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50

社的消息,他才脱衣裳睡觉。他希望知道灯塔社已经瘦了的牲口是不是快死了,有没有新发现什么牲口这两天看起来也瘦了。要是社里没什么新闻,仅仅是加喜和水嘴嘲笑灯塔社贫困,或者郭世富观察灯塔社的一点看法,梁大老汉也喜欢听听;即使是重复说过的话,他也有兴趣,不厌烦。秃顶老汉自己也笑自己:他的心情前后简直是两个人。冬天建社的时候,生禄每天晚上回家来也是要对他说一说社里“四评”的情形;但他心里厌烦,一句也听不进耳朵里去,只想着快过春节吧,他好早点离开蛤蟆滩这个使他不舒杨的地方。现在,他决定正月不去甘肃了,等阴历二月再说,要是灯塔社垮台了的话,他就根本不去了。家里的生产要紧!有了这种心情他反而对社里的事情关心起来了。要是晚饭后生禄迟迟不进他草棚屋来,他就要大声吼叫儿媳妇,问生禄哪里去了。他决定暂时不走,当然是专等着灯塔社垮台。他希望生禄带回来社里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垮台。他要亲眼看看梁生宝和高增福这帮人的笑话。嘿嘿,灯塔社再也办不下去的时候,看蛤蟆滩这几个英雄怎样难堪地把土地、牲口和农具归还给各户原主吧。当归还他家的黑马和大车时,梁大老汉要说几句挖苦娃子们的话。一定要说,非说不可。谁叫他们急急忙忙办社,给他好难堪,弄得他几个月不好意思出他草棚院的街门!现在他看终有一天是他们难堪的时候,他等着这一天呢!但梁大老汉心里头也很矛盾。灯塔社办不下去的时候,让大部分牲口都瘦下去,让好几头牲口死掉,可千万别让他家的大黑马出一点差错。让它还是原来的样子回到他草棚院里吧!他谢天谢地。黑马肚里还怀着骡驹呢!天哪!这件事使他日夜放不下心。……终于,他听见院子里熟悉的脚步声。板门被推开了,生禄走进草棚屋。儿子不高兴地皱着眉头,站在脚地上。“社里今日出了啥事吗?”梁大老汉问,预感到有点不吉利。“白占魁今日套咱的黑马到黄堡粮站,给社里的豆腐坊拉黄豆。装了满满一车黄豆,他还坐在车上唱戏……”“嗯啊!世上还有这号鬼子孙!”梁大老汉吃惊地瞪起眼睛。生禄继续说:“有人看见他上黄堡桥头的坡,也不下车,还硬打得叫黑马拼命往上曳哩!”听了这句话,一股怒火从梁大老汉胸中腾地冒了起来,秃顶脑袋顿时热烘烘的,旁边的石油灯跳动着。怎样能料想到呢?事情果然朝他所担心的这方面出来了。在他的心目中,问题很简单:己经不是白占魁不爱护农业社的集体财产,已经是白占魁糟蹋了他家的牲口。他胸口被白占魁戳了一刀,现在心疼得颤抖起来。“白占魁,你小子狼心狗肺!”他咬着牙朝窗户臭骂,真想用他炕栏边斜立的长棍打那二流子的屁股。生禄解劝他爸“你也甭生那么大气。这而今整个的官渠岸都嚷成一片,都说农业社乱七八糟,办不成样子,咱先甭做声儿。听说明日黑夜专为白占魁这事开社员大会,看高增福和冯有万他们怎办,咱再说话。农业社眼时还没散,牲口眼时还算社里的……”梁大老汉心里多么不平!但生禄说得有道理,他只好忍耐。没有办法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儿捋他的斑白胡子。父子俩心里都不畅快,在一块没什么话好说。生禄在脚地站了一忽儿,就回他和婆娘、娃子们住的草棚屋去了。梁大老汉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仰头朝着远在甘肃的二儿子感慨地说:“生荣啊!