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不敢这样想!”生宝连忙劝说充满实干精神但多少有点狭隘的副主任。“快不敢这样想!我的天!咱们刚刚办社,有一河滩两座山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咱做哩。有些事情咱能料到,有些事情咱料不到;稍一差借,影响就蛮大。这是新事情,你不看连工作组都没经验吗?魏组长一回又一回跑到黄堡区上打电话,请示县上。”“是哩。你说得对!”增福很难受地同意。“可是有些话,我听了肚里可不舒服。”“你听见些啥话?我怎么一句也没听见呢?”虽然晚上旷野里没人,高增福还是低低说:“昨日黑间,增荣俺哥跑来给我悄悄说,官渠岸有个大中农私下讥笑咱俩。说咱俩走的这条路对,只怕咱俩脚歪,走不端正。他说:上下河沿的穷鬼们解放以前给地主和富农干活儿,受人家的指使,解放以后才分到了地,也是小家小户小庄稼活儿。一下闹这么大摊子,等着看笑话吧!你看,这不是瞧不起咱们吗?”“不是瞧不起咱俩!是瞧不起贫雇农!”生宝不生气,他要引导副主任把话说尽。“你还听说些啥话呢?”增福这回可不同意了。他说:“不!就是瞧不起咱俩!你知道是谁说的吗?杨加喜!他说,振山老大捏住半个嘴巴,用半个嘴巴指使,也能把农业社办好!”梁生宝仰起包头巾的头,对着星星更多起来的蓝天,大声地笑了。他笑毕,又严肃起来,对副主任情长意深地解释。“增福!反话有时候要正听。我心思杨加喜这些话对咱们有好处。咱们的社才创办。红没见红,黑没见黑,人家就说咱俩能行吗?秋后,灯塔社真正丰产了,户户社员真正增加了收人,那时间,人家还说咱俩不行,那才是对咱俩有意见。现时,人家说这话,对咱俩有好处……”“有啥好处?说得一部分社员心慌!”增福痛恨地说,“这才是杨加喜的用意。”“我不怕!谁心慌谁甭入社。我给你说个比方。”生宝回忆着,然后笑说,“十九岁那年,我给河那岸吕老二熬长工。有一天,我们在北原上吕家坟锄地哩。大伙都磕睡了。工头老李为了把大伙的磕睡岔过去,给大伙说了个故事,我至今日还记得一清二楚。有一个地方有两个书生去进考。一个书生才大,地方上的人都说他一定能考中。还有一个书生才小,乡亲们都说他是白花路费。才小的书生听了,只怕自己考不中,处处用心,时刻记着乡亲们说自己不行。人家考中了。”“才大的书生呢?没考中。”增福明白道理了,接嘴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生宝笑说:“不对。我听吕老二的工头说的是:才大的书生根本没考。”“啊?那是为啥?”增福惊奇地瞪大了眼睛。生宝不慌不忙笑说:“大伙都吹他能行。他自以为和中了考一样,一路上游山玩景。临到京城的那两天,下雨了,误了考场了。”增福两手使劲一拍两个大腿,三十几岁的严肃庄稼人,竟然跳了一跳,然后天真地嘿嘿笑起来了。官渠岸的大中农杨加喜轻视使副主任不快活的现象,生宝再也看不见了。生宝进一步诚恳地劝说:“增福!万事开头难嘛。这两天我的心思和开支部大会那两天,大不一样了。你看出了没,增福?”“是哩,”增福同情地承认,“挺费脑筋。睡不够觉。你消瘦了。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呀!你吃饭怎样呢?”生宝一只手摸摸他没工夫剃的长头发,说:“睡得多吃得多。睡得少吃得少。这是定规的。不要紧。年轻人少睡点觉,多事实吃点苦,能行!只有一样,现时我还不行……”“哪一样呢?”“增福,”生宝充满感情地要求,“这个话,你任谁也甭给说。