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业史-10

代表主任撅起大屁股挖土,他兄弟振海推土车。弟兄俩,上身脱得精光,强壮得发亮的肩肠、脊背和厚敦敦的胸脯,汗涔涔地反射着从平原西边地平线上照过来的夕阳。秀兰回了家,改霞提着书兜,离开她日常来往的道路,愤愤地踩着稻地塄坎上的嫩草,怒气冲冲奔翻身渠西面去了。……郭振山是一九五一年冬天,从下堡村钉鞋匠王跛子手里,买了这二亩桃林地的。为了买这块地,他在整党学习的会上,好抬不起头呀!在下堡乡的众党员面前检讨的时候他那满腮胡楂的大脸盘,火烫烫地发烧哩。但检讨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看看这二亩地,他心里还是觉得舒坦得很。他对人说:“哎呀!这地在王跛子手里,一则隔河,二则路遥远,三则没劳力加工,浪费地力,真正可惜。哈!从前跛子只图卖一季鲜桃嘛,这阵桃树败了,种得麦子真像梁大老汉秃脑顶的头发,等于撂了荒。这和政府号召增加生产,根本不相合。到我郭振山名下,嘿,俺弟兄俩兵强马壮,可能把这块地播弄好哩。虽说共产党员买地,影响是不大好,可响应了政府增产的号召呀……”在党支部的会上,众党员们纷纷批判他这种把歪道理说得很顺口的论调,揭露他这是用漂亮的言词,掩盖他的自发思想。青年团员改霞,只参加过整党中一般的会议;检查几个支部委员的思想的阶段,团员没有被吸收参加。改霞只知道郭振山在整党中受过有限度的批评,不知道他受批评的具体情形。她也很奇怪这个有能力的共产党员,为什么和普通庄稼人一样贪恋家业?但看见他的劳动劲头,她又趋向于原谅他了。可不是吗?代表主任一买到手,弟兄俩就伐桃树;刚种了一年旱地,现在又改水田,要栽稻子了。……现在在翻身渠西边平地的郭振山,早已不是改霞前天看他病在炕上的样子。他身体上的疾病和心情上的苦恼,早跟着他额颅上火罐印记的消失,消失掉了。改霞去着他的时候,他不是还为了没发动起来“活跃借贷”难过吗?不是还说了一些自我批评的沉痛话,引起改霞的尊敬和同情吗?就在改霞走后不久,孙水嘴兴奋地又跑去向他报告:全乡五个行政村,连一个村也没发动起来富农和富裕中农!只有个别村,普通中农有周借出几斗粮的。民政委员叫代表主任大放宽心,这事难为不住人了。代表主任听了,立刘有了精神。他猛地下了炕,病也没了,苦恼也没了。他想:“你卢支书再批评我!旁的村,该不是我郭振山当代表主任吧?为啥发动不起来呢?”既然是查田定产以后农村社会潮流的缘故,怪他郭振山做什么呢?高大而强壮的庄稼汉,一顿吃了约莫二斤馍,还喝了一老碗玉米粥,然后打着响亮的饱嗝,对他二兄弟说:“振海!你给咱预备撅头、铁锹和推土车。咱平地去!”那晚上,当郭振山听说梁生宝他们为进山的事,在冯有义草棚院豆腐坊正开会的时候,这个身量魁梧的庄稼汉,小偷一般避开正路,从复种青棵的稻地里斜踏过去了。他鬼鬼溜溜跑到黄堡镇北门外韩万祥的砖瓦窑上了。他轻声细气把韩掌柜叫到黑夜没人的野地里。他告诉韩掌柜:他给窑上投资的事,走漏了风声,卢支书问过了他。他说:为了“在党”,他只好退股。他又说:韩掌拒没钱没粮还他的话,他要求给他预备些砖瓦,过了清明节,他就要拉。韩掌柜的确不情愿放弃他这股子,但这关系着一个人“在党”的大事,蹲在地下,两只手捧着低下去的脑袋作难。停了一阵,嘴里一股水烟味的韩万祥说:“既然漏了风,郭主任,给你多少拉上一点砖瓦,遮遮人家的耳目。郭主任,全退不行!”郭振山思量了一阵,说:不!不!过了清明,我一定要拉!全退!当然全退!我郭振山不是娃子!我知道怎办哩!”他庄稼人的发家思想,和这个奸商根本不同。他警觉着不要被这个奸商拉进更深的污泥坑里去。为了自己、自己的婆娘和娃子们,郭振山必须在党!他从黄堡北门外回到蛤蟆滩,梁生宝他们在冯有义草棚院,还没散会哩。在来去的路上,他全没碰见一个熟人。