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卡姆。”我赶紧从卧榻上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说。埃德左手拿着我的病历卡。他向我伸出另一只手来。我小自翼翼地伸出手来跟这位大夫握了一握。 “卡姆,咱们找个地方聊聊吧。” 他把我带到护士办公室,向右转,掏出钥匙打开一扇双重门,然后迈着轻快的脚步,领着我沿着一条寂静的长廊走下去,进人一个小房间。探头一瞧,我看见里头摆着两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盏台灯。午餐时吃剩下的炸薯条和胡萝卜,这会儿在我肚子里打起架来,一时间,我只觉得腹痛如绞。我的嘴巴感到怪怪的,很不舒服,仿佛刚才我一直在啃咬咀嚼一顶土耳其毡帽似的。 我们在那两把椅子上坐下来。埃德倾身向前,把两只手肘支撑在膝盖上,眼睛瞅着我的脸庞。“卡姆,我很想帮助你们——你和你的那群分身。” 就在这时,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我又开始神游。 埃德知道我在转换身份。“卡姆,你先别溜掉,好吗?我想好好跟你本人谈一谈。” 浑浑噩噩,恍恍惚惚,我强迫自己回到房间里来。内心深处的喧闹声越来越响。 “很好!”埃德看见我又清醒过来了,感到很高兴。“我跟莫雷利医生谈过。她——” “她的名字叫艾莉。”我打岔。 “唔,艾莉。她把你的背景资料提供给我。”埃德瞄了瞄手上拿着的病历卡,然后抬起头来望着我。“你结婚了,有一个小男孩。” 我点点头。“瑞琪和凯尔。” “你待在这家医院,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治好你的病——为了瑞琪和凯尔,也为了你自己。”埃德瞄了瞄我胳臂上扎着的绷带。 “第一次发生这种事情吗?” 我点点头。“不是我干的哦。” 埃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了解吗?” 我摇摇头。 “人们伤害自己的原因很多,但大部分跟内心的痛苦有关。伤害自己,是发泄痛苦或展现痛苦的一种方式。对患‘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人来说,伤害自己,有时是他们的分身传送出的一条信息。” 我只觉得埃德这些话很刺耳,恨不得拿东西把耳洞塞起来。 “艾莉告诉我,你不太愿意承认事实——你一再否认过去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我没答腔。 埃德继续说:“来我们这儿求医的人,几乎每一个人都不太愿意承认事实。这是我们在医疗过程中遭遇到的最大障碍之一。”他低下头来,看看手里握着的那本文件夹,艾莉提供我一份名单,上面开列的是你的那群分身的名字。这些分身全都跟艾莉打过交道。我猜,他们对我一定感到很好奇。我敢打赌,这会儿他们全都躲在一旁,睁大眼睛偷偷地打量着我这个人,竖起耳朵仔细听我说话。埃德咧开嘴巴,得意地笑了笑。 骤然间,宛如一群脱缰的野马,我的分身们争先恐后地纷纷冲了出来:有的扯起嗓门呐喊,有的吓得浑身发抖,有的放声大哭,有的在开玩笑,有的大发雷霆,有的满脸困惑,就像一群搭乘卡车在公路上闹事的顽童,他们纷纷拿起垃圾桶,朝那一路开车尾随他们的埃德·曼德尔医生扔过去,埃德左闪右躲,开着车子在公路上蛇行前进,紧紧跟随他们。轮胎摩擦着柏油路面,嘎吱嘎吱地尖叫不停。埃德接受我那群分身的挑战,终于通过了他们的考验。埃德是个专家,值得我们尊重。 为时一个钟头的面谈结束时,埃德把我那飘荡在外的本身唤回身体里来。他陪伴我,沿着走廊慢慢走回护士办公室。临别时,他告诉我,在我出院之前,他得替我找一位治疗专家。我信得过他。埃德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背,然后一转身,走进护士办公室,整理笔记资料,准备接见下一位病人。 我垂着头,在走廊上徘徊,一颗脑袋沉重得就像健身房里悬挂的沙袋。 护士办公室旁边的大房间里突然传来一阵笑声。克里斯从门口探出头来,眼睛一亮,“卡姆从曼迪大夫那儿回来啦。” “带他进来!”罗比大声叱喝。 