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要参谋迅速判定了形势。从对方略带嘲弄的语气中,他知道外表不露声色的化验员,实则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他感到有点狼狈,但旋即又镇定下来。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索性挑明了。真正的军人,喜欢直率。“我看出炊事班长看上这姑娘了。我给他们泼点凉水。”“等到火灭之后,你再点起一堆新的来。我说的对吗?”徐一鸣紧逼住问。“我……没有那个意思。战士服役期间不许谈恋爱。这帮女兵们上山后,领导曾三令五申这一条,这你也是知道的。”尤天雷说的并非违心之谈。他并不敢想象现在就同朱端阳谈恋爱,只是希望她对自己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而不要被旁人捷足先登了。“我自然记得这条军规。只是尤参谋近来常常光顾我这个小小的化验室。几次抽的血加起来,只怕比挂次轻彩都多了吧!”徐一鸣冷冷地戏谑着。“这是因为我一直生病。”对这个问题,他早就备有现成的答案。“有没有病,不是你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你说对吗?”徐一鸣轻松地从试管架上抽出两管半凝固状态的血浆:“尤参谋,请看好。这是你的血液标本。”他拿着试管对着阳光晃了晃,血色纯正而鲜红。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污物桶前,踩动脚开关,将试管丢了进去。“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工作!”年青的机要参谋倒不是吝惜他的血,觉得人格受到了蔑视,愤慨地质问道。“我正是为了能够安安静静地工作。”徐一鸣冷漠地望着他。尤天雷快速恩忖着:化验员为何对我发这样大的火?难道真是为了替炊事班长抱不平吗?噢!对了,这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暗暗抱怨自己的粗心大意,他长期以来忽视了这个最潜在的敌手。化验员凭借天时,地利,人和,具有优越的竞争条件。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危险势必不断加大。自己每次进化验室,见到的都是楚河汉界,相隔甚远,谁又能知道这不是化验员的表面姿态呢!他急忙调整了思维方向,转守为攻道:“我就是一天往化验室跑的次数再多,也不如你们这样安安静静工作,呆得时间长!”徐一鸣恼怒了。自受袁镇科长所托,他一直以朱端阳的保护人自居,现在,这火竟烧到他头上来了,他极想剖白自己,绝不曾存非分之想。但都是未婚男人,这表白又能有多少力量!他迟疑着。尤天雷咄咄逼人地望着他。朱端阳的身影已从远处走近。“尤参谋,你我都是男子汉。你记住我的话,我徐一鸣,绝不会娶朱端阳做老婆的!”“此话当真?”尤天雷反问。徐一鸣没有重复。真正说话算话的人,是不喜欢重复的。尤天雷不得不佩服这勇气。他不敢说,也不能说。人,不应该放弃自己的努力和追求,爱情是一件很严肃郑重的事,在什么情况下,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种权利。但是,他可以等到女兵们服役期满。只是在这期间,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感情这东西,可是最易变化的。况且就是徐一鸣,横生变故的可能性,也绝非一点没有。情场也同战场,是来不得半点粗心大意的。狡智的机要参谋立刻想到另一个主意:“徐化验员,我佩服你的为人。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怎么样?”说罢,从内衣口袋的皮夹里,抽出一张相片。姑娘很漂亮。徐一鸣看也没看,冷淡地说:“这么漂亮的姑娘,还是留给你自己吧!”“你他妈混蛋!这是我妹妹!”面孔白皙的机要参谋粗鲁地骂起来。徐一鸣发现自己唐突了。