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了,母亲的心远远就系在女儿的身上。可是她安静的走来,远看她的身体几乎呈出一个完整的方形,渐渐可以辨得出她尖形的脚在袋口一般的衣襟下起伏的动作。在全村的老妇人中什么是她的特征呢?她发怒和笑著一般,眼角集著愉快的多形的纹绉。嘴角也完全愉快著,只是上唇有些差别,在她真正愉快的时候,她的上唇短了一些。在她生气的时候,上唇特别长,而且唇的中央那一小部份尖尖的,完全像鸟雀的嘴。 母亲停住了。她的嘴是显著她的特征,--全脸笑著,只是嘴和鸟雀的嘴一般。因为无数青色的柿子惹怒她了!金枝在沉想的深渊中被母亲踢打了: “你发傻了吗?啊……你失掉了魂啦?我撕掉你的辫子……” 金枝没有挣扎,倒了下来。母亲和老虎一般捕住自己的女儿。金枝的鼻子立刻流血。 她小声骂她,大怒的时候她的脸色更畅快笑著,慢慢的掀著尖唇,眼角的线条更加多的组织起来。 “小老婆,你真能败毁。摘青柿子。昨夜我骂了你,不服气吗?” 母亲一向是这样,很爱护女儿,可是当女儿败坏了菜棵,母亲便去爱护菜棵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该睡觉的时候了!火绳从门边挂手巾的铁线上倒垂下来,屋中听不著一个蚊虫飞了!夏夜每家挂著火绳。那绳子缓慢而绵长的燃著。惯常了,那像庙堂中燃著的香火,沉沉的一切使人无所听闻,渐渐催人入睡。艾蒿的气味渐渐织入一些疲乏的梦魂去。蚊虫被艾蒿烟驱走。金枝同母亲还没有睡的时候,有人来在窗外,轻慢的咳嗽著。 母亲忙点灯火,门响开了!是二里半来了。无论怎样母亲不能把灯点著,灯心处爆著水的炸响,母亲手中举著一枝火柴,把小灯列得和眉头一般高,她说: “一点点油也没有了呢!” 金枝到外房去倒油。这个时间,他们谈说一些突然的事情。母亲关于这事惊恐似的,坚决的,感到羞辱一般的荡著头: “那是不行,我的女儿不能配到那家子人家。” 二里半听著姑娘在外房盖好油罐子的声音,他往下没有说什么。金枝站在门限向妈妈问:“豆油没有了,装一点水吧?” 金枝把小灯装好,摆在炕沿。燃著了!可是二里半到她家来的意义是为著她,她一点不知道,二里半为著烟袋向倒悬的火绳取火。 母亲,手在按住枕头,她像是想什么,两条直眉几乎相连起来。女儿在她身边向著小灯垂下头。二里半的烟火每当他吸过了一口便红了一阵。艾蒿烟混加著烟叶的气味,使小屋变做地下的窖子一样黑重!二里半作窘一般的咳嗽了几声。金枝把流血的鼻子换上另一块棉花。因为没有言语,每个人起著微小的潜意识的动作。 就这样坐著,灯火又响了。水上的浮油烧尽的时候,小灯又要灭,二里半沉闷著走了!二里半为人说媒被拒绝,羞辱一般的走了。 中秋节过去,田间变成残败的田间;太阳的光线渐渐从高空忧郁下来,阴湿的气息在田间到处撩走。南部的高梁完全睡倒下来,接接连连的望去,黄豆秧和揉乱的头发一样蓬蓬在地面,也有的地面完全拔秃似的。 早晨和晚间都是一样,田间憔悴起来。只见车子,牛车和马车轮轮滚滚的载满高梁的穗头,和大豆的杆秧。牛们流著口涎愚直的挂下著,发出响动的车子前进。 福发的侄子驱著一条青色的牛,向自家的场院载拖高梁。他故意绕走一条曲道,那里是金枝的家门,她心涨裂一般的惊慌,鞭子於是响来了。 金枝放下手中红色的辣椒,向母亲说: “我去一趟茅屋。” 於是老太太自己串辣椒,她串辣椒和纺织一般快。 金枝的辫子毛毛著,脸是完全充了血。但是她患著病的现象,把她变成和纸人似的,像被风飘著似的出现房后的围墙。 你害病吗?倒是为什么呢?但是成业是乡村长大的孩子,他什么也不懂得问。他丢下鞭子,从围墙宛如飞鸟落过墙头,用腕力掳住病的姑娘;把她压在墙角的灰堆上,那样他不是想要接吻她,也不是想要热情的讲些情话,他只是被本能支使著想动作一切。