸子一般光滑。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已是疙疙瘩瘩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  我坐在一位科学家摆满瓶瓶罐罐和化石的实验室里,呼吸着混合了现代与远古气息的空气,听他冷峻地讲话,额头到颈后的寒毛,一片片竖立。  科学家说,现代人谈到爱滋病时,个个摆出深恶痛绝的模样。其实从医学的角度说,爱滋病毒真是很温和很讲理很绅士的病毒呢。  说它温和,是指它的毒力柔弱。哦,你不要企图插嘴或是反驳。爱滋病现在是世界上最可怖的瘟疫,没有任何确实有效的药物可以制伏它对人类的迫害。但是,从感染爱滋病毒到发病,有一个几年甚至长到十几年的潜伏期,漫长得多么温柔啊。  假如和流行性感冒的病人接触,几个小时至多几天之后,自己的鼻子眼睛就会复制出感冒的全套症状。感冒病毒是很凶恶的,它是属炮竹脾气,一点就着。爱滋病可是一个慢性子。  在没有发病的日子里,爱滋感染者可以毫无症状,甚至依然保持强有力的体魄。比如美国著名的篮球“魔术师”和矫健的跳水王子,都是在这种情形下照样夺冠军取金牌的。你能想象世上还有这样通情达理的病毒吗?  假如你得的是肺结核或是肝炎,你敢期望这类的好运气?它们会立刻把你平平地放倒在病榻。就是胃溃疡或是肠炎这种良性疾病,发作时你除了呻吟,也是干不成什么伟业的。你说,是不是?  我听得目瞪口呆,除了连连点头,只觉得自己的胃也应声绞痛起来。  科学家摇晃着满头柔软的白发,好像浸泡过的优等北京粉丝,银亮光洁。问,你想什么呢?  我随口说,在想您为什么不染头发?  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妥。但这的确是我此时此刻的真实疑问。  我喜欢纯天然。白发是一种生命代谢的天然。岁月送我白色,我就照单全收了。爱滋也是大自然馈送我们的礼物啊。科学家平静地说。  爱滋病毒是大自然用来陷害人类的。我说。  话不能那么讲。大自然是一视同仁的,在它那里,你不能说哪一个种类的生命是正确的,哪一个种类的生命是罪恶的。爱滋病毒在地球上的历史也许也和我们人类一样古老,它原本是生活在热带雨林的猿猴体内……  那猿猴还不早都死光了?我忍不住插嘴。  是啊。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爱滋病毒的潜伏期再长,也总有猛烈爆发的一天。按此推断,那种猿类早应灭绝。但是,它们确确实实还生存着。这说明什么呢?科学家看着我,好像在测验我的智商。  那些猿猴产生了抵抗力。我凭着自己早年间当主治医师的根底,思忖着回答。  具体原因还无法确定,你的猜想也是其中之一吧。很可能是综合的因素在起作用,那些最危险的病毒,有的时候并不是最猛烈的。如果它太疯狂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致自己的宿主彻底灭亡,那就意味着它也同时失去了生存的条件。  总之,双方斗争的结果,是猿猴和爱滋病毒达成了某种和平共处的协定,病毒一代代地繁衍着,猿猴也一辈辈地传宗接代,在我们人所不知的原始森林中,它们优哉游哉地过着封闭的日子。  在密林中,生活着人类的原始部落。由于和猿猴的密切接触,有的人也感染了爱滋病毒。病毒从猴身上进入人体内,发生了某种变异。这种极危险的变异完成后,爱滋病毒的毒性显著加强了。  我们不知道爱滋病毒的这次迁移,具体发生在什么时间,也不知有多少原始部落的人因此而灭亡。但那时,它波及的范围毕竟比较局限。后来,文明社会的人进入原始密林,他们从当地带回了这种陌生的病毒……二十世纪末期的头号瘟疫,就像荒火般地蔓延起来,扑向世界,烧灼整个人类心灵。  病毒无罪。它的本性就是不断地裂变复制自己,但这个扩散的过程,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却是致命的。  病毒没有头脑,有头脑的是人。甚至爱滋病毒选择的传播途径,也是很节制的。它不像感冒是呼吸道飞沫感染,一个病人打的喷嚏,可以使一个礼堂的人患病。还有从消化道传染的伤寒,一位病菌携带者的粪便污染了水源,就会使河流下游无数的人遭难。  第62节:恐龙和爱滋的对话  爱滋病毒要讲道理得多,它只通过人类最亲密的性关系为自己寻找同盟。有句古话叫做“同甘共苦”,它身体力行这一规则。既然共同走进极乐,也共同堕入深渊。至今除了母婴之间的垂直传递和输入不洁血液制品招致感染,属于虐杀无辜以外,一般都是事出有因的。  