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跟著乃德过,几乎又回復到北方的童年的平静。乃德脾气非常好,成天在他房里踱来踱去转圈子,像笼中的走兽,一面不断的背书,滔滔泊泊一泻千里,背到未了大声吟哦起来,末字拖长腔拖得奇长,殿以“殴……!”中气极足。只要是念过几本线装书的人就知道这该费多少时间精力,九莉替他觉得痛心。楚娣有一次向她讲起她伯父,笑道:“大爷听见废除科举了,大哭。”九莉却同情他,但是大爷至少还中过举.当然楚娣是恨他。她与乃德是后妻生的,他比他们兄昧大二十几岁,是他把这两个孤儿带大的。“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捂著眼睛,”楚娣说。“那时候梅兰芳要演‘天女散花’,新编的。大爷听见说这一齣还好,没有什么,我可以去看。我高兴得把戏词全背了出来,免得看戏的时候拿在手里看,耽误了看戏。临时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让去。“大爷老是说我不出嫁,叫他死了怎么见老太爷老太太,对我哭。总是说我不肯,其实也没说过两回亲。“大妈常说:‘二弟靠不住,你大哥那是不会的!’披著嘴一笑,看扁了他。大爷天天晚上瞇盵著眼睛叫‘来喜啊!拿洗脚水来。’哪晓得伺候老爷洗脚,一来二去的,就背地里说好了;来喜也厉害,先不肯,答应她另外住,知道太太厉害。就告诉大妈把来喜给人了,一夫一妻,在南京下关开鞋帽庄的,说得有名有姓。大妈因为从小看她长大的,还给她办嫁妆,嫁了出去。生了儿子还告诉她:‘来喜生了儿子了!’也真缺德。”自从蕊秋楚娣为了出国的事与大房闹翻了不来往,九莉也很少去,从前过继过去的事早已不提了。乃德离婚后那年派他们姐弟去拜年,自己另外去。大爷在楼下书房里独坐,戴著瓜皮帽与眼镜,一张短脸,稀疏花白的一字鬚,他们磕头他很客气,站起来伸手拦著,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嘁嘁喳喳一句话说两遍:“吃了饭没有?吃了饭没有?看见大妈啦?楼上去过没?看见大妈啦?”又低声嘱咐僕人:“去找少爷来。去找少爷来,嗯?”他原有的一个儿子已经十几岁了。“楼上去过没?——去叫少爷来,哈?”乃德又叫韩妈带孩子们到大房的小公馆去拜年。那来喜白净朴素,也确是像个小城里的鞋帽庄老板娘,对韩妈也还像从前一样,不拿架子,因此背后都夸姨太好。年前乃德忘了预备年事,直到除夕晚上才想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叫九莉乘家里汽车去买腊梅花。幸而花店还开门,她用心挑选了两大枝花密蕊多的,付了一块多钱,找的钱带回来还他,他也说花好。平时给钱没那么爽快,总要人在烟铺前站很久等著。楚娣说他付账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渥两天也是奸的。”九莉可以感觉到他的恐怖。“二爷现在省得很,”洗衣服的李妈说。韩妈笑道:“二爷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嚜!”他这一向跑交易所买金子,据说很赚钱。他突然成为亲戚间难得的择偶对象了。失婚的小姐们儘多。有一天他向九莉笑道:“跟我到四姑奶奶家去。也该学学了!”四姑奶奶家里有个二表姑,不知道怎么三表姑已经结了婚,二表姑还没有。她不打扮,穿得也寒素,身材微丰,年纪不上三十,微长的宽脸,温驯的大眼睛,头髮还有点余鬈,堆在肩上。乃德有点不好意思的向她勾了勾头,叫了声二表妹。他和他姨父姨妈谈天,她便牵著九莉的手出来,到隔壁房里坐。这间房很大而破烂,床帐很多。两人坐在床沿上,她问长问短,问除了上学还干什么,“还学钢琴?”说时带著奇异的笑容,显然视为豪举。她老拉著手不放,握得很紧。“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九莉想。“不知道。”她想告诉她,她父亲的女人都是“燕瘦”而厉害的。二表姑显然以为她父亲很喜欢她,会听她的话。他也是喜欢夹菜给她,每次挖出鸭脑子来总给她吃。