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颗沾满了他掌心汗水的玻璃球,是黑色的。五雨,停了。东方天际出现了一道艳丽的彩红。很窄很硬的色带,分隔得非常清晰,像一把水晶的弓。在这条等级森严的正宗长链之外,不知何时笼罩起一匹宽大薄软的霓,它色谱的排列与主虹恰好相反,彼此间全无界限,毫无原则地互相渲染着,混淆着,像染花了的轻纱,自有朦胧旖旎之美,在云海之上飘浮。“你说张文他们返回来,到底要干什么?”伟白琢磨了半天,对甘平说,“他们会不会是来报恩的?”“这……”这甘平可没想到。几十年来,她耳闻目睹的都是父母居高临下慷慨无偿地援助别人,从未期望过什么回报。伟白想到哪里去了?甘平虽然已经变成了普通老百姓,但她血管里涌动着那种与生俱来的矜傲,却是平民出身的伟白所不能理解的。“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也是咱们的传统美德。张文是山东人,该是最讲义气的。”伟白振振有词。“需要什么,你自己去要吧!”甘平不耐烦地回了一句,开始考虑把脚下这个黑提包藏在哪里合适。“当然不能自己张嘴要了。得用启发诱导式,让他们自己悟到这一点。到时候咱们还得再三推托,保住面子……”伟白有些情不自禁地喋喋唠叨。甘平把帆布包放进写字台下面的大抽屉,想想,觉得不妥,这地方太容易拿到了。她抻出来,踩着凳子,把提包摆在了立柜顶。退后几步一观察,实在太显眼了,又赶忙拽下来。藏在哪儿合适呢?原先舒适安宁的家,现在却处处危机四伏。“这还不好办,看我的。”伟白说起自己娘家保藏贵重物品的方法,接过提包,打开壁橱门,扯出一床旧网套,把提包严严实实裹在里面,又塞进去。关门,加锁。“怎么样?”“不错。”甘平答道,心里却有些嘀咕:倘若进来的贼也是小户人家出身,专晓这种“败絮其外,金玉其中”的策略,岂不毁哉。然而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得由丈夫。“要是自己的钱……”甘平下半句“倒还不会这么担惊受怕”还没出口,伟白眼睛一亮,说:“我也正这么想呢,要是咱们自己的钱,就好喽!”他说着走到壁橱门前,不辞劳苦地将刚裹好的黑提包,又揪了出来。“我倒要看看,这里头有多少钱?”“哗”的一声,那些浅红色的“砖坯”很有弹性地滚落在地,堆积着,够砌一堵小小的墙。“真不少哇?”伟白羡慕地说。谁说吃不到葡萄就说是酸的?!甘平气恼而又不无好笑地看着伟白。“这些用来买彩电。”伟自从中抓出两沓。一沓是一千,他已经数过了。“我们有彩电。”甘平冷淡地说。“太小了。车是越小越好,彩电可跟飞机似的,越大越好。”伟白又抽出两沓:“这些买一台高级组合音响。”“还买什么?”甘平似笑非笑。“这些买录相机。”伟白想了想,狠狠心,又加上两沓,“要买就买台好的。”完后,伟白抬起头在屋里睃视:双缸洗衣机已经不够先进了,新出的全自动洗衣机,从洗到晾,不必湿手。照相机也该更新换代了,记得好像是哪本摄影杂志上登的,最新的美能达——7000型,有五个优先呢。电冰箱是双开门的,还算凑合,但愿市场上近期别出现什么三开门、四开门。等看到儿子的小床,他猛地一拍脑门:怎么能把智力投资给忘了,买一台儿童电脑!对了,还有钢琴,只是听说这是如今最紧俏的商品,恐怕不好买呢。还买什么呢?他冥思苦想着,空调,小汽车,这当然都是大宗,只是咱们房屋的建筑质量差,封闭不严,据说空调好买,电费掏不起。嗨,有这么多钱,还怕电费吗?吃得起饺子就打得起醋?至于小汽车,买来后放哪呢?楼底下的车棚冬不挡风夏不避雨,还不把车给淋坏了……伟白想着,念叨着,像咒语一样呼唤着这些高档消费品,地下的“砖堆”迅速地被码成整齐的阶梯,步步升高……够了!甘平实在看不下去,金钱果真有这么大的魔力,把一个循规蹈矩的政工干事,变得如此疯疯癫癫。她相信自己是清醒的。别的没有,还能没有一身傲骨吗?钱财再多,也是人家的,与你有何相干。她想把伟白从痴迷中拖出来,不由得想起中医的穴位。她和伟白之间有一处禁忌的穴位。“伟白,咱们不是说好要买一条红地毯吗?”红地毯像锋利的针刺使伟白顿然回到现实之中。屋内虽说只有甘平一人,他还是为自己的失态而懊悔,不出声地将钱重新装好锁起。甘平和伟白好像陌生了。天已不早。甘平扎上围裙准备做饭。“吃什么呢?”她仰着脸问伟白。就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世界上所有女人都问过丈夫的话,却把伟白惹恼了:“喝潘冬子的野菜汤!”甘平莞尔一笑,没理他。打开冰箱,倾其所有,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管张文多么有钱,他是叫着姨妈找上门来的。