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血玲珑》-9

夏大夫说着,领梁秉俊来到各式各样的古怪玻璃瓶子面前,然后拿起一叠报纸后手折成早年间包糖果的三角形袋子,就从各个瓶子里往外国药粉。那些药粉通常是白色的,也有少数呈术黄或是淡蓝色。  一遍忙活之后,夏大夫把包成粽子模样的纸包,约有十几包,装进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送到梁秉俊面前。梁秉俊悲惨地注意到,这只塑料袋是黑色的,就是居民楼里通常装垃圾的那种袋子。  “这是一个月的药。回去,先吃。一个月之后,再来找我。  当然,我要是不在,那就没法了。找我的人很多。”夏大夫说。  梁秉使迟迟疑疑地接过黑色袋子,说:“怎么吃呢?”  夏大夫说:“怎么都行。也不是人参,讲究那么多。这药,早上晚上半夜里,跟胡椒面似的洒在汤里,果酱似的抹面包片上,或者干脆包了馄饨烙了馅饼,都成。怎么方便怎么着来,我好说话。你要是太嫌麻烦了,就冲了喝,当茶也行。”  梁秉俊听得目瞪口呆。这是药吗?整个一个坑蒙拐骗嘛!  药都应该有特别的味道,对不对?没味道的,无色无臭的那是毒药。就算是没什么特别令人苦恼的味道,能做成包子饺子馅吗?这不是拿着别人的痛苦当戏要吗?  可是,人在矮檐下,你不得不低头啊。梁秉俊忍气吞声地问了药价,交了钱。刚要走,夏大夫说:“啊呀呀,忘了。你的女儿是小孩,是不是?那就得再加一点水剂。”他说着,走到旁边一个类乎储藏室样的小房间,拿出一个小瓶,类似正规医院的咳嗽糖浆药瓶,说:“拿去给孩子喝吧。一瓶,分三十天喝。多点少点也不要紧。对了,你还得补交点钱,这药水可不便宜。”  梁秉俊乖乖地交钱,接过药瓶。他看着那散发着苦杏仁味道的药水,突然对自己的此行,感到了大荒谬。你白跑了一趟不要紧,你敢把这种稀奇古怪的药水和药面,给那个生命垂危的小姑娘吃吗?梁秉俊决定要搞明白,不然,这就不单是治不治病的问题,而是对自己智力的大藐视。大嘲笑。  想到这里,他不再像一个求医的家属那样,唯唯诺诺,挺直了腰板,说:“夏先生,我能看看您的行医资格证明吗?”他的话,已带出明显的挑战意味,他不再称呼他为夏大夫,而是叫他“夏先生”。  夏先生并不以为忤逆,笑笑道:“我不是西医。没有毕业证。”  梁秉俊紧追道:“如果您是中医,那就师从哪一位大师呢?”  夏先生继续微笑着说:“我不是中医。所以,也并不曾拜在某一位名老中医名下。”  梁秉俊说:“那么,先生是自学成才了?”  夏先生说:“自学倒是有的,只是成不成才,就不知道了。”  梁秉俊说:“先生想来还是成才的吧,要不然,这许多的病人登门求医,先生要是无才,怎么敢揽这个瓷器活呢?”  夏先生说:“过奖了。我不是揽的瓷器活,而是别人破罐子破摔的废物利用。”  梁秉俊气得哆嗦,说:“你怎么能把别人最宝贵的生命,说成是破罐子呢?”  夏先生一点也不着急,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来人自己说的。我不是问过你们吗,病人是不是快死了?你们都磕头虫似地说是。你们要是不说是,我是不敢治的。我只能先在要死的病人身上试,若是治好了,就拣回来一条命。要是治不好,也是一个死,和我何干呢?”  梁秉俊被驳得哑口无言,但心里还是极度的不安,说:  “您也许有您的道理。但我只想看看你的行医执照。”  夏先生干脆地说:“没有。”  梁秉俊把黑色垃圾袋甩在地上,说:“无照,你怎能行医?!”  夏先生说:“我并不是行医,我没有收你的诊费,只取了一点药品的成本费。再说啦,有执照的医生,并不一定治得了病,救得了命。世上,是先有了医术,然后才有了医生。你不要弄颠倒了。”  梁秉俊想想也是这个理,但他还是很不踏实,不把这些神神鬼鬼的药末成分闹明白,他可不敢让小姑娘吃药。  “我能知道您的这些药,都是什么成分吗?”他说,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行啊。我正想找个人给他讲讲呢。”没想到夏先生一口应承。  于是,两人重新落座,气氛比刚才求医问药的时候,还和谐一些。  “这些药,说来很简单,都是一些化学元素。具体是什么,我就不一一告诉你了,一来,这是我的一个小秘密,二来,告诉你,恐怕你也听不懂。”夏大夫不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这样即使他怀有善意的时候,嘴角也还是流露着傲慢。  梁秉俊不卑不亢地说:“我的理解力,比您想象得或者能高一些。”  夏大夫说:“喔,你还挺自信的。自信了好,我这儿,基本上看到的都是说自己不行的人。也许是家里有了病人,人的自尊心都受摧残。”  梁秉俊说:“我是家里有了病人,自尊心更增强了。”  夏大夫说:“此话怎么讲呢?你告诉告诉我,下回见了那些一脸晦气的家属,除了教训,我也能好声好气地开导他们。”  梁秉俊说:“有了病人,就是多了考验,多了磨难。不但自己不能倒,还得输出力量,花费金钱,投入功夫,这不就值得佩服自己吗?”  夏大夫说:“好。说得好。每一个得病的人后面,都站着他们的家属,该给他们发奖章。”  梁秉俊说:“您这么夸奖我,我很高兴。我有一个请求,不知您是否满足?”  夏大夫说:“说说看。我做得到,我高兴,我就满足。要是我做不到,那就没啥说的了。要是我虽能做得到,但我不高兴做,那也只有对不起了。”  梁秉俊说:“很简单。您是一定做得到的。但您是不是高兴,我就不知道了。”  夏大夫说:“甭绕弯子了。你直说。”  梁秉俊把那只黑色的塑料袋拎出,说:“请您照原样再配一副药。”  夏大夫说:“不会您的这个女儿是双胞胎,还有一个也得了这病吧?”  梁秉俊说:“可惜我还没有这种双份自豪的机会。我是想把药抓回去,每天女儿吃一份,我自己也同时吃一份。”  夏大夫说:“是不是女儿得了这病,你想预防?那是另外的方子,不一样。”  梁秉俊说:“您以为我连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实话告诉你,我是对你不放心。”他断定傲慢的夏大夫会冲天一怒。发怒就好,人一怒,就有破绽。  梁秉俊就可以从大夫这里得到较多的资料。要不然,金口不开,你敢吃这药吗?  没想到夏大夫说:“谢谢你。——梁秉俊模不着头脑,说:“你谢我什么?”  夏大夫说:“谢谢你对我说实话,说你不信任我。”  梁秉俊说:“还想听实话吗?”  夏大夫说:“那是当然。世上没有比大夫更爱听实话的了。你要是对他说假话,他的工作就一点意义也没有。”  梁秉俊说:“我接下来的实话就是,你要是不对我说实话,别看我花了钱,买了你的药,我可能一出门就把它扔到阴沟里面。我不吃你的药。因为你不告诉我吃这药有什么道理,我不能拿着我女儿的命闹着玩。”  夏大夫说:“说得好。看来你这个人不笨,有胆量。我就花点功夫给你讲讲。权当闲着遛弯。你说现代人活的长还是古代人活的长?对了,不说古代人,说原始人,谁活的更长?”  梁秉俊是个杂家,这小问题难他不住。他说:“当然是现代人活的长了。原始人的寿命不过三十多岁,古代人比早先有些进步,但也有限。