克里斯蹦蹦跳跳跑进走廊,笑容满面,伸出手来一把抓住我那伤口缝合没多久、这会儿仍然包扎着绷带的胳膊。我龇着牙,蹬蹬蹬,往后退出两三步。 “对不起,我把你弄痛了?”隔着衣袖,她摸了摸我胳膊上的绷带,马上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没关系,克里斯。” “我不是克里斯!我是乔迪。” 哆嗦,转换,克莱出场。 “嗨嗨,乔乔乔迪。”克莱结结巴巴跟她打招呼,但却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进来吧,克莱。大伙儿正在玩游戏呢。” “玩玩玩什么游戏?” “滑梯游戏!你想不想参加?” 克莱使劲点头。“想想。” “进来吧。” 罗比坐在桌子旁。游戏用具摊开在桌面上。 “嗨,克莱。我们正在玩滑梯游戏。你觉得曼迪大夫这个人怎样?你喜不喜欢他?” “谁谁是曼曼迪大夫?” “曼德尔医生呀。” “哦,是是他。”克莱径自低垂着眼皮,望着地板,“我喜……喜……喜欢他。” “克莱,你为什么老是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呢?”罗比问道。“我们又不会伤害你,怕什么?” 乔迪摇摇头。“我们决不会像你这样。” 小心翼翼,克莱抬起眼皮瞄了乔迪一眼,立刻望到别处,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将视线挪回到她脸庞上来。两人的目光终于接触了。 乔迪粲然一笑。“就这样嘛!” 克莱把目光转移到罗比身上,重复同样的动作:瞄他一眼,立刻望到别处,再慢慢将视线挪回到他的脸庞上来。 “这就对了!克莱。记住,以后要正眼看人哦。”罗比伸出手来,指了指摊开在桌面上的游戏用具问克莱:“你选择什么颜色?红?绿?蓝?” “蓝蓝。” “那我只好选择绿色啰!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玩游戏。再过一分钟,我就要去跟曼迪大夫见面。我心里害怕得要死。” “为为什么害怕呢?曼迪大夫人人很好啊。” “因为他今天要让我变老一些。斯特凡妮已经准备让我长大一些。 克莱感到很困惑。他并不晓得,在某些病例中,治疗专家会设法增加分身的年龄,以缩短他们和本身之间的差距。别说克莱,那时连我也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乔迪赶紧安慰克莱。“曼迪大夫不会做坏事。他也不会让每一个人都变老。所以,你不必担心啦!我们待在这家医院已经很久了,曼迪大夫都没把我们变老。” “你你会消消失掉吗?”克莱问罗比。这回他终于正眼看罗比了。 “我不会消失掉,但我会变得跟现在不太一样。我会长大一些,变成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呃,哦,曼迪大夫来了,我得走了。你们祝我好运吧。” 埃德·曼德尔医生笑嘻嘻地站在门口,伸出手指头招了招,“嗨。”两人沿着长廊走下去时,罗比问道:“大夫,这样做真的可以吗?”埃德含含糊糊地说:“嗯唔。”他那洪亮的声音好久好久回响在长廊。 那天,在大房间里有多人参与的小组治疗在进行。一组探讨试如何控制和疏导愤怒——我们现在还不想让斯威奇出来参加这一组——另一组由埃德主持,名为“循序渐进小组”(Process Group)。 在这一组中,我极力争取机会发言。一听到埃德询问大伙儿,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要提出来讨论,我就迫不及待地举起手来。可是有话要说的不只我一个人,我只好耐着性子坐着,一边聆听伙伴们的发言——最初是道恩小姐,接着是戴比——一边玩着怀里那个小枕头。埃德终于把目光转移到我身上来,他叫我的名字。 我紧紧抓住枕头,气冲冲地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喜欢这样。” 道恩小姐忽然吃吃笑起来,自言自语:“我也不喜欢这样呀。” “不喜欢什么样?”埃德问我。 “你知道。” 埃德等待我的回答。大伙儿都不敢吭声。 “什么样?你要我讲出来吗?我不会讲的!” “讲什么?”埃德问道。 “天哪,这样搞下去我真会疯掉!” 托尼伸出手来,揉捏着她那只受伤的胳膊上包扎着的纱布。“饶了他吧!别逼他。” 