伟白没好气地说:“人家会看上你这桌家常饭?早在外面馆子里吃饱了!”甘平还是一意孤行的烧菜做饭。事情还真叫伟白给说中了。等到很晚,张文和大红才回来,一看满桌饭菜,很有点不好意思,忙解释说为了怕添麻烦,已经在外面吃过了。大红乖巧地帮助甘平收拾桌椅,甜甜地叫着姨妈,气氛才算融洽起来。伟白早早地回屋睡觉,甘平在小屋内加支了一张折叠床,一边铺褥子,一边和大红拉着家常:“你们俩是什么时候结婚的?”“结婚?”大红扑哧一声笑了,“我们没结婚呢。”这笑声的意思有点费解,大概是笑把这种表面的仪式看得太重要了。甘平虽稍有不快,还是做出理解的样子:“先领了结婚证也是一样。”“结婚证也没领。”大红说完,随自哼起一首快乐的流行歌曲。原来他们千里迢迢投宿这里,为的是非法同居!甘平为自己识破了他们的底细而暗自庆幸:幸亏多问了一句话,否则岂不成了教唆犯!也幸亏大红没有心眼,不会撒谎。不然,她怎么解释这件事,二花知道了,该把她当成什么人?想到他俩中午同进一屋更衣时的情景,甘平又生疑惑。转念一想,换换外面穿的罩衣和同床共枕毕竟是有原则区别的。想到这里,她又有点后怕,赶紧抽身出去。“姨妈干吗去?”大红拉住她。“叫你姨夫过来和张文睡这屋。咱俩到那屋去。”“张文夜里打呼噜的声音大极了。别让姨夫受罪了。我已经习惯了。”甘平明白了:他们同居绝非一日半日。不由得光火起来,普天下地方大得很,你们尽可以到外面去“性解放”,不要玷污我清白的门风!看看大红,她又生怜悯:这种事,总是女孩子傻乎乎地吃亏。久未说话的张文,见状插了进来:“姨妈,我与大红真心相爱,我从未欺骗过她。”“姨妈,这是真的。”大红不知如何表白才好。甘平哼了一声,半信半疑:“既是真心,为什么不名正言顺地做合法夫妻?”没想到,张文突然咆哮起来:“你以为我不想跟大红结婚吗?我做梦都想能公开地、名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可我不能够。”张文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成龙吗?”甘平点点头,港台武打明星,大名鼎鼎。“你知道林凤娇吗?”甘平摇摇头。从这以后,张文和甘平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以“你”相称,而很少再称“姨妈”了。这使甘平得到一种解脱,又生出一种淡淡的惆怅,毕竟给人当长辈,有一种心理上的优越感。“林凤娇是台湾金马奖影后。他们相爱多年,都过了三十岁,却迟迟不能结婚,原因只有一个,一结婚,影迷的数量就要大为减少。为了事业,他们必须牺牲自己!”H市的一家个体户商店,难道也算什么事业吗?甘平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你看不起我们的店。”张文冷冷地说,“但它却是我一手开创出来的。我这一辈子,不可能再有比这更大的事业了。这个世界并不公正,也不平等。我的妈妈碰到了你的妈妈,我才有了一个城市户口,为这件事所付出的代价,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闪着绿荧荧的光,甘平又一次想到了狼。“我在大红的店里倾注了我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大红漂亮,大红是店里的活广告。很多人是为了看一眼大红,才到我这个店里买东西的。我不能为了自己,让这块招牌褪了颜色。你尽可以觉得我下作,拿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当赚钱的手段,随便你怎么想。我们是普通百姓。没有权,也没有势,除了自己的力量,我们一无所靠。我得充分利用手头上的任何一点资本。女人结没结婚,这在男人们的心理价值上绝对不同。这是低级趣味,也许到了共产主义男人们就不在乎这一点了。”大红泪水盈盈地看了张文一眼。这目光好像变成了火,灼痛了张文,他突然变了脸,大声吼叫起来:“谁叫你这么美!”甘平起身告辞。还是把这个夜晚更多地留给他们自己吧。六甘振远老早就醒了,硬躺着不起。据说睡眠越来越缩短,是衰老最确凿的证据,他希望别人都发现不了他这个秘密。墙上那一对盛年的男女军人好像在嘲弄地看着他。这是老太婆——甘平的母亲最喜欢的一幅照片。身着军礼服的甘振远年轻而威武,还有一点在他真人身上所不具备的风流倜傥。甘平的母亲十分端庄,尤其是那种尊贵雍容的神态,出自内心,毫无做作。甘振远宁可挂一幅他二十年以后的相片,据说现在的电子计算机有这个本事了。天天看看那样一个老态龙钟行将就木之人,大概心里还好受点儿。老太婆走过来。她并不太老,叫老太婆,显出一种相依为命的亲切。“来,下棋。”她摆开棋盘,很自觉地拿起了黑子。