比如人生七十古来稀,说明那时活到七十就不容易了。现在呢,七、八十岁寻常事。可见从寿命来说,现代人比古代人占便宜。”  夏大夫说:“说得好。那你再说,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还是现代人吃的东西新鲜?”  梁秉俊说:“这倒是个我没想到的问题。”  夏大夫说:“现想也来得及。不复杂。”  梁秉俊说:“想来是古代人吃的东西新鲜了。那时,没有冰冻,不要长途运输,要说吃的单调,那是比不上现代人丰富。但要说新鲜,还是那时的人占先。”  夏大夫说:“那你再说,是现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还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  这一回,梁秉俊没有丝毫迟疑和含糊,说:“这可不用琢磨。当然是古代人呼吸的空气新鲜了。  夏大夫又说:“古人操的心多,还是今人操的心多?”  梁秉俊这次的回答也很爽利,说:“当然是今人操的心多了。股票、破产、下岗、互联网……古人哪有这么多事?!”  夏大夫说:“答得挺好。现在,你明白了吧?”  梁秉俊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笨,说:“我什么都不明白呢!  夏大夫恼火地说:“你把一加一都说出来了,怎么就说不出来那个二呢?这不是明摆着吗?”  梁秉俊苦笑道:“还请您多多指点。我只知道一加一,可就是不知二。”  夏大夫说:“好吧,那我就不难为你了。这个疗法的基本点就是——污染使人长寿。  梁秉俊吓得差点休克。按说一个侦探的神经,牢固得如同大渡河上的铁索,可在这一惊世骇俗的理论面前,也融化成一摊烂泥。  “愿洗耳恭听。”梁秉俊战战兢兢地说。  “好,你记着。要说现代人吃的东西,没古代的新鲜。吸的空气没古代人新鲜,干得活操的心比古代人多,现代人该比古代人短寿才对。结果不是那么回事。现代人比古代人活的久远多了。有人说了,那是医学进步了。对,不错,可医学上最大的进步是什么呢?是发明了好多的化学药品。也就是说,以前,这些东西是无法进入人的身体的,现在进入了,是一种异物,是一种污染,但人却因此而长寿了。人是由动物进化来的,动物一天哪费人这么多的脑子啊,费的心思不一样,消耗的能量电不一样,是不是这个理?但是,人在食品的涉入上,现代人和古代人没有什么大的不同,要说人的饮食结构,是最保守和古老的东西了……好了,扯远了,回到咱的主题上来。我发明的这个疗法,就是把人的营养补足,特别是把大脑高度活动时所需要的那些基本元素,补足。说起来,是些不值钱的药,有的在化工商店就可以买得到。可是,在食物里没有,你要不是碰上我这样的人,对症下药地特地给补进去,你就得得病,得重病。你的孩子就是这么回事,西医不明白这个理,他们是受了这个理论的大影响,可他们不懂,瞎子模象。中医的那些能治百病的草根树皮,说白了,也就是产目崇山峻岭人迹罕至,草叶里头也种含有当地的矿物质或是某种元素,所以碰对了,也可治病。但大家都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明白吗?”夏大夫殷殷注视着近在咫尺的梁秉俊。梁秉俊一个劲儿地点头。倒不是他多么佩服这说法,实在是闻所未闻,叫人不知所措,只有点头的份,以期对方说下去也许后头自己能明白呢?  夏大夫对梁秉俊的庭应还算满意,继续说下去:“以前一个人生活在某地,一辈子能跑多远的地方呢?百八十里的直径,也就差不多了。那个地方土地里有多少营养,有什么样的营养,人就吸收多少,你没脾气。所以,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呢。得感谢这一百多年的工业化,带来的全球性的大气污染,把各种以前人们没有机会接触到的化学物质,送到了我们体内。人的组成变得更合理了……明白了吗?”夏大夫又殷殷注视梁秉俊。  梁秉俊斗胆说:“明白还多少明白一点,可这和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呢?”  夏大夫痛心疾首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来呢?污染带来的化学元素,泥沙俱下,有的好,有的坏,有的多,有的少……不成比例。你知道,化学这个东西,是最讲究结构的。  比如碳原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是什么呢?”他考问地盯着梁秉俊,眼光里充满不屑,要是梁秉俊答不出来,今天这堂启蒙,看来就得立刻下课。  幸好,梁秉俊还有这方面的基本知识。“那是铅笔芯,就是石墨。划出道来黑黑的。”梁秉被简直充满谄媚地回答。  “要是碳原子有序地排列在一起呢?是什么?”夏大夫严肃得很得意。  “是钻石。亮闪闪,透明,硬度十……”梁秉俊回答。  “这就对了。所以,结构比例组合顺序,很重要。原子弹是怎么制造出来的?就是把放射性元素这么一揽和,威力无比啊。所以,我做的工作,其实只不过是顺水推舟,把多的减少一点,把少的增多一点,注意调整它们的比例,给病人帮一个小忙,很多病就霍然痊愈了。这不是我的功劳,是污染的功劳。我也在污染,不过是污染得有序一些。喏,就这样。我简直把看家老底都告诉你了。你凭着这个,好好研究研究,也许能得诺贝尔奖呢。”  夏大夫一口气说完,不待梁秉俊的反响,就站起身,兀自忙活了。  梁秉俊头脑一时空白。他无法判断这一学说的真伪,只是感觉到振聋发聩。你无法服从它,却也不能反驳它。因为它是那样不同凡响,令人们目瞪口呆。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好好研究,自己得个诺贝尔奖什么的?”梁秉俊追问。  “我嫌烦、诺贝尔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才不拿他当回事呢。我的乐趣就是吃药。”夏大夫在另一个房间回答。  “吃药?”梁秉俊从来没听过谁有如此奇特的乐趣。  “对啊。吃药是很好玩的一件事。药有各种各样的味道,一般人大而化之,提到药,总说是——  苦,其实,药的味道,比我们吃过的山珍海味的味道丰富得多了,怪多了,药吃进去,你静静地躺在床上,感受药粉在你的胃中扩散融化,被你的血液吸收,沿着脉络到你的心脏,然后进入神经,强有力地影响你的思维反应感受和行动……太有趣了。我一生尝试过很多职业,都做不下去,没意思,无聊,不好玩……吃药是世上最快活的事了,可惜啊,至今没有成为一个职业,尝到其中乐趣的人不多……”夏大夫又拎着一只黑色垃圾袋走出来。里面装着白色的小纸包。  “咱俩谈的挺投缘,你的化学知识还不错。你不是要我给你配药吗,哈,给你。”说着,夏大夫把黑色垃圾袋递过来。  “啊……谢谢……可是,您并没有给我号脉……怎么就知道……”梁秉俊的手下意识地把垃圾袋接了过来,但嘴巴还是不屈不挠地问个底。  夏大夫不悦,说:“你这个人怎么一回明白一回糊涂?