机要参谋是聪明人,今天的交锋,足以使他有所收敛。他把相片还到尤天雷手中。从以前化验的记录本上,查出尤天雷上次检查的结果,抄在这次的化验单上。“拿去给医生看吧。别发这么大火,咱们不是还打算做亲戚吗!”朱端阳走进来,恰好听到这最后半句话,不由得抿起嘴一乐。“看来自己还担心他们会有口角,完全是多余的,她希望大家都快活亲热。徐一鸣的心,紧缩得疼痛起来。他怕见这微笑。直到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到自己失去了一样多么宝贵的东西。他一直在心中替自己辩解,说自己对她的关心爱护,完全出自一种同志式的友谊。当真的决定永远同她做同志时,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现在翻悔,也许还来得及,况且这种允诺,本身并没有约束力。没有什么能约束一个成年男子对他所爱的姑娘的追求,除非他自己。但徐一鸣不会翻悔。他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他。昆仑山是一座雄性的山,昆仑骑兵支队是一支男性武装集团。阴差阳错,来了一个班的女兵。对于这样一片广阔的土地,实在是杯水车薪。袁镇科长的决策是正确的,把女孩子们保护起来,让她们象天上的月亮一样,每个人都可以仰头看见,每个人都不能据为己有。边防线不是内地的公园学校,哪里都可以乱,昆仑山乱不得。倘自己同尤天雷争执起来,千里边防将传为笑谈!这是军人的耻辱!他答应过袁镇,他不会食言,今天,他又答应了尤天雷,他同样不会食言,女人,对军人来讲,应该是一个被遗忘的字眼。昆仑山上来了女人,这是命运开的玩笑。不要纠缠在这个恶意的玩笑中。快去走历代军人走过的路吧。在家乡寻一个老实本分的婆娘,上侍父母,下育子孙,自己才可安心戍边。军人已经做出了众多的牺牲,无非是再多一点。虱子多了不痒,帐多了不愁。徐一鸣说话是算话的!徐一鸣觉得自己很高尚,但是他忘了,在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朱端阳会怎样想?第09节春天到了。假如一定要在昆仑山上划分四季的话。春天的唯一标志是道路开封。军区并没有忘记当初派女战士们上山的目的,明令她们到一线哨卡去巡回医疗,同对方的女兵一比高低。内地的人,以为西部是边疆,西部的人,以为昆仑山是边疆。真正到了山上,你才知道距离国界还远着呢!但这一次是到一线的前卡去。近到用肉眼看得到敌人,当然敌人也看得到我们。军区的目的也正在于此。前面就是国境线。朱端阳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并乎寻常的感觉。没有,什么也没有,一模一样的山,一模一样的冰河,甚至连对面山上敌人的岗楼,也建造得同我们大致相同,只不过略低一点。地图上那条鲜红的未定国界线,无声无息消失在绵延的山岭中。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原来是这样。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老人执意不收。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当场宰杀。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成一个漩窝。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这太残酷了。“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然的痛惜。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了结了好。”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到了。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院子。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我在保卫着你们!