埃德回头望了托尼一眼,又把目光投射到我脸庞上。“讲什么?”他追问。 “好,我就讲出来!我不是什么多重人格患者。妈的!我……不是……这种人哦。我不应该待在这里。” “哈!”戴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慌忙伸手捂住嘴巴,“对不起。” “今天吃午餐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过你的那群分身哦!”达夫妮提醒我。 托尼拉起警报,“呜……呜……呜……有人拒绝承认事实啰!” 我使劲抓住枕头——太用力了,连手指头的关节都疼痛起来——一心只想夺门而出,离开这个鬼地方。 过了好几秒钟,埃德才开腔,“卡姆,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我还是认为你应该待在这家医院。”他望着大伙儿,咧开嘴巴笑嘻嘻地者问道:“你们之中,还有谁不想待在这儿?” 托尼忽然流下眼泪。“因为这个病,我失去了我的孩子。我丈夫把他们带走了。”她扯起嗓门尖叫起来,“我也不想待在这里!”她举起双手捂住脸庞。道恩小姐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膝盖。 “我好喜欢待在这儿哦!”克里斯突然插嘴进来。从她的口气和声调,我听得出来,这会儿开口说话的是她的分身乔迪。“只有在这儿,我们才能够现身,跟别人的分身们聊天、玩耍。我好喜欢待在这儿哦!”她向我招招手,“嗨,克莱。”浑身猛一阵哆嗦,我的身份又转换了。我的分身克莱出现在大伙儿眼前,“嗨,乔乔乔迪。” “看到没?”乔迪说。“好好玩哦!” “好好玩玩玩。”克莱点点头。 ********************************** 吃过晚餐、洗过了澡,我把日记本摊开来。一如往常,我手上的笔从一个分身转移到另一个分身。感觉上,我仿佛变成了一株奇异的大树,而我的整个心灵则被苍翠繁茂的枝干吞没了。 巴特:“我们可不能任由他摆布哦。你们信任这个家伙吗?他是我生平遇到过的最顽固的浑蛋。” 尘儿:“巴特,你这样讲就有点过分了。” 佩尔:“做个深呼吸吧,卡姆。我们不会让你独自一个人忍受这场折磨的。” 我深深吸了好几口气,觉得浑身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下来。 佩尔:“很好,咱们是一伙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斯威奇:“我恨你们!!” 尘儿:“斯威奇,是你吗?” 佩尔:“放松。大伙儿尽量放松身心。卡姆?” 卡姆:“什么事?” 佩尔:“不要抛弃我们。” 卡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对不起。” 走廊另一头忽然传来呼唤声:“卡梅伦·韦斯特有电话!”什么?走廊上又传来呼唤声:“卡姆有电话!”拜托,大家别吵!电话。有人打电话到这儿来找卡梅伦·韦斯特。肯定是瑞琪打来的。瑞琪这会儿正在电话那一端。是呀,你老婆打电话找你啊。别忘了你有一个老婆哦!我有老婆?还有一个儿子呢!我有儿子?对,我有老婆儿子。 “谢谢!我马上去接听。”我扯起嗓门答应一声,然后匆匆披上衣服,冲出房间,跑到护士办公室旁那长长一排病人专用电话前,拿起悬吊在电话线上的话筒。 “哈罗?”我喘着气。 “嗨,卡姆!”瑞琪开心地跟我打招呼。瑞琪,我的爱妻瑞琪。“凯尔在我身边,他现在要跟你说话,我现在把话筒交给他。” 我听到电话那头母子两个人含含糊糊的讲话声,然后就听见凯尔向我打招呼,“嗨,爸爸。” 爸爸。这个小男孩叫我爸爸。我告诉过你嘛,你现在有一个儿子了。 “嗨,乖儿子,你好吗?” “好啊。爸爸……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专心!你现在是跟你儿子凯尔说话哦。 “你什么时候回家?”凯尔以为,这几天他爸爸出差去了。 “再过两三个礼拜我就回家了,宝贝。不会很久的。” “爸爸,你现在是住在一家大大的饭店吗?”我抬起头来,望了望走廊,只见值夜班的护士正在安慰躺在房间门口地板上哀哀哭泣的查伦。我伸出一只手捂住电话筒,不让凯尔听到哭声。 “是的,我住在饭店。” “你住的那家饭店,有汽水和糖果自动售货机吗?” “应该有吧,但你知道我不会买这些东西。”