红先黑后,甘振远历来执先。一盘下来,老太婆输了。二盘下来,老太婆又输了。甘振远三盘皆赢,晨起的不快已荡然无存。“我看你有时候在外面给别人支个招,灵得很嘛,怎么总是我的手下败将!”“别人下的都是常法。你这棋是自创的,自然是你最熟了,甘氏象棋嘛。”“我来和姥爷杀一盘。”甘平的小儿子扣扣跑过来。甘振远又习惯性地操起了红子。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知道他执红的真正奥秘:红方的最高指挥官为“帅”,而黑方只是“将”。甘氏象棋的着法委实古怪。刚走了几步,扣扣就大叫起来:“姥爷犯规!你的老帅怎么出城圈了?”“身先士卒呀,要不,怎么能有士气?”“不能这么走,别着马腿呢!”校级少年象棋组的组员,简直气愤填膺了,又一次喊起来。“咱们这棋不别马腿,怎么跳马都行。”老军人谆谆指点着。“象怎么飞过河了?!回去回去!”“不但象能过河,士也能过河。”扣扣委委屈屈地承认这条规则,将自己的象也驱赶过河。“噢,我赢了!老帅被将死喽!”扣扣一推棋盘,欢呼起来。“别着急呀,我还有子呢,不杀到没有一兵一卒,是不能定输赢的。”甘振远一本正经地说。小家伙几乎要指责老家伙玩赖。待清点了一下兵马,发现自己占着优势,便不再说什么,抖擞精神,继续与元帅的“红军”厮杀下去。在几乎是没有任何规则的棋盘上纵横驰骋。扣扣的脑袋瓜里用兵诡谲,几局下来,竟与姥爷胜负各半。老太婆担心了,赶紧把外孙打发出去跟小朋友玩。甘振远却好久没这样高兴了,他神采飞扬,不住念叨着:“棋逢对手,后生可畏,这孩子长大让他当兵去。”他的一生只从事过一种职业,这就是军人。只有一种技艺,这就是战争。他活到近古稀之年,真是一大幸运!军人这个行当,是不大可能长寿的。老而不死,老而不僵,头脑依然清醒,体力依然充沛,他必须干点什么,可他又能干点什么呢?自从离休之后,人们像对待一个挂了彩的伤兵一样,小心翼翼地关心他,照料他。他那颗敏感的心,在感觉温暖的同时,更多地感觉到了屈辱。他下意识地走到写字台前。一册天青色缎面精装的《竹谱》,摊开来摆在那里,旁边有一方歙砚,还有一支不知是什么毫的画笔。砚和笔都是珍品,老朋友送的。就像到谁家串门要给主人的小孩子买糖果,买玩具一样,来看望他的人都带来些文体用品,好像他的余生要改行做文人,或是体育健将似的。他提起笔,在宣纸上画了一道。他画的竹干类似一把军刀。为什么画不好呢?他有些焦躁,迅速地掀动《竹谱》。有了,这里写着画竹之诀窍:“不可太迷,迷则失势。亦不可太缓,缓则凝浊。复不可太肥,肥则俗恶。又不可太瘦,瘦则枯弱,不可太远,不可太近,不可过大,不可过小……”去你的吧!他愤然将笔一扔,这是做画吗?简直是坐牢!他无所用心地踱着,看到走廊的阴凉处养着一盆蚯蚓。粉红色的躯体蠕动着,全然不知道自己要去当鱼食。他不屑于钓鱼。用一个军人的全部心血智慧和毅力,去坐等一条智商很差的鱼,待浮子一动,夸张地把鱼竿呈抛物线样扬起,并且衷心希望有人能目睹这一伟大的时刻,这是军人的耻辱。要不,练练字吧!不!他不练。练字第一条便要临摹,而他一生中最大的特点就是不能容忍攀仿。即使是他打过的败仗,也是创造,不成功的创造罢了。他像困兽一样,在宽敞的厅室中不停地转来转去。电话铃响了。老太婆站在一旁倾听着,却没有去接。这是甘家的规矩,只要甘振远在,便不许旁人接电话。他不能容忍一个上级、下级或同级,在找他的时候,先听到别人,特别是先听到女人的声音。电话铃不耐烦地响着……甘振远提着裤子,从厕所匆匆赶出,顾不得满手是水,迫不及待地抓起了话筒。突如其来的电话,也许会告诉他什么新鲜的消息。“我是甘振远……”他的声音低沉而浑厚,蕴含着焦灼的期待。“爸爸,我是平平……”深知父亲习性的甘平,不忍延长这种折磨他的时间,赶紧称呼他。“二十几年前,妈妈认的那个干女儿的儿子来了,要去看望您们。让不让他去呢?”“让你妈妈来听电话吧!”甘振远有点沮丧地朝妻子示意。甘平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简要说明了几句。“让他们来吧。”妈妈很干脆地回答。老头子一天烦得够呛,让他重温一下权力峰巅时期的盛况未尝不是一件快事。想到这里,她告诉女儿:“明天下午四点,我派车去接你们。”“可是,家里还有用车指标吗?”甘平有些迟疑地问。休干所规定了每家每月用车的公里数,超标之后,是要加价收费的。她知道妈妈喜交际、善应酬,现在已届月底了。“没有了。”妈妈答道。“那……我们还是坐公共汽车回去吧。”“你这孩子,操那么多心干吗?你爸爸就是离休了,也不能叫客人自己走上门来呀?”甘平的妈妈放下电话,心里阵阵悸痛。生活的变迁,已经把甘家的第二代造就得不知孰轻孰重了。甘平也觉得话没说完,这是公用电话,身后排着好几个人,有一个还是自己厂里的。