金枝打斯著一般的说: “不行啦!娘也许知道啦,怎么媒人还不见来?” 男人回答: “嗳,李大叔不是来过吗?你一点不知道!他说你娘不愿意。明天他和我叔叔一道来。” 金枝按著肚子给他看,一面摇头:“不是呀!……不是呀!你看到这个样子啦!” 男人完全不关心,他小声响起:“管他妈的,活该愿意不愿意,反正是干啦!” 他的眼光又失常了,男人仍被本能不停的要求著。 母亲的咳嗽声,轻轻的从薄墙透出来。墙外青牛的角上挂著秋空的游丝。 母亲和女儿在吃晚饭,金枝呕吐起来,母亲问她:“你吃了苍蝇吗?” 她摇头,母亲又问:“是著了寒吧!怎么你总有病呢?你连饭都咽不下去。不是有痨病啦!?” 母亲说著去按女儿的腹部,手在夹衣上来回的摸了阵。手指四张著在肚子上思索了又思索:“你有了痨病吧?肚子里有一块硬呢!有痨病人的肚子才是硬一块。” 女儿的眼泪要垂流一般的挂到眼毛的边缘。最后滚动著从眼毛滴下来了!就是在夜里,金枝也起来到外边去呕吐,母亲迷蒙中听著叫娘的声音。窗上的月光差不多和白昼一般明,看得清金枝的半身拖在炕下,另半身是弯在枕头上。头发完全埋没著脸面。等母亲拉她手的时候,她抽扭著说起: “娘……把女儿嫁给福发的侄子吧!我肚里不是……病,是……” 到这时节母亲更要打骂女儿了吧?可不是那样,母亲好像本身有了罪恶,听了这话,立刻麻木著了,很长的时间她像不存在一样。过了一刻母亲用她从不用过温和的声调说: “你要嫁过去吗?二里半那天来说媒,我是顶走他的,到如今这事怎么办呢?” 母亲似乎是平息了一下,她又想说,但是泪水塞住了她的嗓子,像是女儿窒息了她的生命似的,好像女儿把她羞辱死了! 三、老马走进屠场 老马走上进城的大道,“私宰场”就在城门的东边。那里的屠刀正张著,在等待这个残老的动物。 老王婆不牵著她的马儿,在后面用一条短枝驱著它前进。 大树林子里有黄叶回旋著,那是些呼叫著的黄叶。望向林子的那端,全林的树棵,仿佛是关落下来的大伞。凄沉的阳光,晒著所有的秃树。田间望遍了远近的人家。深秋的田地好象没有感觉的光了毛的皮带,远近平铺著。夏季埋在植物里的家屋,现在明显的好像突出地面一般,好像新从地面突出。 深秋带来的黄叶,赶走了夏季的蝴蝶。一张叶子落到王婆的头上,叶子是安静的伏贴在那里。王婆驱著她的老马,头上顶著飘落的黄叶;老马,老人,配著一张老的叶子,他们走在进城的大道。 道口渐渐看见人影,渐渐看见那个人吸烟,二里半迎面来了。他长形的脸孔配起摆动的身子来,有点像一个驯顺的猿猴。他说:“唉呀!起得太早啦!进城去有事吗?怎么驱著马进城,不装车粮拉著?” 振一振袖子,把耳边的头发向后抚弄一下,王婆的手颤抖著说了:“到日子了呢!下汤锅去吧!”王婆什么心情也没有,她看著马在吃道旁的叶子,她用短枝驱著又前进了。 二里半感到非常悲痛。他痉挛著了。过了一个时刻转过身来,他赶上去说“下汤锅是下不得的,……下汤锅是下不得……”但是怎样办呢?二里半连半句语言也没有了!他扭歪著身子跨到前面,用手摸一摸马儿的鬓发。老马立刻响著鼻子了!它的眼睛哭著一般,湿润而模糊。悲伤立刻掠过王婆的心孔。哑著嗓子,王婆说:“算了吧!算了吧!不下汤锅,还不是等著饿死吗?” 深秋秃叶的树,为了惨厉的风变,脱去了灵魂一般吹啸著。马行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著了;一步一步风声送著老马归去。 王婆她自己想著:一个人怎么变得这样利害?年青的时候,不是常常为著送老马或是老牛进过屠场吗?她寒颤起来,幻想著屠刀要像穿过自己的脊梁,於是,手中的短枝脱落了!她茫然晕昏地停在道旁,头发舞著好像个鬼魂样。等她重新拾起短枝来,老马不见了!它到前面小水沟的地方喝水去了!这是它最末一次饮水吧!