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唯一遗憾的是:没有任何特征,可以显示她们是女性。姑娘们把军帽除下了。齐耳的短发,逗号一样的小抓鬏儿,平头的小刷子辫……头发,比正常稍长一点的头发,将无尽的阴柔之美,氤氲在世界屋脊之巅。朱端阳急了。她有着女孩子中最妖烧的美发。妈妈说过,是从胎发留起的。她一把扯开橡皮筋,黑发象瀑布一样散在腰间,当它们被山顶的巨风掀起时,该多么象一面美丽的旗!朱端阳正准备出去,望远镜里的景象突然变化,出现了一个异国的女兵。她穿着一套橄榄绿色军装,掐腰很细的上衣,缀着亮闪冈的扣子,仿佛是银制的。脸上施着脂粉,但并不过分,显出很妩媚的样子。无论朱端阳对她怀有多么深刻的敌意,平心而论,这异国女兵是很俏丽的。她优雅地舒展了一下腰肢,懦懒地将胸前挂着的袖珍望远镜,向我方瞄视着。也许,这是她每天早上唯一的消遣吧。朱端阳不打算走了,她预计到自己要看到颇为难得的镜头。战友们的欢笑声在土堡外响着……那女人突然松开手,望远镜跌落在颈间,涂满寇丹的指甲,掩住了樱红的唇。那该是一声惊叫吧?朱端阳快活而耐心地等待着,欣赏着对方的愕然。那女人重又将望远镜擎起,头颅缓缓地移动,略苍白的嘴唇翕动,好象在清点我方的人数……许久许久,竟再无接下去的动作,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望远镜遮住了她的眼睛和半个脸庞,朱端阳判断不出她是惊呆了还是吓呆了不觉有点扫兴。蓦地,从她半仰着脸的某一特定角度,朱端阳看到有一道水痕的反射光。这是怎么回事?朱端阳想再看清楚,那水痕却不再出现。不管她吧!也许是眼花了。趁那女人还没放下望远镜,让她看看中国方面还有一个女兵!朱端阳撇开望远镜,就往外跑。“站住!”声音冷漠而生疏。朱端阳立时钉在地上,还不知是谁发出的喝令。是尤天雷刚从山下赶到。一天不见,他竟苍老了许多,脸色铁青,眼球上网满暴突的红丝:“不准你上去!”为什么?朱端阳非常吃惊,尤天雷怎么变得如此凶狠。“她们都在上面,为什么偏偏不让我去?”她小声嘟囔着,还想往外走。她知道尤天雷不会真对她发脾气的。然而这一次朱端阳大错特错了。一向温文尔雅的机要参谋不但挡住她的去路,而且用铁钳一样的手,把她推了个趔趄。“我告诉你,他们那边的女人,是——军妓!”尤天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长久的寂静。听得见山顶的风声。“你——胡一一说!”朱端阳发出裂帛一样的尖叫。这非人的呼唤,将女孩子们统统叫了进来。尤天雷看也不看她们,对着光秃秃的屋顶说:“这是朝圣老人刚告诉我的。他才从对面过来,他们还抢走了他的头羊……”女孩子们的黑发垂下来,垂下来,象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们的脸第10节卫生科长袁镇把小水桶粗的大号茶缸,炖在炉子上煮茶。按节令已是初夏,昆仑山上仍需点焦炭取暖。开水温度低,沏不开茶,只有象熬中药似地煎,才能品出滋味。朱端阳规规矩矩地坐在对面,象准备挨老师训话的女学生。科长叫她来,要说些什么呢?袁镇也在琢磨:这第一话,该怎么开始?姑娘们长大了。你不能阻止自然规律发生作用。但在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自然规律只能服从于铁的纪律。把活泼泼的生命禁锢在军规之下,这需要权威,更需要自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围绕一个朱端阳,已经站出这么一融小伙子,谁知今后还会出几个安门栓、尤天雷!该教育教育他们?可惜,一个卫生科长千里的职权有限。纵是请来了尚方宝剑,千里边防线,难道要他象救火队员似的,一个个去谈话?再说,这是传之有据,查之无凭的事情,小伙子来个不认帐,岂不弄得自己下不来台。如果两相情愿、配合默契,就更无的放矢了。卫生科长知道问题的症结,在于他管辖下的姑娘们。只要她们保持住自己,目不斜视,循规蹈矩,事情就绝不会出差错。这未免有点残忍,但有什么比边防线的安宁更为重要?