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38

“生宝天不亮就到饲养室去了,”生宝的母亲对客人殷勤地说。“魏组长也到上河沿二队饲养室去了。今日牲口合槽,说还有些事务没办治好。杨书记等一下,他们一刻儿就回来吃饭。郭主任!你去告诉他们杨书记来了,我去取暖水瓶。刚刚做饭时灌下的开水……”郭振山告诉生宝去了。杨国华独自一个人,转眼看看生宝的单身汉庄稼人简陋的住室。四壁粗泥墙,大幅的毛主席像,几串红辣椒。再什么也没有了。生宝他妈进来给“县书记”倒水,他说他不喝水。他又出来到院里浏览。他对这个院子兴趣可大。他看见两边的草棚屋檐,垂着秋后新缮的稻草,上面的积雪还没消。那三间房基大的空地上有棵大榆树。树身周围,从地面到树丫,编了一圈金黄色的玉米棒子。杨国华一进院时,就被这鲜艳夺目的颜色吸引住了。榆树两边,是稻草垛、谷草垛和玉米秆子。这庄稼院的丰年景象,大大地鼓舞了杨国华。他笑着想:等着看吧!合作化以后,用不到几年,庄稼院也不会是这样零落破烂了……现在,杨国华走到西边草棚屋后边来。在一个小草棚棚门前,他听见里头有牲口吃料的声音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走到板门外面,把一只眼睛对准虚掩的门缝,歪起戴棉制帽的头,往里头瞅。啊!是一个戴毡帽的老汉,一手拿着玉米棒子,另一手掰着玉米粒儿,往槽里头撒着。这老汉对着喀巴喀巴嚼料的老白马说话。杨国华想:“一定是生宝同志的父亲!”“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今日,你就要到社里的马号里去咯。你在我梁三老汉家里干的活重,吃的料少,那二年我缺粮,不是舍不得给你吃。今年我不缺粮了,大伙儿可要走社会的路。你在我这里站不成了。吃吧!吃吧!你在咱家只吃这一顿咯!……”多有意思!杨国华在板门外头想,梁生宝的父亲这样深情厚意和牲口话别!你看老汉的注意力多么集中吧,连院里来了人都没听见。杨国华对老汉向白马告别有兴趣,故意不惊动他,想继续听。不知不觉,郭振山笑嘻嘻地走来了。杨国华只好离开了板门口,让郭振山先和老汉说话。“梁三叔!我还当成你一早出去拾粪不在家。你看,杨书记来了!”梁三老汉穿着今年冬天新缝的棉衣,转过身来,脸上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手里继续掰着玉米粒儿,走出马棚外头来。当他看见稻草垛旁边果真站着穿狐皮领大氅的“县书记”时,老汉的脸色一下子震惊了。你看他眼睛睁了多圆,纷乱胡子嘴巴张了多大吧!杨国华不等郭振山介绍,走过来和灯塔社主任的老父亲招呼。“老人家,多大年纪啦?”梁三老汉却不答话。他完全蒙了,用力气瞪眼盯着“县书记”。老皱脸上的表情现在由震惊渐渐变成多么感慨的样子啊。杨国华知道年老的庄稼人脑筋不够灵活,情景的变换太突然了,一时转不过弯儿来,听不清话。他重新亲切地问候:“老人家,今年有七十没有啊?”但是梁三老汉固执地按他自己的心思说话。“想不到!想不到!真个想不到!魏组长和俺主任商量吃过早饭,日头爷出来,天暖和了,才过河请书记呀,想不到你这早……”梁三老汉说着,用手扯住袖口,揩一揩含泪的眼睛。他重新那么仔细地看着书记狐皮领上边的笑脸。郭振山笑说:“走吧!咱们进屋里谈叙,外头冻脚……”他们进了西草棚屋里。杨国华在魏奋的床铺边坐了下来。郭振山倒了一碗开水,双手递到他面前。杨国华接住,把水放在条桌上,然后亲切地问最后进屋的老汉:“老人家,你六十几岁了?”梁三老汉的脑筋这回清醒了,非常亲切地用手指做了个六十四的数,然后就向郭振山解释误会说:“郭主任!你听见我给牲口说啥了吧?你甭心思我舍不得老白马。你甭心思走社会的路,主任他爹不高兴!