他绕室兜圈子的时候走过,偶而伸手揉乱她头髮,叫她“秃子。”她很不服,因为她头髮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多年后才悟出他是叫她Toots。很不容易记得她父母都是过渡时代的人。她母亲这样新派,她不懂为什么不许说“碰”字,一定要说“遇见”某某人,不能说“碰见”。“快活”也不能说。为了新闻报副刊“快活林”,不知道有过多少麻烦。九莉心里想“快活林”为什么不叫“快乐林”?她不肯说“快乐”,因为不自然,只好永远说“高兴”。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这倒不光是二婶,三姑也忌讳,不能说“气坏了,” “吓坏了。”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乃德订阅》《福星》杂誌,经常收到汽车图片广告,也常换新车。买了两件办公室傢俱,钢製书桌与文件柜,桌上还有个打孔机器,从来没用过。九莉在一张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鏤空纸纱玩。他看了一怔,很生气的说:“胡闹,”夺过机器,似乎觉得是对他的一种讽刺。书桌上还有一尊拿破崙石像。他讲英文有点口吃,也懂点德文,喜欢叔本华,买了希特勒《我的奋斗》译本与一切研究欧局的书。虽然不穿西装,採用了西装背心,背上藕灰软缎,穿在汗衫上。他订了份《旅行杂誌》。虽然不旅行——抽大烟不便——床头小几上搁著一隻“旅行鐘”,嵌在皮夹子里可以摺起来。九莉觉得他守旧起来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便利。例如不送九林进学校,明知在家里请先生读古书是死路一条,但是比较省,藉口“底子要打好,”再拖几年再说.蕊秋对九林的事没有力争,以为他就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蕊秋上次回国前,家里先搬到上海来等著她,也是她的条件之一。因为北边在他堂兄的势力圈内,怕离不成婚。到了上海,乃德带九莉到她舅舅家去,他们郎舅戚情不错.以前常一块出去嫖的云志刚起来,躺在烟铺上过瘾。对过两张单人铁床。他太太在床上拥被而坐,乃德便在当地踱来踱去。一个表姐拉九莉下楼去玩,差她妹妹到弄口去租书,买糖.“带三毛钱鸭肫肝来,”她二姐在客厅里叫。“钱呢?”“去问刘嫂子借。”客厅中央不端不正摆著张小供桌,不知道供奉什么,繫著綉花大红桌围,桌上灰尘满积,连烛泪上都是灰。三表姐走过便匆匆一合掌,打了个稽首。烛台旁有隻铜磬,九莉想敲磬玩,三表姐把磬槌子递给她,却有点迟疑,彷彿乱敲不得的,九莉便也只敲了一下。却有个老女佣闻声而来,她已经瞎了,人异常矮小,小长脸上闔著眼睛,小脚伶仃,遗是晚清装束,一件淡蓝布衫常齐膝盖,洗成了雪白,打这补丁,下面露出紧窄的黒袴管。罩在脚面上,还是自己缝製的白布袜,不是“洋袜”。“我也来磕个头.”她扶墙摸壁走进来.“这老二姑娘顶坏了.专门偷香烟。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二表姐恨恨的说,把茶几上的香烟罐打开来检视.老二姑娘不作声,还在摸来摸去。“好了,我来搀你.”“还是三姐好,”老二姑娘说。三表姐把她搀到沙发前蜷卧的一隻狼狗跟前跪下,拍著手又是笑又是跳。“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老二姑娘给狗磕头喔!”云志怕绑票,僱了个退休了的包打听做保鏢,家里又养著狼狗。老二姑娘嘟囔著站起身来走开了.四表姐租了《火烧红莲寺》连环图画全集,买了鸭肫肝香烟糖来。“书摊子说下次不赊了。”她们卧室在楼下,躺到床上去一面吃一面看书。香烟糖几乎纯是白糖,但是做成一枝烟的式样,拿在手里吃著有禁果的戚觉。房里非常冷,大家盖著大红花布棉被。垢腻的被窝的气味微带咸湿,与鸭肫肝的滋味混合在一起,有一种异感。“你多玩一会,就住在这儿不要回去了。四妹你到楼上看看,姑爹要走就先来告诉我们,好躲起来。”