战士不是骑士,若为了风流逸事,争风吃醋,打架斗殴,他们手里还有枪!到那时候,酿成昆仑的耻辱,便悔之莫及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袁镇终于想好了开头。所有的教育都苍白无力,还是讲那个昆仑山人都知道的故事吧。“讲故事?太好了!”朱端阳很高兴,忐忑不安的心情,宽松了许多。从前,有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作女娲。我们地球上的人类,都是她的子孙。有一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天塌了一角,露出漆黑的窟窿,地面裂开无数峡谷和深坑。山林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洪水从地底喷涌而出。山岳变为岛屿,大地成为海洋。飓风从天窟窿席卷而来,到处是地狱般寒冷与黑暗。女蜗决定把天补上。天是那样高,她得先找到补天的梯子,找啊找,找到了一座地面上最高的山。女娲就踩到那座山顶上。补天得有材料,女娲就砍下山上的石头,把它们熔炼成青色的石浆,填进天的漏洞中去。天补好了。女蜗选的石头同天的颜色一样,湛蓝碧青,所以一点也看不出是另外镶上去的。女蜗很高兴。大地上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想不到没过多长时间,补上去的石浆没有粘性,被风一吹,就象泥巴一样,一块块掉下来了,女娟的子孙重又陷入苦难之中。怎么办呢?女娼想到了自己的血。血是最有粘性的东西了。她拣了一块锋利的石头,割开自己的血管,把鲜红的血,搀进青色的石浆,石浆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女蜗捧起它们,糊到东方的天际,天终于补好了。从此,每当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阳光照在女娲的血痕上,天空就出现了美丽的早霞。后来,天又漏了。天为什么老漏?因为天下还不太平。这一次,是顼和共工的战争,将天损毁了。天柱塌折,西北隆起,成了一片高原。东南凹陷,那里就变成海洋。这时的女蜗已经老了,体内已经没有多少血液了。为了拯救人类,她又一次炼起补天的石浆,艰难地登上天梯,修补残破的天空。女娲最后的血液又稠又紫,为了修补得更结实,她托举着血红的石浆,补了一层又一层。所以,晚霞比早霞更为壮丽。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多有一块就够了……”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了。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试过。”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了。”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来……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第11节“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述和评价,反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着铁窗的小屋对立、互相排斥、互相否定、互相克服的趋势。它是无条件,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那个箱子没用。”徐一鸣不屑地说。“这里头没有耗子药。炊事班长总没坏到把每筒罐头都钻个眼,往里头下毒。”他拣起一筒罐头,抛到半空,又准确地将它接住。罐头发出人闹肚子时的气过水声:“要查的是有没有腐败毒素。可惜总后不知道咱们有这么会过日子的炊事班长。”“那怎么办呢?”朱端阳着急。这么多罐头全报废,不是个小数目。“试试看吧。尽量凑合着吃。不过,要是咱们做出结论能吃,最后吃死了人,上军事法庭的,就该是我了。”