生荣!你只知道国事,不知道咱蛤蟆滩的村事嘛。共产党的主义虽好,可蛤蟆滩没好办事人啊!”他说毕,难受地咽了口唾沫,才脱了衣裳,吹熄灯,钻进被窝里睡了。屋子里是黑暗的。窗纸上一点模模糊糊的微光,隐隐约约映出了熟悉的炉台、水缸、碗柜、炕栏和炕栏边斜立着他那根长棍的轮廓。他心里头是明亮的,如同早晨一样清清醒醒,没有磕睡。他不管怎样闭紧眼睛,脑筋总是不停止想到白天被自占魁糟蹋过、这时候拴在农业社饲养室的黑马。梁大老汉伤心地回想入社以前,他为这黑马劳过多少神。他满年四季,总是起鸡啼,睡半夜地给牲口添草、上料。“咴咴咴……”黑马像现在这样的夜里准会亲切地呼草。梁大老汉也像现在这样,醒着躺在这炕上。他听见黑马呼唤,就赶紧起来下炕去添草。他甚至于顾不得穿上袜子,用赤脚在炕栏下边的脚地上探索到两只鞋,就出去了,不管外边下雨、下雪,或者刮着暴风。……梁大老汉的筋骨已经干枯了。变天的时候和着气的时候,他睡不一忽儿,就压得下边的胳膊和腿酸疼。他翻了翻身,试着看睡着睡不着。睡不着!翻过身以后,他又想起伏天的黑夜。啊啊!蓝天上布满了繁星,蛤蟆滩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街门外的土场上睡,他曾经把黑马也从草棚里牵到土场上喂。让它在凉快的地方吃草吧!在没有风的时候,他手里拿把扇子.不给自己扇凉,却跑去帮助黑马赶蚊子。嘿!租地边蚊子真多,黑马自己的尾巴简直对付不过来。他一边赶蚊子,一边叫生禄去点燃熏蚊子的艾草绳来。要快!越快越好!牲口和人一样怕蚊子叮。现在,梁大老汉叹了口气,又仰天睡了。他回想冬天的早晨。他三兄弟天不亮起来出去拾粪的时候,他听见那边街门响,也就起身。他出了街门看见生宝他爹过汤河到公路上去了,他自己不过汤河,向南去到旷野的庄稼人路上遛马。有时候,他向南走到了赵村的村口;有时候,他向西南走到了竹园村的村口;有时候,他向东南走到了黄堡桥头。他碰见熟悉的庄稼人曾取笑他:“豆腐客!你真洋!你这是训练骑兵马吗?”“哼!你们懂个啥?”梁大老汉嗤之以鼻,不屑回答不懂道理的庄稼人无理的话。他那时候心里只想:整整一个冬季,牲口很少做活儿,遛一遛血脉流通,爱吃草。人家世富老大有钱买胶轮车,让世华老三在农闲拉脚;姚士杰的大红马整个农闲时不是碾米,就是磨面。梁大老汉既买不起胶轮车,又没那么多粮食加工,他就仿效黄堡镇驻过的国民党军队,每天早晨牵出去遛马。他现在回想起来,他从前把黑马简直当神敬奉。迷信的庄稼人不是说牲口是马王爷吗?不!他这牲口还兼着他的财神爷哩。黑马给他犁地、曳车、生骡驹。它每年给他增加几倍于它本身价值的财富。在夏忙和秋忙的时节,黑马把收割倒的庄稼拉到场上,又要犁地,又要碾场。梁大老汉慷慨地给黑马灌鸡蛋和白糖,而他自己一辈子也没尝过糖什么味道,他想大约和盐差不多。“要不是办农业社,你白占魁能套我的黑马吆车吗?”梁大老汉愤愤不平地想。思来想去,他渐渐感到秃顶脑袋有点沉重起来了。后来,不知到了什么时候,他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他似乎是睡着了,又像醒着,有躺在褥子上的感觉。说醒着吧,他又神志不清,脑子里总是:黑马—白占魁—农业社,农业社—白占魁—黑马,翻来覆去地兜圈子,直兜得他秃顶脑袋疼了起来。鸡啼声把他从这种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迷惑状态中唤起来。