老马需要饮水,它也需要休息,在水沟旁倒卧下来了!它慢慢呼吸著。王婆用低音,慈和的音调呼唤著:“起来吧!走进城去吧,有什么法子呢?”马仍然仰卧著。王婆看一看日午了,还要赶回去烧午饭,但,任她怎样拉疆绳,马仍是没有移动。 王婆恼怒著了!她用短枝打著它起来。虽是起来,老马仍然贪恋著小水沟。王婆因为苦痛的人生,使她易于暴怒,树枝在马儿的脊骨上断成半截。 又安然走在大道上了!经过一些荒凉的家屋,经过几座颓废的小庙。一个小庙前躺著个死了的小孩,那是用一捆谷草束扎著的。孩子小小的头顶露在外面,可怜的小脚从草梢直伸出来;他是谁家的孩子睡在这旷野的小庙前? 屠场近著了,城门就在眼前,王婆的心更翻著不停了。 五年前它也是一匹年青的马,为了耕种,伤害得只有毛皮蒙遮著骨架。现在它是老了!秋末了!收割完了!没有用处了!只为一张马皮,主人忍心把它送进屠场。就是一张马皮的价值,地主又要从王婆的手里夺去。 王婆的心自己感觉得好像悬起来;好像要掉落一般,当她看见板墙钉著一张牛皮的时候。那一条小街尽是一些要摊落的房屋;女人啦,孩子啦,散集在两旁。地面踏起的灰粉,污没著鞋子;冲上人的鼻孔。孩子们拾起土块,或是垃圾团打击著马儿,王婆骂道: “该死的呀!你们这该死的一群。” 这是一条短短的街。就在短街的尽头,张开两张黑色的门扇。再走近一点,可以发见门扇斑斑点点的血印,被血痕所恐吓的老太婆好像自己踏在刑场了!她努力镇压著自己,不让一些年青时所见到刑场上的回忆翻动。但,那回忆却连续的开始织张:--一个小伙子倒下来了,一个老头也倒下来了!挥刀的人又向第三个人作著式子。 仿佛是箭,又像火刺烧著王婆,她看不见那一群孩子在打马,她忘记怎样去骂那一群顽皮的孩子。走著,走著,立在院心了。四面板墙钉住无数张毛皮。靠近房檐立了两条高杆,高杆中央横著横梁;马蹄或是牛蹄折下来用麻绳把两只蹄端扎连在一起,做一个叉形挂在上面,一团一团的肠子也搅在上面;肠子因为日子久了,干成黑色不动而僵直的片状的绳索。并且那些折断的腿骨,有的从折断处涔滴著血。 在南面靠墙的地方也立著高杆,杆头晒著在蒸气的肠索。这是说,那个动物是被钉死不久哩!肠子还热著呀! 满院在蒸发腥气,在这腥味的人间,王婆快要变做一块铅了!沉重而没有感觉了! 老马--棕色的马,它孤独的站在板墙下,它借助那张钉好的毛皮在搔痒。此刻它仍是马,过一会它将也是一张皮了! 一个大眼睛的恶面孔跑出来。裂著胸襟。说话时,可见他胸膛在起伏: “牵来了吗?啊!价钱好说,我好来看一下。” 王婆说:“给几个钱我就走了!不要麻烦啦。” 那个人打一打马的尾巴,用脚踢一踢马蹄;这是怎样难忍的一刻呀! 王婆得到三张票子,这可以充纳一亩地租。看著钱比较自慰些,她低著头向大门出去,她想还余下一点钱到酒店去买一点酒带回去,她已经跨出大门,后面发出响声: “不行,不行,……马走啦!” 王婆回过头来,马又走在后面;马什么也不知道,仍想回家。屠场中出来一些男人,那些恶面孔们,想要把马抬回去,终于马躺在道旁了!像树根盘结在地中。无法,王婆又走回院中,马也跟回院中。她给马搔著头顶,它渐渐卧在地面了!渐渐想睡著了!忽然王婆站起来向大门奔走。在道口听见一阵关门声。 她哪有心肠买酒?她哭著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 家中地主的使人早等在门前,地主们就连一块铜板也从不舍弃在贫农们的身上,那个使人取了钱走去。 王婆半日的痛苦没有代价了!王婆一生的痛苦也都是没有代价。 四、荒山 冬天,女人们像松树子那样容易结聚,在王婆家里满炕坐著女人。五姑姑在编麻鞋,她为著笑,弄得一条针丢在席缝里,她寻找针的时候,做出可笑的姿势来,她像一个灵活的小鸽子站起来在炕上跳著走,她说: “谁偷了我的针?