她真希望家里拒绝这次会见,没想到妈妈竟这样兴致勃勃。倘妈妈知道今日的张文远非昔比,她还愿见他们吗?“你放心,水再大,也漫不过桥!”伟白笑她的多虑。但愿如此。“明天到我家去,第一,就说你们是一对合法夫妻;第二,不许提做买卖的事;第三,请大红穿朴素些。”为防万一,甘平不得不再三叮嘱。张文都答应了。七红色的上海牌轿车,在夏时制四点的骄阳中疾驰,像一辆救火车。瘫软的柏油似乎连空气都粘住了,车轮拼命挣脱向前,发出一种热油锅煎炸鸡蛋时的滋啦声。车里没有空调,闷热难当,大红不停地抱怨着。伟白和甘平一声不响。从跨入车门的那一瞬起,他们便放弃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只是甘振远的女儿和女婿了。尽管父亲已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多年养成的习惯,还是使他们缄默。张文双手抱臂,坐在司机旁边,双眼眯着注视前方。由于发动机的烘烤,他比后排座的人更热,连被眼前悬挂的那串绿色的塑料葡萄逗出的口水,也是火辣辣的。但是,在这狭小如火炉般的上海车厢里,他感到比坐在豪华的出租汽车内还要惬意!车子从厂区宿舍大门开出时,不知谁将沉重的铁门虚掩上了。需要有人下车将铁门推开。张文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端住双肩,纹丝不动地坐着——他是甘家请的客人。年轻的现役军人于是松开油门,自己跳下车去推门。望着黄绿色短袖军装背后沁出的汗渍,张文的嘴角露出了若隐若现的笑容。干休所到了。庄重却并不森严的大门。警卫人员正在和颜悦色地劝阻着想进去卖鸡蛋的小贩。火焰般的红色轿车浴进了清凉的绿色世界。和到处兴建的匣式高层公寓相比,一座座独立于绿树与鲜花中的二层小楼,像是扁平的岛屿。但它们正是以对土地毫不吝惜的奢侈,无声地显示着自己的地位与尊严。下车。与司机道谢。邀他到家里共进晚餐,虽说时间还太早。被有礼貌地谢绝。然后说声再见。当着张文等一行人,表演这一套体恤下情的程式,真把甘平窘得够呛。不过一般人是发觉不了她的破绽的。从小打妈妈那儿耳濡目染她早已掌握得很娴熟了。本来掏钱坐车,彼此间已经交割清楚,不必来这么多客套。但有什么办法呢?一走进这座大门,一种往日的习俗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到甘平身上。况且,她从妈妈的电话里也已悟出了良苦的用心,索性做得更像一点儿吧。小保姆出来告诉他们,甘振远夫妇被一位老战友接去看戏,大约要晚上才能回来。张文的心底苦笑了一声:当然,一个曾经差点饿死的乡下小子,尽管是二十年后从几千里外专程来访,也不会比一个“老战友的戏”重要。那项预谋多年的宿愿开始冒出嗖嗖的冷气。“这座楼,都是你家的吗?”张文环顾着问。甘平知道张文是在从交通工具和住房规格上判断着父亲的境遇。虽然妈妈成功地将租车掩饰得像派车,但她却无法扩大自家的住房面积。算了,随他怎么想吧。“这楼是两家合住的,我们在这一侧。”说完和伟白、大红进屋去了。张文独自站在绿树拱成屋顶样的林荫道上,泰然自若地打量着四周。上海车已经给他吃了定心丸。说实话,他想象中的甘家,远比这威凛显赫得多。他既然下了龙宫凤楼都要较量一番的决心,何况如此!仔细巡视之后,他终于有了一点儿遗憾:他盖得起这座楼,却修不成这座厅。厅在二楼,两面是从天花板直到水磨石地面的巨大落地窗,反射着熠熠的阳光,使它像是用水晶建造的。可以想象,每当夜晚灯火闹珊时,它就变成一座飘浮在空中的宫殿。住在里面的人,赏风霜雨雪,与星辰日月为伴,他们裸露胸膛去拥抱自然,他们置身于灿烂的阳光下而无愧无悔,他们把自己生活的断面剖露给社会,又随时可用自己的眼睛去探寻世界。他是无法住这种透明房子的。没有昨天,也没有明天,就是在一帆风顺的今天,他也需要黑暗,需要隐瞒,需要用厚厚的帐幕将自己包裹起来。蓦地,他愣住了。同别人门前遮云蔽日的花木不同,这里是一片明媚的阳光,生长着碧绿的蔬菜。他从未见过如此森然的菜地。所有的埂埝沟垄像刀剁斧劈而成,每一株植物间的距离像用直尺量过一样不差毫厘,每一片菜叶,甚至每一只果实,都长在大致相同的部位上。就连支撑藤蔓的竹竿,一根根都笔直挺拔得像卫士一样端正。它们烙着紫红色星形或菱形的标志——都是从街上买回来的蚊帐竿。这不是菜地,而是一支军队。“嘿!你是什么人?怎么私自闯进我姥爷的菜地?”一个被北温带的阳光晒得像黑人一样的孩子,虎虎有生气地站在他面前。张文已经从甘平家的相片上认识了这孩子。“扣扣,你知道姥爷的菜地怎么种得这么好吗?”“当然知道。不管开不开花,结不结果,只要姥爷觉得它长得不是地方,咔地剪下来就是了。还有一条,嗯……我得保密。”“你喜欢拉小提琴吗?”