徐一鸣将罐头扔回原处。责任重大,生命攸关。“怎么试呢?”“只有做动物试验。”徐一鸣严肃起来。动物试验?昆仑山上没有猴子没有兔子没有白鼠,连蚯蚓、蜘蛛、蟑螂、蚂蚁都没有,用什么做试验?“人,也是动物。”徐一鸣平静地说。是的,人也是动物,只不过稍微高级一点。朱端阳刚才忘了。现在,她师傅教给她。只是徐一鸣不让她当动物。“你给我做个记录就成了。要不然我吃了之后有反应,也不知是哪个批号造的孽,可真成了比鸿毛还轻了。”徐一鸣自从心里绝了同朱端阳好的望,反倒坦荡起来,不再时时做严肃之态。徐一鸣不会真吃死了吧?虽说徐一鸣不再处处以师傅自居,朱端阳从心里还是怵他。一想到他现在承担的风险,着实为他担心。她能做的,只是每天不断地观察他的眼神气色,有时连她自己也觉得像是在观察一只动物。徐一鸣不满地连连瞪她,她也不管,依然坚持细细地打量他。万一出现什么异常,她才能救他。他并不老。少白头看惯了,倒觉得是一种特殊风度的美。花白的头发下,是一张年青而充满个性的脸,你反倒认为这样的男人,更有胆识和经验,更值得信赖和依靠。地上的罐头堆,缓慢然而均衡地缩小下去。原本就单薄的徐一鸣,消瘦得象衣架。高原缺氧,人的肠胃原来柔弱。连续进食这些濒临报废边缘的罐头,给予人体的伤害,是很痛苦的。朱端阳每逢看到罐头,都想把它们偷着扔出去几筒。简直象些定时炸弹,谁知其中的哪一颗,会在哪一瞬突然要了徐一鸣的命。“让我也试试吧!”她近乎哀求。“不成。”徐一鸣断然拒绝。朱端阳只有为他暗中祈祷。“肉毒杆菌主要滋生于罐头食品之中,毒性极强。百万分之一克毒素,即可致人死亡……”朱端阳看到书上这段话,立刻感到徐一鸣面临着巨大的危险,扔下书就往化验室跑。那是一筒非常丑陋的罐头。外表糊满红锈,从中段折成近乎断裂的直角,却并没有断裂,象一支畸形的断臂,非常不舒服地弯曲着。徐一鸣吃的时候,眉头皱得格外紧。也许那里正生长着这种比原子弹还要厉害的毒素!化验室亮着灯,门却推不开。朱端阳拼命敲,没有人给她开门。徐一鸣正躺在床上,痛苦地辗转反侧,呻吟不止。没有一个人发现,没有一个人救他,他就要昏过去了……慌乱中朱端阳记起自己也有一把钥匙。因为白天上班时徐一鸣都在,晚上他从不准朱端阳来,所以一时竟想不起。门打开了。屋内空寂而冷清,徐一鸣不在。刚才的景象,只不过是朱端阳极度恐惧中的幻觉。她无力地倚靠在墙壁上,不放心地打量着。被褥很凌乱,徐一鸣大概支撑不住,躺下休息过。地面倒很洁净,没有呕吐过的痕迹。她该退出去了。趁徐一鸣还没发现她来过,可她不想走。宁可挨一顿严厉的训斥,她也要亲眼见徐一鸣本人,证明他确实好好活着。不然,她夜里会不安宁。徐一鸣回来了,惊异地扬起眉毛:“出了什么事?”“我是怕你出了什么事……”朱端阳嗫嚅。“我会出什么事?真是乱弹琴!”徐一鸣真的要光火,朱端阳突然抬起头,勇敢地说:“你再也别吃这种要命的罐头了!”徐一鸣的怒火柔弱下去,他感到被人关切的温暖,叹了一口气:“难道真让它们报废?像我今天吃的那筒,也许是汽车失事后,又从雪地里拣出罐头箱,继续运上来的。说不定人已经死了,我们还在吃他的罐头……不试一试,于心不安。”这真是一个残酷而又极真实的推理。朱端阳沉默,她亲历过车祸。现在,再没有什么可呆下去的理由,她却不想走。同样的一间屋子,白天是工作间。严整方正,容不得人想别的。灯光下,变得陌生,象它的主人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真是鬼使神差。朱端阳在这之前,并没有想到要把安门栓的事,告诉徐一鸣。现在竟觉得非告诉他不可,希望他给自己出个主意。好你个安门栓!真看不出还有这许多花花肠子!胆子也太大了。徐一鸣第一个反应,几乎是愤怒已极。紧接着,便是难以言传的复杂情感:妒意、震惊,隐隐还有一点佩服炊事班长的勇气。待听到朱端阳拒绝了安门栓跑出库房,又生出失而复得的快意并重新燃起某种希望。不过,这一切都象疾凤一样迅速逝去了。他记起了自己的诺言。小姑娘既然是正儿八经地向自己讨主意,就该向兄长一样设身处地为她想办法。“这件事你跟谁说过?”略一思忖,他问。“谁也没说。我打算告诉袁科长。”“不要告诉他。这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恨炊事班长。