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生禄不好!”“怎样?”“两回哩!”任老四伸出两个指头来。增福问:“今日一天到饲养室来过两回吗?”“哼!趁我不在这饲养室的空子,挖料给大黑马偏吃了两回!”增福惊奇地张了口,瞪大了两眼,看看靠边一个槽上拴的两匹马——从前是梁生禄的大黑马和从前是主任的独眼老白马一个是滚圆溜胖,一个是疲骨嶙峋。任老四溅着唾沫星子,鄙弃地对副主任详细报告说:“头一回是昨日后半晌,我到外边去牵牲口。生禄给从前是他的大黑马添料,他走后我才看出来。我看见大黑马这半面料多,老白马那边面料少。同一个槽嘛,这不是怪事儿?我寻思:保险是梁生禄把老白马的料刨到大黑马这边了。我一看料斗子,有两只手挖下的一个坑。我思量:头一回,算啦!自已又没亲眼看见人家。你昨日来,我就没给你说。自己一肚子装了。想不到他今日后晌又来了。这回我可就看清了。这回我故意到草棚里去取草。我故意在草棚里朝饲养室看哩。我看他怎样……”“他怎样?”“外甥提灯笼——照旧(舅)。”“你没问他吗?”任老四红了脸,惭愧地低下头去:“我没好意思……”“为啥不问一下呢?”增福着急地说,“你问清楚把事情搁实,咱好批评他嘛!”“不好意思,”任老四嘴呐地说,大舌头在他嘴里更僵了,“我实在不好意思。老邻居嘛!从前我不去借人家的牲口,就去借人家的农具。我怎也拉不下那个脸……再说,增福,他是梁生荣的亲哥,咱主任的叔伯哥,我实在不愿伤这两个党员的脸……”高增福看见任老四脸更红得厉害了,他不再追究饲养员的责任了。任老四的心情,人和人的各种关系,增福都能理解,而且愿意体谅。他现在只和饲养员捉摸梁生禄为什么会有这号反常的行为。“老四,你看生禄是不是和大黑马情太深……?”“不是!”任老四断然否定,“不是!主任他爹才是和老白马情深。人家拿自己的玉米来喂哩。我没见生禄拿过一回……”“你看他是不是对大黑马和老白马一样吃料有意见呢?”“看不来!”任老四难受地摇摇头,“牲口都折价归了社,不是私人的了。我不信生禄这样糊涂……”“那么你看他是不是暗里打退社的主意,把大黑马还当自家的呢?”“不能吧?”任老四怀疑说,“互助组,他说一声就退了。退农业社可没那么容易……”当下两个人捉摸不出生禄的思想。高增福感觉到主任才走了两天,梁生禄就这样放肆,肯定也是眼里没他高增福了。他决定明天亲自在这饲养室等着,看生禄还来挖料给大黑马喂不!梁生禄过春节的几天,几乎见天都走亲戚。初二他到赵村他舅家去了。初三他到冯店他丈人家去了。初四他到章村他姐家去了。只要走出蛤蟆滩地界,他就好像到了另一个天地,立刻感到浑身都畅快些。他在亲戚家里喝些米酒,说些农业社的闲话,傍晚时回到家里,再喝些稀饭,就上炕躺下,让娃子在他身上骑马。“咚咚喳,咚咚喳,我儿转马上舅家。月舅抱,外爷亲,我儿长大你做啥——?”梁生禄口念着这段童谣,和他的娃子玩耍。他院里拴的大黑马已经拴在社里的饲养室里了,一点也不懂马的任老四经营着。梁生禄的二十几亩庄稼,现在也是人家生宝、增福、有万他们操心的事了。他在自家草棚院里还有什么事可操劳呢?脑子里还有什么事可谋划呢?他爸又烦他,不愿意听他多说话,只等天一暖和就到甘肃他兄弟生荣那里去了。他不和他的娃子耍做什么呢?他想:“啥都入了社,婆娘娃子仍旧是自己的!”初五没什么亲戚可走了。梁生禄到哪里去消磨这一天无聊的时光呢?许多社员没事就爱往社办公室跑。他们还爱到饲养室去看牲口,爱到豆腐坊去看猪。谁爱去谁去!梁生椽反正不会爱到这些地方去。有什么意思呢?还不是一群牲口挤成一堆吗?还不是生宝家入了社的老母猪下了一帮帮猪娃子吗?谁没见过!梁生禄吃过早饭出了街门,径直朝宫渠岸土神庙前头的闲话站走去了。