张文想起那个水泡似的男孩,忍不住问他。“我拉得不好。我最喜欢的是玩。”小家伙坦率得可爱。“你玩过弹球吗?”张文突然充满了被人理解的渴望。“没有球。再说也不会玩。”扣扣失望地说。“我来教你。”张文说着就要在地上扒坑。“别把姥爷的菜碰坏了!”小家伙急得大叫。“走,咱们回家去,我在纸上画给你看。”扣扣的眼睛真像一对又黑又亮的扣子。他趴在沙发上:“讲啊,快讲啊!”张文却沉吟起来。我的童年,这孩子能懂吗?弹球。在平坦的土地上,刨出五个浅浅的圆坑。排列的方式像一个大大的“回”字,四角各一个,中间还有一个坑。弹的时候按着顺序依次进坑,最后进中央那个坑。那个坑有个名字,叫“皇帝坑”。进了这个坑,球还是那个球。身份就不一样了,变成了“皇帝”。这个坑赋予这个球生杀予夺之权,它可以任意去碰撞其它的球。一碰之后,是“警告”,它告诫对手已经遇到了极大的危险,二碰之下,是“锁住”,对方的球从此被禁闭在此,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连逃跑的自由都没有了。第三碰,称为“灭绝”,相当于枪毙,从此被皇帝夺去了生命。球有很多种。那种清亮得像早晨的露珠一样的透明球,叫作“乌灯”。中间嵌着一块菱形彩色玻璃的,叫作“花心”,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去,它都像一片花瓣。最珍贵的要算“白瓷”,奶白色,毫无光泽,像一颗大的死鱼眼睛。但极坚硬,稍有点涩,这更提高了它弹射时的爆发力和准确性。但是,我没有球。虽然一个球只要几分钱。家里弟妹多,实在太穷了。有一天,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球。它通红通红,滚圆滚圆,像是一轮太阳。我揣着它走进弹球的圈子。“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孩子们问我。所谓“假的”,就是玩归玩,输归输,玩完了各自拿着自己的球回家,是一种和平的方式。而“真的”,则带有战争的性质,输了之后,被“灭绝”的球,就得归“皇帝”了。“玩真的。”我坚决地说。于是各自拿出自己的球。我把太阳托在手里。“不跟他玩!他的球是泥捏的!”孩子们一块哄叫起来。我的球是泥捏的。红色的胶泥,淤在深深的冰河之下那种,粘得能拉出丝来。我把它们搓成球,在里面化进了我的唾沫,眼泪,甚至几滴鲜血。不是有意的,我的手恰好被河底的砺石扎破了。现在,它像上了釉一样,发出血红的光。“为什么不和我玩?这不是球吗?”我恶狠狠地说,高擎着我的太阳。不知是我的态度生了效,还是它的确应该算一粒真正的球,他们同意和我玩了。但事先约定,如果他们输了,就将弹球给我;如果我输了,需另找一个正规的球赔给他们。我慨然签订了这个不平等条约。用这颗溶进我血泪的球,我会赢!一定会赢!那天,也许有什么鬼怪附在我的球上。我弹得准极了。一坑、二坑、三坑……像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扯着我的球,它不但长着眼睛而且长了腿,从一个坑毫不犹豫地跳进另一个坑,所向披靡。终于,它越过了龙门,成为“皇帝”,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在距离它不远的地方,有一粒黑色的“花心”,它也刚刚跳过龙门。为了和我的太阳相区别,我把它称为“皇后”。现在,轮到我开打了。我把泥球放在手里。因为不停地磨擦地面,它已经有些发烫。我朝它呵了口气,用眼睛瞄准了皇后。世界消失了。我眼前只有这粒花心。它的心脏是一条很细很弯的黑弧,像一瓣黑色的月牙。我屏住气,用右手食指半节和已经弹得麻木了的拇指盖,将泥球像子弹一样迅猛地弹射出去。中了!又一下,又中了!只剩下最后一击了,片刻之后,黑色的月亮就是我的了!泥球变得像灼热的火球,在我手中微微颤抖,好像自己就要飞出去。我把眼睛眯得只剩下一条极窄的缝,透进的光线刚够照亮太阳和月亮,然后一闭眼,将球送了出去。“啊!”孩子们惊叫出了声。我睁开眼,寻找着我百战百胜的皇帝和它的战利品。我终于看到了它。它碎成七八瓣,喷溅而出的红色粉未,沾满在黑色的月亮上,像是斑斑血迹。地上,有一粒萎黄的苍耳,那是我嵌进泥球的花心,那是我太阳的心脏!按照惯例,皇帝与皇帝交战,三击之后,要测距离。如果相隔不足两柞,首先发动进攻的一方即自取”灭绝”。现在,我的太阳已肝脑涂地,任何测量都没有意义了。黑色的皇后骄傲地立在那里,我必须赔给它的执有者一粒真正的弹球。我跟着卖弹球的老头,虽然兜里没有一分钱。兼收破烂的老头看我跟着他转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就说:“拿东西换也行,有牙膏皮吗?”