你可甭安这样的心思!梁三老汉一辈子没虚情假意。咱们当着书记的面说话这回办社,我老汉可是痛痛快快,没一点儿含糊。我心里毛乱,皆因老白马今日要进社,几十年养活牲口的事儿,一下子全堵到心口上来了。”郭振山大笑:“是这样的话,你甭多心哩!旧社会的事儿,你也甭思量它哩。思量起来,没个不叫人难受的……”“可是到时候不由自己嘛,”梁三老汉不好意思地要求。“书记,甭笑话俺土百姓……”杨国华对梁生宝的父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诚恳地说:“老年人总是忘不了从前受过的艰难。很好嘛!怎么能笑话呢?都是些什么事情堵到你老人家心上头了呢?”“说起来话长……”梁三老汉摇摇头,然后殷勤地笑说,“书记喝水!喝一碗水,身上暖和了。我把手里这把玉米丢在槽里,咱慢慢谈叙……”梁三老汉出去了。郭振山趁这个空子说:他刚才叫过路的人捎话给梁生宝,现在他要亲自去找他们。“不,不要去找他们。”杨国华阻止说,“让他们从从容容准备牲口合槽的事去。你也去办你的事吧!好不好?我和生宝同志的父亲说闲话”郭振山走后不久,杨国华听见老汉在院里用一家之主的声调吩咐:“给书记做上饭!”“做上了!”梁生宝的母亲在对面的草棚屋里快活地回答。接着,梁三老汉推开杨国华所在的草棚屋板门进来了。一只手里端着一个小簸箕,里头放着几个玉米棒子。老汉用另一只手把身后的板门闭上,走到杨书记跟前很认真、很严肃地开始说:“牛王爷、马王爷,是庄稼人的财神爷。书记!庄稼人种地,全仗着高脚牲口!实在!谁没牛没马,谁就得给人家当牛当马。就是这话!”“对!很对!”杨国华两手捧着水碗,非常同意老汉的观点。“日社会确实是这样……”看见“县书记”和自己的看法一致,梁三老汉十分满意,在脚地蹲下来。老汉把小簸箕放在脚地上,说话不耽搁做活,一边用粗硬手指掰玉米粒儿,一边开始给“县书记”诉说什么事情堵在他心口上头。杨国华把水碗放在桌上,弯下腰去,也从小簸箕里拣起一个金黄玉米棒子要掰。“使不得!使不得!”梁三老汉扯住大衣袖子央求,“书记!你喝水吧!”我不渴,也不冷,一心要听你说。”杨国华笑着说,不给老汉玉米棒子。梁三老汉看见“县书记”决心帮助他掰玉米粒儿,只好同意了。共同劳动使老汉在大干部面前的拘束,也一下子减去了多一半。他高兴地重新蹲下,开始掰玉米粒儿,一边从他幼年时他爷喂养过一头小黑牛开始,一个也不遗漏地谈叙着他爹、他自己和梁生宝三代喂养过的牛。每一头牛的大小、毛色,值多少钱,按当时的市价折合多少大米;每一头牛曳犁怎样、曳水车怎样,后来怎样卖掉了,或者怎样死掉了。老汉特别着重谈叙他爹的一头黄母牛在民国二年被土匪抢走的情形,他自己死过两头牛的情形。谈叙到梁生宝被拉壮丁,他为了赎买儿子,到黄堡镇上去卖儿子心爱的大黄牛,老汉停住了掰玉米粒儿,两只粗硬的手颤抖着,帮助他表达心中的痛苦。当谈叙到这草棚院最后一次不喂养牲口的可怜光景时,老汉就不得不用新棉袄的袖口揩他忍不住的眼泪了。杨国华多么感动!庄稼人对牲口看重,他是知道的。但像梁生宝的父亲这样动感情地叙述他养牲门的历史,在整个创办农业社的过程中,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老人家!”杨国华安慰梁三老汉说,“这回你草棚院不喂养牲口,可不会过可怜光景了。绝对不会的!建社的两条道路学习,你参加了吗,”杨国华想了解一下这里的思想教育工作做得怎样。“参了加了。”老汉声音有点哽咽地说。“你相信工作同志的话吗?”“相信。相信。可是要到那个天地,要共产党领导好哩。就是这话!我不会拐弯抹角说话。”老汉说着,用那双小眼睛察看着“县书记”是不是见怪他直言。杨国华感到很有趣地笑了,问:“你看共产党能领导好吗?”老汉嘴上使着劲儿说:“你书记要勤来俺这个地方呢!