科学家沉思着,目光透过玻璃窗,俯瞰着巨大的城市。  人类为自己的放纵招致了惩罚。也许爱滋病毒是一只上帝之手,借以警告人类自尊自爱。他自言自语。  人类是否能战胜爱滋?我问。  不知道。  他徐徐地说。人类曾经遭遇过许多灭顶之灾,有些我们已经战胜,历史记载着人类的骄傲。比如鼠疫和天花,霍乱和结核。有些我们正在进行艰苦卓绝的努力,天边也已依稀透出微茫的曙光,比如癌症……  但依我个人保守的估计,从现在开始到本世纪末,爱滋病是不可战胜的。所有已经发病的人,从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天起,就等于乘上了一条通向死亡的长长的传送带。不管怎样挣扎反抗,传送带依旧向前,稳定地载着他们,送往墓地……  真是一副可怕的图景!  我恨不得将眼睛闭上把耳朵堵起来。但只有正视灾难才是惟一的选择。  人类最终能否战胜爱滋病毒?  我的语气强调“最终”二字。  最终……最终……  科学家喃喃地重复着,脸上突然显出和他一直侃侃而谈有异的迷茫神色。  他站起身,沿着高大的实验台和标本架走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我以为他累了,毕竟是年近古稀的人了。  当他从林立的柜子走出来时,手里托着一颗色泽黢黑表面粗糙椭圆状恍若水雷的物体。  这是恐龙蛋化石,它大约生活在六千万年以前。不等我发问,科学家宣布。  可以摸摸它么?我小心翼翼地说。  当然可以。科学家批准。  我的手指颤颤兢兢触到这位远古的孑遗,它外壳温热,局部有着大理石般的细腻。我突然感到一种轻微但是确切无疑的跳动,在我的指端下有节律地碰撞着。  啊,它还是活的啊!我失声惊叫起来。  科学家安宁地说,那只是因为你紧张,感觉到了自己指尖的脉动。这一枚恐龙蛋,不但现在不可能生存,就是在六千五百万年以前,它也从来没有生存过。  我说,您是说,它是一枚没有受过精的蛋,不可能孵化出小恐龙吗?  科学家说,你说得也对也不对。它是一枚受过精的恐龙蛋,但它不可能孵化出小恐龙。当时不行,永远不行。  为什么呢?我大不解,亮起胆子,用力敲了敲卧在桌子上的恐龙蛋,它反弹出沉闷低哑的回声,好像在抗议这严厉的评判。  科学家眺望远方,冷峻地说:它的父母有病。它是一枚先天发育不良的废蛋。根据研究,在白垩纪晚期,恐龙大规模患病。从现代发掘到当时留存的恐龙蛋化石来看,它们似乎同患一种莫名其妙但是致命的重症。一窝蛋,百分之九十五的蛋都孵不出小恐龙,臭在那里,烂在那里……任何人都可以计算得出来,一个物种,以这个速度递减下去,它们的命运注定非常悲惨。  科学家结束了他的话,实验室里是可怕的沉默。  许久。我问,恐龙患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疾病呢?  不知道。科学家说。  在科学世界里,未知的领域是太浩大了。也许,那就是恐龙的爱滋病吧。科学家轻轻地补充道。  这一瞬,我感到了真正的恐怖。恐龙曾经是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最雄伟最霸道最强健最智慧的生物。它们占据了海洋和天空,傲视天下群雄。它们无以伦比的身姿,是当时生命进化最完美的体现,它们力大无比骁勇异常……  可是,它们永远地灭绝了。也许只是因为一种要在显微镜下才可以看到的微不足道的病毒!  告辞的时候,科学家说,我的话只是一家之言,关于爱滋,关于恐龙,还有很多学说,兼容并蓄。  我除了说谢谢,面对他睿智的眼睛,一时竟想不出话来概括我的感受。  走在温暖熙攘人声鼎沸的大街上,我的心还是久久地冰冷着。  遥望天际,我想,假如恐龙妈妈会说话,面对着一百个当中只能生存五个的孩子,在滴下巨大的成分复杂的泪珠时,一定会有无数告诫传给后人。  恐龙和爱滋的对话  我没有去过三峡。  这使我在朋友们议论祖国大好河山的时候,总有几分气馁。好像身为一个珠宝商,竟没有见过钻石似的。我采取的办法是,在大家兴高采烈描绘三峡风光时缄口不言,以遮挡自己的孤陋寡闻。实在应付不过去的时候,便也跟着说几句神女峰、鬼城什么的,好像我也亲眼目睹过三峡,以免扫了大家的兴。  刚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很有几分心虚,好像做了贼。明明你没有去过,为什么要装傻充愣呢?芽虽说并不是出自险恶的动机,终是不诚实的表现啊。但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我这样滥竿充数,居然从来没有被人识破过。