连有万也甭给他说!”“不能说的话,任谁拿铁棍把我的牙撬开,也掏不去一句!”增福非常严肃地保证。生宝这才准备对他最亲密的助手,打开他内心最深处的秘密。他转脸看看,南北两边的牛车路上都没人。他开始说:“我有时候觉得心里头沉沉的。为啥?是不是杨加喜和孙志明嚷叫着要办社吓的?不是!一百个不是!光咱俩说话:他们办不好社。他们心眼不正,明白人都能看了出来哩。我觉得心里沉沉的,是经过两条道路的教育,四评、选干,订计划、讨论社章,我越来越明白:啊呀!办社可不简单呀!上有毛主席的指示:只许办好,不许办坏。下有社员们的思想问题儿、生活间题儿。当初,建社的开头,我看得没这么清楚。我光看见革命,没看见复杂。增福同志,咱俩的行李可不轻啊!我有时候思量:我能行吗?区委和县委对我这么信任,我可是不敢粗心大意啊!”副主任探探地受了感动,在黑暗中把脸凑到主任脸前细看他的神情。“啊呀!你有这心思,我可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你这么思量,对!应该!”高增福十分钦佩。年轻而有志气的生宝满怀深情地对伙伴说:“咱俩现时站在好汉台上了。不能光想自己能干!要想想自己有不够的地方,虚心能得到大伙的帮助。有一天,我在黄堡街上给咱社里买钉子。有人说:‘这是梁生宝。’好几个人问:‘哪个是梁生宝?’一群人围上来看灯塔社主任,看得我蛮不好意思。我拘束了,差一点连票子也不会数了。我掂着个红脸,拿了钉子就走。啊呀!我这才懂得,汤河上下这两个区创办头一个农业杜,灯塔社名声真大呀。我可得小心谨慎办啦。远处的庄稼人不清知我,以为我这个农业社主任了不起。咱蛤蟆摊的庄稼人清知我哪一年不穿开档裤了,清知我不行。你说不是这个理吗,增福同志?”高增福好像不认识梁生宝一样,瞪大了眼,盯着他那白头巾下边非常坦率的脸。高增福好像完全不了解梁生宝一样,用研究的眼光努力从他年轻人的脸神上寻找更多的意思。高增福恍然大悟地说:“哎!你这心思,保险给魏组长看出来了。要不他怎么能试探我的口气呢?”“老魏怎么问你来?”“他拐弯抹角说,一个啥县试办农业社,思想教育阶段毕了,停住了。说条件不够,怕把农业社的名誉闹坏,决定再准备一年,再办……”“老魏可不是好心!”粱生宝非常肯定地说。“你思量嘛!毛主席指示试办农业社,不是给我梁生宝和你高增福试办。往小说,是给南山根儿这两个区试办;往大说,还是给全中国合作化试办哩。他是建社工作组长,怕负责任,见天跑黄堡去打电话请示。他又不是大中农,不耐心帮助,净挑咱的错儿。我给他一说我的心思,他再一字不提这号话了。”“你怎么说的?”“我说:灯塔社要是不办,我梁生宝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不是我好胜,也不是我好面子。自决定办灯塔社,除过互助合作,我啥话也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嘛!我走在路上,听人家一边走路一边谈叙:某某人给他儿订下媳妇了;某某人的婆娘养下小子了;某某人的有奖储蓄中奖了;南瓜和小米煮在一块好吃……我心里头想:啊呀!这伙人怎么活得这么乏味!这么俗气!我紧走几步,把他们丢在后边。我不愿和他们一块走路。要是我在路上听见人们谈叙怎样把互助组办好,怎样领导互助联组,怎样准备办社……我看见这些不认识的人可亲爱哩。我由不得走慢点,听听他们谈叙;要是他们有不得法的,我还由不得插嘴,给他们建个议。我就是这号货嘛。拿起来就放不下,一条路跑到黑!