……”梁三老汉看样子还要详细谈论,梁生宝和魏奋回来了。梁生宝在魏奋后头,进了草棚屋。他两手拉住杨书记的一只手握着。那个高兴啊!那个亲热啊!因为杨书记来而连夜剃了头的梁生宝,现在眉飞眼笑,满脸闪光,却就说不出一句话来。大雪以后的头一个晴天,太阳从东原那边升起来,汤河两岸的一片雪地到处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庄稼人们只好眯缝着眼睛走过雪地上扫开的小路。吃过早饭以后,别说蛤蟆滩本村,就是汤河北岸的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葛家堡,也是村村都有三五成群的人过汤河来,走向吸引人的蛤蟆滩。灯塔社牲口合槽,由于县委副书记的来临,在这一带的庄稼人的心目中升了级。听吧!早饭后不久,蛤蟆滩就响起了阵阵的锣鼓声—这是革命高涨时期农村里显示先进和光荣的乐队。谁都以为这是灯塔社在敲打,仔细一听,才知道来自南边的官渠岸。还是先前到区上请求办社的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几个官渠岸的群众在敲打。他们本来不准备对灯塔社的牲口合槽表现热情,郭振山早晨迎接杨书记以后,回去临时发动大家到灯塔社去祝贺。许多人都明白这锣鼓是敲给杨书记听的。刚刚吃罢饭,梁三老汉的小小草棚院就接二连三地来了许多人。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黄堡区委参加工作组的牛刚、驻社干部韩培生,都到梁生宝的这间小草棚屋,同杨书记握手。看人家有说有笑,亲如一家人的样子吧!梁三老汉的小眼睛看见草棚屋脚地,没有他蹲的合适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们到一块,说的话他听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动悄悄退出小屋,让人家姓共的一家子团聚去吧!老汉出得门槛,正碰见清瘦的增福、彪壮的有万、红脸的大海和留偏分头的欢喜,进了小院。一个个满面笑容、喜形于色,来向杨书记表示欢迎和尊敬。梁三老汉是非常荣幸的主人,笑嘻嘻地亲自揭起白布门帘,让这几个和生宝特别亲近的社干部进屋里去见扬书记。染三老汉然后下了门台阶,走向敞开的街门。雪后的强光使老汉眯缝起眼睛,见街门外的土场上,还有几个男人伸头探脑,朝院里头看。他们现在畏畏缩缩,不敢像平时一样直身大步进梁三老汉庄稼院来。他走出街门见是左近的几个社员,还有几个大十宇和葛家堡的庄稼人,也守候在土场上,想要看看杨书记是怎样一个人。“啊啊!”梁三老汉诚实地说,“要不是草棚屋太挤,你们进咱屋里去见书记。依我看,和书记谈叙谈叙,也能办到哩。书记没一点点官架子,帮我掰了一早玉米粒儿。硬叫我给他细说俺人老三辈子喂养性口的过场。人家不嫌我说的烦絮.用心往耳朵里头听哩。看样子对咱庄稼人的事情顶明白。嘿嘿!我心里思量:怪不到掩主任胆子蛮大,敢创办社,有这高人指教哩嘛!……”说话间,一大帮工作组干部和社干部跟着穿皮领大氅的杨书记,从草棚院出来了。杨书记用笑脸环视聚集在土场上的所有庄稼人,然后和梁三老汉打了招呼,才同梁生宝和魏组长并着肩,走上扫开雪的牛车路上。一长溜人在一片晶亮闪光的雪地中间向南走去了。在社主任的街门外等着杨书记的庄稼人,在干部们后头也向南走了。锣鼓声现在已经不在官渠岸,而在第一生产队饲养室外面的土场上敲打。梁三老汉现在一个人留在他家门外。他用一只手齐眉毛遮着阳光,朝整个上下河沿大雪地里所有的庄稼院嘹望,心情格外舒畅。多少日子以来,他就在精神上准备着,老白马最后离开他草棚院时,忍受一次难过。他不敢说他是不是会流泪。