他睁眼一看,嘿,天亮了!他坐起来就穿衣裳。他把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就下炕。他拄着他的长棍,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出到院里一看:啊!满天星光,阴历正月的下弦月还在西边的章村上空理!在早春寒冷的院里,他呆立了一阵,犹豫着。他终于还是决定不等天亮把生禄叫起来,商量一下怎办。“生禄!”他朝大儿子住的草棚星喊叫。没有答声。他喊叫了第二声,听见生禄婆娘醒来,推醒了她男人。“爸,你起这么早做啥?”生禄在草棚屋里迷愣愣地问。梁大老汉气恨恨地说:“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说毕,返回他自己屋里,好像他生儿子的气似的。他点着了石油灯,不上坑去。他站在脚地里等着生禄。“啥话?不等天亮了起来说呢?”生禄惊慌地堆开板门,一边说一边走进他爸屋里。整个的气氛给人一种紧急感,要出事了!“我要寻他白占魁去!”秃顶老汉气势汹汹地说。“你寻白占魁做啥?”生禄苦笑,“你的脾气你管不了?”“我要先照屁股敞他白占魁几棍再说!”“白占魁是个社员。你和他……”“我打白占魁的屁股,伤社干部的脸!”“好我的爸哩!”生禄苦口相劝,“你怎么这样糊涂呢?简直是老糊涂哩。人常说:经一事,长一智。你为了给秧田下稻种和欢喜闹那回你忘记了吗?这而今咱正有理,你一打人,咱又没理了。咱在高岸上看热闹多好!你为啥要自己下水呢?”生禄说起给秧田下稻种的事,秃顶老汉有点醒悟到任性不好。但他还是憋着气说:“我忍耐不住!……”“只有今日这一天,你也忍耐不住吗?今黑夜为白占魁吆车开社员大会,要是社干部办事不合咱的意,咱再出头露面,也不迟。”生禄从他爸手里夺去长棍,放在一边,又催促他爸脱了鞋。他扶他爸上了炕。“这回的事我出面,不要你老人说话。”生禄进一步规劝他爸,“你千万甭闹事。这回咱也不退社一来社主任是俺三叔家的人,二来生荣在军队里是共产党员。咱只能等他们自己散伙,把田地、黑马、大车给咱还回来,咱不能退社。”梁大老汉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连连摇着秃顶脑袋。一早晨没话,早饭后,生禄照例不去做社里的活儿,到官渠岸继续听社外群众对灯塔社的议论。梁大老汉想睡一大觉,克服他翻腾了一夜所造成的身心疲困。但是他在小炕上躺了很长时间,怎么也睡不著。他索性起来,不睡了!看来,在灯塔社垮台以前,在黑马回到他草棚院以前,他是不会睡一个安然觉的。他出来在草棚院站着,呆看了一阵空马棚,觉得更难受。他赶紧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现在他看见汤河南岸的上下河沿,这里一组那里一组,是灯塔社的男女社员在地里劳动。有的组在早地里锄冬小麦地,有的在稻地的夏种小麦地里打土块和拾稻根。一队妇女组劳动的地方离他最近,可以看清楚哪个是欢喜他妈、任老四婆娘、拴拴媳妇素芳、郭锁媳妇彩霞。嘿!生宝她妈六十多岁了,也上地劳动。当然,她儿子当着社主任,她一定满意农业社了。梁大老汉看见这番情景,心中怪不是昧道。他想这些庄稼户男女都是轻易信任梁生宝和高增福,跟着他们胡弄,现在连农业社的根基已经动摇也不知道,真够愚笨了。他回到草棚院里,空马棚立刻对准他。他又出了街门,站在土场上。