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著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髮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终于有人上楼来了。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李妈,倒茶,”她喊了声。“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著。“出来出来,”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著没有抵抗。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么漂亮,”她说。他笑道:“你舅母笨。”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一碗厨子不会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韩妈小时候是养媳妇,所以胆子小,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他告诉九莉。楚娣也说过。他们兄妹从小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她自己从来不提做养媳妇的时候,也不提婆婆与丈夫,永远是她一个寡妇带着一儿一女过日子,像旧约圣经上的寡妇,跟在割麦子的人背后拣拾地下的麦穗。“家里没得吃,摪搞呢?去问大伯子借半升豆子,给他说了半天,眼泪往下掉。”九莉小时候跟她弟弟两个人吃饭,韩妈总是说:“快吃,乡下霞(孩)子没得吃呵!”每饭不忘。又道:“乡下霞子可怜喏!实在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骗骗霞子们。”她讲“古”,乡下有一种老秋虎子,白头发,红眼睛,住在树上,吃霞子们。讲到老秋虎子总是于嗤笑中带点羞意,大概联想到自己的白头发。也有时候说:“老喽!变老秋虎子了。”似乎老秋虎子是老太婆变的。九莉后来在书上看到日本远古与爱斯基摩人弃老的风俗,总疑心老秋虎子是被家人遗弃的老妇——男人大都死得早些——有的也许真的在树上栖身,成了似人非人的怪物,吃小孩充饥,因为比别的猎物容易捕捉。韩妈三十来岁出来“帮工”,把孩子们交给他们外婆带。“舍不得呵!”提起来还眼圈红了。男仆邓升下乡收租回来,她站在门房门口问:“邓爷,乡下现在怎么样?”他们都是同乡,老太太手里用的人。田地也在那一带。“乡下闹土匪。现在土匪多得很。”“哦……现在人心坏,”她茫然的说。她儿子女儿孙女轮流上城来找事,都是在盛家住些时又回去了。她儿子进宝一度由盛家托人荐了个事,他人很机灵,长得又漂亮,那时候二十几岁,枪花很大,出了碴子,还是韩妈给求了下来。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无法找事了,但是他永远不死心。瘦得下半个脸都蚀掉了,每次来了,在乃德烟铺前垂手站着,听乃德解释现在到处都难——不景气。“还是求二爷想想办法。”九莉看见他在厨房外面穿堂里,与韩妈隔着张桌子并排坐着,仿佛正说了什么,他这样憔悴的中年人,竟噘着嘴,像孩子撒娇似的“唔……”了一声。李妈也是他们同乡,在厨房里洗碗,向九莉笑道:“进宝会打镰枪,叫进宝打镰枪给你看。”“小时候看进宝打镰枪,记不记得了?”韩妈说。进宝不作声,也不朝谁看,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九莉觉得他妒忌她。她有点记得他打镰枪的舞姿,拿着根竹竿代表镰枪,跨上跨下。镰枪大概是长柄的镰刀。他姐姐一张长脸,比较呆笨。都瘦得人干一样,晒成油光琤亮的深红色。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韩妈称她女儿“大姐”。只有《金瓶梅》里有这称呼。