我给老魏说:县上要是决定停办灯塔社,我不服从!”高增福使着劲听着。他感动得声音颤抖着,说:“我知道你的性气了。你也知道我的性气,死,我也情愿跟你在一块办这个社。就是这话!等他县上的首长来了再说吧!现时咱们回家。当心,野地里冷,咱说得时间长了,你要着凉。”但是梁生宝意犹未尽,话还没有说完。他补充说道:“增福,千言万语,最要紧的是一句话——甭骄傲,甭任性,甭大意……”“嗯!对!”“不光咱俩要这样,要叫他有万和大海也这样!”“对!对!回吧!明日见”夜,完全黑严了。生宝独自一个人在回家的路上走着。他想着,高增福是好人手,要是怎样能把冯有万的性气改变好,别那么任性,灯塔社就更好办了。一个人办事多用些方式方法,少动些态度,这中间该差别多么大啊!什么时候要有机会,他要和有万照这样谈叙一回。……咦!什么人在牛车路上向南跑来了?什么人?跑得那样急!坏人吗?宫渠岸的什么人去偷听工作组谈话吗?“啥人!站住!”梁生宝在黑夜震天动地吼叫。那人没命地继续跑着。黑影子越来越大了。梁生宝连忙到路旁的稻地里,抓起两把雪,准备掼到那人脸上去,使那人先睁不开眼睛,再和他周旋。前民兵队长摆好了投雪的姿势,重新警告:“啥人!甭跑理!”“主……任!快……”任老四的声音。梁生宝抛掉了两手的雪,急忙向他走去。“出了什么事呢?”“大事!……大事!……”任老四气喘吁吁地说。“啥事?谁家?啊?……”“卢支书……叫魏组长……到乡政府……去了!”“去做啥?”“县委……杨书记……来哩!”梁生宝浑身上下烘地热起来了。在终南山下汤河边雪盖的下堡村,冬夜寒冷而平静。杨国华坐在大庙院的乡政府烧着木炭火盆的一个房间。他把黄堡区委书记王佐民和下堡乡支部书记卢明昌都叫来了,一块听灯塔社建社工作组长魏奋的汇报。县委副书记知道怎么工作。他要县委派出的这个干部畅所欲言,摆出他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他说的有什么不符合事实,也不要紧。这两位基层领导同志会采取同志的态度,当面帮助他辨明是非曲直。杨国华说,他相信大家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把刚开头的杜会主义革命工作做好。杨国华这样说的时候,他看见在两位基层领导同志面前,魏奋戴近视眼镜的脸已经通红了。今天下午,在到下堡村来的这段公路上步行着,副书记还心思过,他到这里恐怕要熬一个通夜。他没有想到,陶书记认为那么严重的工佐民和魏奋的分歧,实际是不存在的。县委农村工作部的干事魏奋说:他最近一次从县城回下堡村以后,韩培生找他深夜长谈过一回。他才知道:在苦难中长大的梁生宝是个内涵很深厚的人,这小伙的才能和德性是轻易不外露的。在建社委员会上处理具体间题的时候,梁生宝事事处处让郭振山说;郭振山说对了,梁生宝就不说了。魏奋曾经误以为这个年轻人没主见,太不行了;而韩培生说不是这样,生宝是有意识地团结郭振山;因为按照组织上的决定,他们将来要在一块办社。杨国华看见魏奋这样说明以后,王佐民眼里的敌意一下子消失了。汇报人承认自己错了,灯塔社应该上马。……当大伙商定第二天性口合槽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了。王佐民和魏奋各回各自工作的地方去了。卢明昌的家在本村,让出床铺给县委副居记用……杨国华关了房门,就上了下堡乡支部书记的床。他脱了衣裳,把大衣盖在被窝上头。他也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盖着什么被窝,就吹熄玻璃罩石油灯。