他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就把这个危险事实露出的破绽,用泥巴糊了。他很满意他的能干!他梁生宝有这十分之一的能耐没?嗯?现在,在翻身渠西面平地的郭振山,心情上已经不搁一点烦恼了。他平地越干越起劲儿,一个人又用撅头挖土,又用铁锹往土车里装土。一个顶俩!老二振海见他哥这样卖力气发家创业,推着土车愣跑哩。他拖着空车转来,也不站在一旁歇歇气等着他哥装土,自己捞起一把闲着的铁锹,就装起来。弟兄俩干得满头大汗,满身大汗。干!脱了上衣干!他们那么惹眼,吸引着整个蛤蟆滩的注意。有些人羡慕郭振山,说他弟兄“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有些人则不满他,说他只管自己发家创业,不帮助官渠岸的困难户。羡慕去吧!不满去吧!郭振山什么也不知道。老实说吧,蛤蟆滩没有几个人,敢当着面说郭振山!代表主任脸一沉,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在天真无邪的改霞心目中,代表主任基本上是正派的、正确的。她爱的生宝同志人党的介绍人嘛。她听说:整党中批评他的时候,人人都得先说几句他在土改中的功绩,然后才惋惜他对互助合作不积极。她踩着稻地塄坎上的青草,向郭振山走着,做梦也不会想到代表主任是摸黑找韩掌柜那样的人。要是有人告诉她这件事,她当然会认为是中伤,破坏共产党员的威信。因为在她眼里,郭振山的心地、积极的言词,他那魁梧的身躯,和他一本正经的外表,是相一致的。即便在整党时检讨过土改中占便宜、土改后买地的自发思想,都不足以动摇整个土改时期,郭振山嵌在改霞脑中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我的天!下堡乡只有两个县人民代表——卢支书和郭主任!这样的事实可以怀疑它的正确性,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改霞信任呢?在她看来,代表主任是完全可以信赖的:在蛤蟆滩,他是党的领导;刚出土的嫩芽梁生宝,无论如何,还需要时间来证明他有作为。并且这代表主任又是无私地关心她的前途啊……改霞怒气冲冲跑到翻身渠西岸来了。她站在弯腰用撅头挖土的郭振山跟前,把手里的信,伸手递给他。赤着上身做活的郭振山,停住做活了。他手握着撅头把,转过身,兄长一般亲切。他看着改霞气呼呼地使着性子,脸都发青了。他一边接信,一边笑问:“啥事?改霞,把你气的?……”“不要脸的永茂给人写信哩!”改霞连气带羞,脸又通红了,两眼冒火星。她愤恨地咬牙切齿说,“谁知道他啰啰嗦嗦写多少!拿供我上中学引诱我哩!挑拨我脱离团的关系!反正我不能让他白白辱没我!”上身脱得精光的郭振山,痴呆地拿着信,正在考虑着说什么,改霞一拧身就走了。原来振海拖着空土车转来了,她嫌怪不好意思。会看势的郭振山,只笑了笑,也不再叫住她了。……改霞回到柿树院的草棚屋,妈见她不高兴,问她。她不免把事由约略说了一遍,生一阵气。妈劝了她几句。……黄昏中,娘儿俩正吃晚饭中间,一个高大的庄稼汉,一只手端着老碗,另一只手端小菜碟,肩膀上搭着庄稼人吃饭时揩汗的毛巾,从昏暗的街门进来了。这斜对门邻居,到柿树院来串门吃饭,已经变成习惯了。所以双方都无须打招呼,比打招呼更显得亲切。重劳动了一天,没一点疲劳模样,郭振山把小碟放在草棚屋门前土院子的地上,蹲下来吃饭,一边笑着,说坐在门台阶上吃饭的改霞:“生那么大气做啥哩!富裕户的子第嘛,哪有咱党团员的思想儿好哩?你不高兴他,就甭理他算哩。一村一巷,为这号事,不值得闹!惹人笑话哩!”“对着哩!”改霞她妈赞成,“我也是这么说她来……”改霞不张声。她生气。代表主任喝了一口玉米糊糊,又用筷子夹了一口咸菜,放进有胡楂的嘴里嚼着。他继续用兄长一般亲切而严肃的口吻教育:“况且,只等西安的纱厂到咱县来招考,你就进工厂走了。