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的嘴很像姐姐,薄而棱角分明,并不难看,却总叫人觉得不可亲。费费这阵听话,小髻正好安心听课。不想,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会是谁呢?小髻凭着女人的敏感,立即断定这是姐姐。她迅即扫了一眼四周,房间很整洁,费费浑身上下也收拾得很干净,就是厨房里还泡着一个碗。那是给费费蒸完蛋羹的碗,不泡很难洗。这该算不了什么吧,阿宁姐也常这样做的。“下面,请同学们把书翻到第九十页……”一个温和的女中音,打断了小髻的忙碌。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小髻赶紧走过去,啪地把电视关上,把罩子蒙好。“有份资料忘记带了,只好跑回来一趟。”阿宁面色有些发红,对小髻解释。这是姐姐的家,姐姐什么时候想回就什么时候回,犯不着说这么多话。话说得多了,就漏馅。然而小髻还是很紧张,这是主人在冷不丁抽查她的工作。还好。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是匆促之中现收拾打扫的,费费也很乖,身上散出好闻的儿童霜气味。无论阿宁眼光多么挑剔,应该说小髻是一个称职的保姆。不过,屋里有一种气氛。那是人片刻之前还沉浸在另一种情绪中,一刹时转不过来的表情。连费费都直瞪瞪地看着她,好像没缓过劲来。阿宁又不动声色地环顾屋里。电视机罩是歪的,她走过去抚平,用手指触了一下荧光屏,温热如费费的额头。“小髻,你在看电视?”“嗯。”小髻回答。“这么好的天,该多带着费费在楼下去玩。一天关在家里让他看电视,眼睛该受影响,也许变成对眼。”“没那么严重吧?”小髻心里不服。“你再来看。”阿宁走到电表前。“这个月走了这么多度,天天看电视,光电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小髻不语。电表转盘飞速旋转着,红色三角标志一晃而过,片刻后又折返回来。好像一个红衣小姑娘在骑旋转木马。“电视机我已经关了。”小髻低声说。“这是电冰箱在耗电。”阿宁叹了口气,“你也许觉得我太小气,可钱就这么多,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也得体谅我。”小髻点点头。她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彩电显像管是有寿命的。看一小时就少一时。我和你姐夫,除了工资,没别的钱。一天多开几小时,别人家的能用十年,我们这台五年就得坏。就算到时候能攒出再买一台的钱,求人走后门,还不知买到买不到呢?”阿宁买这台彩电真是费了力气。父母在外地为官,是很清廉的那种。她和沈建树都是普通技术人员,朋友也都是清高而没有实权的,为买彩电,颇费功夫。后来还是出高价托人从黑市买到的。作为亲戚,小髻该体谅难处。作为保姆,主人把话说到这份上,小髻还有什么脸面再看下去呢。“姐,我有封给家的信,你帮我发了吧。”小髻领着费费往田大妈看车方向走,那边没有邮筒。阿宁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拆看小髻的信。如果她在路过第一个邮筒的时候把信丢进去,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可惜,她忘了。职业妇女步履匆匆,她走过好久才想起来。往回走,去发一封信?算了吧,投到单位收发室也一样,最多慢上一天半天的,那有什么呢?农村生活节奏慢,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关系!收发室正巧锁了门。呆一会再进去吧。阿宁把信放在自己办公桌上。信封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址,唤起了她的记忆。曾几何时,她曾那么热切地盼望过它的回音。他们把小髻送来了,小髻不知同他们说了我些什么?她对北京的一切满意吗?大概不会太满意,我对小髻不错,起码是尽了我的能力。