没有,我们家从不刷牙。“有旧衣服也行。”没有,我穿的已是妈妈用旧衣改的,弟妹们还要拣我的剩。“旧鞋呢?”刚问完,他不吱声了,看见我打着赤脚。但是帐必须还。我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于是,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这些,难道都能讲给扣扣吗?他的眼睛,还不曾见过这世界上的丑恶与贫穷,但愿他永远不要见到吧!扣扣还是一个劲地缠他。张文把兜里的那颗黑弹球送给了他。“像一根黑眉毛。”扣扣小小的手,托着那颗球,仔细端详着。同一粒花心,从不同的角度去看,得到的印象并不一样。已经很晚了,甘振远夫妇还没回来。张文给扣扣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扣扣还是听不够。突然,从楼外传来一阵唰唰的响声,好像有人在拨动树叶。“有贼吗?”张文警觉地站起身来。扣扣在嘴唇上竖起一个手指,示意他别出声。唰唰之声越发清晰了。紧接着,传来陶器盖碰撞的闷哑声,然后是片刻的寂静。声音又复响起,初起舒缓,瞬间急速起来,又渐渐细弱下去。“告诉你,这就是那个秘密。”扣扣神色庄重地说。“这是什么声音?”张文着实琢磨不出。“是姥爷在尿尿呢!”啊?!张文目瞪口呆。扣扣笑话他的大惊小怪:“不尿尿,哪里来的肥料?菜能长得那么好吗?告诉你,姥爷的尿罐就在丝瓜架后面,他每天晚上都去。这件事,就我一个人知道……”张文瘫了。他的一切如意算盘,未曾谋面,就叫老头子这一泡尿给烧黄了。八早餐丰盛极了。菜肴都是昨天预备下的,因为主人看戏,将接风的晚餐变成了早宴。大家却迟迟动不了筷子。一大早,伟白就把他和甘平这次回娘家的礼物——一份最新发出的中央文件,送给了甘振远。休干们级别虽高,看到文件的速度,有时还赶不上伟白这种近水楼台。甘振远如获至宝,老花眼镜加放大镜,趴在写字台上看个没完。扣扣饿得熬不住,吃了点蛋糕,跑出去玩了。大家枯坐着。甘平的母亲,透过二十多年时空的界限,打量着张文。她已经从女儿处得知了张文的近况,但她仍以一种欣赏的态度注视着张文和大红。这颗她二十多年前随手播下的善果,如今已如此昌盛!一个多么强壮的小伙子,还带着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她能感觉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蓬蓬勃勃带着野性的朝气,不禁又有些惋惜地同自己的儿女做着比较:平平太清高,伟白太顺从……她生出一丝妒意,假如没有父母的荫护,和张文他们相比,伟白和平平是要吃亏的!张文也掩饰不住自己探究的目光。这就是他在脑海中曾千百次想象过的恩人加仇人。她不像妈妈描绘过的那样年轻和美好,而是一个带着老态的妇人了。但她自有她不可一世的尊严。她的额头光洁而明亮,全没有自己母亲那种日日夜夜为生活操劳而生出的细小破碎的皱纹,也不像日下渲染的那种女强人,眉宇间聚着原本属于男人们的纵形纹理。尤其是她那种毫不做作的对人赏赐般的关怀,使人不由得生出卑微。张文清醒地意识到了对手的强大,不论自己多么有钱,倘母亲同来,她仍旧会匍伏在这妇人的脚下。甘平的妈妈决定帮助女儿女婿。她可以想见这样一只拥有令人惊愕财富的狼,给正统家教而出的孩子精神上物质上多么深重的压抑。甘振远不许她给子女金钱,怕他们变“修”变懒,她时而偷着接济他们一下,女儿多半拒绝。就是收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管不了多大事。她知道甘振远的心事,他愿在身后拿出一笔相当数目的党费,最后要一次强。钱是老头子自己挣来的,她不想拗他的意。但她的儿女完全不必被金钱所压倒。她的双手几乎从未进行过赤裸棵的金钱交易,她的一生,不是依然富足而轻松吗?二花母子得以从那样的劣境中解脱出来,她从未花费过哪怕是一分钱的硬币,甚至连念头都不曾转过。无论张文将来有多少财产,他都无力改变这段历史。世界上有比金钱更为强大的东西!想到这里,她以长辈人的和蔼与慈祥问道:“你妈妈好吗?”预料中的忆旧开始了。张文在心中冷笑着。他收起脸上谦恭的神情,变得阴骛而冷酷。从现在开始,他要为母亲二十多年无望的冤屈,为他自己悲惨的童年,甚至为与他有仇的继父——复仇!你们听过人肉抽打人肉的声音吗?干瘪得像纸一样的颜面,坚硬得像挫一样的掌指,接触在一起,一次又一次,像两条松紧不同的布带,抽打着,拧绞着,发出一阵阵忽而暗哑忽而尖锐的唿哨。这是我的继父在打我的母亲。这声音,是我童年永不更换的催眠曲。墙上挂着继父的奖状。我真不明白,一个在外面备受称赞的男人,怎么能如此虐待我可怜的妈妈。