那里从早到晚都有庄稼人说闲话,他去了不一定要和谁打招呼,他走的时候也不需要向谁告辞,很随便!嗯!好去处!奇怪!在官渠岸的闲人们中间蹲下来,他也感觉到比和灯塔社的社员们在一块做活畅快。他看见这里的中农们比他叔伯兄弟生宝、邻居任老四和欢客亲近。特别是郭世富。哼,在宣传总路线以后还不入互助组,真是个有主意的人。世富老大问讯生禄他爸肚疼病好了没,问讯他兄弟生荣过年回家来没,问讯该走的亲戚都走过了吗?……等等。发家致富的能人!说话的态度那么亲切,以至于梁生禄心里不禁暗暗惋惜:“唉咦,高增福为入社把家从官渠岸搬到蛤蟆滩了,我梁生禄不愿入社,我能把家从蛤蟆滩搬到这官渠岸来就好了。”生禄甚至于感觉到:这整个官渠岸的庄稼人,都比蛤蟆滩的贫雇农务实、稳重、厚道。农业社的社员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土神庙前头,引起闲人们又谈到灯塔灯。人们说两个饲养室的空气都不好。庄稼人们你一言他一语议论:冯有义院的饲养室气味更大,牲口不爱吃草,有些老牛看起来已经比合槽的时候明显地瘦了。大伙说:灯塔社的人们也许是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心正热,也许是忙着接待川流不息参观的人,总之是还没有发觉这一点。……梁生禄听着听着心发慌了。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社里的问题,而是他的大黑马。“你们看我那马瘦了没?”他连忙问。所有在土神庙前头的闲人们都笑了。笑得梁生禄脸通红。他觉得热乎乎地发烧。他问得太急了,无形中暴露出他只关心他的大黑马;而严格地说来,已经不能算是他的牲口了。官渠岸的庄稼人们只笑了笑。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要是那么好的大黑马瘦了,旁的牲口就死完了。”“真个!旁的一槽牲口合起来,也不值那一个黑马!”“你放心吧!’郭世富蹲在梁生禄旁边,低低说:“我细看来,大黑马没瘦!我看,它和你三叔的老白马在一个槽上,多少还能占些便宜。为啥呢?抢料老白马抢不过它。嘿嗯……”梁生禄脸不红了。他甚至于感到相当地满意。只要他的牲口平安无事,旁人的老牛、小驴、瘦马,管他娘!死了能值几个钱?真是!一槽牲门合起来,也不值他的一个黑马!建社以来梁生禄一直努力克制着他在互助组时期的优越感,现在又被官渠岸闲人们鼓动起来了。他肚里的那股不服气和不甘心的气儿,又憋得鼓鼓了。他想:明摆着他在灯塔社有举足轻重的影响,他为什么总像建社时期那样胆小怕事呢?难道富裕中农比贫雇农低一辈吗?他不平服!初六,社主任进城开会去了以后,梁生禄就没参加社里的劳动。他并且接连两天到饲养室给他的大黑马偏吃了料。第三天,高增福在一队饲养室等着,他没有去。不是他街门外看见了高增福,不敢进院里去。不是的!是他和世富大叔约好了,叔侄两个一块到峪口镇逛集去,听说那里唱戏。吃过早饭后,梁生禄来到官渠岸小巷口。世富老大早巳衣冠整洁,手里提着长烟锅,在那里等着他。“生禄,”世富老大非常亲切,笑说,“今日好天气。你们社里做开活了,你还顾得逛集去吗?”梁生禄上前来恭敬地在前辈庄稼人后边走着,气愤愤地说:“我不指望靠他妈的工分儿分粮喀!够吃就行哩,还想发财吗?”郭世富眯缝起眼睛,赞成地一笑。“你的地多,地等又高。你靠地股分粮,能过日子。”世富老大说,但他又关心地问,“可你不给社里做活,时长了社干部让你吗?”“他们为啥不让?叫那伙穷鬼们多挣些工分.正合乎贫雇农路线!我十天不做活,队长也不会寻我.”郭世富表示明白了,一笑。他又担心地说:“你还是小心些,生禄。甭做活儿太少。