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怎么就这么不同!不是都让一个家谱上的“梁”字吗!不怪天不怪地,都怪自己的老爹爹,想当年,怎么不争着抢着去当红军!这次回家,小髻详详细细问了个明白。都是一个爷爷所生,为什么阿宁姐就能住在城里上大学,而她梁小髻只能给城里人当保姆?“你们的土地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粮食哪里来?红军给的。你们的衣服哪里来?也是红军给的!现在红军要扩充,你们不当,谁当?!是好儿郎,就要踊跃当红军!”一个穿着灰布军服的人,站在碾盘的石碗子上,跺着脚宣传。磕巴老棺有两个儿子。知恩必报,他至少得让一个儿子去当红军。老棺喜欢红军分田地,可他不喜欢让儿子去当红军。分了田地,正该好好种,儿子走了,田地还有什么用!这话却是说不出口的。“我去当你们红军,行不行?”磕巴老倌问。“父子都当红军,当然好!”碾盘上的红军鼓掌。磕巴老棺知道搞错了。他原本是说自己去儿子就不去了。这回更了不得台了。“伢子,你们哪个去?想想好,莫说爹偏着哪个向着那个。队伍上吃得好些。可弄不好,枪子也就啃掉脑壳了。两丁抽一,必得去一个,爹也护不住,你们自个定吧。”“兄弟比我孝顺,比我伶俐,留在家里侍奉父母吧。二讶子,听爹娘的话,我走了。”大哥刹刹腰里的草绳,预备从此去当红军。大讶子已经走出去老远了,磕巴老倌突然一拍二讶子后脑:“快走,将你哥哥换回来。莫怪爹心狠,他终是比你多吃了二年饭,下地顶个人用了。若打死了,岂不更可惜!你去后,仗打起要躲闪在人后。你个子小,也许枪子碰不着。”二讶子懂事地眨眨眼,撅起屁股跑了。“回来!”老倌瓮声瓮气地在后面唤。二讶子转回来,抹了一把鼻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惹得爹爹生气了。磕巴老倌阴沉着脸,摸索着从腰里解下一根被汗水浸得污亮的布带子:“这根鸡肠带,你拿去系在肚上。吃饭时要松些,赶路时要紧些………”二讶子很高兴。穷人家里只有主事人,才能享有一根布腰带。磕巴老倌提着裤子,看着二讶子跑远。多少年后,二讶子还在后悔,怎么没有再回一次头,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亲爹!“你是说,爹就死在这青崖下?”肩上缀着金牌牌的军人,向面庞苍老得较当年磕巴老倌还甚的大伢子。“方圆几十里,可还有第二座青崖?!”大伢子瓮声瓮气地回答,声音也一如当年的磕巴老倌。青崖笔直峭立,高耸人天。其下十米以内,嵌着永远刷洗不去的血迹,红军走后,白匪用烈士们的血,曾将青崖涂得一片血红。“这上……也有爹的……血?”扛金牌牌的军人颤栗着问。久经沙场,他的眼睛却不敢去看青崖。“爹倒是至死没流一滴血的。”大伢子平静地说,几十年从青崖下走,有多少泪也流光了。磕巴老倌是以“通匪”的罪名被点了“天灯”的。十个手指被蘸滴麻油的棉条裹紧,然后同时点燃,明晃晃的,直到所有的血和膏脂燃尽。“爹临死前,可留下了什么话?”就是做到了将军,二伢子也还像最普通的孝子,苦苦地寻求着爹在这世上最后的遗愿。“当时我也不在。是爹让我躲出去了。听人说爹临死还在喊你的名字。”那是哪一瞬?是在行军还是打仗?怎么自己就没一点感应!二伢子深深地懊悔着,觉得对爹爹之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面向青崖,扑通一声跪下了,草绿色的呢军裤,沾上两团圆圆的黄土疤,像是打了两块补丁。“兄弟,这次走了,何时再回来?”大伢子扶着专送弟弟进山来的吉普车门,怅怅地问。面对着同父亲当年一模一样的眼神,二伢子不能撒谎。他扭过脸去:“哥哥,我再不回来了。”是啊,除了这山川和童年,两兄弟再没有什么共同的东西了。也并非是二伢子寡情。自打他回来之后,小小的山村就没断了哭声。那一年“扩红”走了三十人,就活着回来了他一个。“哥哥、嫂子,以后到我那里耍去吧。”二伢子走了,膝盖上还带着那两蛇黄土印印。大伢子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权威的男人。