我琢磨这行八九十年了,还要用手号脉?  一眼就看出来你缺什么多什么了。你这个人,没什么大毛病,但你手的活,用脑太过,这样,身体里管精密思索那一部分多用的元素,你已经储备不足,用不了多长时间,你的记忆力注意力联想力就会严重下降。我给你补足了,好比油箱里还有一点油,但是不多了,跑长途就危险了。外国为什么脑力劳动者,那么多患海本默茨氏症和老年性痴呆症的?就是这个原因。”  梁秉使大惊失色道:“您……您是说我可能得老年痴呆?”  夏大夫说:“不是可能。是一定的。您幸亏为了女儿的事,找到我,算是免掉了你老年傻乎乎,又流哈拉子又拉一裤子屎尿的危险性。你就暗地里乐吧!”  不可一世的骄傲的梁秉俊先生,此刻真是被彻底打倒了。他奉如神明地捧着那袋垃圾里的药物,说:“那我一回家就立刻吃您的药,谢谢您的再造之思。说句心里话,我是宁可少活二十年,也不愿那么痛苦地傻着。”  夏大夫第一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说:“年轻人,好好活着吧。我都九十岁了,还觉得自己是个顽童呢!  梁秉俊又一次吓得跌落在沙发上,“九十岁?您是说您有九十岁了?”  夏大夫说:“是啊。我又不是找个妙龄女子做老婆,有什么必要隐瞒岁数?我通常不说,就是不愿让大家吃惊,还得解释,要不人家以为我是个骗子。今天,看你是个明白人,才不当心说出来。看来,你也不能免俗。罢罢,你看我像多大岁数,你就认为我是多大岁数的好了。”  梁秉俊说:“您可不像。”  夏大夫说:“人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五十岁。可科学家早就查证出了这个数据,就是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吃了我的元素,你就可以达到了。”  梁秉俊壮起胆子,问了最后一个爆炸性的问题:“吃了您的药,会不会像您似的,有点不像个男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两袋药抓紧,预备着夏大夫勃然大怒时,抓起药撒腿就跑。不是他有意揭人短处,实在是褒贬是买家,正因为他很想实践夏大夫的药,看到夏大夫的形象,又有些不踏实,故蜒而走险,内心还是郑重的。  夏大夫哈哈一笑,说:“好。我看得出,你是真心想吃我的药的。好吧,告诉你,我的这副相貌,就是年轻的时候,以身体做试验,落下的残疾了。但是,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今非昔比,现在的药物是完全安全的,没有一点诸如此类的副作用了。好了,就说到这里吧,再说下去,以你的聪明,也许以为得了真传,就想自己一试。那可不得了,这需要多年的功力才行。”  梁秉俊连连道谢,说实话,他还真没如此感激涕零过。  当他走出夏大夫破败的房屋时,心想,这样好的医术,如果不广施人间,真是无理不容!当然了,他要先在自己身上做个试验。有效,才敢让早早吃。  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心想——这是真的吗?你就要老年性痴呆了?那你还如何研究?为了科学和正义,你也不能痴呆了啊!  梁秉俊懂得博采众长。他又到密林当中,求教少数民族的医术。那是一位瞎眼的老妈妈。梁秉俊不远万里,来到她的茅屋,一见之下,很是沮丧。连自己的眼睛都治不好的人,还怎么给别人治病。老妈妈态度倒是极好,第一句话就是:  “远方的客人,你看不起我。离的近些,让我摸摸你。”她的话通过妙龄的孙女翻译出来,很是有趣。  梁秉俊只得凑过去。老人的手,就在他的身上蜿蜒摩拳。那是怎样的手啊,看不到皮肤了,看到的都是老人癍。这种褐色的鳞甲,包裹着老妈妈的骨头和每一根血管,如同枯死的珊瑚。  老妈妈的第一句话,就把梁秉使给镇住了。“你没有病。”她断然说。  “是是。我没有病。是我的女儿有病。我是代她来寻医问药的。”梁秉俊再不敢小看山野之人,毕恭毕敬地说。  “那么,拿来。”  “什么?”梁秉俊不解。他以为是诊费,高额的诊费,刚才已经交过了。  “奶奶要你把那个人的东西拿出来。”老妈妈的孙女,小声提醒。  “哪个人的东西?”梁秉俊摸不着头脑。  “你替谁看病,你就得拿着谁的东西来。你不知道吗?那件东西上,就有那个人的病了。”孙女说。  梁秉俊大惊。他还真没看到过如此治病的。就为了这种稀奇的诊法,他回到城市,求薄护士找到了一条夏早早手织的围巾,二次返回山寨,请老妈妈再做确诊。  老人用青筋毕露的手指,摩挲着围巾。一遍又一遍。  “这是一个女孩。”梁秉俊点头,老人家也看不见。不过,梁秉俊也不特别佩服,因为他说过,这是自己的女儿。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不快乐。”  梁秉俊惊讶得连点头都忘了。  “……她病在血。她吃了很多药,她的血已然迷乱了。”  “……她支撑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一会儿想死,一会儿想活……她是越来越想死了……”  “她长在一个肮脏的地方。她喝的水是脏的,她吃的食物是脏的,她吸的气是脏的……她的血是脏的,所以,她就要在肮脏中死去了……”  梁秉俊刚开始还点头,渐渐地就但直不动,最后,简直就是吼了。  “您说对了。您说得都对。对极了。可是,她不能死。她得活下去。您得想法子救她。”  老妈妈停顿了很长时间。梁秉俊简直以为她睡着了,或者是死了,也说不准。因为她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是看到老妈妈的孙女很镇静,他才知道这么就是老妈妈的常态。  “你女儿的病,很难治的。奶奶在想……你要付双份的诊费。”美丽的孙女说到钱的时候,一点都不扭捏。  老妈妈开口说了。  “要用百血丹。或许有救。”  “什么叫百血丹?”梁秉俊急得了不得。  “就是用一百种动物和植物的血液,混合在一起,说是丹,其实是水。不但有常见的猪血马血,还有蜻蜓血螳螂血蝴蝶血蚂蚁血……”  梁秉俊说:“植物还有血啊?”  老人说:“有啊。汁液就是它们的啊。比如人参血灵芝血雪莲血天麻血……这天地万物的精灵之血汇聚在一处,调理人的气血平和。给你的女儿灌下去,或许能回天。”  梁秉俊说:“在哪里可以配到这药?”  美丽的孙女把这话翻译给老奶奶,老奶奶翻着干枯的眼皮说:“这就得你自己去找了。看你的心诚不诚了。一定要到没有汽车、没有啤酒、没有烟囱、没有塑料袋的地方,去取血。如果有了那些东西,血就不灵了。要用这些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血,去换下你女儿脏血,也许,她还能欢蹦乱跳……”  梁秉俊给了五倍的诊费。  在其后的岁月里,他到处采集这些血液。幸亏他是一个古生物学家,知道那些最原始洁净的山谷和动物的乐园,不然,无论多么爱子心切的人,也找不全这些血液。  当他把这一切都找全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悖论。  