拜托,集中精神,好好跟你儿子聊聊。 “爸爸,我好羡慕你哦!”凯尔说。“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去买一块花生巧克力和一罐汽水,然后回房间看电视。” 我干笑两声。“我知道你一定会这么做的。” “爸爸,”凯尔忽然压低嗓门,“回家时,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一样东西?我想要一个玩偶大兵。他的绰号叫做‘拦路虎’。” 我听见瑞琪在凯尔背后说:“告诉你爸爸,你好爱他哦。” “我好爱你!爸爸。”凯尔扯起他那娇嫩的小嗓子对我说,“别忘了把‘拦路虎’带回家哦。” “你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哦!我也爱你,凯尔。”电话那头又响起含含糊糊的声音,然后瑞琪就接过了电话。 “嗨!凯尔回到他的游戏室里去了。你别为他的玩具操心。这两天我就去把它买回来,你回家时就可以把它交给凯尔。你什么时候回家呢?” “我不知道。大概两个星期吧?”我感到十分困惑。这会儿,我依旧藏身在我心灵中那株奇异的大树里头。“我刚才还以为我在家里呢。” “你的家在我这里!”瑞琪没好气地说。“这儿才是你和你老婆孩子的家。”她不再吭声了,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我赶紧从我那株树上爬下来,站在地面上。“告诉我,你现在情况怎样?”瑞琪终于开腔。“有没有再拿刀子割伤你自己?”瑞琪要我据实报告。 “没有!我没再割伤自己。” “那就好。你的治疗专家是怎么样的一位医生?是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我把今天跟埃德·曼德尔医生见面的经过告诉了瑞琪。她松了一口气。这位大夫显然了解我的情况。 “我自己也需要别人的帮助。”瑞琪告诉我,“明天,我打算到塞多纳之家走一趟,参加多重人格患者的伴侣的聚会。” “好,我赞成。”夫妻俩聊了一会儿,我又开始神游。凯尔!我应该问她,凯尔怎么办。“明天晚上你去参加聚会,凯尔待在哪里呢?” “我把凯尔送到邻居威辛顿夫妇家里,请他们照顾一下。只不过两三个小时而已。” “谁家里?” “威辛顿夫妇啊!”瑞琪的口气显得有点不高兴。“我们的新邻居呀,从澳洲搬来的,你忘了吗?” “哦!”我根本不知道瑞琪在讲谁。无尾熊毛茸茸,好可爱喔。 瑞琪忽然哽噎起来。“卡姆,我爱你。” 赶快告诉她,你觉得你对不起她。 “对不起,瑞琪。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瑞琪抽搐着鼻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毕竟,受病痛折磨的人是你呀。我只是……只是觉得很害怕。”长途电话的嗡嗡声在我耳朵旁回响不停,热烘烘的。瑞琪接着说:“我没事!你别担心我。”我想象得出来,她刚才做了个深呼吸,挺直腰让自己振作起来。“我现在要挂电话了!明天再跟你通电话,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觉得自己那张嘴巴这时候倒显得很灵活。 “再见。” “再见。”瑞琪消失了。接着我也消失了。 当晚的值班护士杰拉尔丁是个老太婆,讲起话来声音却十分聒噪刺耳。她给我20毫克的安比恩。宛如梦游一般,我走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铺,钻进被窝里。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一群可爱的人物成双成对手牵手飘荡过我的眼前:维尼和蒂格、克里斯和乔迪、斯特凡妮和罗比……安眠药终于发挥了效力。没多久,我整个人就陷入梦乡中,就像一个穿着靴子的旅行者一脚踩进了沙丘里。 第二十四章 隔天早晨,我跟一位病友在庭院中相遇,乍一看,我以为她是我昨天见过的斯特凡妮。 “嗨!我是罗比。你今天感觉怎样?” “罗比?”我被弄糊涂了。我昨天见到的那个罗比——斯特凡妮的分身——是一个口齿不清、喜欢吵闹的小男孩,而如今出现在我眼前的却是一个神气活现、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的小伙子。 “是我啊!我是罗比,现在已经16岁了。” “一下子变成16岁?” “没错。”他把双手插进裤袋里,装出一副翩翩美少年的模样儿。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潇洒,他特地摆了个姿势,把身体的重心从一只脚转移到另一只脚上,然后扬起脸来,眺望着庭院外头那条人行道。“瞧,我现在16岁了。” 眼前这个小伙子绝对不是昨天那个五音不全、把自己的名字念成“沃比”的小男生,而是一个口齿伶俐、充满自信的少年“罗比”。在我看来,这个罗比就像是寄居在一位40岁妇人身体内的詹姆斯·迪安[60年代好莱坞偶像明星]。 在我身体里头,尘儿开始骚动了。猛一哆嗦,转换,尘儿现身了。 “嗨,罗比。我是尘儿。”她主动向眼前这个美少年打招呼。罗比赶紧伸出手来,摘下脸上戴着的近视眼镜(其实那是斯特凡妮的眼镜),一古脑儿把它塞进衬衫口袋里。 “嗨,尘儿。你今年几岁啦?” “14。”她撒谎。事实上尘儿今年才12岁。哦,我的妈呀。 “你是女孩子,对不对?”罗比问道。 “我当然是女孩子呀。”尘儿感到有点委屈。“我知道我这个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一个女孩子。”她伸出手来,指着自己的身体(其实那是我卡姆的身体)。“但我真的是女生。我知道你是男生。” 罗比伸出脚来踢着地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你想跟我聊天?” “想啊!”尘儿说。我躲藏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悄悄观察这一对少男少女的举动,我的其他几个分身——巴特、浪子和佩尔也纷纷探出头来窥望。整个场面显得有点滑稽、怪诞。罗比和尘儿肩并肩,在铺着冰冷瓷砖的地上坐了下来。两个青少年——唔,一个少年郎和一个恨不得赶快长大的小丫头。 “喂,你有男朋友吗?”罗比问道。 尘儿把双手交握在一起,耸起肩膀来,红着脸儿故作娇羞状,“没有。”然后,一咬牙,她坦诚地告诉她刚结识的这个少年,“我连一个普通的朋友都没有。” “我也是。”沉默了半晌,罗比接着说,“斯特凡妮今天本来要穿一件裙装,但我反对。我绝对不会让她穿裙子的。我真恨自己!一个男孩子怎么会寄住在一个女人身体里面呢。我的样子看起来一定很怪异!” “我觉得,你的样子一点都不怪异。”尘儿瞅着罗比,甜甜地笑了笑。“在我看来,你是一个16岁的男孩子。”她呆呆地望着他。“我觉得你很帅!”说着,尘儿那张脸庞嗖地涨红了起来。 “你没骗我吧?”罗比悄悄把他的身体挨近尘儿的身子。“唔,我也觉得你长得很漂亮。” “你没骗我吧?一辈子从没有人跟我讲过这种话。只有一次。那天,我把一幅自画像拿给艾莉·莫雷利博士瞧瞧,她就说我长得满漂亮的。但她是一位心理学家。我想,她这么说只是想安慰我。她没看到真正的我。”尘儿凝视着罗比的眼睛。“罗比,你有没有看到真正的我呢?” “有,我有看到。”罗比伸出手来握住尘儿的手。10根手指头紧紧交握在一块。“什么时候,咱们俩一起去看场电影,好吗?” “好啊!”尘儿说。这会儿隐藏在内心深处一个角落里的我,忽然感到很激动。喂,你们两个到底想干什么呀? 罗比悄悄挪动他的脚,然后挨过身子俯上前去亲吻她。慢慢地、一寸一寸地逼近。嘴唇微微张开来了,眼皮合上了,呼吸变得更加急促了……斯特凡妮突然睁开眼睛,发现她的脸庞距离尘儿的脸庞大约只有1英寸。她吓得赶紧摔手,从尘儿手中挣脱出来,仿佛忽然看见有一只蜘蛛在她手臂上攀爬似的。 “你想干什么?”斯特凡妮气冲冲地质问尘儿。 脸一白,尘儿慌忙摇手,“没什么!”她感到又是羞愧又是困惑。“我什么都没做啊。” 浑身一哆嗦,转换,我回来了。 “早!斯特凡妮。” “卡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罗比刚才正要跟尘儿亲嘴,幸好被我撞见。” “我晓得。刚才我人虽不在这儿,但也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两个小鬼想干什么。”我使劲甩了甩头,设法让自己赶快进入状态。 “听着!”斯特凡妮警告我,“罗比绝对不可以跟尘儿混在一块。我不允许!”