早晨起来,这种预料到的难过,眼看着逼近了,心胸开始异常郁闷起来。这位“县书记”大清早就来,态度是这样令人愿意亲近,信任地和他谈叙,彻底地改换了他的心情。老汉回到重新安静下来的草棚院。他推门进了院子东边的旧草棚屋。主任他妈正在刷锅。由于招待了贵客,她显得格外兴奋和带劲儿。老汉走到老婆跟前,笑嘻嘻地说:“唔!今日是个吉庆日子……”“你怎知道?”老婆在锅里刷着碗问,“你又不会掐算。”梁三老汉肯定地说:“我不会掐算。可我知道今天是吉庆日子。为啥呢?日头还没出来,喜鹊就在咱树上叫,跟着书记就到了咱屋里。你说不是吉庆日子是啥?你说!”主任他妈笑了笑,姑且同意了这种牵强的解释。她只求老汉不要打搅她洗碗,不要耽搁她去参加牲口合槽。“我今辈子只这一回……”“我这阵把话给你明说吧!”梁三老汉权威地说,“几千年就咱们赶上这回事。怎么能说你一个人只这一回?我一睡着就迷迷糊糊。是梦?不是梦!不是梦?是梦!”“啊!”主任他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你又是这样?”梁三老汉嘿嘿笑说:“你不要告诉旁人。你说出去人家要笑主任他爹。我一做梦就听见人家说大伙把地界打破,把水渠改了,把牲口拴到大槽上去合伙喂,是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耍闹,并不是真的。可是我醒来看见:这全是真的。工作组也罢,社干部也罢,社员们也罢,个个人都顶认真地办社哩。我有时间由不得一个人思量:唉!这号事为啥不到旁的村试办去呢?就算上一级一定要在咱下堡乡试办吧,为啥不叫大能人郭振山在官渠岸试办呢?振山老大滑头!”“你真个给主任丢人!”生宝他妈责备地说,“你这忽二忽三的毛病,啥时才能好呢?”“嘻嘻!”梁三老汉不在乎地笑笑,说,“这是今日以前。现时县书记大雪地里亲自来参加牲口合槽,共产党从上到下,对这事这样认真,没含糊!”梁二老汉对牲日合槽看不看皇历的问题,现在也不那么重视了。他断定今天是个“黄道日子,有紫微星下界。他想:即便没紫微星下界,共产党书记下了乡,不是一样吗?嘿!官渠岸什么人传出来的流言,说梁生宝试办社不如郭振山试办社?这回,他亲眼看见郭振山在书记面前和在庄稼人面前,完全是两个神气。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汉看见他儿子在书记面前,完全和平素在庄稼人面前一样,老汉从心里头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万甭在庄稼人面前拿板弄势,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虚溜。梁三老汉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观察过:书记看见他儿子明显的比看见郭振山喜欢。他心中是多么高兴啊!……”梁三老汉在草棚屋脚地坚决走了一圈,才压下去他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他决定暂时不把他新发现的秘密告诉老婆。精神振奋的老汉坚决地开了板门,横过了土院子,进了西边拐角的马棚里。好!老白马把书记和他合伙掰下的玉米粒儿啃完啦!他摸摸老白马的脑门,亲热地笑说:“吃饱不想家!你这就要走咯。一早一晚,我到饲养室来看你。你到社里受不了欺,任老四心肠好着哩……”过了不久,上下河沿中间王生茂草棚院外头皂角树上挂的大铜铃,给什么人拉响了。这时候,梁三老汉已经在院子里饮了老白马,扫了马身上。连马蹄两侧的粪污,他都扫得干干净净。听见了大铜铃声,老汉给屋里的老婆招呼了一声,生宝他妈出来把红布拴在马笼头上,老汉就庄严地牵着老白马出了街门。