一个人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是很困难的。他为说出那句话,一定想过很久,这是需要勇气的。还有,不论多少年后,直到你有了自己的家,甚至自己的爱人也不要告诉他。没有到过昆仑山的人,不了解这个环境,也许会以为是你的过错。记住我的话。忘记这件事,就象它从未发生过。”朱端阳满怀信赖地点点头第12节军马疫病。马,对于骑兵部队,简直是装甲兵的坦克、水兵的军舰。随着时代的发展,它们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在这偏远的高山雪原,仍有不可比拟的战斗作用。支队建有庞大的军马兽医科。同是看病,军马科属司令部,卫生科属后勤部,于是兽医颇看不上人医。这次不行了,他们的军马化验员因故不在,疫情诊断不明,只有向人医求援。军马所派来接人的栗色军马,象一堵高墙似地停在化验室外。徐一鸣因服变质罐头腹泻不止,身体十分虚弱,头发几乎全白了。他困难地收拾着所需物品,一步三晃地往外走。“我们是人医,不是兽医!看你成什么样子了。”朱端阳心疼地说。“人和马并没有什么原则上的区别,除了马病了不会说话。这就更需要详细全面的检查。”徐一鸣没有丝毫犹豫。“如果一定要去,我去。”朱端阳抢过出诊箱。:徐一鸣迟疑了一下,也就交给了她。真正的军人,需要锻炼。这是一匹极为出色的军马。它激奋地昂着头,瞪着极黑极大的黑眼球,用一种藐视的神情,睥睨着她的女骑手。朱端阳虽会骑马,但骑术并不高明。女兵们平日多只骑步履平稳,专供首长坐乘的走马兜风。象这种高头烈马,令人打怵。军马不耐烦起来。栗子皮一样油滑的皮毛下,一条条肌腱不安分地鼓动着。细韧的蹄腕甩动海碗大的前蹄,将地面击出点点火星。朱端阳提了口气,准备破釜沉舟。刚上前半步,军马一侧脑袋,鼻口喷出两道白烟。她吓得退后了一步。“这不行。光比划不练,你看不出这马性子急?人一踩蹬它就会猛跑。小心脱蹬!”徐一鸣焦躁起来。脱蹬?!端阳吓得一闭眼。真脱了蹬,因为军马通人性,蹬上又有机关,倒不至于象电影《农奴》中那样被活活拖死,但摔个鼻青脸肿算是最轻的了若是脊椎骨被摔断了,闹个一等甲级残废,可就几乎算革命到底了。她央告徐一鸣:“能让马跪下吗?要不,我去搬个凳踩着。”徐一鸣的脸色变得严峻而冷酷起来。搬个凳?你以为军马是骆驼吗?他看都不看朱端阳低声喝道:“闪开!”将皮大衣的前襟往腰两侧专为骑兵定制的挂钩上一别,翻身就要上马。一个军人,即使是女兵,也绝不应该在关键时刻怯懦。朱端阳从蔑视中受到刺激,勇气象暴风一样骤然而至。她抢先跨出一步。粗鲁地推开徐一鸣。因病而衰弱不堪的徐一鸣几乎扑倒。顾不上心疼,朱端阳挽缰纫蹬,飞身上马。粟色马象听到起跑的枪响,朱端阳尚未落鞍,战马的嘶鸣还在耳际回荡,栗色的闪电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外。老马识途,军马更识途。不消几时,便到了军马所。病马很可怜。它们温顺地,用姑娘一样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无限依恋地看着每一个走近它们的军人。需要抽血化验。朱端阳犯难了。给人取血是在耳朵上,给马呢?总不能先用理发推子推掉鬃毛,然后再用刺血针放血吧?其实这是她过虑了。兽医们将马赶入特制的围笼,用长长的铁制注射器,直接从马脖子血管抽血,看着悸人。够用的了!别抽了!朱端阳急得叫。马血不是水。年青的兽医们倒不在乎,好象唯有如此,才能显出对女化验员的敬重。剩下的操作步骤,马和人是完全一样的。结果一出来,朱端阳不禁黯然神伤:马的红血球里都出现了奇怪的核。幸亏是马,还能坚持到现在,若是人,早已无挽救之望了。不想兽医们脸上倒出现了笑容。当然不是那种无忧无虑的笑,而是困境中看见一条生路的宽慰之笑。这是怎么回事?他们难道忽略了这样危险的征兆?女化验员不得不严肃地提醒他们。“哈哈……”兽医们这一次是友好而戏谑地一齐笑了:“人和马到底不一样,马的红血球,天生就有核!”朱端阳也快乐地笑了。军马还有救!她终于用自己的手,在昆仑骑兵支队的历史上,留下了独立的一笔。回程的路,安逸缓慢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