你何必为这号恋爱事实,闹得满村风雨?羞了永茂,自己也不好看喀!是不是?”“就是哩。”改霞她妈同意。代表主任继续说:“他永茂再不写信,你就算哩。他再写信,你交给我。我好好训他!对不对?改霞?”在这样权威的分析面前,改霞还说什么呢?她同意了。郭很山慷慨仗义地对改霞她妈说:“婶子!你这时算入了俺互助组哩。种地、收割,全托付给我!改霞要参加工业去呀,你甭存一点点顾虑。我的天!大城市要建设杜会主义哩嘛,俺党团员不去,谁去?她在家,农业上劳动,她又不强的!她参加了工业,你有啥困难,寻我。你甭顾虑一点点!……”改霞她妈笑说:“只要改霞情愿,她去……”改霞既不表示情愿,也不声明不情愿。她是有主意的闺女,代表主任只能影响她的考虑,不能代替她拿主意。她还没拿定最后的主意哩,她还没和生宝谈哩。她不愿意过多地谈论没考虑成熟的事情,引起代表主任和她妈的注意。第二天早晨,改霞上学去,她妈追到街门外。“改改你下了学,到郭家河你大姐家去一下,问问她家的牛,明儿有空空,咱磨点玉米面和扁豆面。……”“嗯啊……”郭振山和振海去翻身渠平地,在街上听见,说:“改霞!你甭去哩!俺家的牛,眼时没活,闲站在那里,你们拉去磨面。”改霞提着书兜站住了,望着站在街门口的妈。妈对代表主任说:“还是叫她拉去吧!俺常用牲口,不是一回。”“一年要用几万回?”郊振山很有风趣地问。改霞她妈淳厚地笑笑。郭振山开玩笑说:“一年三百六十天,该不用三百六十回吧?”“连三十六回也没……”“是这,就使唤俺家的大黄牛!它捎带你娘儿两口的一点点碾磨活儿,不算啥!既然你家入了俺互助组,做碾磨还要从亲戚家拉牲口,你这是存心给我难看吗?”郭振山话很重,满腮胡楂的脸上却笑着。代表主任这样恳切,寡母女还能说什么呢?当天傍黑,改霞从下堡小学放学回家,帮助妈用笸萝和细筛,在草棚院北边的官渠里,淘好玉米和扁豆。第二天早晨,郭振山自己把戴好套绳的大黄牛,牵进有一棵柿树的草棚院里。改霞她妈心中十分不安,手忙脚乱,说了许多客气话。不知怎么感激是好啊。实在!应当借用牲口的人自己去牵,怎能让牛主家送上门来呢?“郭主任!快把牛拴在柿树上,忙你自己的去吧!”“不忙!”郭振山矜持地笑着,一只大手捉着牛疆绳,另一只大手掌,渝意地抚摸着牛背上茸茸的金黄毛,说,“你拿笤帚来扫磨子吧,我帮你套上。”这个高大的中年庄稼人,不仅帮助寡妇老婆儿把大黄牛套在磨子上,而且帮助她把淘好的粮食和所有的磨具——笸箩、簸箕……统统搬到磨棚里来,好像他不是邻居,而是她的什么亲戚。老婆婆不安地一再请他做自己的活去,但他直至把磨面的事,全都安排停当,才两只大手互相拍打着,放心地走了。郭振山这样的关怀,引起了老婆儿的疑心。她在磨面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由得思付:“郭主任为啥要对俺这么好呢?好得就像巴结俺一样。我这个死老婆子,对人家有啥用吗?”她竭力往好的方面想。她摸不到一点点有根据的坏心眼。代表主任经常教育村里人,难道他本人还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打算吗?她嫁到这蛤蟆滩来以后,眼看着郭振山从一个九岁的娃子长成一个四十来岁受人尊敬的大汉。他对妇女的态度,即使在旧社会,也是礼仪的,何况他眼时又是共产党员,又当着全村的领头人。而且,郭振山比她闺女改霞大二十来岁,比她自己小二十来岁哩……由于寡母和待稼闺女的处境,改霞她妈在这方面很谨慎。她怕人背后议论,她甚至不情愿和任何一个邻居过于亲密。这就是她不向邻居们借牲口,而舍近求远,从她的两个女婿家牵牲口做碾磨活儿的原因。当改霞从下堡小学回来的时候,妈把她对代表主任的怀疑,告诉了闺女。改霞笑得直不起腰来,辫子搭到地上。她勉强站直起来,又笑得眼泪也出来了。笑毕,她把辫子甩到后面去,用手帕揩着笑出来的眼泪,才告诉妈说:“妈!你的心比针眼还小!你倒是会用脑子……”妈瞪大了眼睛,很不高兴。