小狗偷了我的针?” “不是呀!小姑爷偷了你的针!” 新娶来菱芝嫂嫂,总是爱说这一类的话。五姑姑走过去要打她。 “莫要打,打人将要找一个麻面的姑爷。” 王婆在厨房里这样搭起声来;王婆永久是一阵忧默,一阵欢喜,与乡村中别的老妇们不同。她的声音又从厨房打来: “五姑姑编成几双麻鞋了?给小丈夫要多多编几双呀!” 五姑姑坐在那里做出表情来,她说: “哪里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快五十岁了,还说这样话!” 王婆又庄严点说: “你们都年青,哪里懂什么,多多编几双吧!小丈夫才会希罕哩。” 大家哗笑著了!但五姑姑不敢笑,心里笑,垂下头去,假装在席上找针。等菱芝嫂把针还给五姑姑的时候,屋子安然下来,厨房里王婆用刀刮著鱼鳞的声响,和窗外雪擦著窗纸的声响,混杂在一起了。 王婆用冷水洗著冻冰的鱼,两只手像个胡萝卜样。她走到炕沿,在火盆边烘手。生著斑点在鼻子上的死去丈夫的妇人放下那张小破布,在一摊乱布里去寻更小的一块;她迅速的穿补。她的面孔有点像王婆,腮骨很高,眼睛和琉璃一般深嵌在好像小洞似的眼眶里,并且也和王婆一样,眉峰是突出的。那个女人不喜欢听一些妖艳的词句,她开始追问王婆: “你的第一家那个丈夫还活著吗?” 两只在烘著的手,有点腥气;一颗鱼鳞掉下去,发出小小响声,微微上腾著烟。她用盆边的灰把烟埋住,她慢慢摇著头,没有回答那个问话。鱼鳞烧的烟有点难耐,每个人皱一下鼻头,或是用手揉一揉鼻头。生著斑点的寡妇,有点后悔,觉得不应该问这话。墙角坐著五姑姑的姐姐,她用麻绳穿著鞋底的沙音单调地起落著。 厨房的门,因为结了冰,破裂一般地鸣叫。 “呀!怎么买这些黑鱼?” 大家都知道是打鱼村的李二婶子来了。听了声音,就可以想像她梢长的身子。 “真是快过年了?真有钱买这些鱼?” 在冷空气中,音波响得很脆;刚踏进里屋,她就看见炕上坐满著人:“都在这儿聚堆呢!小老婆们!” 她生得这般瘦,腰,临风就要折断似的;她的奶子那样高,好像两个对立的小岭。斜面看她的肚子似乎有些不平起来。靠著墙给孩子吃奶的中年妇人,望察著而后问: “二婶子,不是又有了呵?” 二婶子看一看自己的腰身说: “像你们呢!怀里抱著,肚子里还装著……” 她故意在讲骗话,过了一会她坦白告诉大家: “那是三个月了呢?你们还看不出?” 菱芝嫂在她肚皮上摸了一下,她邪昵地浅浅地笑了: “真没出息,整夜尽搂著男人睡吧?” “谁说?你们新媳妇,才那样。” “新媳妇……?哼!倒不见得!” “像我们都老了!那不算一回事啦,你们年青,那才了不得哪!小丈夫才会新鲜哩!” 每个人为了言词的引诱,都在幻想著自己,每个人都有些心跳;或是每个人的脸都发烧。就连没出嫁的五姑姑都感著神秘而不安了!她羞羞迷迷地经过厨房回家去了!只留下妇人们在一起,她们言调更无边际了!王婆也加入这一群妇人的队伍,她却不说什么,只是帮助著笑。 在乡村永久不晓得,永久体验不到灵魂,只有物质来充实她们。 李二婶子小声问菱芝嫂;其实小声人们听得更清! 菱芝嫂她毕竟是新嫁娘,她猛然羞著了!不能开口。李二婶子的奶子颤动著,用手去推动菱芝嫂: “说呀!你们年青,每夜要有那事吧?” 在这样的当儿,二里半的婆子进来了!二婶子推撞菱芝嫂一下: “你快问问她!” 那个傻婆娘一向说话是有头无尾: “十多回。” 全屋人都笑得流著眼泪了!孩子从母亲的怀中起来,大声的哭号。 李二婶子静默一会,她站起来说: “月英要吃咸黄瓜,我还忘了,我是来拿黄瓜。” 李二婶子,拿了黄瓜走了,王婆去烧晚饭,别人也陆续著回家了。王婆自己在厨房里炸鱼。为了烟,房中也不觉得寂寞。 鱼摆在桌子上,平儿也不回来,平儿的爹爹也不回来,暗色的光中王婆自己吃饭,热气作伴著她。 