啊呀!骑惯自行车了,才步行了七十五里,就感觉到脚腕这么酸疼,两腿这么沉重。睡下来可真舒服呀!但他的头脑当下还是清醒的。他闭上眼睛以后,此刻远在县城那个圆门小院的陶书记,仿佛就在他的眼前,仿佛他就在陶书记烧着钢炭炉子的办公室里似的。“……王佐民他们可能是只拿一九五三年一年的表现,看这两个人了。如果真是这样.不好。嗯,不全面。我发现王佐民看问题有些偏激。老杨,你要注意。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的历史地位,不是一回简单的事情。郭振山一时间认识的模糊.不能否定他的能力、经验和群众威信。梁生宝一时间突出的表现,也不能把他估计高了。……’陶书记说这些话的时候,面部是那么文静,声调是那么和蔼。活活的一个循循善诱的领导者。但刚刚接触到一点实际,他的这种优美的风度,就使得黑暗中睡在别人床上的杨国华好笑。说的是王佐民不全面,魏奋全面;说是杨国华要注意,不要偏听偏信,他陶宽不偏听偏信。县委副书记又仔细一想,就不是觉得书记可笑了,而是很担心这位领导同志在这场势将席卷全国的伟大革命斗争中会扮演一个什么角色。精神明明被成年累月所阅读的那堆集如山、包罗万象的文件淹埋了,模糊了主攻方向,陶书记的神气还好像他在稳健地掌握着渭原县的舵哩。真叫人哭笑不得!杨国华既然不需要为反复考虑灯塔社的问题伤脑筋了,疲劳很快统治了他的全身。头刚挨了枕头,他渐渐就迷糊起来了……他醒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的房间已经大亮了。他听见村街上叫卖豆芽和豆腐的声音。他起来洗了脸,就穿上大衣。到蛤蟆滩去!支书、乡长和文书一致留他吃早饭。不!他甚至于不要卢明昌陪他到灯塔社去。他把棉制帽耳遮放下来,两手装在大衣口袋里。“我是专为灯塔社的问题来的。昨晚上我没直接到灯塔社去,是因为有些问题在那里谈不方便。现在问题已经谈清楚,我就该到我工作的地方去了。你们只管做你们安排好的工作。快过旧历年了,哪一项工作都不能耽搁,你们不要陪伴我。……”几个农民出身的乡干部没得话说,只是钦佩县委副书记很会替下级着想。他们全体恭敬地送杨书记离开那有几裸古柏的乡政府院子。在大庙前头的公路上,棉袄上头罩着灰布单制服的卢支书,伸出胳膊给杨书记指路。杨国华目光炯炯地看着汤河南岸白雪皑皑的下河沿。大车路西边那座草棚院,就是梁生宝家吗?好!他现在朝着汤河北岸雪盖的菜园南边分路的地方,大步走开了。杨国华在莱园雪地上一个生铁水车附近,拐上过汤河的人行小路。再没有岔道了,他开始想起他现在要看见的梁生宝,本县的农业社主任里头最年轻的一个。他很高兴他马上能够看见这个人。他在沿河边的雪地小路上走着,心里头想:啊啊!人,各有不同的条件——年龄大小、文化高低、经历多少。但一个人有没有高尚的奋斗目标,却不受这些条件限制。奋斗目标越是高尚的人,越能坚忍不拔,越能不露锋芒,越经得起风吹雨打。杨国华相信梁生宝是有培养前途的。一个年轻庄稼人嘛,一心一意要在他村里开创一番新事业。他遇到了并不是郭振山一个人的压力,但他丝毫不和哪个个人计较,而是一眼盯着他的目标。不要看见现时是嫩树苗,十年以后,可能是一棵大树!杨国华想:我今后要多到下堡村来。的确!这个社的条件暂时是差一些:社穷,主任年轻。……杨国华现在走到冰雪河道上,有兴致观赏严冬冒气的河水。这大概就是叫做汤河的原因吧?他过了独木桥,迎面大步走来一个高大魁伟的庄稼人,头戴毡帽,两个大鼻孔里喷着两股热气。