老妈妈和夏大夫的治疗方案,水火不相容。怎么办呢?  听谁的呢?古生物学家兼业余侦探的梁秉俊先生,只能在自己身上实验。不过,他只能试出有毒无毒,并无法验证出确切的疗效。  第二十四章  钟先生恨自己。关键的时刻,身体不争气,普通的受凉转成肺炎,需要严格的静养。  心中非常惦念卜绣文的事,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遥控指挥。他心中很是不安,犹如人将在生死场上临阵脱逃。一切只有交代魏晓日全面负责。殊不知,这对魏晓日来说,实乃大助。玲珑居这面,相对自由些了。  魏晓日累得脱了形,胡子多日不刮,两鬓也猛然添了白发。整日呆在病房里,脸色显出见不到阳光的苍黄色。一眼看去,再不是往日风流倜傥的白面书生,而是饱经沧桑的中年人。  魏晓日嘱咐薄香萍,把玲珑居里独立的一则和小屋,改造成婴儿室。屋内温暖明亮,到处悬挂着美丽的玩具。一个设备精良的暖箱,安放在屋子一侧,仿佛巨大的透明鱼缸。  温度湿度仪和其他一些仪表,确保暖箱内的环境,最人限度地接近母体的子宫。  卜绣女的病情随着胎儿的长大、越来越难以控制。孩子和母亲,如同势下两立的仇敌。  “我找钟先生。”在卜绣文一次剧烈的抽搐,药物控制越来越无效的情况下,魏晓日万般无奈地又拨了钟先生的电话。虽然他知道这个时候打扰先生,对在家中治疗的先生,实在是一种残忍。  “晓日吗?你老师他刚睡下。咳的很厉害,你看……”师母声音小得如同窃贼,魏晓日知道自己的电话实在不是时候。  “好好,我不打了。您也不必同先生说了,这边,我自作主张了。待先生好些了,我再请示他吧。”魏晓日说完,不待师母答话,就毅然放下了电话。也许,在潜意识里,他希望钟先生干脆昏得不省人事,这样他就可以彻底地我行我素了。  魏晓日断然开始实施引产的方案。事已至此,再不把这颗定时炸弹,引出卜绣文的身体,说不定在哪一个瞬间爆炸,卜绣文的生命就戛然而止,所有的祝愿和努力,都成了水中月,镜中花。魏晓日的一腔深情,只能化作无数暗夜无尽的长泪。他要拼死救她。在这一前提下,他会照顾她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觉得自己在和一个营垒较量。那一边,站着他的先生钟百行,他的病人夏早早,他的病人的家属夏践石,当然,最重要的,还站着她——他所挚爱的人。  这一边呢,只有他一个人。甚至,只有半个人。因为他的那一半人,也是站在对方的,因为他也是血玲珑计划的执行者。  魏晓日孤注一掷。  催产药物缓慢地滴进卜绣文的血管。她无知无觉地躺在洁白的床上,如同被麻醉枪打中的束手待擒的大象。  药物一滴滴地流进血管。突然,卜绣文全身抖动了一下,接着,发出低低的呻吟。  药物起作用了,子宫开始收缩。大粒大粒的汗珠从卜绣文布满细纹的额头冒了出来,粘而亮。  忽然,她又放松了,海滩一样平缓松弛。这是药物的间歇期,一切静止。  片刻停顿后,新的一轮阵痛又开始了。昏睡中的卜绣文紧紧地咬着被单一角,布上留下一排牙印。  薄香萍紧张地注视着这一切,随时准备抢救。俗话说: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可是,这分明是在生拉硬拽一个瓜啊。  她见过许多生孩子的场面,自然分娩,产妇也苦,但更多的是创造的劳累和兴奋。这种在药物发动下的生育过程,强有力地逼迫着,格外残酷和猛烈。  羊水破了。如同小小的船儿,在飓风中匆忙起航,那个幼小的女婴无论怎样贪恋子宫的温暖,也要被迫开始她艰难险阻的旅行。  宫缩越来越猛烈,疼痛间歇越来越短。卜绣文发出尖锐的嚎叫,开始在床上不停翻滚。  “把她的手脚固定住。”魏晓日下医嘱。  薄香萍迅速地执行,卜绣文的手和脚就被固定在专用的产床上,再也不能随意活动。这措施看起来像一道刑法,实际上是帮产妇的忙。更便于用力又不会伤了身体。  卜绣文处在昏迷中,她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下意识地哭喊着,像母兽濒死的嚎哭。  魏晓日轻轻地握着她套在皮圈里的手,凑在她的耳边说:“坚持一下,好吗?你辛苦了这么长时间,就要见到成果了。你可一定要挺住啊。”  卜绣文根本听不见,竭尽全力地干一件事,就是吼叫,脖子上的青筋暴得如同钢索。  魏晓日用干净的纱布,擦拭着她的冷汗,不停地对她说:“别这么大声地喊,好吗?这太费力气了。生孩子是个力气活,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你得学会节省力气呵……”  虽说是形势危急,薄香萍还是忍不住撒着嘴说:“吻!看不出你一个大老爷们还这么内行,好似你自己生过多少孩子似的!”  魏晓日说:“我虽没生过孩子,但对妇产科还是很熟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薄香萍说:“她神志不清,可惜了你这番苦口婆心的,她哪听得见!”  魏晓日说:“我相信她听得到。人的听觉在所有的意识里是最灵敏的,睡觉的时候,人的眼睛闭上了,鼻子闻不见味了。只有人的耳朵一直清醒着,一有什么音响,就把人从医梦中唤醒。这是人从远古时代传下来的生命本能。昏迷不过就是一次更深的睡眠罢了……”  薄香萍说:“得得,我认输了还不成吗!一个护士是什么时候也说不过一个医生的。”她也俯下身,对着卜绣文的耳朵说:“你的女儿早早在等着你呢。”  不知是巧合还是卜绣文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猛地一弓身子,屏住气,双手报拳,一股强大的力量凭空而生。  “哎呀,你可侵着使劲啊,孩子的头发已经看得到了,我们的准备还没有完全做好呢……”薄香萍惊呼起来,戴着手套开始接生。  突然,外面的电话响了。  值班护土隔着门喊:“魏医生,你的电话。”  “不接!你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魏医生头也不抬地说。  “是钟先生。他要您务必立即亲接电话。”护土声嘶力竭。因为卜绣文的声音太震耳了。魏晓日只好走出来,拿起话筒。“钟先生。您好些了?”  “我好多了。刚才,你来过电话?你师母这个人啊,总是分不清西瓜芝麻。病人现在怎么样了?”钟百行一边咳嗽一边说。  “母婴之间的冲突非常明显,再保孩子,大人的生命万分危险,所以,我就下决心开始引产了。”  魏晓日咬着牙汇报道,他知道这和钟先生的既定方针有所不符,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豁出去了。反正引产药已经在卜绣文的血管里流动,产程已经发动,就像弓箭已然射出,再说什么也没有用了。  电话筒里长久的沉默。钟百行何等人也,他明白了魏晓日的决定和他的分歧,此刻,鞭长莫及啊。他觉得事情有点蹊跷。他指指算算,拖至如今,婴儿大体上成熟了。好像孵小鸡,本应二十一天出窝,现在还差五天。当然了,若是一只差五天孵出的小鸡,那是一定会死的。好在现代医学的发达,对于一个胎儿的继续发育,还是有些办法的。