这回他看见了——远远的冯有义街门外的土场上,隐隐约约似乎是一帮牲口:红牛、黑牛、白马、黑马、黄牛和灰驴。不看见还罢了,一着见了牲口,梁大老汉想他的黑马的心思,就再也放不下了。他第一次想到社里的饲养室去看看,不!管他农业社什么时候散伙哩,他先把他的黑马牵回来用一用再说。用毕,让生禄或媳妇牵回饲养室去!主意巳经定了!好主意!他回到草棚院,对生禄媳妇说:“你去把碾子扫净,再去灌三斗稻子!”“做啥?”生禄媳妇被三个娃子缠得昏头昏脑问。“还要问吗?碾米!”“爸,刚过年,咱还有米哩。再说,我今日顾不上……”“我碾!我闲得心慌。我得做点活。”“咱昨日没给饲养室招呼呀……”“牲口全在场里吊着,没招呼也牵得来。”“可社里的规矩是头一天招呼……”“我去牵,看他任老四给不给!”粱大老汉倚老卖老说着,拄着他的长棍起身了。要是生荣媳妇在家,一定会劝说阿公;但她春节后走娘家和爹妈辞别,说定动身去甘肃的前两天才回来。生禄媳妇脑子少拐几个弯儿,只疑惑了一下,没有劝阿公不要牵黑马去。土场边几棵洋槐树中间拉着粗麻绳,一边拴着几头牛,另一边拴着几头驴。在初春暖烫烫的阳光下,任老四一个接一个地给牲口刮刷皮毛。有几头牲口黑夜爱卧圈,挺脏。饲养员总是先给要出勤的牲口流洗打扮。要是没有出勤的,他总是先把大黑马收拾千净,另拴在一边的木桩上,然后才开始刮刷牛和驴。黑马的地位在灯塔社的饲养室也是很高的,饲养员优待这头牲口。任老四正在给原先是冯有义的老黄牛刮毛的时候,听见背后大黑马咴咴地叫唤。他扭头一看:啊!梁大老汉拄着长棍走来了,真个是好马认主!“梁大哥!”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是喜客!咱灯塔社牲口合槽,你这还是头一回到咱饲养室来。你老哥喂马有经验,给兄弟教些办法,把咱社里的牲口喂好。”任老四是诚恳地真心实意求教。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和气,笑脸相待,并且停止了刮刷牲口,迎向前去。但是他看见梁大老汉软皮囊似的老皱脸却始终吊着,听了他的话也没一丝笑容。“我来牵牲口。”秃顶老汉阴沉沉地说,瓮声瓮气。任老四立刻觉得不对劲。昨天出了自占魁吆车的事,官渠岸的中农们和几个别有用心的人,正在尽量夸大这件事的性质,煽风点火。饲养员很自然地联想起来,提高了警惕。可别再出事!“你要性口做啥?”饲养员警觉地问,盯住老汉的脸色。“套碾子喀。”老汉挺神气地说。“几斗?”“三斗。”饲养员考虑起来。他感到有点作难。社务委员会规定社员做碾磨活儿,都得头一天通知饲养室。这老汉却不遵守。到底是给呢?还是不给呢?给吧?他不严格按规定办事,开了恶例,会给他惹出多少麻烦。谁办公事都得有点原则性儿。不给吧?老汉这么大年纪了,头一回来牵牲口,他实在不好意思伤老邻居的脸。怎么办呢?任老四一想到这老汉是共产党员梁生荣他爸,而且听说老汉很快就要到甘肃找生荣去了,他就倾向于灵活性儿。他看见老汉斑白胡子多长,又想:他别的社员也未必有人看这老汉的样子。他就溅着唾沫星子说:“罢罢罢!梁大哥!你兄弟把话给老哥说在明处:本来嘛,头一天没通知,不能给你牲口。可是,老哥这是头一回,下回再这样可不行哩。”任老四说着,指着原先是冯有万的小黑牛:“牵去吧!”秃顶老汉脖子一直,两只血红的眼睛凶狠地瞪了起来。“我嫌牛慢!”“不要牛,给你驴。”任老四耐着性子迁就,仍然温和地说。梁大老汉腰杆一挺:“给我黑马!