她伸出手来,使劲揉搓着她的额头,然后从衬衫口袋里掏出她那副近视眼镜,戴回鼻梁上。“该死!罗比这小子把眼镜脱掉了,好让自己看起来酷一些。天哪,我觉得我的脑袋快要爆炸了。卡姆,别忘了,你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啊。” 咦?这跟罗比和尘儿有什么关系呢?刚才两人亲热时,我根本不在场。怎么可以把账算到我头上呢? “你说得对,斯特凡妮,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被弄糊涂了。拜托,你们过来帮帮我嘛! “喏,你既然已经结婚,就不应该让罗比亲吻尘儿。”斯特凡妮厉声指责我。“别忘了,尘儿现在是寄住在你的身体里面哦。” 尘儿寄住在我的身体内。“你说得对,尘儿在我身体里头。”我总算有点明白了。“当然,她不应该随便跟人家亲嘴!”我伸出手来别扒了扒我的头发,搔搔我的头皮。“哇,这种事情真是不可思议!” “你的病是什么时候诊断出来的?”斯特凡妮问我。 “差不多一年前吧。” 她点点头。“所以一大群不同的人居住在你身体里头,对你来说是一种崭新的经历,你现在还不习惯嘛。我呢,早在3年前就被诊断出来了。外头的治疗专家和医院里的曼迪大夫……唔,他们都说,我和我的那群分身居住在同一个身体里头。渐渐的,我也就相信啦。一大群人……居住在……同一个……身体里头!”她伸出一只手使劲剁了剁另一只手,以加强语气。“你的那群分身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们都不吭声了。长廊尽头,忽然传出护士贝亚小姐的咆哮声。“大家集合!”我和斯特凡妮互望了一眼。我们都能够体会对方心中那无比深沉的悲痛。 “卡姆,我这一生已经够坎坷的了!”斯特凡妮叹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对不起,失陪了。”她转过身子,走出庭院去了。 在我身体内那个最偏僻、最孤寂的角落,尘儿蹲了下来,伸出手,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写出一个男孩的名字:罗比。 第二十五章 瑞琪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我的名字叫瑞琪。我的丈夫患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这是多重人格患者的伴侣举行的一场聚会。6个与会者中——除了瑞琪,其他全是男人——她是最后一个发言的。张开嘴巴时,她感觉到颚骨疼痛不堪,因为在这之前的一整个钟头,她都一直紧紧闭着嘴巴、咬着牙。在别人面前谈论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现在她得面对五位素昧平生的男子,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谈论她那罹患多重人格的丈夫和这阵子她内心的感受。然而,听过这5个男士的倾诉后,瑞琪越来越觉得,她并不孤独。她的戒心也就渐渐消除了。 “直到今天晚上,我还只会哄骗自己说,过去一年中发生在我们家的事情全都不是真实的……我一直在安慰自己,这件事早晚会过去,我的生活又会恢复正常。可是,刚才听到你们诉说发生在你们的妻子或女朋友身上的事情,了解你们心中的感受后,我……”瑞琪哽咽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张纸巾,小心翼冀地擦了擦眼睛,免得把脸上的妆弄花了。 瑞琪擤了擤鼻子,抹掉鼻涕,继续说:“天哪,我一直在欺骗自己!我心里明明知道这件事是真实的……我的意思是说,在理智上我知道它是真实的。我读过好几本探讨这个问题的书。我丈夫卡姆的分身们出现时,我亲眼看到了。他们在我面前重演儿时的回忆——那些恐怖的、让人看了只想呕吐的事情。”瑞琪喃喃自语,好一会才抬起头来望望房间里的其他人。大伙儿只是静静地瞅着她,满脸同情。 瑞琪深深吸入一口气,缓缓把它吐出来。“我丈夫现在住在洛杉矶一家医院里。那是专门收容多重人格患者的地方。他的一个分身突然发狂,用刀子割伤他的手臂。伤势还蛮严重的!血淋淋肠的好吓人。谢天谢地,幸好我儿子没看见。”房间里的男士们纷纷点头。