无论是大到三峡库区的宏伟远景规划,还是小到南京雨花台的石子,原来是三峡石漂流磨砺而成这样的细节,还有神女峰的严重风化,丰都的鬼食品价格昂贵……甚至充斥江面的无数游轮事故频繁等,我都能与真正去过三峡的人,聊得不露破绽。  没有去过一个地方,却对那里有了一种体贴入微的熟悉与亲切。这在我,三峡的确是惟一的一处。  第63节:是否永不去三峡  小的时候,那篇编进课文的描绘三峡的文章,给了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当时就下了一个决心,我这一生,一定要到三峡看一次,看它是否如文中说得那样壮美?芽  在以后的岁月里,我有过许多次游历三峡的机会,但是,好像冥冥之中有一只巨手,每当我的脚就要踏上甲板的时候,它就把我的衣襟扯在岸上了。  于是游三峡就成了我的一个梦想。以前。我是非常热衷于创造机会实践这个梦想的。但随着年龄渐长,我与那些心中最美好的希望,有了一种默契。那就是——有些愿望不必实现,就让它们永远存留在我们的想象中吧。  我在西藏呆过的经历,极大地腐蚀了我对于自然景观的感受欣赏力。曾经沧海难为水啊,我无法勉强自己。许多世人赞叹不已的景致,在我眼里不屑一顾。每当这种时刻,我都感觉非常的遗憾,不单枉费了长途的跋涉旅途的艰辛,更重要的是又一个梦境被粉碎了。  童年遗留给我们的梦,已经不多了。假如把一个人比喻成一个古国,它们就是个体的洪荒时期,留给我们的文物古迹了。挖了一处,就少了一处,童年的想象是无法复制的。  三峡就是我脑海中残存的最大一处梦的遗址,大概要相当于秦王的寝陵吧。对于始皇帝辉煌的地下宫殿,由于种种条件的限制,我们这一代人,是不能挖这巨大的宝藏了。  我在想,我是否也应当——永远不去三峡?  让三峡在我的想象中,永远镶着翅膀,在天际翱翔。  是否永不去三峡  自由驰骋牴斗与哺乳的野牛,变成世人役使宰杀的家畜,这种庞大而温顺的动物,第一次哭泣。它们被剥夺了自由自在的天性,脖子上扣了枷锁,鼻子上穿了缰绳,在人——这种灵长类的吆喝下,蹒跚向前。  社会学家庄严的辞典里,畜类的被驯养,是文明的标志,成为“第一产业”进化的猎猎旗帜。  作为一个人,我只能站在人的立场上说话,而不能站在牛的立场上说话。所以我们对牛在历史缝隙中的哭泣,只能报之莞尔一笑。人类要生存发展进步,这颗星球上的其它一切生物,都义不容辞地要以自己的生命作为踏脚石,以助人类登峰造极的功德圆满。  然而人对于牛的要求,日新月异。它的筋肉需生长得更加幼嫩,以利于人类更加细致的胃肠。它的皮毛需滋润得更加水滑,以摩娑人类更加敏感的肌肤。它的性情需调理得更加温顺,以服从人类更加复杂的指令……  人类的需要是没有止境的。把哺乳母牛的雄性幼子抱走宰杀,制成可口的小牛肉。让母牛听着轻松的音乐,把更多的悲哀而洁白的乳汁挤到桶里,以供人类婴儿的成长和自身的强健。科学的发展更使剥夺的过程如虎添翼,利用基因技术,可以人工控制小牛的性别,使母牛产下的幼崽,90%以上为雌性。母牛生母牛,它们成为温暖的盛满乳汁的容器,一代代作为工具向下遗传,子子孙孙没有穷尽,使可供人类挥霍的乳汁恣肆汪洋。  母牛第二次哭泣了。它的天性被虐杀,成了造奶的机器,这种长着花斑的大腹便便的失去孩子的母亲,只能把泪水滴在挤牛奶姑娘的桶里,使它的产品染上咸涩。  直到此时,我们仍然无法同情奶牛。既然自然界通行的法则是弱肉强食,当我们呷着牛奶啃着冰琪琳抹着黄油的时候,是没有资格在理智上赞成人,而在情感上倾向牛的。如果拟人化地为牛代言,收获的只是虚伪。  但是据说牛奶终于多得让有钱人喝不完了。商家预备把这种牛类原本用以哺育后代的软滑的含有所有生命必需蛋白质的白色液体,注满一只只华美的浴缸,与名贵的辅料共煮,酿为香汤,以浸泡某些高档的身躯,让他们的皮肤更光洁,眼睛更明亮,额头更焕发智慧的闪光。  有幸把自己的乳汁贡献到浴缸里的奶牛,第三次在暗中哭泣了。  奶牛的第一次哭泣是因为不可抗拒的命运。奶牛的第二次哭泣是因为被剥夺与虐杀了的天性。但这一次,它们是看到了人类的弱点而窃喜,喜极而泣。  它们与人类原是有仇恨的,人类改造奴役了它们。它们无法反抗人类,只有耐心地等待人类的自毁,它们终于看到了依稀的曙光,对资源无限制的掠夺和对其它生灵的涂炭,对物质穷奢极欲的追逐和糜费,将是人类自掘的巨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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