我使唤不惯瞎猫死老鼠!”饲养员现在完全看清楚了,这不是正常地要牲口啊!这多半是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以后,借机寻衅哩。任老四再也忍耐不住,脸变了。他两鬓发热,眼看就要冒火了。话已到了舌尖,他又使劲咽了回去。不!不和这个棺材瓤子一般见识!他仍然好言相劝:“梁大哥!你听我给你细说情由。委员会规定:无论哪家社员做碾磨活儿,都不给黑马。为啥哩?皆因黑马是只做社里的集体活儿——套车、犁地、不做社员私人的活儿。我给了你,旁的社员也来要,我说啥呢?大伙都图快,都想要黑马做碾磨活儿,不得把它累得趴蛋吗?梁大哥,你知道黑马还怀着驹哩!”任老四手里拿着牲口刮子,做着手势,嘴里溅着唾沫里子,振振有词地说一片大道理。……谁知粱大老汉就抓住这句话,怒气冲冲质问他:“白占魁拉了一车黄豆,还坐在车上唱戏,把牲口用不趴蛋?我套一下碾子,就把牲口累得趴蛋哩?你这是讲的哪一国的理?啊?”任老四眼眨了几眨,没有现成词儿。他赶紧想着拿什么话抵档老汉。他想起了,这是农业社的理;但老汉不等他说话,又走上前一步,逼问:“俺的性口闲着站在这里,自家用一下也不行?啊?”“这现时不是你的牲口了!”任老四这回真冒了火,不客气地说。“那么是你任老四的牲口?”“也不是我的。是农业社的!我讲的是农业社的理,你不服气?”任老四补充说,气得涨红了脸。他失去了任何忍耐心,也把腰杆挺起来,把唾抹星子溅到他梁大老汉的脸上去。秃顶老汉咬牙切齿地说:“啊呀!想不到你而今变得这么厉害!办社以前,你常在俺碾子和磨上碾米、磨面。你不光借俺的牲口,连笸箩和簸萁也用淹的!才办起社几天,你当了个管牲口的,就这么不讲情面!要是你管人,俺一家子还有活路吗?”梁大老汉怒气冲天,动手就去解黑马的小缰绳。“你牵去套! 嗯!你敢?你……”任老四气得脸煞煞白,说不出话来,下嘴唇颤抖着。梁大老汉一边解马缰,一边说:“我不套哩!俺自家连一回也套不成的话,农业社也套不成!我牵到黄堡卖去!你任老四不是卖了小牛,给农业社交钱吗?”说着,解开僵绳就牵着向黄堡走去了。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土场上,气得拿牲口刮子的手直抖嗦。他是去抢夺黑马的缰绳呢?还是大声吼叫在地里劳动的冯有万呢?不!不!他独自一个人很吃力地思来想去,得出结果:不能这样闹。昨天才出了白占魁吆车的事,今天又演这出意料不到的丑角戏,他把社里社外的人都招惹来看热闹,岂不败坏灯塔社的名声吗?他想:“秃老汉是赌气,谅他也不敢真卖社里的牲口。甭看他气冲冲地牵走了,过一忽儿,他要是自己不牵来,也得让生禄送来。我不把他当回事,看他怎样!就是这番主意!”任老四继续刮刷老黄牛。事情一想开,他反而不那么着气了。越觉得梁大老汉的行为太可笑、太糊涂,他越认定不值得大喊大叫。他一边刮刷黄牛,一边在脑子里想:也许这时已经有人在路上碰见老汉了,正在解劝老汉把黑马送回来呢;也许路上碰见的什么人告诉了生禄,生禄正在去黄堡的路上追赶他爸,一忽儿会把黑马送回来的。放心!任老四不着急。他把所有的牛和驴都收拾干净以后,就进饲养室去起圈。社务委员会巳经决定:派农业劳动力把牲口在春节以来踏的粪起出以后,再不等积厚了粪再派人起圈了,而改由饲养员本人每天把头一天黑夜积的粪起出去。粪不多,活儿不重,占时间也不长。任老四对这个改变满心畅快。只要饲养室干净,空气好点,牲口健壮,当饲养员的多做点活儿,又有什么呢?