一看不认识,大概是个行路人,杨国华就不注意他了,继续考虑灯塔社穷和梁生宝年轻。……“这个社的条件暂时虽然比较差一些,可是只要主要领导骨千不错,改变面貌也不难!”“杨书记!你来哩?昨黑间睡得怎样”冷不冷?”那行路的庄稼人走近杨国华时这样问候,满脸堆起了从心里爱戴首长的笑容。原来装在袖简里的那两只大手,现在常出来了。劳动锻炼得两只粗壮胳膊,垂在两边。杨国华惊奇地看着这个外表不凡的人。他心里头纳闷:这个冰天雪地大清早走路的庄稼人是谁呢?渭原县有几十万庄稼人认得县委副书记。但他能认得的很少。他正要说几句党的领导人通常对人民群众说的那类亲切话,那高大庄稼人不等他开言,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起来了。“我叫郭振山。杨书记!嘿嘿!今春开县人代会时,你还和我说过话。你问我小麦返青到拔节要多少天。我说要一个节气。你记得吧?就在咱县府大礼堂前头的场子上,在一裸洋槐树旁边。你记不得了?你接谈的人太多了。嘿嘿……”啊!这就是郭振山!杨国华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来,在冰雪河道上同志式地握着郭振山粗大的庄稼人手。这手和他那高大的体魄、和他那个性强也是相称的。杨国华不由得从上到下反复多看了郭振山几眼。看起来,的确是个引人注目的人物!直至郭振山折转来和县委副书记一块走的时候,杨国华才明白了这是特意到乡政府去迎接他的,不是到下堡村去办事……“我的天!”郭振山在县委副书记身后走着.表现出非常感动地说,“寒冬腊月,冰天雪地,杨书记不嫌辛苦,来到俺下堡村。咳!真个是!党为人民把啥心都操到了。昨黑间听说杨书记到了下堡村,要到蛤蟆滩来,全村的草棚屋都睡得迟!”“做什么呢?”杨国华不安地问。郭振山畅快地说:“尽谈叙县书记要来。全村人觉得光荣!”“真是这祥吗?”杨国华更加不安了。“你看!在咱组织面前,我还能撒谎吗?俺这蛤蟆滩是个穷地场啊!都是解放前的穷苦人,对咱党特别有感情儿!”“这个我相信!”杨国华调转戴棉制帽的头,看看郭振山热情的样子,然后一边走一边很惋借地说,“从另一方面说,可不是好现象哇!振山同志!”“为啥呢!”“县上领导同志到你们这个地方来得太少。我四九年就到了渭原县,刚才过那个独木桥是头一回。所以全村人议论,是对我的批判。”“杨书记!”走在后头的郭振山赶紧辩解,“首长太克己了!全县几百个村子哩嘛,杨书记在渭原县再领导五年工作,能把全县个个村子都走遍吗?”杨国华心里头想:不错!这人确实是脑筋灵敏、有辩才。“不过互助合作方面突出的村子,我应该走遍。”杨国华很认真、很实际地对这个村干部解释,愉快地笑着。他们走上雪盖的稻地岸上了。走过了汤河的护提白杨树林,就再没有什么遮眼的了。整个蛤蟆滩的草棚院和草棚屋,一座座地摆在杨国华眼前的雪野上。代表主任紧走两步赶上来,伸手指着说:“杨书记,你看噢!从西面渠岸那座草棚院往东,过了这车路,再往东.到了街门前有棵大皂角树的那座草棚院,你看见了吧?这是下河沿,就是灯塔社的一队。皂角树院往东,一直到河堤边那个草棚屋,那是上河沿,就是灯塔村的二队。上下河沿统共有四十七户人家。二十八户人了社。有五户还要入哩,委员会把门关了。我的天!这是试办社嘛,县上指示不能超出三十户,我们能不遵吗?生宝同志怎样说,他们也不听。魏组长叫我去劝说,他们才答应下一回再入。……”杨国华转眼看着静静地散布在雪地上的庄稼院。严冬的早晨,外面没有一个人,他听了郭振山这样的介绍,连连地点头称赞。“好!很好!你们做得对头!其实不是县上的指示,这是党中央的指示。