你做活儿太少了,社干部日后也许会说你拿土地入股,剥削贫雇农哩。”“嫌我剥削,把我开除出杜好哩!”生禄越说越有气。“那么你当初为啥要入社呢,该没强迫你吧?”世富老大非常有兴趣地探问。他拿最亲切的眼光盯着生禄气恨恨的样子。“唉——”生禄长叹了一声,灰馏溜地低下头去,“世富大叔,你不知情。等咱出了这官渠岸巷子,我给你细说根由……”他们出了官渠岸巷子,走上了经过竹园村通向峪口镇的牛车路。终南山的皑皑积雪,仍然一直白到山脚。但这是立春以后,平原上的冬小麦、越冬豌豆和油莱,在温暖的阳光下,已经呈现出初春的绿色,准备返青了。坟场、地边和路旁的耐寒野草——蒲公英、白蒿、猪耳草、迎春花……等等,却已经开始茁壮了。道路两旁远近各村,都有一些动手早的互助组,在冬小麦地里锄草了。看见这春回大地的景象,梁生禄想起自己的土地、牲口和大农具都不属于自己了,又是一阵心疼。他们在路上边走边眺望了一阵野景,说了几句关于天气的闲话,在经过姚家坟园附近的时候,梁生禄开始从头至尾对世富老大叙述他去冬入社的经过——他兄弟生荣怎样来信叫入社;他自己怎样不情愿入社;他爸怎样只信服他兄弟,而不理他的;他心中怎样想和兄弟分家,只因为老人在世,说不出口……等等。生禄谈叙起这些伤脑筋的事,他两鬓的头皮就疼起来了。“世富大叔,你该知道俺爸的脾气吧?要是顺他的意,我说啥他听哈。要是不顺他的意哩,他连看也不喜看我一眼”生禄最后灰心丧气地说。世富老大听着,连连点着毡帽底下两鬓斑白的头,表示他最能理解生禄这苦恼。“你爸的脾气我知道……”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亲切地说。“你说我该怎办呢?”生禄跟在后边迫切地领教,“我就在社里听天由命混日子呢?还是……?我今日和你来逛集,不是为逛集,确实是为领你的教。”“你想怎样?”世富老大挺有涵养地问,“你先说说你想怎样?”“我想……”“你说!你甭怕我漏话!话到我耳朵里,没出去的!”“我说,你甭笑话……”“哎哎!”世富老大非常体贴地说,“你侄儿到这个困难处了,老叔还笑话你可怜吗?凡人都有个不吉利的时候嘛!”梁生禄鼓起了勇气,嘴巴上使了好大的劲儿,开始说:“我想和俺兄弟分家!嗯!分了家,他俺爸和生荣媳妇拿一份家业,入他们的社。我拿我的一份出社。我也不在他妈的下河沿住了。我把俺婆娘和俺娃搬到你们官渠岸,今春上我就盖两间草棚屋。你看行吗?”世富老大听了,吃惊地瞪起两眼。他在牛车路上折转身站住了。“不行!不行!生禄,你为啥这样蛮干呢?”“怎么?世人要笑话我不孝敬老人吗?”“不光世人笑话你不孝敬老人哎。你搬家也不是个办法呀。”世富老大现在和生禄在牛车路上并排走着,诚心诚意解劝说:“生禄,你听我说,人家高增福家里有多少东西?你梁生禄家里该是七长八短、七高八低一大堆吧?你从一个草绷院搬到一个草棚屋里,怎塞得下嘛?二则,人家高增福为入社搬家,一大帮杜员帮着他;你梁生禄为退社搬家,有谁心想帮个忙,好意思出头吗?你仔细思量思量吧!”生禄仔细一想:果然有道理!他在生气的时候胡思乱想。他这是心中急躁,说气话实际是办不到的。要是真正要出头露面分家和退社,他自己也没有这份勇气。“好世富大叔哩,”生禄现在换了诉苦的语调了,沉吟着,“你是没亲自尝一尝农业社的滋味。自家的田地、牲口、农具归人家社干部管,这算啥呢?人也归大家社干部管呀!我得归有万管,俺婆娘得归欢喜他妈管。要是不服管呢,就是兵不认将,犯了社章哩。你说,咱有好田好地,好马好车的庄稼户儿,怎受得惯人家管束呢?受不惯呀!我到社里去做活儿,常是抬不起头。我像劳改所的犯人一样,觉着丢人。我端上银碗讨饭,还看人家的眉高眼低……”生禄说着,难受得声音都沙哑了。世富老大在前边走着,不知是不忍,还是不敢掉头来看生禄一眼。