小髻要求太高,她总以为是亲戚作客,帮你的忙,干多干少都只凭自己高兴。大家的价值观不一样,衡量起来就有差距。但我希望小髻不要说我的坏话,多想想彼此的好处,多体谅一下对方的困难。最好不要把闹过的那些纠纷让她的父母知道,那样,也许会给老家乡亲们一个坏印象。阿宁不在乎印象好坏,她一辈子也不会回那个鬼地方。可阿宁怕因此影响了父亲在家乡的口碑。爸爸虽然因为忙,多少年不曾回去,但老人心里是很眷恋那块故土的。小髻稚嫩但却根工整的字迹,神秘地摆在面前,里面是对家乡亲人讲的心里话。阿宁把信封拿起来,对着阳光晃了一下。信封很厚,隐约可见折成两叠的信纸轮廓,字却一个也看不清。阿宁拿起剪刀。这很容易,只要嚓喀一下,所有的秘密都尽收眼底。可是,慢着。她受过高等教育,她是国家干部……阿宁把剪刀放下了。信封庄严地面对着她。为什么不可以看看呢?要知道,我是她的堂姐,这是至亲至爱的关系。我有权利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遭遇什么困难,碰到什么解不开的难题,需要帮助或出个主意……无数冠冕堂皇的理由涌上脑际。干练的女程序设计工程师不再迟疑,她把剪刀换成一枚小巧的大头针,把信的封口处轻轻挑开,这样复原的时候,不容易留痕迹。“哼!看过之后,我差点想给她撕了!哪能这样釜底抽薪!”阿宁气得全失了平日的矜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建树着急地问。“小髻在信中跟她父母说,一个人在外,没人管没人疼,天天想家。叫她父母接到信后,发封加急电报,就说她母亲病了,她就回家走了!”怎么能有这种事!“你怎么能偷看她的信呢?”这是沈建树觉得不妥的第一件事。“幸好偷看了。要不然,哪天她卷起包袱一走,给你个措手不及,看你怎么办?”阿宁冷笑道。找托儿所保姆的艰辛又浮上心头。小髻,你这又是何必呢!你愿意干就干,不愿意干可以走,这样惊动家长一块骗人,弄得我们不知道还要为你和你母亲着急,费费又没有人管。不要说人世间,单一个家庭,就这样复杂!他没有办法。“实在不行,我再到家庭服务处看看,也许我们的表快排到了……”沈建树没多少把握。时至如今,阿宁又想起小髻的种种好处来,这一年她能安心上班,从不担心家里,不都是因为有小堂妹吗!也许,自己做得太过分了?是啊,以前归以前,现在重要的是怎么办?“信,你怎么处理了?”沈建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封信。“我给她发了。你放心,粘得牢牢实实,看不出破绽。”阿宁这点起码的道德还是有的。“这么说,电报很快就回来了?”“是的。”阿宁有气无力地说。小髻罢工了。这也许是雇工们最严重的反抗行为。阿宁对沈建树说:“这两天,咱们都对小髻好一点。”“只怕来不及了。小髻又不是孩子。”“姑且一试吧。硬拦着不让走,不可能。再说强扭的瓜不甜。真要撕破了脸,大家都不好看。咱俩不是每人有半个月的休假吗,先拿出来看费费。走一步说一步吧。”阿宁的主意是惟一的办法了。电报是邮递员交给沈建树的。他真想推辞不要,请邮递员直接给小髻。“给,小髻。你家的电报。”沈建树低着头,没看小髻。“什么事?”小髻故作镇定。“我没看。”沈建树真不愿看到那张单纯明朗的脸上,出现虚伪的表情。“哎呀!我妈妈病了!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我得赶快回去,看看我妈妈呀!”小髻惊呼一声,就哭了起来。刚开始还偷偷观察一下姐姐姐夫的表情,一会,就真的痛哭起来。这么长时间,她从没有机会大声呼喊过自己的妈妈,着着电报,好像妈妈真在望眼欲穿地盼自己回去,不禁热泪滚滚而下。阿宁急忙过来劝慰。看堂妹哭得这般伤心,她几乎怀疑这封电报是真的了。不管是真是假,如果她还想留住小髻,只有拿出最大的热心和关切来。“小髻,别哭了!我这就托人去给你买票。再给你父母带些北京特产和各种补药,也许就会好的。要是你们那儿医疗条件不好,你回来时和你妈一块来,我们找最好的医院……”沈建树真想逃出这间房子去。他不能容忍面貌这么酷似的两姐妹,他那么喜欢的两个女人,彼此情真意切地欺骗着。“建树,你抽个空问问小髻还回来不?咱们也好做个长远打算,”阿宁趁小髻不注意,丢给沈建树一句。