基本目的已然达到。此时,血玲珑的计划第一。便把对魏晓日的情绪暂且搁放到一旁,问道:“引产之后,情况如何?”  魏晓日长舒了一口气,看来导师被迫认可此事了,说道:“报告先生,大人还好,胎儿已见头。  估计正常分娩问题不大了。”  钟百行用最严厉的口气说:“晓日,你擅作主张,差点误了我的大事。幸好我心里有数,才打了这个电话给你。否则,就会骑虎难下。晓日,你听好。目前时机,我要你立即使用X针剂。”  魏晓日大惊道:“现在使用X针剂,可能导致胎儿的脑死亡。您为什么决定要用此药?先生,我不懂。”  钟百行说:“晓日,你要听我的话。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多问,时间不等人。过了这个时间,就来不及了。我说了,骑虎难下。你明白吗?”  魏晓日说:“先生,我还是听不懂您的话。刚开始,您说保胎儿,不保母亲。现在,好不容易母亲和胎儿都保得差不多了,您却定要用此重药,这很可能分娩出一个脑死亡的婴儿……这到底是为了什么?虎,是什么?”  钟百行压抑着剧烈的咳嗽说:“晓日,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同你说明白。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脑死亡但全身各部分发育得十分成熟的婴儿。只有这样,我们才在法律上立于无懈可击的地位。你知道,法律是不保护台儿的,也就是说,胎儿不算人。但是,她一旦脱离母体,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虽然,关于血玲珑计划,我们已同她的父母,做过种种磋商,但以我从医多年的经验,还是在出生之前,就置这个孩子于死地,是为上策。以现代医学的技术,维持一个脑死亡的孩子的其他生理机能,保持相当一段时间,是不成问题的。晓日,你是个聪明人,我就不说这么多了。要抓紧可……一旦离开了那方寸之地,它就是一个人了……抓紧,咳咳……”  魏晓日惊恐地说:“先生,您说的虎,就是这个早产的婴儿吗?”  钟先生的最后一句话是:“晓日,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魏晓日木然地放下了话筒。  卜绣文毕竟是第二胎,开始进展很慢,但产程突然加速。薄香萍刚才只顾趴在病人耳边鼓励,一时显得忙乱。好在器械都是预备好的,马上就绪了。见魏晓日进来,也顾不得打招呼,全力以赴地迎接婴儿的诞生。  那个女孩漆黑的头发垂了下来,好像一面小小的三角旗。此时的形势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魏晓日机械地拿起一支X针剂,抽到针管里。他缓缓地走到卜绣文的身旁。他看着晶莹的药水,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想法。生死是什么呢?有时很缥缈,有时又非常简单。此刻。死亡就是如此清澈的一点液体。只要它进入卜绣文的身体,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可由母体的胎盘流入胎儿的小小的如同草莓一般娇嫩的心脏,然后转输到那颗如核桃一般精致的大脑,那枚核桃就枯萎了……在医学上,这是不着任何痕迹的,而且,血玲珑的计划,可以规避法律上的风险,得以安全的实施。甚至,卜绣文清醒过来之后,都不会有丝毫的意见……这个计划,在导师的脑海里,已经盘旋了无数次。  它尽善尽美,无懈可击。  只是,这是一个马上就要成熟的完整的生命啊!苹果就要落地!  魏晓日看着那女婴垂下的黑发。它是那么油亮漆黑,如同一块凝固的柏油。它属于一个无辜的幼嫩的生命,此刻,却在重重的围剿之下,马上就要烟消云散。甚至,无所不在的法律也不能保护它,因为差着那一寸之地。  魏晓日看看自己的手,上面沾满了鲜血。他看看那一支透明的针剂,觉得也是猩红触目。卜绣文的宫缩越来越绵密,几乎已成强直,没有丝毫间歇。留给魏晓日的时间已是分秒计算。再不实施,胎儿一旦娩出,你就是杀人了。  魏晓日迟疑着,一任宝贵的时间流淌。  他一直很恨这个胎儿。是她,谋害了他心爱的女人。但他此时看着那一缕漆黑的胎发,觉得她是那么的幼小无辜,无限柔情涌上胸臆。医生的手,无论什么时候,都应该是洁净和芬芳的,是慈爱和温暖的,和血腥与暴力无关!  吾爱吾师,吾更爱生命。  魏晓日傻使地站着,手里擎着注满了X药液的针管,让时间无声无息地流淌,流淌……他的决定也就在流淌中,渐渐凝固成为行动。  卜绣文大叫了一声,简直像一只母豹在咆哮。紧闭了多日的双眼在瞬间睁得滚圆,射出闪电一样雪亮的光芒。  女婴得了强大的助力,好像有一个推动器,将她弹射而出。顺着鲜血的甬道,顺利滑到了人间。  受了外界冰冷空气的刺激,这个小小的人儿,骄傲地哭叫起来,声音高亢若裂帛之声。一瞬间,寂静如远古洪荒。  那个生命,已独立人间。  第二十五章  薄香萍拎着许多礼物,急急进了回春医院。  血液病房的值班护士打趣说:“怎么这么着风得意,是不是把魏医生追到手了?”  薄香萍正色道:“烂舌头!找是来看病人的,休要睛说。”  值班护士说:“看哪一位病人?”  薄香萍说:“看看夏早早。”  护士说:“进去看就是了,怎么还要征得我的同意?鬼鬼祟祟的,好像你成了外人。”  薄香萍不敢再多说,急忙拐弯进了病房,心想自己真是做不了大事的,差点出师不利。  早早依旧躺在那天晚上见到的病床上,见薄香萍进来,神情怪异地看了她一眼,恹恹地同她打了招呼。邻床的那个小姑娘,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薄护士。  “早早,你妈妈托我来看你。”薄护士开门见山。  “真的?”早早腾地坐起来,马上因为贫血头晕,倚靠在墙上。  “怎么会假?这是你妈妈托我给你买的礼物,都是你最爱吃的。”薄护士说着,从提包里往外抓礼品,盒盒包包,五颜六色丰富精致,一时间将小小的床头柜摆得满满当当。  早早审视地看着这一大堆吃食,九炙鸭舌、琥珀腰果、翡翠葡萄干……都是妈妈往常最爱给她买的零食。爸爸虽说爱早早,毕竟粗心,从没有买得这样周全过。  “喜欢吗?”薄香萍问。这都是她平日听卜绣文唠叨过的,她家早早最爱吃这个啦那个啦,听时这耳朵进那耳朵出,没想到今天派了大用场。  “喜欢。”早早并不如想象中那样欣喜若狂。“我妈妈回来了?”早早问。  “还没有。”薄香萍回答。  “那她现在在哪儿?”早早的口气里,有一份不属于她这年纪的狐疑。  “在……埃塞俄比亚啊。她给我写了信,要我代她来看你。”薄香萍回答得很肯定。  “不!我不信。她现在不在埃塞俄比亚,她已经回来了,就同你在一起。她不愿意来看我,是因为她就要生一个孩子了。薄阿姨,你说,是不是?你千万不要骗我!我妈妈为什么不来看我?!”  早早瞪着因为消瘦显得极大的眼睛,严厉地拷问着成人。  薄香萍打了一个寒战。面对精灵的眼睛,你无法欺骗。  她不知道这孩子从哪儿明白了这么多事情。  “早早,你说得对……你的妈妈就是回来了……她就是同我在一起……”薄护士语无伦次,简直就要全盘供出。