月英是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她家也最穷,和李二婶子隔壁住著。她是如此温和,从不听她高声笑过,或是高声吵嚷。生就的一对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绵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 可是现在那完全消失了!每夜李二婶子听到隔壁惨厉的哭声;十二月严寒的夜,隔壁的哼声愈见沉重了! 山上的雪被风吹著像埋蔽这傍山的小房似的。大树号叫,风雪向小房遮蒙下来。一株山边斜歪著的大树,倒折下来。寒月怕被一切声音扑碎似的,退缩到天边去了!这时候隔壁透出来的声音,更哀楚。 “你……你给我一点水吧!我渴死了!” 声音弱得柔惨欲断似的: “嘴干死了!……把水碗给我呀!” 一个短时间内仍没有回应,於是孱若哀楚的小响不再作了!啜泣著,哼著,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 日间孩子们集聚在山坡,缘著树枝爬上去,顺著结冰的小道滑下来,他们有各样不同的姿势:--倒滚著下来,两腿分张著下来。也有冒险的孩子,把头向下,脚伸向空中溜下来。常常他们要跌破流血回家。冬天,对于村中的孩子们,和对于花果同样暴虐。他们每人的耳朵春天要脓胀起来,手或是脚都裂开条口,乡村的母亲们对于孩子们永远和对敌人一般。当孩子把爹爹的棉帽偷著戴起跑出去的时候,妈妈追在后面打骂著夺回来,妈妈们摧残孩子永久疯狂著。 王婆约会五姑姑来探望月英。正走过山坡,平儿在那里。平儿偷穿著爹爹的大毡靴子;他从山坡奔逃了!靴子好像两只大熊掌样挂在那个孩子的脚上,平儿蹒跚著了!从上坡滚落著了!可怜的孩子带著那样黑大不相称的脚,球一般滚转下来,跌在山根的大树杆上。王婆宛如一阵风落到平儿的身上;那样好像山间的野兽要猎食小兽一般凶暴。终于王婆提了靴子,平儿赤脚回家,使平儿走在雪上,好像使他走在火上一般不能停留。任孩子走得怎样远,王婆仍是说著: “一双靴子要穿过三冬,踏破了哪里有钱买?你爹进城去都没穿哩!” 月英看见王婆还不及说话,她先哑了嗓子。王婆把靴子放在炕下,手在抹擦鼻涕: “你好了一点?脸孔有一点血色了!” 月英把被子推动一下,但被子仍然伏盖在肩上,她说: “我算完了,你看我连被子都拿不动了!” 月英坐在炕的当心。那幽黑的屋子好像佛龛,月英好像佛龛中坐著的女佛。用枕头四面围住她,就这样过了一年。一年月英没能倒下睡过。她患著瘫病,起初她的丈夫替她请神,烧香,也跑到土地庙前索药。后来就连城里的庙也去烧香,但是奇怪的是月英的病并不为这些香火和神鬼所治好。以后做丈夫的觉得责任尽到了,并且月英一个月比一个月加病,做丈夫的感著伤心!他嘴里骂: “娶了你这样老婆,真算不走运气!好像娶个小祖宗来家,供奉著你吧!” 起初因为她和他分辨,他还打她。现在不然了,绝望了!晚间他从城里卖完青菜回来,烧饭自己吃,吃完便睡下,一夜睡到天明,坐在一边那个受罪的女人一夜呼唤到天明。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彼此不相关联。 月英说话只有舌尖在转动。王婆靠近她,同时那一种难忍的气味更强烈了!更强烈的从那一堆污浊的东西,发散出来。月英指点身后说: “你们看看,这是那死鬼给我弄来的砖,他说我快死了!用不著被子了!用砖依住我,我全身一点肉都瘦空。那个没有天良的,他想法折磨我呀!” 五姑姑觉得男人太残忍,把砖块完全抛下炕去。月英的声音欲断一般又说: “我不行啦!我怎么能行,我快死啦!” 她的眼睛,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住头皮。