大伢子的媳妇进了城,回来后成了村里最有见识的女人。然而,年代久远,庭院又深,关系就濒渐疏淡下来。最后,竟连谁家有几个孩子,都是做什么的,也搞不清了。一代血缘,就这样慢慢暗淡了。这些年,农村是比以前富了,可小髻他们那儿不富。他们是老区。什么叫老区?就是旧社会三不管的穷困边远地区,首先爆发革命的地方。革命爆发了,革命又走了。待到革命又回来的时候,那地方依旧穷因边远,依旧三不管。阿宁姐来信问谁愿意帮她带孩子,别人还在犹豫,乡下人宁愿饿死在自家炕头,也不愿出去侍候人家。小髻却铁了心要去。她要去见识另一种生活。小髻现在过的算是什么生活呢?她的吃穿住都同阿宁姐一样,但骨子里是不一样的。社会像一幢有着许多层的楼房,你还没出生,你的那个房间就预订在那里了。你想走进另一间屋子,你想登上另一层台阶,到哪里去找钥匙呢?爷爷呀爷爷!你能告诉小髻该怎么办吗?十五阿宁对小髻的事,陷入极度的矛盾之中。“姐,我哪天把田国兴领到咱家来,你和姐夫帮我拿个主意,看这个事到是成还是不成?”小髻不只一次说过这个话,声调几近哀求。她现在是一条失了舵的小船,连自己都不知道该驶向何方。“我看还是暂时别领来看的好。小髻,你在北京没别的亲人,我一出面,就等于是家里人认可了。将来万一有其它想法,就没回旋的余地了。”阿宁斟酌着说。小髻默默地点点头,阿宁姐不愿为她负责任。这也不能全怪阿宁。她希望有个人能拴住小髻的心。至于那个残疾人到底好不好,适宜不适宜作小髻的终生伴侣,这阿宁管不着。也不想管,不能管。每个人的口味都不同,你认为完全不可能的事,别人也许以为天经地义。市面上再丑的花布都有人买,起码它的设计者就以为很美。真见了那个跛子,她说什么?说赞同?小髻的父母不在,她作为亲亲近近的堂姐,说话是有份量的。真促成了这件事,她就得负责任。小髻今天为了户口的事,可以容忍跛子的瘸腿,将来有了户口,也许要埋怨今天支持过这件事的人。谁愿意一辈子落埋怨?小髻的父母将来知道好端端的女儿找了个残疾人,会不会迁怒于阿宁?要是没有她的费费,一切都不会发生。再有,还有自己父母那一头,父亲若是动了手足之情,没准会认为我阿宁亏待了堂妹。这些还都是从我们这边考虑。若是田家母子对小髻不好,她孤苦零仃一人,也许会半夜三更披头散发来找阿宁解围,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她娘家的人,阿宁得给她撑腰出气……罢!罢!梁阿宁何等机灵的一个计算机程序设计工程师,哪会让自己搅进这种无头官司中去!还剩下一种表态,就是反对。那更使不得了。也许否决票前脚投出,后脚小髻就打起背包离开北京。一个廉价而优质的劳动力就此消失,她和沈建树又陷进无休无止的忙乱与痛苦之中,费费已经逼近三岁,就要能进入全托的幼儿园了。百尺竿头,还需更进一步。她不能功亏一篑。让田国兴这盏不明不暗的灯,在远处闪耀吧。阿宁和她家庭的安宁秩序就有保障。为此,不论小髻怎样把她和田国兴交往的枝枝蔓蔓都讲给堂姐,希望见多识广的姐姐为她拿个主意,阿宁还是矜持地微笑着,细心地倾听着,却从不明确表态。要说阿宁对小髻的事一点不关心,绝对是冤枉,她于细微之处审慎地观察着。起码不能让小髻上当受骗。不但于天理良心上说不过去,就是将来在爸爸面前,也交代不过去。当妈妈的,自有她的调查手段。费费已经长成了个漂亮的男孩子。然而不知是“贵人语迟”还是男孩天生嘴笨,他喜欢跑跑跳跳,却并不怎样爱说话。不过阿宁坚信自己的儿子聪明而早慧。“费费,告诉妈妈,小髻姨姨常带你到哪去玩呀?”阿宁循循善诱。小髻每次外出都领着费费。虽说阿宁说过,要是她跟国兴逛公园或是轧马路,就提前打个招呼,阿宁自己回家带费费。但小髻从未利用过这种优惠。今天是阿宁再三劝说,小髻才独自出去。“这边……还有那边……”费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看来逛的地方还挺不少呢!“是姨姨和你两个人,还是有其它的人?”阿宁继续扩大战果。“姨姨……费费……还有叔叔、奶奶……”怎么还有个奶奶?噢,是那个无处不在的田大妈!儿子谈对象,她跟着掺和什么呢?阿宁不解。