“小髻,你还回来吗?”这也是一句虚伪的话。小髻既已苦心积虑想出要走的计谋,她怎么还会回来呢!沈建树却不得不问。纵是欺骗,他也需要一个回答。“我妈病要是好了,我就回来。要是病不好,我就得在家侍候她老人家了……”小髻不敢望姐夫的眼睛。那眼睛正深沉地注视着小髻。这该不算一句谎话吧?大人们在做什么?沈费费好奇地用浅蓝色不曾见过人间丑恶的眼睛,从这个人身上,转到那个人身上。十火车隆隆地响,车厢里亮着幽暗的光。窗玻璃很黑,像一面黝亮的墨镜。照出小髻白净椭圆的脸。女人比男人爱照镜子……法国女人平均每人每天要照一百回镜子……这是小髻从田大妈那些杂七杂八的杂志上看到的。电视讲座阿宁姐不让看了,抽空看点闲书总管不着吧?况且看这种书比学虚无缥缈的外国文要有意思得多。既不觉得虚度了光阴、又迅速地充实了知识。小髻终于发现城里人的秘密了:不就是头发怎么烫,衣服怎么穿,加上毛衣编出多少种花样,一块豆腐能做出几十种吃法吗?!这没什么了不起,小髻也学得会!只是这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田大妈道个别,小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别了北京!这个巨大而明亮的城市渐渐向后隐去,小髻听到有节奏的铁轨在千百遍地重复着同一句话:快快回家!快快回家!愈来愈响地进入了她的梦乡。“髻儿!你总算回来了!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早知道城里人不实诚,你偏要去!快歇歇,妈这就给你做顿饱饭吃!”妈妈用手摸索着小髻,好象单用眼睛证实不了这就是朝思暮想的女儿!这就是故乡!小髻每晚在紫花布幔里想过无数次的故乡!距离像一块模糊的毛玻璃,滤去了所有不美好的印象,留下的只是一个朦胧而温暖的轮廓。待你真的走回家乡,才发现她依然古老而陈旧。“妈,别冤枉人。阿宁姐家饭是管饱的。是我自己想苗条些。”小髻轻轻将妈妈的手挪开了。那痒酥酥像小虫子爬一样的感觉,虽然亲切得令她想偎依到妈妈怀里,可新作的发型禁不住妈妈粗糙的手摩挲。苗条是个啥东西呢?妈不懂,妈到城里去的时候,城里还是以壮为美。时代不一样了,乡下人也讲究用城里的眼光看人。要不,怎么能有人光看了髻儿捎回来的相片,就托人上门提亲。“是个万元户呢!人家上门求的咱,说要找一个见过世面的女孩。妈生怕不让你回来,就拍了电报。”家乡也有了万元户?!小髻与其说是对婚事,不如说是对万元户的能干来了兴趣。在阿宁姐家,每逢看到电视里的农村,她就想到自己的家乡:什么时候才能富裕起来?没想到这么快,家乡就有了万元户了。走在山村羊肠般的小路上,小髻才从从容容打量了生养她的这块土地。山是绿的,水是青的,天空湛蓝湛蓝,和梦中多少次出现时一模一样。只是房子变小了,人的背仿佛也更驼了。也许是小髻的眼睛变大了。就像自家住的那栋破屋,歪歪斜斜好像就要倒塌,其实它已经那样歪斜了几十年,再歪斜几十年,也不成问题。小髻越发急切地想看到那个农村中率先富起来的穷人。一幢新盖的房屋,确实不同凡响。到处散发着新鲜木料的香气。进到屋里,气味变成了浓烈的油漆味,使小髻想到北京马路上飞驰而过的摩托或是抛锚的拖拉机。小髻忽然想上厕所,便一个人溜出来。这么漂亮的一所新宅,厕所该盖在隐蔽处的。小髻便寻往后院,突然,她闻到一股焦糊的橡胶气味,像是塑料底鞋踩在红煤球上,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是什么味?”她问身边一个短打扮的年轻人。看来是这家雇的伙计。“这是钱味。”那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小髻越发不明白了。年轻人给她解释:“我们就是干的这个活。从城里收来旧橡胶内胎,把它化了再成型,做出东西卖,就赚大钱了。”“做成什么东西呢?”小髻想不通。黑色的汽车内胎除了打足气扔到江河里当救生圈,还能有什么用途?小伙子却不肯讲下去了。“你到茅厕里看一看,自己就知道了。”小髻越发急着要找茅厕了。踏破铁鞋无觅处,使劲用鼻子去嗅,山野中的空气凛冽,加上橡胶味遮掩,提示不了方位。小髻突然醒悟到自己错了。