老汉抬起头去,朝着西边的蓝天嘘了口气,然后摇了摇头。生禄继续发牢骚:“他生荣入社,只要写一封信就行了。我梁生禄入社,可没那么容易。我得去开会,我得听冯有万的指挥做活。我又不是共产党员,我这是为了啥?他俺爸听生荣的话硬要入社,他又不去做活!他又不去开会!他自建社到而今,连街门也不出。叫我一个人在社里头顶着!哼,他这连蛤蟆滩也不想蹲了……”“你爸要上哪里去呢?”世富老大惊奇地问。生禄沮丧地说:“和生荣娘妇一块到甘肃逍遥去!”“噢,寻生荣去。去看一下?还是常住?”“能常住就常住!”生禄不满地说,“反正家业都入社了,他们还有啥牵挂吗?”“噢!噢!难怪你要分家退社。”世富老大似乎现在才明白,“他们都走了,家里全给你掼下……”“我也走呀!”生禄赌气说。“你到哪里去呢?”“我也到甘肃去呀!”“你到甘肃去做啥?”“我叫他生荣给我寻个差事!”“你能干啥差事呢?嘿嘿,庄稼佬儿,一个大字不识!”“我不会在兰州扫街道吗?……”世富老大张开胡子嘴巴,朝西边的蓝天苦笑了起来。“你净胡思乱想!生禄,你净胡思乱想!”世富老大诚恳地忠告,“好侄儿哩!你再甭三心二意,一心一意在屋里等着吧。”“等啥呢?”“等农业社试办过一年再看……”“噢!”生禄一下子有了希望,问,“你说这灯塔社也许办不成功吗?”“自不敢说人家办不成功。”世富老大连忙更正,但又吞吞吐吐说,“可是……试办……反正……试办……公家也不是说试办吗?”“说是试办,可是我听说试办就是开头的意思……”“你等上半年、一年,再看怎样吧?你没听俺渠岸的人们说社里的牲口瘦了吗?要是牲口倒了,又怎办呢?”“嗯!嗯!”生禄连连点着头,钦佩地说,“大叔!我像你这样能沉住气,我该少生多少气呀!”他们到了竹园村。过了竹园村的村街,走上峪口镇附近的牛车路,世富老大劝生禄说服他爸也不要到甘肃去,最好!“人活六十不远行。”郭世富引用最流行的俗话.教导着生禄怎样留住他爸。“人活六十不远行。”当天吃过晚饭以后,女人们洗家匙和照顾娃去睡觉去了,梁生禄独自走进他爸住的草棚屋,用世富老大教他的话劝说他爸,“爸,你年纪大了,不宜出门了……”“不怕!”梁大老权坐在小坑上,捋着斑白胡子,不耐烦听,“这而今西安到兰州通了火车,才一天一夜就到了。不像我当年跑汉中府,要步行半月二十天。你放心,嗯!”“我不放心。”生禄在草棚屋脚地蹲下来了,固执地争辩。“爸,你不像你当年跑汉中府年壮力强了。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起身,我人在家里,心也跟你走了。……”“哼哼……”梁大老汉不重视这孝心,鼻孔里讽刺地一笑。老汉坐在小炕上,垂着软囊囊的上眼皮,怀疑地盯着蹲在脚地的大儿子。他听得出来:生禄的话不是真心诚意,语气里带着虚假,眼神里露出别有用心。老汉下决心不听大儿子的话了。他要听二儿子生荣的话!“你去吧。我要睡呀……”老汉把枕头从折叠的被儿上拉到炕栏边来,准备脱衣裳了。但生禄继续在脚地蹲着。他不走,也不站起来。他低下头去了,开始用他粗壮的手指摸着他的鞋帮子了。他在思量什么呢?秃顶老汉手摸着解棉袄上的布纽扣,眼看着生禄对他去兰州这样不痛快,心里头就冒火。“你现时有儿有女了,也该替你兄弟思量嘛!”老汉不客气地说,“生荣解放那年正月娶媳妇,五月在学校里参了军。五年了,他才回过一回家。他媳妇过门和他在一块,统共不到个把月。他现时二十六七的人了,还没个娃子哩。这阵啥都入了社,咱家不做庄稼了。我这回说啥也得把媳妇给他送去。你当哥的应该替你兄弟思量一下!”老汉停止了解棉袄上的布纽扣,激怒了。他掩着棉袄襟子,直言不讳地教训着大儿子。生禄在石油灯光下蹲在脚地上,继续埋头摸他的鞋帮子。他不说话,也不抬起头来。秃顶老汉看见生禄这阴沉的样子,更加不满地训斥:“生禄!