“叔叔是这样走路的……”费费突然说出一句如此长而完整的话,也许是妈妈郑重其事的态度,使他的记忆力如此活跃。看一个圆滚滚的男孩子,挥舞着胖乎乎的手脚,学一个跛子走路,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费费还没有左和右的概念,他一会儿这只脚颠簸一下,一会那只脚缩短一下,跌跌撞撞,像一个小醉鬼。阿宁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初衷,惊叹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精彩的模仿才能。沈建树恰好走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不由分说走过去,在费费白白嫩嫩的屁服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费费被这莫名其妙的突然打击,连吓带疼惹得哇哇直哭。“你手怎么这么重!他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阿宁像被火烫了手指尖一样,惊呼起来。“小孩子不懂,大人也不懂吗?”一向斯文的沈建树,破例地大声斥责。“走!费费。不理爸爸,跟妈妈下楼玩去。”女人终究是女人。一看丈夫真发了脾气,加上自己又确实不占理,阿宁讪讪地给自己找着台阶,揩干净费费的眼泪。又是一个春天了。到处是拔地而起的高层建筑。房屋也像日新月异的人类一样,越是年轻的,身材越高,高楼大厦压抑着低矮的四合院,城市在发达中透露出古老。道路笔直,新漆的人行横道斑马线,像早晨买的豆浆一样洁白湿润。费费早已忘记了刚才的悲剧,在马路边的墙缝里,细心地抠着刚泛绿的嫩草。大概心里还在奇怪:远远地看到那么多绿色,怎么跑近了,就看不到了?看着日渐长大的孩子,阿宁的心绪像被温热的熨斗熨过一样,渐渐舒展开来。费费上幼儿园的事,已经基本联系妥了。她不可能再要一个孩子。这就是说,作为一个知识女性,她一生中最艰难困顿的一片沼泽地,业已接近尾声。将来她会以沉重却又充满自豪的口吻谈到她生命的这一段历程。革命生产两不误,既有一个足可骄人的儿子,又有毫不示弱的专业成就,她应该满足了。平心而论,她该感谢小髻。突然,一行奇怪的队伍,吸引了她的视线。最前方,是一个裹着半大解放脚的老太太。她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提包。面露喜色,目光中又颇有几分焦灼,她好像负有引导的使命,颠颠地往前走,不时又频频回头,或者干脆往回走两步,伸出手去想搀扶什么人,又始终没有人把手递给她。在她后面,走着一个残疾青年。他向前看看,又向后看看,然后谁也不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全身肌肉,尽量使自己走动的姿势接近正常。然而正是这种努力,使他格外突出于人流之中,不像是一个人在行走,而像一只受伤的鸟在向前顽强扑动。最后面,是一个身材颀长,步履矫健的女孩子。她本该走在最前面的,此刻却落在最后。若不是老妇人和残疾青年频频回顾的目光,像挣不断的丝线一样牵引着路人的视野,没有人能判断出他们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春天风大,虽然这一阵风势平稳,女孩子还是用一条细密的白纱巾将自己的头脸包裹起来。透过依稀透明的纱孔,看得见她粉红色的脸庞,像晶莹剔透的石榴子,光彩照人。梁阿宁自然知道这是谁。也许应该佯装不曾认出,以维持她的既定方针?也许还是打个招呼,迟早大家总要见面?还没等她分析权衡出其中利弊,正在墙边挖土的沈费费猛一回头,立刻欢快地大叫起来:“姨姨——叔叔——田奶奶——”小髻同田大妈一家上街时,总是低着头,仿佛在寻找一件丢失的宝贝。她发现了阿宁,立刻快步跑了过来。田国兴稍一愣怔,也迅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他积蓄起力量,一拐一瘸地尽快调转方向,朝阿宁颠簸而来。