真像给哪个庄稼院的小伙子娶亲,他去给新娘子吆轿车一样。在街门外扫开雪的土场上,梁三老汉站住了。欢喜他妈牵着也是打扮起来的小黄牛,从她家的草棚院出来。拴拴媳妇素芳在后头吆牛。嗬!小黄牛角上的红布结成一朵花的样子,比仅仅把红布头垂在白马两个耳朵旁好看。梁三老汉心中一喜,就决定等着邻人过来,一起牵着牲口去合槽。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特别是直杠老汉的葬事以后,梁三老汉有了新的认识,已经不鄙弃素芳了。“呵呵!”老汉笑眯了限,“你把牛打扮成这样,是给欢喜娶亲吗?”四十几岁的大脚女人今天棉袄外头罩了件干净的蓝布衫。她说:“欢喜还早,主任快了。前些天对象到咱这里来过,你没见吗?”梁三老汉如实地说“听说来过。我不知道嘛……”这样的说笑,只能使人高兴。梁三老汉也不客气,牵着他的老白马领先走上了牛车路。妇女生产队长牵着她的牛跟在后边。头上还给死去的阿公戴着白孝帽的素芳,走在最后边。“梁二叔!生禄也来了。”素芳高兴地喊叫。欢喜他妈朝前边说:“等一等.梁三哥!咱这几家邻居一块走吧。”梁三老汉站住,扭转戴毡帽的头,看看牵着大黑马的梁生禄。他想:应该等着一块走!生禄噙着烟袋锅,很平淡、很随便地牵着马走来。他脸上的表情既不显得高兴,也不显得低沉。走到跟前,天上的阳光和地上的雪光对照中,梁三老汉仔细一盯侄儿,才看出稍微有点脸红。可能还是为夏天退互助组害羞吧?现在几家老邻居一起去送牲日合槽。欢喜他妈关心地问:“生禄,好久不见你伯出来了呢?”梁生禄一手扯着缰绳,另一手拿出嘴里的烟袋锅,吞吞吐吐说:“他肚子不好有日子了。……”以前经常到梁生禄草棚院串门的素芳,很熟悉梁大老汉。“啊!三嫂!”索芳感叹地说,“你不知道!人老了,性子越来越拗了。他们心里钻住一点,九牛二虎拽不过来。俺梁大叔自办社起,吃得越来越少,可肚皮越来越胀,也不请医生看。……”女生产队长接这个话头,毫不含糊地对梁生禄说:“生禄!可要叫媳妇们好好侍奉汤水。你伯上年纪了!”梁三老汉走在最前头一声没吭。欢喜他妈现在是社干部,听拴拴媳妇一说,表现出对社员的关心。梁三老汉一辈子耿直成性,从来不虚情假意的说话。他想:什么肚子不好?蛤蟆滩除了郭世富,现在添了个闹假病的人。梁三老汉最清楚他的亲哥。夏季白天给黑马在水渠里洗澡,夜里蹲在土场上成半夜地给黑马扇扇子、赶蚊子的。现在,办起农业社,黑马要去合槽,他哥连街门口也没送出来。……冯有义草棚院左边的社员们,早已把牲口牵到积了大堆垫圈土的场上了。土场南边,在两棵刺槐树中间,拉开一条长绳。马、牛、驴和骡子,一个挨着一个,拴在这条长绳上。人们说要等到下午喂草的时候,才把牲口拴进饲养室里去呢。说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二队饲养室那里,也是这样。不是在别的地方,而是在王生茂草棚院外面皂角树上挂铜铃的大场上,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官渠岸的几个群众敲锣打鼓。那一带现在是蛤蟆滩的政治中心——副主任高增福暂住在生茂院里,而隔壁铁琐王三院里就是灯塔社办公室。从下堡村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一队的饲养室再到二队的饲养室;从黄堡镇过河来赶热闹的人们,由二队的饲养室再到一队的饲养室。当然人们不只是看伺养室,爱幕地用手摸摸新盘的槽,而且非常用心地细看挂在饲养室前檐墙外面的犁杖,数着犁杖的数目。放草的房子和保管室,也有川流不息的外村人,从不糊纸的窗格子中间,往里头狠瞅,好像切碎的干草、折价归公的水车、木齿耙、旱地耥……等等,都是哪一国的稀罕物件似的。甚至场上大堆垫圈土还不够半年用的,是多么新鲜而有趣啊。