她怎么能明白这个社会的一切事情呢?她整天和锅、盆、碗、筷、笸箩、簸箕结伴,怎么能想通这柿树院外头的许多事情呢?“死女子!你笑妈做啥?”改霞揩毕笑出来的眼泪,漂亮的脸庞立刻严肃起来了。她按实在的情况,告诉妈说:“代表主任受了卢支书的批评哩,对互助组热心了。和梁生宝一样,也帮助有困难的邻居哩。妈,这是党里头的事情,你千万甭对旁人叨叨……”妈做出不喜欢提到梁生宝的表情,改霞就不说下去了。代表主任的形象在改艘妈心目中更高了。老婆婆对于庄稼人“在党”的意义,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共产党能把庄稼人教育成更厚道、更大方、更深谋远虑的人,这符合她的心思。只有梁生宝入党,使她惋惜。梁生宝和改霞中间,没有说不清的事实,她相信;但她不相信他们中间,没一点让人看不上眼的地方。和人家没出嫁的闺女有不正大的关系,这就使改霞她妈对梁生宝抱了成见。生宝的一切活动,连走路的步态,她都讨厌。她喜愿改霞离开她去住工厂,就是怕她和梁生宝好。……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的生活道路是笔直的,没有岔道的。有些岔道口,譬如政抬上的岔道口,事业上的岔道口,个人生活上的岔道口,你走错一步,可以影响人生的一个时期,也可以影响一生。解放前,由于社会影响很坏,好些年轻人不自觉这一点,常常造成生命力的浪费,甚至碌碌终生,结果对社会事业毫无贡献。解放后的青年团员徐改霞,尽管是个乡村闺女,她早已懂得用怎样的态度对待人生了。蛤蟆滩的庄稼人,用眼睛看不见改霞和生宝有关系。他们没工夫在乡村的道路上溜达着,互相等待对方。三年级小学生还不会写恋爱信;就是会写吧,在识字班学过字,还没完全卸掉半文盲帽子的互助组长,也不会看信。又没得红娘式的人物,帮助他们联络联络,要理解对方的心思是多么困难啊!蛤蟆滩经济上和政治上的封建势力是已经搞垮了;但庄稼人精神上的封建思想,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冲洗净哩!在群众里有影响的年轻人谈亲事的时候,还不得不顾忌着点。但改霞对生宝的喜爱是强烈的、现代的。夜里,改霞和妈一块,睡在柿树院草棚屋的小炕上。妈睡得(鼻句)侯的,她睡不着。短促的春夜对于改霞这样漫长!改霞翻来覆去思量一件事情——难道她真要离开她生长在这里的柿树院吗?难道她真要离开这青翠的终南山、清绿的汤河吗?她真要离开这白鹤、青鹤、鹭鸶和黄鸭飞来飞去的稻地吗?她真要住到西安市郊什么地方的一座红楼里头,在她完全陌生的工厂和工人宿舍里,探索新的生活,结识新的朋友,最后不是和土地改革的同伴生宝,而是和她新喜欢上的一个小伙子,同生活共命运吗?……她的心沉重得很。她感到难受,觉得别扭。她问她自己:你是不情愿离开这美丽的蛤蟆滩,到大城市里去参加国家工业化吗?她心里想去呀!对于一个向往着社会主义的青年团员,没有比参加工业化更理想的了。听说许多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都转向工业。参加工业巳经变成一种时尚了。工人阶级的光荣也吸引着改霞。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西安的工厂到县里来招人愿去的还少,需要动员。但是一九五三年不同了,“社会主义,已经代替“土地改革”,变成汤河流域谈论的新名词。下堡小学多少年龄大的女生,都打主意去考工厂了。她们有一部分人,谈论着前两年住了工厂的女同学所介绍的城市生活:吃的什么、穿的什么、住的什么、用的什么、看的什么……团支部委员改霞从旁听见,扁扁嘴,耸着鼻子,鄙弃这些富裕中农的姑娘。她们要多俗气有多俗气,尽想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改霞考工厂不是为了这些。