房子是新的,茅厕可还在老地方。她退回到大门前。果然,在祖祖辈辈遗留下来该建厕所的地方,与崭新院落极不相宜地搭着一处简陋的茅厕。小髻提着裤腿走进去。地面潮湿阴暗,搞不清是雨水、露水还是尿水,实在无处下脚,只得翘起脚尖,让高高的鞋跟委屈在泥泞之中。地上甩着些边缘圆滑的石块,外表不甚粗糙的树棍,结成团的土坷垃,叠成一棵的阔树叶……小髻知道,这就是乡下人的手纸——经济实惠,还可以再生。在人眼看不到的犄角旮旯,还隐藏着女人们专用的物件。蜘蛛在上面结网,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条鼻涕般银亮的线……小髻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她看见一条肥胖的蛆虫,正沿着她红色的鞋跟往上爬,沉着地像闹市中的无轨电车……她猛地一跺,像登山队员一样坠落下去,片刻之后,又毫不气馁地重新开始……一只贪婪的猪娃,正从与茅厕相连的猪圈摇摆着走过来,尾巴快乐地卷出一个漂亮的“8”字。人的粪便,是它一顿佳肴。一切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小髻在这样的茅厕中进出过多少年,今天竟觉得一分钟也呆不下去。阿宁家的厕所,是一间小小的独立水泥房间,姐姐很爱干净,终日打扫得清清爽爽,还有一种淡淡的消毒水气味。临街有一扇不大的窗户,白天可以看到过往行人,晚上可以看到闪亮的路灯,靠墙的搁板上,还放着几本消遣的书……在远离京城的地方,小髻竟如此鲜明地回忆起阿宁家厕所中的所有细微之处。包括第一次上厕所时,因为居高临下,因为能看到那么多人影,她产生出一种不安全的恐惧感……农户的院落,第一是实用。院子的一边是柴草垛,另一边就是茅厕和猪圈。为什么不可以移到院落背后?可以的。但没有人做这种移动,随着一股刺眼睛的腥臊气,小髻终于明白这户富裕人家生产的是什么货色了。靠墙处摆着几个橡胶外带,水囊一样,厚而结实,农民们买了去,盛满稀薄的粪尿。用扁担挑着,去肥各家的责任田。陶罐易碎,木桶易糟,惟有这再生橡胶的,轻便省力,想必生意是很红火的。庄稼一技花,全靠粪当家。乡下人并不认为粪便是什么可耻的东西,也不觉得打造盛粪便的器皿是什么不光彩的职业。但小髻受不了。她想念阿宁家那间小小的水泥房子,弯弯曲曲的下水道管子,才是排泄物的归宿。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心,已经不再属于生养她的这块土地了。“髻儿,看了这么半天,你到底觉得怎么样,也该给妈一句痛快话。妈不糊涂,不包办,大主意你自己拿。”妈妈做出很开明的样子。怎么样?妈妈问小髻,小髻问谁去?单看了一面,谁知道谁怎么样?那个人不难看,谈吐也还精明,小髻的一辈子就跟他过了?婚姻就是这么一回事,怎么跟电影电视剧里那些缠绵徘侧的故事一点不一样,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髻儿,妈知道你的心,进过城刚回来,看哪都不顺眼。可城里不是咱们的家,乡下人的根子在土里。孩子,收收心吧。成家过日子,就不会想那么多了。”妈妈的声音,苍凉而悠长,山里女人一辈一辈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小髻难道能挣得脱吗?阿宁姐和姐夫,不要埋怨小髻的一去不返。好心的田大妈,不要奇怪小髻怎么不辞而别。还有那个找书的大学生,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相见……不懂事的费费,忘了你的小髻姨姨吧,我们原不是一种人啊!小髻痛苦地点了一下头,她的终身大事,就算这么定了,她到城里去过,就这么回事,什么也改变不了。城市像一口巨大的樟木箱子,每一个装进去的人都沾染上一种城市味。风吹日晒,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稀薄下去,被山野的雨露,冲刷得无影无踪。小髻站在自家屋后的树丛里,任泪水无声漱下。脚下有极细微的声响。