而在每一次惨重的殴打之后,妈妈都变得格外平和,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安宁,好像皮肉上惨烈的疼痛倒是她所需求的。终于,我明白了。我至今感谢我一生唯一的一次偷盗。它使我一夜之间长大成人。我从家里偷了一毛钱。正拿的时候,被妈妈看见了,她含着泪闭上了眼睛。我用这钱买了弹球,还给小朋友。当时父亲还在部队,铮的钱并不算少,但给妈妈的钱极少,而且每一分钱的开销他都要知道。他举着拳头盘问妈妈,妈妈一口咬定是她丢了。我承认了自己犯下的罪恶,求他饶了妈妈。他毫不理睬,照旧极其残暴地打了妈妈一顿,然后朝我挥起已经红得像火炭似的巴掌:“还有你!小兔崽子,要是没有你,我怎么会到这个鬼地方,落到这种地步!”“不许你……打文文……”妈妈的头,已经涨大到我陌生的地步,眼睛也被封住看不见了,但她仍然张开双臂,护着我。继父虽然常常对妈妈逞凶,却很少碰我。也许在他最后保存的良知里,知道我是无辜的。这一次的反常,我后来才知道,他因为作风问题,被从部队清除出去,还受了十分严厉的处分。妈妈这种极轻微的反抗,激得继父左右开弓,像抽一个悬挂在半空中的乒乓球一样,毒打妈妈。妈妈木然地站着,没有眼泪,也没有痛苦,像一座没有生命的蜡像。“我告诉亲妈去……”这是妈妈实在捱不住时,所说出的唯一一句话。“告去!告去!”继父歇斯底里地怪笑着,“你算什么东西?她把你这个没人要的货塞到我这里,早把你忘光了!她设下计谋坑我,找她报仇我没这个胆量,我可以打你……”一阵挟风的掌声又呼呼而下。“你胡说!这是我姥姥刚给我妈寄来的照片。”我像拿着一道救我母子脱苦海的护身符。“文文,给我!”妈妈急得直叫。��从不与她多说一句话。每天清晨,当她跨入化验室开始上班,她的桌子上已经摊开一本书,翻开处就是今天要讲述的内容。徐一鸣讲课的方式很古怪,他不是面向朱端阳,而是背对着她,坐在窗下自己的铁制办公桌前。那种桌子很凉很滑,不好用,但昆仑山部队因铁桌可折叠,易运输,都使用这种营具。朱端阳面对着徐一鸣的后脑勺听课。如果有病人走进来要求化验,会看到化验员和他年看的女助手,一顺溜坐在各自的桌前,距离相当远,像教室里第一排同最后一排的学生。至于化验项目,简单的,由朱端阳操作;复杂的,由徐一鸣教她操作。当然,这个比例在不同变换着,朱端阳不断有所长进。对着人的后脑勺,特别是一个花白的后脑勺交谈,是件枯燥的事情。看不见表情,也看不见眼神,只能从语调中去揣摸对方的喜怒哀乐。偏巧徐一鸣又是一种很沉稳的男低音,讲述的又是极呆板的医学知识,极少抑扬顿挫的变化。有时听得乏味,又不敢走神,朱端阳便做些鬼脸自娱,甚至开始研究师傅的后脑勺。徐一鸣的脑袋上长着三个旋。“一旋傻,二旋愣,三旋打架不要命。”朱端阳没见过徐一鸣打架,不知道他是否很骁勇。只是怀疑这三旋之中,有一个是眼睛。因为每逢此时,徐一鸣便宣布休息,给她一个松弛的机会第05节朱端阳趁机溜到炊事班,去察看中午吃什么饭。所有的女兵都馋。也许是她们的胃比男人小,需要更精致的营养;也许是她们借此显示出某种优越与妩媚。反正,女兵馋。炊事班是军队里最有人情味家庭味的地方。蒸馒头的热气,爆葱花时的油烟,都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家,想起妈妈。炊事班长安门栓正在修理汽油炉子。昆仑山上燃料奇缺,除了取暖用焦炭外,做饭烧水一律用汽油。这玩艺摆弄起来,有时是很危险的。“你离远些,我要点火蒸馍了。”安门栓抬起他因为小时候缺钙而四棱见角的大脑袋,看也不看朱端阳,好像自己同自己说话。周围没有第三个人。朱端阳顺从地退后一步。轰的一声,汽油炉子像爆炸似地燃烧起来,庞大的立式高压锅被辉映得通红。锅盖上一道道旋紧的螺栓,像一只只警觉竖起的耳朵。压力表上的红色指针,缓慢地开始移动。朱端阳真没想到,每天吃下去的馒头,竟是这么惊险地制造出来的。复杂得似乎比学化验还难!”她不由得佩服起操纵这一切的炊事班长。“你真了不起!”她由衷地赞叹道。不想一回头,安门栓竟浑身是火。原来他刚才修炉子时,身上脸上溅了些汽油,此刻竟一起着了。朱端阳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安门栓不慌不忙地抓起白布围裙,头上脸上抹了几把,那无源的火,就都熄灭了。“我给你抹点药吧?”朱端阳关切地说。安门栓的皮肉虽无大伤,但表皮被灸得通红,一定是很疼的。“不用。常事。”安门栓不在意地说。昆仑山上的火头军,较之其它兵种的炊事班,要辛苦得多。用汽油桶做成简易的水车,每天要像驾辕的牛一样,拉着到冰河中汲水。在结满冰碴的水中洗脱水菜,更是餐餐必行的功课。高原缺氧,人们的每一举手投足,都要付出较平原艰辛得多的努力,肠胃却又变得格外挑剔。