她也叫九莉“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九莉搂着她跟她亲热,她也叫她“我家大姐呕!”韩妈回乡下去过一次,九莉说:“我也要去。”她那时候还小,也并没闹着要去,不过这么说了两遍,但是看得出来韩妈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款待不起。韩妈去了两个月回来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紫晕豆酥糖与大麻饼来给她吃。有一天家里来了贵客。仆人们轻声互相告诉:“大爷来了。”亲戚间只有竺家有个大爷到处都称“大爷”而不名。他在前清袭了爵,也做过官,近年来又出山,当上了要人。表大妈是他太太,但是一直带着绪哥哥另外住,绪哥哥也不是她生的。九莉从来没见过表大爷。这一天她也只在洋台上听见她父亲起坐间里有人高谈阔论,意外的却是一口合肥话,竺家其他男女老少都是一口京片子。后来她无意中在玻璃门内瞥见他踱到阳台上来,瘦长条子,只穿着一身半旧青绸短打,夹袄下面露出垢腻的青灰色板带。苍白的脸,从前可能漂亮过,头发中分,还是民初流行的式样,油垢得像两块黑膏药贴在额角。此后听见说表大爷出了事,等到她从学校里回来,头条新闻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报上偶有续发的消息,也不详细:亏空巨款——在她看来是天文学上的数字,大得看了头晕,再也记不得——调查,免职,提起公诉。表大妈住着个奇小的西班牙式弄堂房子,楼上摆着一堂民初流行的白漆家俱,养着许多猫。绪哥哥大学毕了业,在银行做事,住在亭子间里。九莉向来去了就跟猫玩。她很喜欢那里,因为不大像份人家,像两个孩子凑合着同住,童话里的小白房子,大白猫。所以她并不诧异三姑也搬了去,分组他们三楼,楼梯口装上一扇纱门,钩上了猫进不来。里面也跟公寓差不多,有浴室冰箱电话,楚娣常坐在电话旁边一打打半天,她也像乃德一样,做点金子股票。九莉去了她照例找出一大叠旧英文报纸,让她坐在地毯上剪贴明星照片。“表大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她悄然说。九莉笑道:“噢,“心里想,要帮为什么不帮韩妈她们,还要不了这么些钱。”“奶奶从前就喜欢他这一个侄子,说他是个人才,”楚娣有点自卫的说。“说只有他还有点像他爷爷。”九莉也听见过楚娣与乃德讲起大爷来。也是因为都说他“有祖风,”他祖父自己有儿子,又过继来一个侄子,所以他也过继了一个庶出的侄子寄哥儿。此外在他那里拿月费月敬的人无其数。“他现在就是那老八?”楚娣问乃德。“嗯。”寄哥儿会拍老八的马屁,因此很得宠,比自己的儿子喜欢。“那寄哥儿都坏透了,”楚娣也说。“大太太都恨死了。”“表大爷的事我看见报上,”九莉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孟晓筠害他的。起初也就是孟晓筠拉他进去的,出了纰漏就推在他身上。所以说‘朝中无人莫做官,’只有你没有靠山,不怪你怪谁?”“现在表大爷在哪里?”楚娣忙道:“在医院里,” 免得像是已经拘押了起来。“他也是有病,肝炎,很厉害的病。”默然了一会,又道:“他现在就是亏空。”又道:“我搬家也是为了省钱。”九莉在她那里吃了晚饭,饭后在洋台上乘凉,有人上楼来敲纱门,是绪哥哥。小洋台狭窄得放张椅子都与铁阑干扞格,但是又添了张椅子。没点灯,免得引蚊子。楚娣笑问道:“吃了饭没有?”一面去绞了个手巾把子来。绪哥哥笑叹了一声,仿佛连这问题都一言难尽,先接过手巾兜脸一抹,疲倦到极点似的,坐了下来。绪哥哥矮,九莉自从窜高了一尺,简直不敢当着他站起来,怕他窘。但是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他们是最明白最练达的成年人。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她根本听不懂,他们讲的全是张罗钱的事。轻言悄语,像走长道的人刚上路。她也不能想像要多少年才凑得出那么大的数目。下午他到医院去见过表大爷。