她俯下身,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地面有个钮扣般的小洞,一个丑陋的马猴一样的小昆虫挣扎着,从背上裂开一道不规则的细缝,一个柔软细腻的躯体从中奋争而出。它的翅膀是嫩绿色的,敛在一起时像一柄优雅的折扇。翅膀一点点张开,像是一件翠绿色的纱衣。这是秋蝉。到了明天早上,它的翅膀变成造明的黑裙,驾着它,飞上高高的树梢,把久居地下的梦,变成现实。遗下孤零零的蝉蜕,任下落的树叶将它掩埋,最后像炸得过薄的油饼屑,化为碎尘。蝉儿也许不该到高处去,那儿太冷……“髻儿——回来——”是妈妈在叫,像是儿时唤她回去吃饭。爸爸不管小髻的事,女儿终是人家的人,嫁给谁都一样。小髻朝自家灯光走去,农村的窗口也要比城里的小,不需要读书写字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窗户小些,夏天少进阳光,冬天少进冷风。一个老迈得分不出男女的声音在说:“人都讲‘底下都一样,脸上分高低’。不对,不对,人和人哪都不一样。”“婆婆见得多了,自然一眼就看得出。”这是妈妈在答话。屋里是谁?噢,想起来了。大家都叫她稳婆婆,会接生的。小髻还是她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只是自己家里并没有产妇,这么晚了,稳婆婆到这干什么?小髻感到隐隐的不祥,朦胧之中好像有什么危险向自己切近。她倚在门旁。人在弄不清底细的时候,往往愿意先藏住自己,也许,是为了更有效的躲避吧!“小髻这孩子,怎么还不回来?”妈妈的话中流露出焦急。“不慌不慌,今日不在,还有明日。那家央了我来,原也说要在白花花的日头底下,才好看得分明……”“那就又要辛苦婆婆了。”妈妈不过意的说。“若是髻儿一直在乡里,也就不必过这道手了。哪家的妹子咋样,人人都看得见的。进了城,抹了层洋釉子,人家就不放心了。”小髻好像听明白了,心中咚咚跳,血突突往上顶,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不到那话清清楚楚说出来,她便不敢去想。“自己的女儿,我还是心里有数。”稳婆婆察觉到了妈妈隐隐的不满,忙说:“我也是这样讲,从小看大的妹子么!可人家有钱了,气也粗了,一定要验明是童身的姑娘。还说什么,给姐姐家帮佣,谁不知小姨子有姐夫的半个屁股……”小髻如同被雷击了一样,歪歪斜斜站立不住,只觉得一盆尿水自天而降,兜头兜脑洒遍全身……家乡在泪水中模糊起来,眼前闪出一排排亮晶晶的星星。那是城市不夜的灯火。阿宁姐和姐夫,还有小费费在等着她。在那里,她有可能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而留在家乡,她一生的命运,今天晚上就定下来了!不!不能!“我家小髻,随婆婆怎样看,也是不怕的。”妈妈口气里颇透着自信。不!妈妈!小髻怕,怕得心里胆寒。她用手紧紧护住腰身,好像黑暗中有一只巨手,就要将她全身衣服掳掠而去,赤身裸体扔在野外。“是嘛!听说城里也都兴起婚前检查,谁想我这稳婆婆,老了老了,又派了新用场……”小髻无力地垂下头。稳婆婆是年老而衰迈的,但小髻敌不过她。古老的故乡有那样强大的威力,它能容纳进一切却不会被改变。连生她养她的妈妈,也加入了进去。小髻不怕查,她一如妈妈生她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清白。可她不能忍受这无端的侮辱,让一双老眼昏花的眸子,在阳光下像贼那样窥探,然后把一个姑娘最珍贵的秘密,讲给一个愚昧而粗俗的男人……不!无论他多么有钱,他没有权力像出售他的尿桶一样挑选小髻!门吱嘎一声响了。“婆婆走好,明天我和小髻到你家去。”最后的一缕血脉断了。飞上树梢的蝉儿,无论它愿不愿意,都再不能回到蝉蜕里去。这是蝉的悲哀,也是脱的悲哀。“妈,明天我就回去了。您多保重。”小髻尽量平静地说。“放着现成的好日子不过,怎么一定要去侍候人?告诉妈,是不是城里有什么人,勾住了你的魂?”妈妈自以为猜的很准。女孩家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大的事?该怎么跟妈妈说明白?也许,这本来就是说不明白的一件事?小髻支吾着:“就算……有吧……”“真的?”