她从画报上看到过郝建秀的形象,她就希塑做一个那样的女工。新中国给郝建秀那么可怜的女孩子,开辟了英雄的道路,改霞从她的事迹受到了鼓舞。……既是这样,她就应该快活起来了,为什么难受呢?她还是难受,别扭。她考虑:她这样做,算不算自私?算不算对不起生宝?她从生宝看见她的时候那么局促不安,她断定生宝的心意还在她身上。而她呢?要是她当初就不喜欢生宝,那才简单哩!不,她现在还喜欢他。这就是压在她心上的疙瘩!不是青翠的终南山,不是清澈的汤河,不是优美的稻地,不是飘飘的仙鹤,更不是熟悉的草棚屋……而是这里活动着一个名叫梁生宝的小伙子,改霞才留恋不舍。还是在生宝的童养媳妇活着的时候,改霞区上一回、乡上一回地跑解除婚约。那时她心里想:“我的人要是像生宝那样,该多好呢!”她那时把生宝当做她理想中的人儿。不是生宝的脸盘、眼睛、眉毛、鼻子和嘴哪点招人喜欢,因为生宝的相貌,实在是很平常的。生宝——他的心地善良,他的行为正直,他做事的勇敢,同他的声音、相貌和体魄结合成一个整体,引起改霞闺女的爱慕心。哪管他是谁的儿子、有多少地产和房屋、公婆的心性好坏呢!“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要是两年以前,在土改的浪潮中间两人都像现在这样都没对象,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改霞到生宝的草棚屋做媳妇去!妈呀,奥论呀,梁三老汉不高兴的脸孔呀,比起蕴藏在她内心纯真的感情,算得了什么!她才不在乎呢!但现在,她万万没想到,在生宝变成单身汉、她解除了婚约的时候,社会形势却变成这样。蛤蟆滩再也听不见下堡村的锣鼓响和口号声,再也看不见马路上红旗飘和人群流。村里死气沉沉,只听见牛叫、犬吠、鸡鸣,闷得人发慌。而如雨后春笋的城市建设,却向着三年级小学生改霞招手。这真使她为难了!她不是那种没心的人,怎么能一下子忘了土改时的旧情,舍弃生宝,只管自己高飞远走呢?“你念了三年级了。改改,朝你提亲的对象,都是有文墨的人。他生宝在识字班才学的几个字儿……”这是改霞妈的思想。老婆婆嘴里没说出来,改霞从她脸上看出来了。唉唉!可怜的老封建脑瓜呀!难道你女儿上学是为了提高身价找对象的吗?改霞才不是那种践货呢。她知道她上了三年学,起了多么一点变化;而生宝,即便他还是民兵队长、还没入党的时候,她已经从他的说话、做事上看出:他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在改霞的记忆里头,不少这样的情况——生宝在公众场合里站着,既不露锋芒,又不自卑畏缩。他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说话,不去插言。当他一开口说话的时候,他说一些在场的人都说不出的、最有分量的话,引起人们的重视。凡是这种时候,改霞的心就完全倾倒于生宝了。一个农村的贫苦青年,丝毫没有一点自私自利的想法;这一点,也紧紧地抓住了改霞的心。郭振山那天开导以后,改霞开始想:“唉!生宝好是好,谁知道蛤蟆滩要几十年才能到社会主义呢?几十年啦!自发势力这么厉害,一个小小的互助组,能掀起多大浪!这样我留在蛤彼滩,几十年以后,我就是一个该抱孙子的老太婆了。我还是奔城里的社会主义吧。”对于改霞,搞对象既不是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为了一种崭新的愿望——两口子共同创造社会主义。这样一想,她觉得她离开生宝去住工厂,是正当的。她觉得她的决定是爱国的、前进的和积极的。她的心平静了几天。但当她听说生宝竞组织起一大帮人,准备进终南山,勇敢地回击自发势力抵制“活跃借贷”的挑战,改霞的心重新被震撼了。啊啊!你这么大胆,在一九五三年春夭,可真不简单!