他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蒙,而带着一丝怨意。九莉在楚娣的公寓里碰见过他,他很少叫“表姑”,叫的时候也不大有笑容,而起声音总是低了一低,有点悲哀似的。他一点也不像他父亲,苍黑的小长脸,小凸鼻子,与他父亲唯一的联系只是大家称他“小爷”,与“大爷”遥遥相对。不知道怎么,忽然谈起“有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的问题。“有。”九莉是第一次插嘴。楚娣笑道:“你怎么知道?”“像三姑跟绪哥哥就是的。”一阵寂静之后,楚娣换了话题,又问他今天的事。九莉懊悔她不应当当面这样讲,叫人家觉得窘。有一天楚娣又告诉她:“我们为分家的事,在跟大爷打官司。”“不是早分过家了?”“那时候我们急着要搬出来,所以分得不公平。其实钱都是奶奶的,奶奶陪嫁带过来的。”“那现在还来得及?还查得出?”“查得出。”她又有个模糊的疑问:怎么同时进行两件诉讼?再也想不到第二件也是为了第一件,为了张罗钱,营救表大爷。“你二叔要结婚了。”楚娣告诉她。“耿十一小姐——也是七姑她们介绍的。”楚娣当然没告诉她耿十一小姐曾经与一个表哥恋爱,发生了关系,家里不答应,嫌表哥穷,两人约定双双服毒情死,她表哥临时反悔,通知她家里到旅馆里去接她回来。事情闹穿了,她父亲在清末民初都官做得很大,逼著她寻死,经人劝了下来,但是从此成了个黑人,不见天日。她父亲活到七八十岁,中间这些年她抽上了鸦片烟解闷,更嫁不掉了。这次跟乃德介绍见面,打过几次牌之后,他告诉楚娣:“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楚娣向九莉道:“你二叔结婚,我很帮忙,替他买到两堂家俱,那是特价,真便宜,我是因为打官司分家要联络他。”她需要解释,不然像是不忠于蕊秋。她对翠华也极力敷衍,叫她“十一姐”。翠华又叫她“三姐”。叙起来也都是亲戚。乃德称翠华“十一妹”,不过他怕难为情,难得叫人的。做媒的两个堂妹又议定九莉九林叫“娘”。楚娣在背后笑道:“你叫‘二叔’,倒像叔接嫂。”她这一向除了忙两场官司与代乃德奔走料理婚事,又还要带九莉去看医生。九莉对于娶后母的事表面上不怎么样,心里担忧,竟急出肺病来,胳肢窝里生了个皮下枣核,推着是活动的,吃了一两年的药方才消退。喜期那天,闹房也有竺大太太,出来向楚娣说:“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人家那么老气横秋敬糖敬瓜子的。二弟弟倒是想要人闹。”卞家的表姐妹们都在等着看新娘子,弄堂里有人望风。乃德一向说九林跟他们卞家学的,都是“马路巡阅使”。“看见你们娘,”她们后来告诉九莉。“我说没什么好看,老都老了。”过门第二天早上,九莉下楼到客室里去,还是她小时候那几件旧摆设,赤凤团花地毯,熟悉的淡淡的灰尘味夹着花香——多了两盆花。预备有客来,桌上陈列着四色糖果。她坐下来便吃,觉得是贿赂。九林走来见了,怔了一怔,也坐下来吃。二人一声也不言语,把一盘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克力花生糖都快吃光了。陪房女佣见了,也不作声,忙去开糖罐子另抓了两把来,直让他们吃,他二人方才微笑抽身走开了。婚后还跟前妻娘家做近邻,出出进进不免被评头品足的,有点不成体统,随即迁入一幢大老洋房,因为那地段贬值,房租也还不贵。翠华饭后到阳台上去眺望花园里荒废的网球场,九莉跟了出去。乃德也踱了出来。风很大,吹着翠华的半旧窄紫条纹薄绸旗袍,更显出一捻腰身,玲珑突出的胯骨。她头发油光的全往后,梳个低而扁的髻,长方脸,在阳光中苍白异常,长方的大眼睛。“咦,你们很像,”乃德笑着说,有点不好意思,仿佛是说他们姻缘天定,连前妻生的女儿都像她。但是翠华显然听了不高兴,只淡淡笑着“唔”了一声,嗓音非常低沉。九莉想道:“也许粗看有点像。——不知道。”她有个同班生会作旧诗,这年咏中秋:“塞外忽传三省失,江山已缺一轮圆!”国文教师自然密圈密点,学校传颂。九莉月假回家,便笑问她父亲道:“怎么还是打不起来?”说着也自心虚。她不过听人说的。“打?拿什么去打?”乃德悻悻然说。又一次她回来,九林告诉她:“五爸爸到满洲国做官去了。”