也许,瑞琪的叙述使他们想起发生在他们家里的那一幕幕血腥的场景吧。也许,跟瑞琪一样,他们庆幸儿女们并没看到母亲的自戕。 瑞琪的眉头皱了起来。在耀眼的日光灯照射下,她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加醒目。“我感到又是害怕又是愤怒……又是内疚。我害怕,因为我不知道我们家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愤怒,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丈夫的母亲和其他亲人竟然会对他做出这种事情……”她的声音哽噎住了。扑簌簌两行泪水沿着她的腮帮滚落下来。瑞琪伸出手来狠狠抹掉眼泪,顾不得脸上的妆了。“我感到内疚,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一天到晚怨天尤人、唉声叹气——毕竟,这件事是发生在他身上,对不对?真正受苦的是他,而我有什么权利发牢骚呢……”她狠狠咬住嘴唇,哀哀啜泣起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幽幽叹息一声,抽搐着鼻子,把手伸进皮包里寻找纸巾。一位男士伸过手来,把一盒纸巾递到瑞琪手中。瑞琪抽出两三张纸巾,虚弱地笑了笑,向他道谢。 把鼻子擤干净后,瑞琪睁开眼睛,望望周围那一张张关切的脸庞。“对不起,我失态了。‘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位优秀的、真正了解这种病症的治疗专家——最好是女的。各位能不能帮我推荐一位呢?我会非常感激的。”她停歇一会儿,望望大伙儿。“谢谢各位耐心听我讲这些事情。”她不再吭声了。好久好久,整个房间弥漫着哀愁的气氛,就像旧金山哈夫蒙湾上的浓雾。 集会的主持人是一位身材削瘦、头发稀疏、身上穿着橘黄色条纹衬衫和破旧牛仔裤、年纪大约45岁的男子,瑞琪发言后,他打开手上那本活页笔记簿,开始诵读其中一页的一段文字,然后宣布散会。大伙儿纷纷站起身来,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聊天。主持人朝瑞琪走过来。 “我的名字叫特德。谢谢你今晚参加我们的集会。当着一群陌生人的面把心里的话讲出来——像你刚才那样——需要很大的勇气!这种集会有时还真让人难受的。” “这倒是真的。”瑞琪伸出手来拂了拂她的头发。刚才一阵哭诉,她把头发给弄乱了,看起来蓬头垢面的。 “你先生知不知道这儿有一场定期举行的集会,是让多重人格患者参加的?” “知道啊!事实上,上个礼拜他就曾经来参加过一次。那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集会呢。” “主持那场集会的就是我太太萨莉。” “哦!”瑞琪点点头,想起她丈夫卡姆曾经向她描述过萨莉的模样。她实在不敢相信,那个身材胖大的女人和眼前这位个头十分瘦小的男子,竟然是一对夫妻。 “我们已经收集到一份相当完整的名单。在这附近的治疗专家,口碑好的,几乎全都在名单上。也许我们可以帮你挑选一位合适的治疗专家。” “哦,那就太好了。” “你们住在哪里?” “利昂纳镇。 “有一位在沃尔纳特克里克开诊所的治疗专家,口碑非常好。她是个女的。沃尔纳特克里克离利昂纳镇不太远。” “我知道沃尔纳特克里克在哪里。” “她的名字叫南希·亨德里克森。”特德打开他手里握着的那本三孔活页笔记簿,从衬衫口袋掏出一支笔,翻到最后一页,在角落里写下他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然后把它撕下来,递给瑞琪。她只瞄了一眼,就把它塞进口袋。特德叮咛她:“回家后立刻打个试电话给我,我把那位治疗专家的电话号码告诉你。” 瑞琪满心感激地接过纸条,对特德笑了笑。“谢了!我开车回家,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到45分钟——我还不熟悉路况——哦,我还必须到邻居家接我儿子。一个小时后我打电话给你,行吗?” “行!那你先生呢?他现在有一位治疗专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