她早就发现快死的人和生病的孩子,有一种超人的智慧,逼得你不得不说实话。  但是,不能说下去了。再说,就要全线崩溃。薄香萍极力稳住阵脚,假装突然想起来说:“早早,你看找给你带来了什么东西?”  薄香萍说着,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根火红的羽毛。早早一见,眼睛立即放出光来。  “这是埃塞俄比亚红海边的红鸭子身上的红羽毛!”早早惊喜地叫起来。  小孩子还是好哄,夏早早忙着摆弄这支薄香萍在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产品,把刚才剑拔弩张的问题搁在一边。  薄香萍借机把谎言弥补一番。叹了一口长气说:“早早,你说你妈妈要生孩子了,你说的不对。  你妈妈不是要生孩子,她是得了一种大肚子的病,现正在医治。那病啊,有传染性,你知道外国有些怪病的。所以啊,她没法来看你,只好托我来了。她病一好些了,马上就会来看你。你妈妈最爱你了,对不?这你是知道的。”  早早立时眼泪汪汪,说:“我知道。没想到,我妈病得这么重。我不怕传染,我去看她。”  薄香萍慌忙摆手说:“不可。就算你不怕被传染,你从那里出来,弄得不好,还是会传给别人。  烈性极了,所以,任何人都不能去的。”  早早的泪就滴了下来说:“那我妈妈不会死吧?”  薄香萍赶快把嘴角咧到耳根,笑说:“不会的。一定能治好。”  夏早早说:“那我只能在病床上等我妈妈了?”  薄香萍说:“你还可以干一件事。干好了,你的妈妈会非常高兴的。”  夏早早迫不及待地说:“薄阿姨,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太想让我妈妈高兴了。”  薄香萍看了一眼在旁认真听她俩讲话的邻床姑娘。夏早早马上说:“她是我的好朋友叫花鼓,阿姨不必避她。”  薄香萍心想这两个孩子看来是无情不谈,想避也避不了,索性做出不介意的样子说:“其实也没有什么保密的,只是这东西太珍贵了。”说着,从背包里掏出一些锡箔包裹的小球,“这是你妈妈从埃塞俄比亚给你带回来的药。  夏早早一把把药捧在手心,抽泣着:“妈妈,您终于给我把药找回来了,可是您自己却病得那样重……”  一旁的花鼓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薄香萍忙给早早擦泪说:“傻孩子,药都找回来了,你还哭什么!从今以后,早上一丸,晚上一丸,把药嚼碎了服下去。千万别忘了!”  早早说:“忘不了。您就放心吧。”  薄香萍说:“还有一事,就是吃药的事,你对谁都别说。”  早早吃了一惊,说:“为什么呀?”  好在对此问题,薄香萍是有备而来,说:“医院里不让病人随便吃外面的药,这你是知道的啊。  咱们不能坏了规矩,你说是不是啊?”  早早说:“可是那也不能说谎啊。”  薄香萍说:“你这个傻孩子,我只是让你不说,并没有让你说谎啊。医院里,也不会有人天天来问你,你吃了外面的药吗?只要你自己不主动说,就成了。记住了吗?”  早早乖乖地点点头说:“薄阿姨,我记住了。”  薄香萍又叮嘱道:“就是对你爸爸也别说。”  早早这下又想不通了:“怎么对我爸爸也不能说啊?”  好在这个问题薄香萍也胸中有数,不慌不忙地回答:  “你妈妈回国的事,你爸爸还不知道呢。因为你妈妈半路上得了病,怕你爸爸着急,就没告诉他。你妈妈说,等她病好了,再去看你爸爸,然后和你爸爸一块来看你。”  小姑娘点点头,为自己比爸爸还要多掌握一个秘密而自豪,并表示她完全体谅了妈妈的一番苦心。  “好了,早早,阿姨走了。你可一定要按时吃药响。过两天,我会再来看你的。别忘了把礼物分给花鼓一些啊。”薄香萍把该说的话说完了,急着告辞。再拖延下去,真不知这个聪明过人的孩子再问出什么来。  “阿姨,谢谢您。代我亲亲我妈妈!”小姑娘恋恋不舍地说。  薄香萍在蓝天下,拍拍胸口,长长地喘了一口粗气。  屋里,夏早早把一大堆礼品抱到花鼓的小桌上,亲亲热热地说:“咱们一起吃。”  花鼓也不客气,剥开一块精致的果脯,塞在嘴里,鼓鼓囊囊的像个小猴子。  “真好吃啊。”花鼓吃得满嘴都是渣子。  “花鼓姐,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早早很仗义地说。  “有什么不如有个妈好啊。”花鼓老气横秋地赞道。  “等我妈病好了,她一定会来看我的。到那时,你就认识我妈了,你爱吃什么,就和我妈说,她一定会给你买的。你肯定会喜欢我妈。”早早说。  “早早,想不到你心肠这样好……”花鼓抹抹嘴说:“有句话我原不想说的,你对我这样好,我就非说不可了。你的这位薄阿姨,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假的……”  早早吓得一激灵,说:“你说什么是假的?薄阿姨能是假的吗?”  花鼓说:“她当然不是假的了。”  早早说:“难道说我妈妈是假的?”  花鼓急了:“谁说你妈妈是假的了!”  早早说:“那到底什么是假的呢?”  花鼓想了想说:“‘我看这红鸭子毛就是假的。”  早早拿起那根美丽的红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缎子一样的光芒,迟疑地说:“你到过埃塞俄比亚吗?你见过红海的鸭子吗?”  花鼓可怜巴巴地说:“别说红海了,我连黄海都没见过呢。”  早早说:“那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呢?”  花鼓急得直挠头发,说:“我是没证据……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甭管怎么说,这药丸子你先别吃了!”  早早幽幽地说:“花鼓,你是为了我着想,这我知道。可我还怕什么呢?谁害我又有什么用?倘若这药真是我妈妈打那么老远的地方带回来的,我要是不吃,她病好了知迢了该多么难过!要真是毒药,我一下子吃了死了,也省得家里人没完没了的为我操心……”  花鼓说:“好妹妹,听我一句话,这药,你可千万别吃!”  夏早早饭后正趴在床上看书,突然一个红通通毛茸茸的影子探了过来、险些蹭着了她的鼻尖。  “哎哟,这是什么呀?吓死人啦!”早早大叫。  花鼓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将那个物件整个晃了出来。  说:“早早,认识这玩艺吧?”  早早定睛一看说:“花鼓,这不是我妈妈从埃塞俄比亚带给我的红鸭子毛吗?我藏在储物柜里,你怎么给拿出来了?快还我,千万别搞坏了。”  花鼓说:“我这个人从来没有拿别人东西的习惯。你可看仔细了,这是你妈妈送你的那根红羽毛吗?别冤枉人!”  花鼓这样一说,早早不敢大意,仔细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颜色好像比我的那根要淡一些。  是不是时间长了,羽毛也会变色?要不就是我怕长虫,储物柜里放了臭球,把羽毛给熏白了?”  