我送你兄弟娘妇到兰州去,你不痛快吗?嗯?你应该痛快!为啥呢?你兄弟为国为民,办公事一心一意。日后他官大了,你不沾他的光还能吃他的亏吗?哼!糊涂虫!咱生荣为人忠诚,你也不是不知道嘛。刚参军的头三年没工资,他没朝家里要过一分一厘钱吧?去年子,不,过了年要说前年了,一有了工资他就常往家里汇钱。那些钱都谁花了呢?你给过生荣媳妇一块钱吗?你!你摸摸心口说:咱生荣待你好赖?……”生禄头埋得更低了,更加使劲地摸着他的鞋帮子。秃顶老汉看见生禄理屈的模样,是无言答对。他更振振有词了。他原来是明说二儿子为人忠诚,暗指生禄为人狡猾,现在他干脆直截了当说大儿子不老实。“头年春上,你说互助组要栽稠稻子,写信要买肥料的钱。生荣一下汇来五十元。你不拿这个钱买肥料。你买了人家在咱场边的地。这地咱只种了一年,就入了社。你说晦气不晦气?啊?真是对不住咱生荣……”生椽一下子停止了摸鞋帮子。他猛地抬起了头。石油灯光照出他被冤屈的脸痛苦万状。“爸,”生禄抱屈说,“为老人说话要公正……”“我怎么不公正?”“爸,”生禄摸鞋帮子的手指现在摸着他鬓角的那片秃疤,痛苦地说,“那回要钱是我写的信。可买地是咱父子商量买的。这阵成了吃亏事了,成了丢脸事了,你就全给我一个头上堆吗?你常有理!你……我不说了。我……”三十几岁的壮年庄稼汉,说着竟然像受委屈的娃子一样,哽咽起来了。生禄用手指头抹了眼泪珠,然后又低下头去捏鼻涕,然后使劲摔到土脚地上去。梁大老汉怔住了,惊奇地瞪大了两眼,不知所措。已经有将近二十年了,他没见过生禄被他说得这样哭过。过去的印象在他的老脑筋里迅速地重演起来——生禄跟他劳动中长大,勤快、务正、听话。最近十几年更出息成一个有计谋、能料理、会处世的富裕户主了。他参加村里的各种会议,同为公私事来找的人接谈……处处都表现出他老子的精神:发家、贪财、好利。梁大老汉想起三年以前他老伴死时,生荣跟部队在甘肃南部山区驻防,生禄拄着哭丧棍,放大声从草棚院一直哭到墓地,眼泪、鼻涕、口水,淌下一路,想到这里,秃顶老汉心软了。他想:人有十个指头,无论碰着哪于指头,都一样疼。秃顶老汉想着这些,抱歉地笑了笑。他把已经解开的棉袄的布纽扣重新扣起来,不急着睡觉了。他要安慰安慰生禄。“生禄!算了!”老汉和解地笑说,“是咱父子俩商量了买的地”我老糊涂哩。这句话没说对。嘿嘿……”“我不是因为你……”生禄也和解地说,硬咽过的声音有点粗哑。老汉奇怪了:“那么你这是因为啥呢?”“我……”“你说!你因为啥?”“唉……”“谁欺负你来?高增福还是有万?”秃顶老汉猜测地说,“农业社把咱的车、马、田地都收走了,还不高看咱一眼吗?”“高看?”生禄气得脸都青了,“低看咱一眼!啥干部都不要咱当,连个空委员都不给咱。冯有万把我当小伙计指使。我到饲养室去看看咱的黑马,任老四还把我当贼防……”梁大老汉听了这话,老皱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二儿子——共产党员梁生荣来信所赞美的农业社原来这样的对待他哥。“这不是二次土改吗?”老汉疑虑地说,“这不是把这回土改叫成办社,巧收咱富裕户的车、马、田地吗?”斑白胡子老汉对于自己相信了的事情,现在有了怀疑。解放前,国民党政府巧立过多少名目,搜刮庄稼人多少财粮,在这个秃了顶的头脑里留下那么深的印象,以至于老汉几乎是本能地对新政府也不是完全没有戒心。生禄从脚地站起来了。现在,父子俩精神上重新接近了。那刚才是苦痛的脸上现在出现了一丝隐约的笑容。但笑容在石油灯光中只一闪,就变成了相当紧张的神情。“爸,”生禄走近小坑前,低低说,“快甭说二次土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