梁阿宁看到了两双完全不同的腿。粱小髻笔直的筒裤像黑色的琴键,均匀而有力地敲击着路面,修长而挺拔。田国兴的腿扭曲而皱缩,像一片被虫蛀过又被虫蛹绣成茧团的枯叶……两双腿同时向她走来,彼此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十六费费就要上幼儿园了。费费是大孩子了,两年前领费费打秋千时,他还吓得直哭,现在已经能很适如其发地利用惯性。用胖屁股使座椅式的秋千飞得高些。带了几年的孩子,就要分手,小髻感到淡淡的惆怅。费费走了,她也该走了。又是一年春飞柳絮的时节了。小髻随手捡了一枝杨花。耳坠一样的花束垂在手腕上,小髻从绿色的花粒绽口处,扯出银白色的花絮,用指一碾,扬絮扇面似地散开,闪出缕缕丝丝的银光。她顺手撒了出去,杨花乘着温吞吞的和风,小伞样地飞舞起来。小髻用目光追踪着它们,想知道它们究竟落往何处。无着无落的杨花,不慌不忙地飘荡着,混淆在飞絮之中,看不出哪一朵,是小髻放出去的了。嫁人的事,怎么也该定了。费费上了幼儿园,小髻就该走了。阿宁姐不会撵她,可她也不能老住着啊!妈妈又来信了,催问她说过的那个大学生的对象,究竟谈的怎么样了。姐姐已经跟她算清了工钱。从下个月起,她愿意住着还行,只是不付给保姆费了。在见过田国兴之后,阿宁姐郑重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认为小髻同国兴不适宜。小髻不会幸福。阿宁这一次完全是公正而客观的。她竭力不让费费的事干扰自己的判断:费费就要上幼儿园,该为小髻想一想了。她确实为小堂妹感到深深的惋惜和不平:一条健全的腿和一张薄薄的户籍纸片,究竟孰轻孰重?人难道不是最可宝贵的吗?沈建树阴郁地沉默着,始终一言不发。工作不顺利,调动无头绪。对于自己无法操纵的局面,说话又有什么意义?谁的话都听过了,只是没听过费费的意见。小髻觉得这是个大疏忽,有谁比费费更了解这其中的一切,又不带丝毫偏见呢!“费费,有件事,姨姨不知道该怎么办,你帮姨拿个主意吧?”男女工程师的高贵结晶——沈费费,不情愿地看着秋千被他的姨姨拽停,瞪着黑玛瑙一样透澈的眼睛,像是人世间的精灵。“你认识跛叔叔吗?””认识,就是走路一拐一拐。他们家还有个老奶奶的跛叔叔吗?”“是。就是他。你说姨姨是到他家去,还是回自己家去?”“姨姨哪都不去。姨姨就住在费费家。”“那不成。费费家不是姨姨的家。姨姨得走了。”“不走不成吗?”“真的。不成。”于是沈费费像成年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小髻心里一热,紧紧搂住费费,亲着他的眼睛,又亲着他的嘴。“不,姨姨不能走。姨姨总跟费费在一起。”小家伙又变卦了。“这不可能,费费……姨姨也愿意,可是,不行……姨姨得走了,姨姨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可是费费,你还没告诉姨姨,姨姨到哪儿去呢?”费费沉思着。谁说孩子不会沉思?只是没有人征询过他们的意见罢了。这是真正的男子汉的沉思,他将决定他美丽的小髻姨姨一生的命运。小髻紧张地等待着,等待命运之神的昭示,眼睛里不由自主地盈满了眼泪。她仰起脸,不愿让费费看到自己的泪水。天上有一轮太阳。哭的时候不要看太阳。为什么不要看太阳?太阳会刺伤了你的眼。这是妈妈的话。妈妈你错了。隔了泪水的太阳不那么耀眼。它毛茸茸的,水凌凌的,像一朵纸剪的白花……小髻任泪水沿着面庞横流,像是一张盛满了水珠的荷叶,蓦的,奇迹出现了,眼前现出一道五彩的虹……泪水中的虹,格外鲜艳。小髻长大了。周围这么多老师,教她读懂了城市这本书。城市是什么,不就是许多人聚在一起吗!不管什么人,只要走进来,就休想把他赶走。小髻不再寄希望于那屈死的爷爷了。让爷爷的灵魂安息,自己的路要自己走。要是没有五十年前的那根鸡肠带,阿宁姐不也在乡下,也许名叫盆呀碗呀的,也说不定。叔叔当年付了血和命的代价,小髻也应该付出代价。只是这代价,对一个姑娘来说,太昂贵了。小髻便需格外慎重。田大妈给小髻买了那么多衣物。小髻穿起来便一阵心酸,大妈,你不觉得小髻穿得越好,越显出和你的儿子不般配吗?