妈妈绝不是好哄骗的,“莫不是骗你耍吧?你仔细讲讲是个啥样人?”谎话是不能开头的,小髻只好顺着编下去。“他个子很高,戴一副眼镜,嘴巴抿得紧紧……”“妈不是向这个。长相好坏倒在其次,这人是干什么的?”“是……”真难煞人也。小髻一顿,一个现成的答案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脱口而出:“是大学生。是工程师……”妈有点狐疑。天下会有这么好的事?该不会是个骗子吧?“那人的脾气品德怎样?你好好给妈说一说。”乡下老女人自信凭着多年看人的经验,只要女儿详详细细讲个周全,她就能识出其中的真假。话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前进,不能后退了。小髻不忍心骗妈妈,可她知道,惟有这个强大的理由,才能帮助她再次离开,她强自镇定自己,有板有眼地说下去:“这个人呀,又忠厚又老实,从不大声说话,脾气可好了,心肠也好,对小孩子特别亲热……”小髻突然停了嘴,她被自己吓了一跳。这个人是谁?高高的个子,紧抿着的嘴巴,大学生,工程师,好脾气,好心肠……这不是姐夫吗!姐姐呀姐夫!小髻可绝没有恶意。姐夫是小髻惟一见过最值得佩服的男子汉,慌乱之中,只有依照姐夫的模样,画出自己心中的那个人。妈妈还是听出了破绽:“对小孩子好不好,你怎么知道?莫不是个离了婚拖着孩子的男人?”“妈,你为啥偏要把女儿的事往坏处想呢?”小髻实在无法继续圆说她的谎言,真的气恼起来,积攒下的满腹委屈,化成抽抽噎噎的泪水,洒在妈妈怀里。妈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是结束了这场艰难的对话。女大不由人,妈是管不了啦。许久许久,妈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谆谆告诫小髻:“这样好的一个城里伢子,有多少姑娘争抢,他为何一定要娶你这个乡下妹子呢?”小髻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她给自己打造了一柄锋利无敌的矛,还需给自己铸一面更加坚固的盾,她必须说服妈妈,也就是说服自己,在城里寻找她的幸福,可是,她到底有什么,值得那个在实际中并不存在的男人娶她呢?除了自己的身体,小髻一无所有。于是,她只好说:“因为妈妈把我生得漂亮呀!”说完之后,小髻不好意思了。每个姑娘,可能都在暗地里自信自己的美貌,真要当着外人,哪怕是自己的妈妈说出这一点,还是难为情的。美貌是上天赐给女人的田地,它一代一代传了下来,既长莠草,也长大树,全看每个女人自己怎样耕耘。妈妈相信了小髻的话,并因此生出淡淡的欣慰。她对得起女儿,凭着祖先和妈妈所给予的,女儿毕竟要过跟妈妈不同的日子了。只是好脸蛋好身段,带来的可不一定是好运气,女儿终有老了的那天。小髻太年轻,可不要被人骗了。城里是人人向往的地方。乡下老太太虽不知道户口工作的安排,究竟有几多艰难,单凭阿宁父亲那么大的官职,几十年来不曾安排下家乡的一人一丁,也深知此事不易了。母亲没有本事把女儿生在城里,女儿自己要去闯,挡也挡不住。她只有充满慈爱和忧虑地说:“一定要明媒正娶。要先把照片寄回给我看看。娘家相亲时人不在,叫你阿宁姐去看看。结婚的时候我要去的。婚事一定要办得像样,不然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记住了吗,髻儿?”小髻不敢看妈妈。一个谎话,竟惹出妈妈这许多话。不管怎样,她要再到城里去一次。乡下自然会慢慢好起来,但小髻等不得了,好起来是几辈子的事,小髻却只有这一辈子。城里人也并不见得怎样聪明,只不过他们的运气好罢了。父亲和叔叔,当初不就是只差一步吗?要是爸爸去当红军,今天的阿宁姐的位置,不就是小髻的吗?可惜,现在不打仗,也没有人招红军了。小髻觉得如今自己这样受难,都怪父亲当年错走了一步。便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又一想,若是父亲当了红军,枪子不长眼,没有叔叔的运气好,不定在哪个荒郊野外做了烈士,又哪里来的小髻呢!父一辈的事,都过去了,小髻要试试自己的命运。