这本家伯父五爷常来。翠华就是他两个妹妹做的媒。他也抽大烟。许多人都说他的国画有功力。大个子,黑马脸,戴着玳瑁边眼镜,说话柔声缓气的。他喜欢九莉,常常摩挲着她的光胳膊,恋恋的叫:“小人!”“五爸爸到满洲国去啦?”“他不去怎么办?”乃德气吼吼的就说了这么一句。她先还不知道是因为五老爷老是来借钱。他在北洋政府当过科长,北伐后就靠他两个妹妹维持,已经把五奶奶送回老家去了,还有姨奶奶这边一份家,许多孩子。九莉也曾经看见他摩挲楚娣的手臂,也向她借钱。“我不喜欢五爸爸,”她有一天向楚娣说。“也奇怪,不喜欢五爸爸,”楚娣不经意的说。“他那么喜欢你。”竺大太太在旁边笑道:“五爷是名士派。”乃德一时高兴,在九莉的一把团扇上题字,称她为“孟媛”。她有个男性化的学名,很喜欢“孟媛”的女性气息,完全没想到“孟媛”表示底下还有女儿。一般人只有一个儿子觉得有点“悬”,女儿有一个也就够了,但是乃德显然预备多生几个子女,不然怎么四口人住那么大的房子。“二叔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孟媛,”她告诉楚娣。楚娣攒眉笑道:“这名字俗透了。”九莉笑道:“哦?”楚娣又笑道:“二婶有一百多个名字。”九莉也在她母亲的旧存折上看见过一两个: 卞漱海、卞嬧兰……結果只用一個英文名字,来信单署一个“秋”字。现在总是要楚娣带笑催促:“去给二婶写封信,”方才讪讪的笑着坐到楚娣的书桌前提起笔来。想不出话来说,永远是那两句,“在用心练琴,”“又要放寒假了”……此外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其实蕊秋的信也文如其人。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不形态化,就成了说教。九莉一面写,一面喝茶,信上滴了一滴茶,墨水晕开来成为一个大圆点。楚娣见了笑道:“二婶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九莉非常不好意思,忙道:“我去再抄一遍。”楚娣接过去再看了看,并没有字迹不清楚,便道:“行,用不著再抄了。”九莉仍旧讪讪的笑道:“还是再抄一张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楚娣也有点觉得了,知道是她一句玩话说坏了,也有三分不快,粗声道:“行了,不用抄了。”九莉依旧踌躇,不过因为三姑现在这样省,不好意思糟蹋一张精致的布纹笺,方才罢了。冬天只有他们吸烟的起坐间生火炉。下楼吃午饭,翠华带只花绸套热水袋下来。乃德先吃完了,照例绕室兜圈子,走过她背后的时候,把她的热水袋搁在她的颈项背后,笑道:“烫死你!烫死你!”“别闹,”她偏著头笑著躲开。下午九莉到他们起坐间去看报,见九林斜倚在烟铺上,偎在翠华身后。他还没长高,小猫一样,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她震了一震,心里想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烟铺上的三个人构成一幅家庭行乐图,很自然,显然没有她在内。楚娣给过她一只大洋娃娃,沉甸甸的完全像真的婴儿,穿戴著男婴的淡蓝绒线帽子衫绔,楚娣又替他另织了一套淡绿的。她觉得是楚自己想要这么个孩子。翠华笑道:“你那洋娃娃借给我摆摆。”她立刻去抱了来,替换的毛衣也带了来。翠华把它坐在烟铺上。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想要孩子想要得很呢。”九莉本来不怎么喜欢这洋娃娃,走过来走过去看见它坐在那里,张开双臂要人抱的样子,更有一种巫魇的感觉,心里对它说:“你去作法好了!”与大房打官司拖延得日子久了,费用太大,翠华便出面调解,劝楚娣道:“你们才兄弟三个,我们家兄弟姐妹二三十个,都和和气气的。”她同母的几个都常到盛家来住。她母亲是个老姨太,随即带了两个最小的弟妹长住了下来。九他们叫她好婆。楚娣不肯私了,大爷也不答应,拍著桌子骂:“她几时死了,跟我来拿钱买棺材,不然是一个钱也没有!”