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无望。 王婆给月英围好一张被子在腰间,月英说: “看看我的身下,脏污死啦!” 王婆下地用条枝拢了盆火,火盆腾著烟放在月英身后。王婆打开她的被子时,看见那一些排泄物淹浸了那座小小的骨盆。五姑姑扶住月英的腰,但是她仍然使人心楚的在呼唤! “唉呦,我的娘!……唉呦疼呀!” 她的腿像一双白色的竹竿平行著伸在前面。她的骨架在炕上正确的做成一个直角,这完全用线条组成的人形,只有头阔大些,头在身子上仿佛是一个灯笼挂在杆头。 王婆用麦草揩著她的身子,最后用一块湿布为她擦著。五姑姑在背后把她抱起来,当擦臀部下时,王婆觉得有小小白色的东西落到手上,会蠕行似的。借著火盆边的火光去细看,知道那是一些小蛆虫,她知道月英的臀下是腐了,小虫在那里活跃。月英的身体将变成小虫们的洞穴!王婆问月英: “你的腿觉得有点痛没有?” 月英摇头。王婆用凉水洗她的腿骨,但她没有感觉,整个下体在那个瘫人像是外接的,是另外的一件物体。当给她一杯水喝的时候,王婆: “牙怎么绿了?” 终于五姑姑到隔壁借一面镜子,同时她看了镜子,悲痛沁人心魂地她大哭起来。但面孔上不见一点泪珠,仿佛是猫忽然被斩轧,她难忍的声音,没有温情的声音,开始低嘎。 她说:“我是个鬼啦!快些死吧!活埋了我吧!” 她用手来撕头发,脊骨摇扭著,一个长久的时间她忙乱的不停。现在停下了,她是那样无力。头是歪斜地横在肩上;她又那样微微的睡去。 王婆提了靴子走出这个傍山的小房。荒寂的山上有行人走在天边,她昏旋了!为著强的光线,为著瘫人的气味,为著生、老、病、死的烦恼,她的思路被一些烦恼的波所遮拦。 五姑姑当走进大门时向王婆打了个招呼。留下一段更长的路途,给那个经验过多样人生的老太婆去走吧! 王婆束紧头上的蓝布巾,加快了速度,雪在脚下也相伴而狂速地呼叫。 三天以后,月英的棺材抬著横过荒山而奔著去埋葬,葬在荒山下。 死人死了!活人计算著怎么活下去。冬天女人们预备夏季的衣裳;男人们计虑著怎样开始明年的耕种。 那天赵三进城回来,他披著两张羊皮回家。王婆问他: “哪里来的羊皮?--你买的吗?……哪来的钱呢……?” 赵三有什么事在心中似的,他什么也没言语。摇闪的经过炉灶,通红的火光立刻鲜明著,他走出去了。 夜深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王婆命令平儿去找他。平儿的脚已是难于行动,於是王婆就到二里半家去。他不在二里半家,她到打鱼村去了。赵三阔大的喉咙从李青山家的窗纸透出,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当她推门的时候她就说: “什么时候了?还不回家去睡?” 这样立刻全屋别的男人们也把嘴角合起来。王婆感到不能意料了。青山的女人也没在家,孩子也不见。赵三说: “你来干么?回家睡吧!我就去……去……” 王婆看一看赵三的脸神,看一看周围也没有可坐的地方,她转身出来,她的心徘徊著: --青山的媳妇怎么不在家呢?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又是一个晚间。赵三穿好新制成的羊皮小袄出去。夜半才回来。披著月亮敲门。王婆知道他又是喝过了酒,但他睡的时候,王婆一点酒味也没嗅到。那么出去做些什么呢?总是愤怒的归来。 李二婶子拖了她的孩子来了,她问: “是地租加了价吗?” 王婆说:“我还没听说。” 李二婶子做出一个确定的表情: “是的呀!你还不知道吗?三哥天天到我家去和他爹商量这事。我看这种情形非出事不可,他们天天夜晚计算著,就连我,他们也躲著。