妈妈睡着了,小髻抚摸着妈妈嶙峋的手臂。小时候,她觉得这手臂温暖粗壮,无论有多少烦苦,妈妈都会把她解救出来,都会把她香甜地送人梦乡。如今,手臂上的皮肉松弛了,里面包裹的骨骼疏松而脆弱。小髻暗下决心,以后要堂堂正正接妈妈到城里去,过安逸的晚年。小髻错了,妈妈并没有睡着。十一小髻复归,阿宁欣喜异常。费费没人带,打扫房屋买莱做饭,两个人轮流值日,眼看到了重新上班的日子,真愁得一筹莫展。小髻突然风尘仆仆地出现在面前,怎不令人喜出望外。终日辛苦,使阿宁意识到小髻平时所付出的巨大劳动。疲惫之余,小两口不停地念叨小髻会不会回来。堂妹离去造成的空白,使阿宁像怀念一个死去的朋友一样,检点起自己的苛刻,回忆起小髻的许多好处来。小髻这一次回来,仿佛长大了许多,勤俭而恭顺,时时皱着眉头,像有一肚子的心事。对阿宁,有时简直逢迎讨好。连沈建树都看得纳起闷来。“姐,我不想回老家去了。你帮我想个法,长留北京吧。”小髻鼓起勇气对阿宁说。偌大一个北京城,她要想站住脚,只有求这惟一的亲人。话是对阿宁说,小髻还是挑了个姐夫也在的场台。她知道,沈建树不会不管的。这些天小髻变乖的缘委原来在这里!阿宁恍然顿悟,她原以为是老家的伯父伯母对他们的女儿进行了某种教育,没想到是这样!只是留北京,谈何容易!就是最现代化的电子计算机,只怕也解答不了这个问题!只有一条路,就是读书。成绩好的考上大学,从此进入另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向往城市的农村孩子,唯一光明正大的出路。只是,小髻行吗?多少教授工程师的孩子都进不去的大门,对一个只读过初中的农村姑娘不是虚伪的欺骗吗?纵是阿宁舍得她的电视显像管,不吝惜她的电费,小髻终日在家里读书,阿宁也没把握她能闯过那座独木桥。望着小髻那双酷似自己的渴望的眼睛,阿宁真不忍说出真实的想法。小髻想得不算过分,假如没有四十几年前那场变动,也许她和小髻的位置恰恰颠倒。今天就不是小髻求她,而很可能是一个粗鄙的乡下农妇在求一位盛装的城市小姐了……她不由得打了个愣怔。有许多事情是不可以这样退回去重新“假如”的。现在的问题是:她粱阿宁需要一个踏踏实实全心全意照看费费的小阿姨,她不应绝了小髻的望,应该有一束希望的火花总在前方闪烁,小髻才不会再演出假电报之类的活报剧。但她终不能红嘴白牙地骗人,给小髻打什么保票,于是便含含糊糊地说:“这个事,别着急,我这就给你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办法留下。”沈建树皱着眉头没说话。除了岳父动用自己的权力,小髻的事或许有一点办法,其它的主意,他认为都不现实。搞一个北京户口,真是难于上青天!也许阿宁愿意求求她父亲?只是那个倔老头为人清廉,只怕未必能办。况且他人在外地,鞭长莫及,但沈建树不愿把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不愿让这件事还没办就罩上阴影。小髻满怀希望地开始了等待。在她眼中,姐姐姐夫都是有大本事大学问的人。他们既答应帮助她,那事情就有了希望。她惟一能报答他们的,就是尽心尽力照看好他们的孩子,不让费费受一点委屈。帮姐姐姐夫洗衣做饭,再不提一句有关钱的话。沈建树实在不忍心,私下里对阿宁说:“你还是叫小髻多休息一会。”“我并没有叫她这样拼死拼活地干,是她自己愿意的。”不管怎么说,小髻近来工作的积极性如此之高,阿宁还是很满意。“你答应了她,她自然要报答你。而实际上,咱们是办不到的。”沈建树叹了口气。他想调出一个单位尚且如此不易,更何谈对人有生杀予夺干系的户口了!“我并没有答应她,只说帮她想想办法。我最近托了人去问,有没有愿意找农村姑娘做对象的。人家还没给回话呢!”想到小髻要用出嫁这种古老的办法,换到进入北京的权利,沈建树不由得心中一阵悸痛。小髻正好走进来,夫妇俩不愿把八字没一撇的事让小髻过早知道,便急忙把话岔开了。阿宁姐和姐夫天天声色不动,小髻等得心焦,又不敢贸然去问,只有更加努力地干活,把地板擦得光可鉴人,费费收拾得像个漂亮的瓷娃娃,谁见了谁爱。籍此提醒姐姐,感动姐姐,使大家想到她的问题。费费已经会学简单的话了。费费要吃棒糖,唆在嘴里,像噙一根融化得很慢的冰棍。小髻把棒糖从费费嘴里拽出来。