花鼓冷笑道:“你把储物柜打开,看看你的那根在不在,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早早忙去翻自己的东西,拿出一支鲜红的羽毛。“哟,花鼓,对不起,是我多心了。你们家也有人到埃塞俄比亚去了,给你带回来的礼物?”早早赔着笑脸说。  花鼓说:“我们家人可没福气出那么远的门。这啊,是我自己送给我的。”  早早惊讶:“你怎么会有红海里的鸭子毛?”  花鼓翻着眼睛说:“这是我今天上午换了衣服混出医院,到街上的工艺美术商店买来的,只是想证明我上次说的话没有错。你不是要我拿出证据来吗,这就是证据,说明你那个薄阿姨是个骗子!”  早早焦虑地说:“薄阿姨不会是骗子的。要是薄阿姨说了假话,那就证明我妈妈一定出了什么事。要不,她为什么还不来看我?”  花鼓说:“老猜来猜去的,搞得人心焦,也没个难信。依我的想法,不如咱们到那个什么……居,亲眼看一看。”  早早说:“叫玲珑居。你还记得路吗?”  花鼓说:“好像还记得。不过,别着急,你等我把事再查得清楚些。”  花鼓好人缘,病人们都欢迎她,她能打探来各种消息,关于每个人生命的信息。这并不太难,只要你有心。医院是一个没有隐私的地方。医生护土并不保护病人的隐私,只保护他们自己的秘密。在病房里,一个少女可能要当着十个人脱下自己的裤子,让护土把一罐冰凉的液体,捅入自己白皙的屁股。当一个病室的人,彼此多少次看过了对方的屁股,还有什么情报是不能沟通的呢?  花鼓竟然偷着去了一趟玲珑居。当她把探到的情况,告知夏早早之后,她们的谈话,就进入了一个深刻的阶段。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夏早早把红羽毛,一寸寸地撅断。  “你妈是好意。”花鼓说。  “可她问过我吗?她要拿我妹妹的命,送给我,我要不要呢?命是什么呢?是一个萝卜还是一个石头呢?要不,就像刮风下雨一样,是一种天气现象?”  花鼓说:“你说的,我都听不懂。要是心里特难过,你就哭吧。”  夏早早说:“我不能哭。甚至不能沉思。大人们认为一个小女孩一旦想什么,她就是不快乐的。  他们要我装出快乐,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哭的权利,也没有沉思的权利。我只有当着你的时候,才能说真话。我很想死。但以前,我知道我是不能死的。因为,我的父母需要我活下去,这是我能给他们的最后的礼物了。我就像一束花,我要让它鲜艳得时间长一点,虽然花和花的主人,都知道花是一定要枯萎的,比如是玫瑰,最长不超过七天。人们会往花瓶的水里放粮或是阿司匹林一类的东西,他们并不问问那条玫瑰,在它的香味里有了糖和阿司匹林的味道,它开心吗?  花鼓,谢谢你。现在,我知道,我可以死了。我有权利死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权利,可是以前,我不敢行使它。我在保护我的爸爸妈妈。我现在轻松极了,我的一份责任卸掉了。我要感谢我的小妹妹,她帮了我。我把属于我的东西拿了回来,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用它做我愿意做的事情了。我要做一条没有甜味和阿司匹林味道的玫瑰花。虽然它很小,颜色也不好看,可是它曾经开过。这就足够了……我知道,只有我走了,我的父母才会全心全意地爱我的小妹妹。我会住在我的小妹妹的身体里,感觉到他们的爱……”  对于这番话的意思,花鼓听得很明白,可她不能做出听明白的样子。如果她明白了,她就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办了。在她的住院生涯里,还没有碰到过这种情景——她本能的反应是装傻。  “早早,你瞎说什么呀?听不懂,俺是个乡下人。往花瓶里放精,嘻嘻,好玩。像腌咸菜。甜玫瑰好吃吗?”  她这番话说得很妙,但她的表情不配合,很紧张。  夏早早不理她这一套。并不是她看透了她,而是她根本就没有去看她。对于一个深思熟虑的要死的人来说,旁人的反应是不重要的了。她说:“我告诉了你,你害怕了,真对不起。好在,我的爸爸妈妈是不怕的,因为他们早就一百次想过我死的事情了。魏医生也是不怕的了,他也早知道了。只有你,我的好朋友,我怕你难过,想不通,孤单,或者以为我生了你的气,所以,我告诉你。”  花鼓频频点头。  “你打算怎么死呢?”花鼓毕竟是花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要先把情况侦察清楚。  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明媚轻巧得如同早恋时的传言。夏早早拿出一个精美的小袋子,是女孩子们装贺卡常用的那种。花鼓说:“送给我的吗?留作纪念吗?”  夏早早说:“美的你!这是留给我自己的。”说着,她把纸袋递给了花鼓。纸袋上有一个滑稽的小卡通人,由于袋子里装了过多的东西,鼓鼓囊囊的,卡通人的形状就更显出夸张可笑。  花鼓未曾打开袋子,就闻到了一股香喷喷的味道,忙不迭地打开,看到了一些朱砂红色的小颗粒。  “这是什么?”她很好奇。  “这叫一扫光。”早早有些自豪地说。  “什么叫一扫光?请说清楚些。”花鼓并不因为朋友宣布要寻死,就对她客气起来。“你知道,现在很多东西,名字都是很吓人的。”她补充道。  早早说:“这是一种新型的毒杀蟑螂的药。据说可灵了。”  花鼓说:“喔,我知道了,你打算吃一扫光寻死。”  早早说:“人家都说你聪明,以前,我还不信。现在,我信了。”  花鼓说:“叫你以前看不起人,现在,在事实面前,谦虚了吧、我原谅你,改了就好。”  她又问:“杀蟑螂的药,人吃了,灵吗?好,咱就算它灵,那你得吃多少呢?你就算瘦得皮包骨,要是按体重折算起来,怕也要顶过一万只蟑螂了。那你得吃多少一扫光啊?还不得盛几大碗?再说啦,还得用水送下喉咙,你也不能干吞是不是?那得喝多少水啊?早早,我不知道这些具体的事,你想过没有?听我一句话。别那么着急。要想活着不容易,咱们的命,都是用药供着的。要想死,不着急。慢慢来,想妥帖了,再做,不迟。”  早早说:“花鼓,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是啊,我是比一万只蟑螂分量还沉,可那些蟑螂都是健康的。我的骨髓坏了,我是纸老虎,用不了那么多的药。”  花鼓说:“好好,就算你不用吃几大碗一扫光,那这么点药也不够啊。你还得再攒攒。  早早微笑着胸有成竹地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让你看到的只是一部分,我还有呢!放心吧,肯定够我用的了。”  花鼓急了,说:“你怎么搞到的呢?难道你当了一扫光的推销员不成?”  夏早早说:“可惜他们不到医院里招聘人,要不,我还真愿意干这事。我这一阵子,就是对毒药感兴趣。那么一点药,就可以杀死一个大活人,无声无息的,多神啊。医院里灭蟑螂,到处都洒着药,墙角堆着、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富士山。