翠华节省家用,辞歇了李妈,说九莉反正不大在家,九林也大了,韩妈带看著他点,可以兼洗衣服。其实九莉住校也仍旧要她每周去送零食,衣服全都拿回来洗。当时一般女佣每月工资三块钱,多则五块。盛家一向给韩妈十块,因为是老太太手里的人。现在减成五块,韩妈仍旧十分巴结,在饭桌前回话,总是从心深出叫声“太太!”感情滂沱的声气。她“老缩”了,矮墩墩站在那里,面容也有变狮子脸的趋势,像只大狗蹲坐著仰望著翠华,眼神很紧张,因为耳朵有点聋,仿佛以为能靠眼睛来补救。她总是催九莉“进去,”指起坐间吸烟室。她现在从来不说“从前老太太那时候,”不然就像是怨言。九莉回来看见九林忽然拔高,细长条子晃来晃去,一件新二蓝布罩袍,穿在身上却很臃肿。她随即发现他现在一天一个危机,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发。“刚才还好好的嚜!”好婆低声向女佣们抱怨。“这孩子也是——!叫他来不来。倒像有什么事心虚似的。”又道:“叫我们做亲戚的都不好意思。”乃德喜欢连名带姓的喊他,作为一种幽默的昵称:“盛九林!去把那封信拿来。”他应了一声,立即从书桌抽屉里找到一只商务化的西式长信封,递给他父亲,非常干练熟悉。有一次九莉刚巧看见他在一张作废的支票上练习签字。翠华在烟铺上低声向乃德不知道说了句什么,大眼睛里带著一种顽皮的笑意。乃德跳起来就刷了他一个耳刮子。又有一回又是“叫他不来”,韩妈与陪房女佣两人合力拖他,他赖在地下扳著房门不放。“唉哎嗳,”韩妈发出不赞成的声音。结果罚他在花园里“跪砖”,“跪香”,跪在两只砖头上,一枝香的时间。九莉一个人在楼下,也没望园子里看。她恨他中了人家“欲取姑予”之计,又要这样怕。他进来了也不理他。他突然愤怒的睁大了眼睛,眼泪汪汪起来。邓升看不过去,在门房里叫骂:“就这一个儿子,打丫头似的天天打。”乃德也没怎样,隔了些时派他下乡去,就长驻在田上,没要他回来。老头子就死在乡下。九莉在银暗的大房间里躺著看书,只有百叶窗上一抹阳光。她有许多发财的梦想,要救九林韩妈出去。听见隔壁洗衣间的水泥池子里,搓衣板格噔格噔撞著木盆的声音,韩妈在洗被单帐子。楚娣来联络感情,穿著米黄丝绒镶皮子大衣,回旋的喇叭下摆上一圈麝鼠,更衬托出她完美的长腿。蕊秋说的:“你三姑就是一双腿好,”比玛琳黛德丽的腿略丰满些,柔若无骨,没有膝盖。她总是来去匆匆的与韩妈对答一两句,撇著合肥土白打趣她:“嗳,韩大妈!好啊?我好欧。”然后习惯的鼻子略嗅一嗅,表示淡漠。但是她有一次向九莉说:“我在想,韩妈也是看著我们长大的,怎么她对我们就不像对你一样。”九莉想不出话来说,笑道:“也许因为她老了。像人家疼儿子总不及疼孙子。”翠华从娘家带来许多旧衣服给九莉穿,领口发了毛的绵呢长袍,一件又一件,永远穿不完。在她那号称贵族化的教会女校实在触目。她很希望有校服,但是结果又没通过。楚娣笑道:“等你十八岁我替你做点衣裳。”不知道为什么,十八岁异常渺茫,像隔著座大山,过不去,看不见。楚娣说过:“我答应二婶照应你的。”不要她承她的情。“我们官司打输了。”楚娣轻快的说。"是怎么样的?"九莉轻声问,有点恐惧迷茫。“他们塞钱。——我们也塞钱。他们钱多。”楚娣没告诉她打输的另一个原因是她父亲倒戈,单独与大爷私了了。“说弟弟偷东西,”她告诉楚娣。“偷了什么?”“钱。”楚娣默然片刻道:“小孩子看见零钱搁在那里,拿了去也是常有的事,给他们耿家说出去就是偷了。”明年校刊上要登毕业生的照片,九莉去照了一张,头发短齐耳朵,照出来像个小鸡。翠华见她自己看了十分懊丧,便笑道:“不烫头发都是这样的呀!你要不要烫头发?”“娘问我要不要烫头髮,”她告诉楚娣。楚娣笑道:“你娘还不是想嫁掉你。”她也有戒心。有个吕表哥是耿家的穷亲戚,翠华的表姪,常来,跟乃德上交易所歷练歷练,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剑眉星眼,玉树临风,所有这些话都用得上,穿件藏青绸袍,过来到九莉房里,招呼之后坐下就一言不发,翻看她桌上的小说.她还搭訕著问他看过这本没有,看了哪张电影没有,他总是顿了顿,微笑著略摇摇头。她想不出别的话说,他也只低著头掀动书页,半晌方起身笑道:“表妹你看书,不搅糊你了。”耿家有个表姐笑嚷道:“吕表哥讨厌死了,听六姐说.