至于拴在刺槐树中间的一排牲口旁边,簇拥的庄稼人就更多了。人们询间饲养员每头牲口的价款,询间社员们耕畜投资的比例和归还投资的期限,没有牲口怎么交耕畜投资?交不起怎么办?……等等。梁三老汉牵着老白马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面的场上了。饲养员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正在向外村庄稼人回答问题。看见主任他爹来了,任老四停住了口,水蛇腰一晃一晃,分开簇拥在周围的人群.笑哈哈地接住梁三老汉手里的缰绳。至于欢喜他妈和梁生禄牵来的牲口,饲养员用长胳膊一指,让他们自己拴到刺槐树中间的麻绳上去。受人尊敬的梁三老汉被空前的热烈情景鼓舞起来,早巳摆脱了他哥不送牲口合槽的不畅快的心情。现在他站在人群里头,喜得闭不上胡子嘴巴。他很想说几句在这种场合适当的话,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不是他缺乏机智,而是他的老脑筋对于这刚刚开头的新生活,还不是那么适应哩!任老四可是大变了呀!一早剃了头发和胡子,亮光脑袋上包着新头巾。嘿(腰带早不是一年前的稻革绳了。梁三老汉奇怪:他啥时新扯的蓝布腰带呢。新的装束,新的心情,要办新的事情。哟哟!任老四简直变成一个新人了嘛!社里照顾到他的小孩多、劳动力少,把饲养员的职务分配给他,好把他那群娃子喂大。这样他满年四季,不管天阴下雨,见天都有一个劳动日。你看他那个荣耀和高兴的劲头吧。梁气老汉身边有一个郭家河西头的庄稼人,开玩笑地问任老四:“你捞到这好的差事,过年春天,俺郭家河要包打土坯,可寻谁去呀?”任老四张大嘴巴,仰天朝着皑皑的终南山,和庄稼人们一起哈哈大笑。他把主任家的老白马拴住以后,也顾不得招呼欢喜他妈和梁生禄了,就开始严肃起来,继续回答一个打断了的重要问题。“今天上槽的牲口不多,这是怎么回事呢?太小的牲口和太老的牲口,不能干多少活,俺社里不收。让社员们自家喂养去。新办的农业社嘛,底子不厚,供养得起空闲的牲口吗,社员们嫌麻烦的,不愿意自家喂养,又怎办呢?所以牵到集市上卖了。没有精壮牲口的社员,可要把卖得钱交耕畜投资。社里开春好买牲口呀。就是这话!到那时节,俺灯塔社犁地、套车、曳磨子和套碾子的牲口,就全有了。驻社干部老韩说,眼前我就是拖拉机站长!”好!说得一清二楚!梁三老汉一点也没料到:仅仅个把月的办社活动中,任老四就学了这篇嘴才。梁三老汉舌根发痒,现在想说几句话。他指着新近和他接近起来的任老四,向着村外庄稼人们赞扬:“俺饲养员的小黑牛卖得六十个元,人家硬要如数交到社里……”任老四怕他继续说爱社如家,打断他的话,对参观的庄稼人解释说:我那小黑牛犁地不行,曳水车可行哩。大家嫌它本事不全,叫我卖了去!我心思:也好!咱当饲养员,槽上没自家的牲口也好省得社员们说咱偏心眼子……”这个贫农的心地是这样忠厚、善良和正直,引得所有参观的庄稼人都用好感的眼光看他。下堡村谁都知道,就是这样的好劳动人吞糠咽菜多半辈子。现在,他们开始创办农业社,首先是要多打粮食的。更多的意思庄稼人嘴笨,说不好。一个包头巾的彪壮庄稼人,唉唉感叹着,然后说:“单干户没牲口的,牲口不硬帮的,不是犁得粗糙,就是种得粗糙。怎能多打粮食?”“就种不在准时节上嘛,”一个山羊胡子的干瘦老汉接嘴说,“总是太晚,总是等人家有牲口的自己种完……”梁三老汉心里想:这两个庄稼人内行。不料这时候,官渠岸李铁蛋的老娘叱叱咤咤,大声叫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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