今天是实行新办法的头一天。任老四嘴里噙着烟锅,手里拿着铁锹,一边吸早烟,一边往担笼里掘粪。他满意地想:这个办法准好。那些笑灯塔社穷的人,等着灯塔社死牲口呢。现在看他们再挑出什么新弊病来!“任四叔,俺爸到这里牵牲口来了,怎么不见影儿呢?”一个女人不安的声音。任老四抬起头来,见生禄婆娘站在饲养室门坎外边的石台阶上,满脸惊慌。任老四的左手从嘴里拿出短烟锅,指黄堡的方向冷淡地说:“叫生禄到街上去寻你爸吧!”“他到街上做啥去了呢?”“他要牵黑马去套碾子我不给,他就赌气牵到黄堡卖去了。就是这!”生禄婆娘一听,登时急得脸通红。她顾不得再问详情了,折转身下了台阶,就冲出街门去了。任老四独自一个人站在饲养室里头笑。让生禄给他爸说好话去吧!旁人谁要是给老汉好脸相待,老汉还以为是怕他哩。任老四本来牢记着自己从前经常借用这家富裕中农邻居的牲口和家具,他对他们的态度始终好。甚至于生禄曾经接连两次到饲养室来挖社里的料给黑马偏吃,任老四也不好意思当面干涉。他痛苦地忍受着不忠于职责的惭愧,把这件事报告了副主任。今天梁大老汉竟把贫农邻居办社以前借过他家黑马的情谊,当陈账讨起来了,任老四一下子对他们全家人都反感了。连在那个家里不管事的生禄婆娘,他也不喜愿和她多说一句话。他把烟锅塞到嘴巴里,继续用铁锹往担笼里掘粪。生禄婆娘这一来,他更加放心了。等着看生禄怎样红着脸把牲口送来吧!任老四这回还要数说生禄几句——“你爸演得这出丑儿戏,是给在解放军里的生荣丢人!哇!……”“你爸的行事和你家街门口的光荣牌不相称!”他甚至想不客气地这样说。他没有恶意。他实在是为了老邻居好。把头一天黑夜踏下的牲口粪都担出去了,任老四又担了两担干土,撒在饲养室粪坑的后半部分。他把干土预先撒好,目的是让它吸收牲口的尿。这样比事后垫土更干净,也不因为每天起圈影响积肥。这件事办得使他满意。他忘记了梁大老汉使他生气。他在饲养室里劳动着,心情一直不坏。他又给饲养室的水缸里担满了水,最后把槽也扫干净了。他到院里仰头朝天看看!日头已经到了蓝天的当中。他想起生禄为什么还不把黑马牵来呢?他不相信生禄又是让他爸出面闹事,他自己故意躲在一边不管。生禄不至于重演去年给秧田里下稻种的戏吧?任老四现在有点不安起来。他站在拴牲口的土场上,右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伸长脖子朝黄堡去的路上望着。终于在那边,在一个独立草棚屋旁边的路上,一个人牵着黑马走来了。任老四仔细眺望:那人不像生禄。是谁呢?挺胸阔步地走着。……“有万!”任老四最后看清楚了,心里不由得一征。怎么不是生禄,而是有万把牲口牵回来了呢?事情一定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简单。他开始怀疑:他今天做得有什么不对吗?……生产队长牵着黑马一走到饲养室外边的土场上,就不满地瞪着伺养员,说:“你太不负责任理!人家把社里的性口牵去卖.你也不来给我说一声!”“我思量他……他……那么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任老四前言不接后语地问。有万把黑马牵到拴马桩那里,生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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