我趁人不注意,用纸撮起来,积少成多,我看,分量足够杀死我两回的了。”  花鼓听得毛骨悚然,说:“早早,听我一句话。我比你大,住医院的时间比你长。你先别急。要死,来日方长。咱想一个稳妥的主意。一来呢,这杀蟑螂的药,杀人,不知道效果怎么样?要是万一不灵,你岂不麻烦了?本来就骨髓不好,再搭上个残疾,下回要死都得请别人帮忙。我要是在呢,还好说,我帮你。我要是不在,你有这么贴心的人帮你吗?二来呢,就算这一扫光灵吧,它那成果也不特别令人满意。你见过死蟑螂吧?手脚朝肚子缩成一团,仰面朝天,背弓着,多难看啊!  让我一道和你想想办法,要死,咱们就死一个干脆利落,力争是豪华美丽的。”  夏早早沉思了一会儿,说:“你说别的吧,我还不怎么动心。可你说死蟑螂难看,我挺同意你的看法。好吧,我就听你的,再等几天。”  薄香萍把小女婴放进暧箱,小家伙感到像在妈妈的身体里一样暖和,就舒服地蜷起身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看到薄香萍隔着透明的玻璃盖在观察她,就友好地笑了笑。  当然,这婴儿完全是无意识的。但这一笑,使薄香萍立刻喜欢上这个婴儿了。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孩啊。漆黑的头发,大大的双眼皮,高挺的鼻梁,小巧的嘴唇……说实话,这孩子很像夏早早,但是她比夏早早要健康富有生命力得多。尽管是早产,她的皮肤依旧充满了鲜艳的粉红色,显出蓬勃的朝气。  要把这样一个孩子的骨髓抽出来……天啊,多么可怕的事情!  薄香萍不敢想下去。  因为是经产妇,身体的机能也是轻车熟路。半夜时分,卜绣文的乳汁就下来了,把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清早,第一个走进病房的人,不是事必躬亲的魏晓日,而是钟百行先生。  魏晓日连着煎熬了这么长时间,一看大人孩子平安,立刻就松懈得如同泡得过久的方便面,没了一点筋骨。倒头睡下,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您好。”卜绣文躺在床上,微笑着问。经历了一次生死变故,她看到什么都感到亲切。  “您好。”钟先生也虚弱地微笑着打招呼。他很平静,老医生的眼睛何等歹毒,只是在玲珑居里一扫,他就已然知道了一切。大人活着,这很好;婴孩也活着,神智健全地活着。这不好。不过,她活下来了,这是最重要。他早已预备下了几套方案。老医生就像是老猎人,能在任何情况下捕获猎物。  “您的血玲珑方案后半部分什么时候实行?”尽管面色依旧苍白,浑身如败絮一般美领,但卜绣文的大脑,又焕发了雷厉风行的精神。  “我会抓紧时间进行的。但因为那个孩子是早产,要在暖箱里把她抚育得更强壮一些。打个不很恰当的比喻,就像过年前,要把猪养得更肥一些,年夜饭才更香。”钟先生佯作轻松地说。他故意把话说得调侃中带出冷漠,好察看卜绣文对这个新生胎儿的感情。  卜绣文打了一个寒战,问:“她会死吗?”  钟先生皱着眉说:“谁?夏早早还是……”他故意把话只说半截,要卜绣文补足。  “就是……我刚生的那个没有名字的婴儿……就是供骨髓的药……”卜绣文硬着舌头把话说完。  钟先生很满意卜绣文的态度,看来经历昏迷和磨难,她仍不改初衷。他说:“一般说来是不会的。我们会严格地掌握量。但是,医学上有的事很难说,所以还请做好各种思想准备。  “那就让她再长大一点吧。”卜绣文说。  钟百行又追问:“谁?”  卜绣文说:“药。”  “这要看夏早早的病情是不是可以支持更长一段时间。  要是夏早早的情况恶化,我们就要抓紧进行。”  “钟先生,请给我开一点回奶的药吧。”卜绣文说。  “为什么?”先生惊异地耸耸白眉毛。  “我又不给孩子喂奶。乳汁无用。”  “为什么不给孩子喂奶?母乳是最好的婴儿食品。我们需要这个孩子健康。”先生大惑不解。  “可我怎么能见那个孩子?都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我哪能不心疼?一见之下,我怎么还能舍得从她身上吸出骨髓,去救我的早早?可不用这个孩子作药,我又用什么去救我的早早?我只好硬着心肠,不认那个孩子。”卜绣文凄苦万分地说。  “那也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骨髓才更强壮。”  “我……”卜绣文嘴唇微微抖着,看得出进行激烈抉择。  “不必见面也可以用母乳喂养。把乳汁挤出来再由护士用瓶子喂也行。”钟先生网开一面。  “好吧。”卜绣文答应了。  一个人急惊慌地进了屋,扑到病床说:“绣文,你还活着!我对不起你啊。”  来人是夏践石。  众人就退下了。  卜绣文超然一笑说:“践石,别那么说。咱们俩,还不知是谁对不起谁呢。”  夏践石说:“绣文,让我看看孩子。”  卜绣文变色道:“践石,求你。不要叫她孩子。她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早早。”  夏践石愣了一下,一股寒意冷彻全身。这个女人,除了爱她的孩子,她还爱难?想到自己在生死关头决定弃她,那么,自己是真的爱她吗?  他被自己的这些问题吓得不轻,放下礼物,说了句:“你静养。”就匆匆逃也似地出了门。  在院里碰到薄护土,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听说您去看了我的女儿,谢谢啦。”  薄护土很关注:“早早都跟您说了?”  夏践石说;“是啊。都说了。”  薄护土刨根问底:“早早都说了什么?”  夏践石不介意地说:“没说什么,不过就是小孩子瞎想的那些事罢了。”  薄护上放下心来。说:“不看看您这个孩子了?”  夏践石想着又怕看,最后还是好奇和爱孩子的天性占了上风,跟着落香萍进了婴儿室。  那个粉红色的女婴,如同一朵小小的区差,开放在暖箱里,静谧如天使。顷刻之间,一股强大的暖意涌上心头,酸酸地顺着鼻根涌上眼眶,眼角竟有些湿润。  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仿佛怕惊走一只蜻蜓。走到离暖箱一步远的地方,就停住不敢往前了。  “她的手多么小啊,还接成一个紧紧的小拳头。里头有什么宝贝呢……她的头发多么黑,像黑丝绒……嘿,她还笑起来了,一定是梦到了天上的星星……”夏践石赞叹不绝。他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早早已经大了,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幼小的婴儿,更不消说还是早产儿了。  薄香萍在一劳笑着说:“您不必小心得像进了瓷器店。  刚生下的孩子都跟聋子差不多,更何况暖箱双层玻璃还是隔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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