哪一顿饭做不好,都会引起怨声载道。使用高压锅做饭,更是一绝。你知道怎么用高压锅压面条吗?需在冷水下面时,就浇上一勺菜油,面条才能不酥不烂,你知道怎么样才能把木板一样粗糙的野驴肉燉烂吗?得到男厕所后山墙外,刮下些粉白的硝来渍肉……只是这个办法,安门栓没公开过。部队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城里兵也许受不了这行之有效立竿见影的法子。其实,这“人中白”也是一味中药呢!因为炊事班是苦中之苦,反倒成了一块风水宝地。年青有为的参谋干事助理员,竟有相当一个多数,是从这里走出去的,所以,看起来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颇有几个有头脸的战友。对他们的调动,升迁,安门栓总是淡然处之、绝无攀比跳槽之意。他很安心,任劳任怨,于是入党,受嘉奖,当军区级的学毛著标兵。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个字不识,当不了官。虽然这年头也有文盲当司务长的,但要光凭脑子记住那么多往来帐目,他不行。再说,在炊事班,他自有人所不知的乐趣。在库房里,当他从面粉袋垛成的甬道里走过时,当他把整麻包的大米压在自己脊梁上的时候,都能感到一种沉重的充实感,好像心房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被粮食胀满了,自己是那样的富有。他的爷爷,他的老爷爷,太老爷爷……哪一个见过这许多粮食?还都是精米白面哪!除此之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比如这帮子新上山的女兵吧!安门栓知道这是支队近来最热门的话题。小伙子们议论她们时神采飞扬,以至于不理睬炊事班长燉好的大块羊肉。虽然女兵们每天从安门栓的勺把前过三次,安门栓从不拿正眼瞅她们。她们像是电影里年画上的人物。来自他完全陌生的另一个世界。他家乡的女子们.哪能这样同男人们平起平坐,也穿二尺半呢!别人想不通他,他更想不通别人。像这个朱端阳吧,安门栓知道年青的军官们怎么评论她。身材多么细巧,眼睛多么招人,嘴巴多么俏皮……要知道在饭桌上你可以知道军队最机密的情报。安门栓颇不以为然:一柞半细的腰。养得出孩子来吗?纵是养出了,青石板一样平整的胸脯子,养得活月娃子吗?说到嘴俏皮,便更要不得了。女人家,要紧的是干活,嘴哑是福份呢!安门栓在转这些很肉欲的念头时,并没有多看朱端阳一眼。他手脚不停地忙活着,直到将案板拾掇得干干净净。绝没有亵渎谁的意思。朱端阳自然浑然不觉,凑近去问:“今天晚上吃什么呀?”中饭还没吃,她已经惦记上晚饭了。大概因为伶俐的小姑娘早已用余光侦察出了午饭的内容——馒头脱水菜,引不起什么食欲,只好把希望向下寄托下。安门栓顿时来了情绪。炊事班长宣布食谱时的自我感觉,几乎同统帅宣布他的进军令:“今晚上改善伙食——红烧羊肉!”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朱端阳吐了一口唾沫:“我不吃羊肉。”“你不吃——羊肉?”安门栓颇感惊异。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竟有人不吃羊肉!羊肉可是多么滋补的吃食!乡下人过年,能吃上羊肉泡馍,便是大造化了。这女子,该不是在诳人吧?“真不吃?”他很严肃地追问。“真不吃。”朱端阳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像是装的。连她自己也想不通,看起来挺美丽的羊羔,是用什么办法,把挺好闻的青草味变成那么一股惹人呕吐的腥膻。她是真不能吃。小时候吃了一家什么顺的涮羊肉,还没走出饭庄大门,浑身就起满蚧皮一样的风团,痛痒难熬。从此,父母便连羊肉味也不敢让她闻了。炊事班长犯难了,不管吃饭的人品质好坏,也不管挑食的理由多么离奇古怪,真要有人哪顿吃不上饭,安门栓于心不安。“朱端阳,好像今天不是你帮厨吧?”徐一鸣身穿白色工作服走过来,双手抱着肩,冷冷地说。不好!出来溜达的时间太长,师傅找来了,朱端阳悻悻地往回走,徐一鸣拉开距离尾随其后,像在押解一名犯人。继续讲课。为弥补刚才的过失,朱端阳再不敢分心。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胳膊时拱开门,两手端着一大碗肉走进来。“你不吃羊肉,这是单给你炒下的。趁热吃吧!”是猪肉。寸把厚的肉膘上有猪毛,一块肉皮上还留有杀猪检验时盖下的紫蓝色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