田国兴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愿意领着小髻去。小髻是他的光荣,他的骄傲。跤毒瞎狠,残疾人被这世界欺负得怕了,当他享有一双健全的腿时,他愿意全世界都看到他俩。小髻的心在痛苦的沸水和希望的渴求中,像涮羊肉片一样交替滚着。田国兴不是坏人,但她忍受不了世人投来的目光。每次外出,她都要拉上田大妈,有可能的话,还要抱上费费,在她内心深处,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希望田国兴不要活得太长久。当然,他病了,她会端屎端尿侍候他。小髻不是忘恩负义的人,只求他故去后,给小髻留几年堂堂正正做人的时间。想得太远了。“姨姨,我想出来了。”费费的眉头聚着极细小的纹络。“你说吧,姨姨听着呢。”小髻漫声应着。“到跛叔叔家。”费费想起来了,跛叔叔给他买过一辆小坦克。“哦。是吗?”小髻摸了摸费费的头,“费费真乖。”就这么定了吧!真想不到,在紫花布幔里想了无数个晚上的难题,解决起来这么容易!早怎么没想到呢?十七小髻出嫁了。好一个富丽堂皇的婚礼!小髻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是田大妈要大事操办的,她要把多年的积蓄,在这一天像淌海水一样地花出去。让衔坊四邻看看,让早死的老头子在阴间也跟着热闹风光一下,田大妈一手拉扯大了儿子,又给他娶了一个多么标致的俊媳妇!两家原本相隔不远,却一定要租来的车从绕行大半个北京城。田国兴自然是喜气洋洋,不管从哪方面说,今天都是他一生中辉煌的日子。他那颗敏感的心,极力去揣摩小髻的心事,却得不出个所以然。迎新娘的轿车到了。这座知识分子聚居的楼房,还从没这样热闹过。田家找来帮忙的人,将汽水瓶样的爆仗,燃得震耳欲聋。破碎的纸屑像肮脏的雪片,裹着呛人的火药气,自空中层层落下。人们纷纷从窗户探身张望。新嫁娘走出来了。阳光顿时为之逊色。小髻穿着一领金红色的丝绒旗袍,满身的银饰片像鱼鳞一样闪闪发光。外披一袭洁白的婿纱在微风中摇曳荡漾。她的脸色安详而沉静,鬓角别着一朵极小的红绒花,很熨贴,很牢靠,像始从头发里长出来的。“你妈妈怎么还没到?”阿宁着急地问。说好了请小髻的母亲来参加婚礼的。这么大的事,阿宁要办得牢靠些。“妈妈要过几天对能来呢。我告诉她结婚的正日子,还没到。”小髻谦恭地垂下眼帘,希望阿宁姐能原谅她这最后一次说谎,待妈妈来时,一切都已做成熟饭了。阿宁什么也没说,不是雇主与保姆的关系了,都是同宗姐妹,婚姻是自觉自愿的事情,她又能说什么呢!抛开一切恩恩怨怨,阿宁又一次打量盛装的小堂妹,心里一阵凄凉。就在昨天,她还同田大妈进行过一场颇不愉快的谈话。“您什么时候能给小髻办上户口呢?”阿宁不放心地问。“上上下下、都打点齐了。一年以后,我就给她办。”田大妈胸有成竹地说。“怎么要等那么长时间?”阿宁一惊,该不是这颇有心术的女人,在哄骗小髻吧?“急什么呢?您是个明白人,我也就把丑话说在前头了。等小髻跟国兴有了孩子,我抱上了孙子,这户口,我就是非办不可了。我不心疼媳妇,还心疼孙子呢!在这之前,我宁可从自由市场给她买高价粮,户口也是不能办的。要不然鸡飞蛋打,我找谁去?”田大妈有板有眼地说。阿宁无以对答。汽车鸣着喇叭。娘家人应该上车了。“建树,你一个人陪陪小髻吧。我有点不舒服。”想到一会婚礼上将要出现的情形,那个较小髻要矮半头的瘦弱的残疾人……“这合适吗?”沈建树迟疑着。说实话,他也不想去。“我真不知道在这样的婚宴上,该说点什么。”阿宁忧郁地说。沈建树上了车。这是他能给予小髻的最后的帮助。阿宁疲惫地推开自家的门。屋内显得空荡而陌生。小髻是个勤快人,临走前,将屋内该洗的洗,该唰的涮,一切陈设恢复到她未住进时的样子。一切的一切,都同原来一样,只是墙角多了那幅紫花布幔帐。天不早了,该去幼儿园接费费了。费费回来,不见了他的小髻姨姨,也许会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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