改霞知道蛤蟆滩多少庄稼人,都在准备着过几十年没有苛捐杂税、没有兵灾土匪、没有恶霸地主、没有强盗小偷,只有庄稼人和庄稼人互相争财夺利的日子。而整党学习从精神上动员起来的生宝,却领着一帮基本群众,发动了新的斗争。他这大胆的行动,又动摇了郭振山授意改霞考工厂的决心。她几次想和秀兰谈一谈,但考虑到转话常常不能准确地表达原意,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要和生宝直接谈一次。在他进山以前,她一定要瞅机会和他谈一次,长谈一次,细谈一次,从从容容地谈一次……改霞的机会来了。这个星期日恰好是黄堡镇集日。她从秀兰嘴里知道,生宝过了清明节进山,这几天正在忙着准备进山的事儿呢。她想:“他一定上集去。我到黄堡碰上他,两个人自自然然在上东原冯店村的路上说话,那里熟人少。……”“妈,我今日上集去呀。”她早晨起来对妈说。妈惊异:“你上集去做啥?咱娘俩今日种梅豆吧!”“我买个本本去……”“啥本本?”“本本呗!啥本本!作业本本……”妈疑心地盯了她一眼,答应说:“唔。去嘛。”整个早晨,老婆婆打扫草棚屋、做早饭。改霞面对着春天早晨的太阳照彻的窗子,梳头、编辫子。她对着镜子,编着二十一岁大闺女乌黑油亮的粗辫子。然后,她带劲地把两条辫子甩到背后去。早饭后,改霞提着妈在里头放了三十来个鸡蛋的竹篮篮,出了柿树院的街门。她抬起梳得油亮的头,向下河沿方向一燎望——看不见生宝,只见生宝的草棚院,静静地坐落在正发芽的榆树和杨树底下。妈跟出街门,叮咛:“改改,你早去早回,甭在街上浪一天。后晌,咱娘俩种梅豆!”“唔。”改霞嘴里答应,心里想,“生宝还没走呢。我先走。对!我在黄堡镇上等他……”她穿着带扣的花格子布鞋,两只小脚片在田间小径上,跷着轻轻的步子。她心里喜盈盈、乐洋洋,如同路旁盛开的蒲公英和猫眼眼花。清明节前,汤河两岸换上了春天的盛装,正是桃红柳绿、莺飞燕舞的时光。阳光照着巳经拔了节的麦苗,发出一种刺鼻的麦青香。青裸,已经在孕穗了。路旁渠道里的流水,清澈见底,哗哗地赶着它归向大海的漫长路程。政府发动过春灌,很多单千户被古旧的农谚——“浇夏无粮”,封锁了脑筋,存在着顾虑。生宝互助组为了给庄稼人做出榜样,实行了春灌,施了硫酸氨化肥,小麦枝叶分外茂盛深绿,颜色像终南山的松峰。改霞出了田间小道,踏上了从黄堡到峪口镇的公路。公路上,推小车的,赶牲口的,扛苇秆的,背木板的,挑担儿的,提篮儿的,抱着鸡的……巳经换了季的和还没换季的庄稼人,踏起路上的尘土,在暖烘烘的阳光下,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改霞走得很慢。三三两两的和单独的庄稼人,从她身边走到她前边去了。有人扭头看看她,然后对相随的伙伴笑说:“这闺女在等人,看着脚尖走路……”“你管呢?讨厌!”改霞心里说,用白眼珠朝前扫了一眼。有蛤蟆滩准备进山的人,也三三两两走到她前边去。他们边走边谈论着他们要买的东西—弯镰、削镰、毛裹缠、麻鞋……有人说他有弯镰,只买一把削镰;有人说:生宝说来,不需要每人一把削镰,两三个人伙使一把就行了;因为削去扫帚把上的细枝,不像割竹子,快得很哩。——“生宝说来”!什么都是“生宝说来”!生宝俨然成了他们的权威了。改霞听得他们这样谈论,心里感到舒服——“生宝是有办法,他胆大心细……”“啊呀,改霞!’,任老四敞着嗓门吼叫,嘴里溅着唾沫星子,“你是去也不去?怎么走在路上,还二心不定?”“我想个事儿。”改霞红着脸撒谎。任老四的胡楂嘴巴咧开笑笑,水蛇腰一晃一晃朝前走了。改霞心里想:生宝为什么还不来呢?现在,她想转身往后看,怕看见熟人笑她。走了几步,她又想:也许生宝在黄堡事多,前头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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