社要办好,开头要小……”“对!对!对对!”郭振山点头弯腰说,继续介绍,“南面那一排挨得紧凑的庄稼院,是官渠岸,五十二户人家。除过一户富农和三户单干,四十八户整顿成三个常年互助组。俺们联了组,准备办社条件哩!杨书记,你看见西头那座砖墙瓦房的四合院了吧?看见了?那就是富农姚士杰。嘿!反动家伙!狠心狗肺!不是人!他恨不得把我这个共产党员的骨头砸稀碎,上到他地里头去!嘿!他不敢,不是不想!实在话!”杨国华看了看郭振山显出的战士一般的气概。他继续说:“东头那座土墙瓦房的四合院那是大中农郭世富。土地、劳力、牲口,三强硬!嘿!实力比姚士杰还厚!杨书记,皆因有这两户反动顽固堡垒,官渠岸的互助合作总是比上下河沿难……”杨国华相信这话。村里某条巷子有三户两户富农或富裕中农,那里的互助合作运动,总要受他们一点干扰。县委副书记很诚恳地对郭振山说:“你可以把条件准备充分一点。不要说一个区、一个乡,就是一个村子,东头和西头,情况有所不同。党绝不一律要求所有的同志。办农业社这才开头,有能耐,来得及给党和人民工作。”郭振山听了,高兴地咧大嘴笑了。“明白,明白。我就是这番打算!”郭振山非常鼓舞地说,“人要量身子裁衣,按肚量吃饭哩。人不能穿人家的衣裳,看人家吃几碗自己也吃几碗。杨书记,听说要办灯塔社,开头我着急来。随后我想开了:反正也落后不了几年……杨书记放心,甭过于挂心我们蛤蟆滩的事。经过这回总路线的教育我再也不会对互助合作怠慢哩。我的天!常到县里听各位首长同志讲话,能这个耳朵听进去、那个耳朵溜出去吗?不能!郭振山不是那号榆木脑袋,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说到这里,他们已经走到梁生宝草棚院前边的土场上了。杨国华站住,看看郭振山。庄稼人粗糙的大脸上,显出要干一番伟大事业的狠心。根据昨晚上大家所谈的情况,杨国华觉得:这个同志有土改的历史和办事的能力,用长一点时间还是有希望教育成好的领导人。一个不识字的庄稼人嘛,精神上有不少旧意识的负担,怎么能拿最先进的觉悟水平要求他呢?郭振山给杨国华一种强烈的印象:他对党还是有感情的,对敌人很恨。杨国华想:只要不把他当做贯彻某种错误做法的“英雄使用,或者相反的把他当做一个坏蛋过分地整,这个同志在下堡乡会是有用的人……“好嘛!”杨国华语重心长地勉励说,“振山同志,方向一定要搞对头。方向错了,无论你有多大能耐,使不在正经地方嘛……”现在,两人走进了梁生宝家矮小的街门。啊!草棚院是这样的安静。大清早全家人就到欢喜院里去开社员小组会去了。兴奋的郭振山叫:“生宝!”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又叫:“老魏!魏组长!”还是没有人应声。郭振山叫:“三婶子!“一个头发灰白、满面皱纹的善良老婆婆,手里拿着拨火棍,在东边破旧的草棚屋里开了板门。她出来站在门台阶上,看见不止郭振山一个人,她这才紧张起来了。“啊呀!这是咱的杨书记吗?郭主任!”“那么你当成是谁呢?”郭振山因为陪同“县书记,来,非常荣幸地笑着,转身介绍说.“杨书记,这,咱生宝同志的老母亲……”“老人家壮实啊!”杨国华热情地问候,高兴地笑着。生宝他妈被“县书记”惊人的没有架子,弄得手脚无措了。她手里的拨火棍,不知往哪里搁是好。最后她还是忙乱地把它糊糊涂涂丢在门台上,好像她再也不需要这东西了。郭振山揭起白布门帘,扬国华走进西草棚屋。老婆婆跟在郭振山后边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