费费张着小手要他的棒糖。他不明白一向和颜悦色的小髻姨姨怎么变得这样霸道。“姨姨……糖糖……”小髻把糖举在离费费鼻子很近的地方。糖味像小虫子一样钻进费费的鼻孔:“费费好孩子,听姨姨的话……”费费像个幼儿园的小布熊,憨憨地使劲点头。“等晚上妈妈回来,费费对妈妈说,不让小髻姨姨走,费费记住了吗?”小髻晃着棒糖说。“记住……告妈妈………不让姨姨……走……”费费吃力地重复着。“真乖!”小髻响响地亲了费费一下,又给他买了一很大大的棒糖。阿宁听完费费好不容易学说完的口舌,微微笑笑,没有答话。小髻的心有些发凉。看来,不能在这一棵树上吊死,小髻自己也得想想办法。报纸的左右下脚和中缝,登满了招生招工的广告。闭起眼睛一想,就像全北京都摆满了课桌和机床。然而所有的校长和厂长,都绝不吝惜广告费,雷打不动地率先写上:报名者需持有北京市正式户口……小髻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当一个外乡人企图在这座城市永久居留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北京是多么狭小,多么严丝合缝。小髻置身于北京人之中,他们义愤填膺地抱怨着物价,咒骂着交通,说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充满儿化音的俚语,好像他们是普天下最受欺压的劳苦大众。但小髻听得出其中的骄傲和自得。只有真正的北京土著,才能肆无忌惮地攻击这座城市。这是一个巨大的透明鱼缸,却没有小髻邀游的地方。粗壮的金箍棒一样的水泥电杆上,密麻麻贴着些油印的复写的换房换工作城市对换的启事。小髻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阿宁姐放她一天假,她有足够的时间。她想象着每张条子各自的主人,有的还附有联系电话、具体地址。她突然想记住其中的一个名字、给他打一个电话,跟他说几句话。只是,说什么呢?就说她想要他纸上所写的那问房屋那个工作?只是人家要问她用什么交换呢?她的房子她的工作在哪里呢?在那个遥远的人所不知的小山村,她的工作是修理地球?想象中的那个人,恼怒地放下电话,小髻羞愧而又不平地快步而去。她踩在这块土地上,这土地却不收留她。突然,她眼前一亮。一间油漆一新的门脸,一张黄白色醒目的告示:本店拟招售货员若干名,待遇从优,欲报从速!附注:只收女性。小髻几乎觉得这是自己想象过多出现的幻觉。怎么会有这样的好事?怎么没有正式户口一说?她迟迟疑疑地走进这间小小的店铺。若干名是多少名?会不会早已招满?求职的勇气和乡下姑娘的怯场,使她举步维艰。“请问,招工……是这儿吗?”她尽量大声说,声音还是含混不清。店主人是个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用蓖子一样细密的目光,将小髻上下刮了两遍,才说:“是。”接下去是难堪的沉默。小髻不知道再说什么好,那人也并不急着问。屋内光线很暗,小髻这才看清是问经营服装的商贩,已经有几个与小髻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在码放衣物。原来已经招满了。小髻真后悔,为什么不早一点上街,早一点来到这里!“你真想干吗?”那男人的话里好像露出某种转机。“真想干!真想干!”小髻忙不迭地说。“你要真想干,我就把她辞了,要上你。”那人用粗糙多毛的手指,点点姑娘中的一个。怎么能这样?小髻就是再想找份工作,也不能抢别人的饭碗!“那我……另找个地方。”“看不出,你还挺仗义的。”老板嘉许地说,“你要是肯干‘全活’,我就收下你。”“全活”是什么东西?小髻只知道理发馆把洗、理、吹、剪全上,临了再喷一头花露水叫作“全活”。服装店里,大约是指搬、扛、运、卖叫“全活”吧。无非是苦点累点,小髻不怕。她很肯定地点点头。“那就好。每个月二百,真能让我高兴了,以后再给你涨!”络腮胡的男人很有魄力地一挥手,事情就这么定了。什么样的“全活”这么值钱?小髻正在狐疑,络腮胡的手,已经毫不留情地在她脸上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