昨夜我站在窗外才听到他们说哩:‘打死他吧!那是一块恶祸。’你想他们是要打死谁呢?这不是要出人命吗?” 李二婶子抚著孩子的头顶,有一点哀怜的样子: “你要劝说三哥,他们若是出了事,像我们怎样活?孩子还都小著哩!” 五姑姑和别的村妇们带著他们的小包袱,约会著来的,踏进来的时候,她们是满脸盈笑。可是立刻她们转变了,当她们看见李二婶子和王婆默无言语的时候。 也把事件告诉了她们,她们也立刻忧郁起来,一点闲情也没有!一点笑声也没有,每个人痴呆地想了想,惊恐地探问了几句。五姑姑的姐姐,她是第一个扭著大圆的肚子走出去,就这样一个连著一个寂寞的走去。她们好像群聚的鱼似的,忽然有钓竿投下来,她们四下分行去了! 李二婶子仍没有走,她为的是嘱告王婆怎样破坏著件险事。 赵三这几天常常不在家吃饭;李二婶子一天来过三四次: “三哥还没回来?他爹爹也没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赵三回来了,当进门的时候,他打了平儿,因为平儿的脚病著,一群孩子集到家来玩。在院心放了一点米,一块长板用短条棍架著,条棍上系著长绳,绳子从门限拉进去,雀子们去啄食谷粮,孩子们蹲在门限守望,什么时候雀子满集成堆时,那时候,孩子们就抽动绳索。许多饥饿的麻雀丧亡在长板下。厨房里充满了雀毛的气味,孩子们在灶堂里烧食过许多雀子。 赵三焦烦著,他看见一只鸡被孩子们打住。他把板子给踢翻了!他坐在炕沿上燃著小烟袋,王婆把早饭从锅里摆出来。他说: “我吃过了!” 於是平儿来吃这些残饭。 “你们的事情预备得怎样了?能下手便下手。” 他惊疑。怎么会走漏消息呢?王婆又说: “我知道的,我还能弄只枪来。” 他无从想像自己的老婆有这样的胆量。王婆真的找来一支老洋炮。可是赵三还从没用过枪。晚上平儿睡了以後王婆教他怎样装火药,怎样上炮子。 赵三对于他的女人慢慢可以感到可以敬重!但是更秘密一点的事情总不向她说。 忽然从牛棚里发现五个新镰刀。王婆意度这事情是不远了! 李二婶子和别的村妇们挤上门来打听消息的时候,王婆的头沉埋一下,她说: “没有这回事,他们想到一百里路外去打围,弄得几张兽皮大家分用。” 是在过年的前夜,事情终于发生了!北地端鲜红的血染著雪地;但事情做错了!赵三近些日子有些失常,一条梨木杆打折了小偷的腿骨。他去呼唤二里半,想要把那小偷丢在土坑去,用雪埋起来。二里半说: “不行,开春时节,土坑发现死尸,传出风声,那是人命哩!” 村中人听著极痛的呼叫,四面出来寻找。赵三拖著独腿人转著弯跑,但他不能把他掩藏起来。在赵三惶恐的心情下,他愿意寻到一个井把他放下去。赵三弄了满手血。 惊动了全村的人,村长进城报告警所。 於是赵三去坐监狱,李青山他们的“镰刀会”少了赵三也就衰弱了!消灭了! 正月末赵三受了主人的帮忙,把他从监狱里提放出来。那时他头发很长,脸也灰白了些,他有点苍老。 为著给那个折腿的小偷做赔偿,他牵了那条仅有的牛上市去卖;小羊皮袄也许是卖了?再不见他穿了! 晚间李青山他们来的时候,赵三忏悔一般地说: “我做错了!也许是我该招的灾祸;那是一个天将黑的时候,我正喝酒,听著平儿大喊有人偷柴。刘二爷前些日子来说要加地租,我不答应,我说我们联合起来不给他加,於是他走了!过了几天他又来,说非加不可。再不然叫你们滚蛋!我说好啊!等著你吧!那个管事的,他说:你还要造反?不滚蛋,你们的草堆,就要著火!我只当是那个小子来点著我的柴堆呢!拿著杆子跑出去就把腿给打断了!打断了也甘心,谁想那是一个小偷?哈哈!小偷倒霉了!就是治好,那也是跌子了!” 关于“镰刀会”的事情他像忘记了一般。李青山问他: “我们应该怎样铲除二爷那恶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