也是到他们那儿去一生坐了半天,一句话也不说。六姐说讨厌死了,”那是耿家的阔亲戚,家里两个时髦小姐,二十几岁了。耿家自己因为人太多,没钱,吕表哥也不去默坐。九莉觉得她是酸葡萄,但是听见说他对“六姐”姐妹俩也这样,不禁有点爽然若失。后来听九林说吕表哥结婚了,是个银行经理的女儿。又听见九林说他一发跡就大了肚子,又玩舞女,也感到一丝庆幸。九林对吕表哥的事业特别注意。他跟九莉相反,等不及长大。翠华有个弟弟给了他一套旧衬衫,黄卡其袴,配上有油渍的领带,还是小时候楚娣送他的一条,穿著也很英俊,常在浴室里照着镜子,在龙头下沾湿了梳子,用水梳出高耸的飞机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跟九莉去看电影,有家里汽车接送,就是他们俩.散场到惠尔康去吃冰淇淋,他就点啤酒。“大爷死了,”九莉放假回来他报告.“据说是饿死的。”九莉骇异道:“他那么有钱,怎么会饿死?”“他那个病,医生差不多什么都不叫吃。饿急了,不知怎么给他跑了出来,住到小公馆去.姨太说‘我也不敢给他吃,不然说我害死的’还是没得吃。所以都说是饿死的。”她知道西医忌嘴之严,中国人有时候不大了解,所以病死了以为是饿死的.但是也是亲戚间大家有这么个愿望.“韩妈乡下有人来,说进宝把他外婆活埋了,”九林又閒閒的报道。“他外婆八九十岁了,进宝老是问她怎么还不死。这一天气起来,硬把她装在棺材里.说是她手扳著棺材沿不放,他硬把手指头一个个扳开来往里塞。”九莉又骇然,简直不吸收,恍惚根本没听见。“韩妈怎么说?”“韩妈当然说是没有的事,说她母亲实在年纪大了,没听见说有病,就死了,所以有人造谣言。”“少爷!老爷叫!”陪房女佣在楼梯上喊。“噢,”他高声应了一声,因为不惯大声,声带太紧,听上去有点不自然,但是很镇静敏捷的上楼去了。韩妈没提她母亲死了的事,九莉也没问她。她晚上忽然向九莉说:“我今天在街上看见个老叫化子,给了他两毛钱。人老了可怜咧!韩妈要做老叫化子了,”说著几乎泪下。九莉笑道:“那怎么会?不会的,”也想不出别的话安慰她。她不作声。“怎么会呢?”九莉又说,自己也觉得是极乏的空话。她陪著九莉坐在灯下,借此打个盹。九莉画了她一张铅笔像,虽然银白头髮稀了,露出光闪闪的秃顶来,五官都清秀,微闔著大眼睛。“韩妈你看我画的你。”她拿著看了一会,笑道:“丑相!”九莉想起小时候抱著猫硬逼牠照镜子,牠总是厌恶的别过头去,也许是嫌镜子冷。起先翠华不知道网球场有许多讲究,修理起来多么贵,遗说九莉可以请同学来打网球。一直没修,九林仍旧是对著个砖墙打网球,用楚娣给他的一隻旧球拍。翠华在报纸副刊上看到养鹅作为一种家庭企业,想利用这荒芜的花园养鹅,买了两隻,但是始终不生小鹅。她与乃德都常站在楼窗前看园子里两隻鹅踱来踱去,开始疑心是买了两隻公的或是两隻母的。但是两人都不大提这话,有点忌讳——连鹅都不育?“二婶要回来了,”楚娣安静的告诉九莉,脸上没有笑容。九莉听了也心情沉重,有一种预感。好婆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女儿,冬瓜脸。矮胖,穿著件月白印度绸旗袍,挺著个大肚子。翠华也常说她:“妈就是这样!”瓮声瓮气带著点撒娇的口吻,说得她不好意思,嘟嘟囔囔的走出起坐间。这一天她在楼梯口叫道:“我做南瓜饼,咱们过阴天儿哪,”只有《儿女英雄传》上张金凤的母亲说过“过阴天儿”的话。她下厨房用南瓜泥和麵煎一大叠薄饼,没什么好吃,但是情调很浓。“我们小时候那时候闹义和拳,吓死了,那时候我们在北京,都扒著那栅栏门往外看。看啊,看呕!看那些义和拳嘍!”她说.她是小家碧玉出身,家里拉大车。她曾经跟翠华的父亲出国做公使夫人,还能背诵德文字母:“啊,贝,赛,代。”“那时候使馆请客,那些洋女人都光著膀子,戴著珍珠宝石金刚钻脖鍊儿,搂搂抱抱的跳.跳舞嘛!楼梯上有个小窗户眼儿,我们都扒在那窗户眼儿上看。”这两天她女儿女婿都在谈讲新出的一本歷史小说,写晚清人物的《清夜录》,里面赛金花从良后,也是代表太太出国做公使夫人,显然使她想起自己的身世来。九莉也看了《清夜录》,听见说里面有她祖父,看著许多影射的人名有点惴惴然,不知道是哪一个,是为了个船妓丢官的还是与小旦同性恋爱的?“爷爷名字叫什么?”她问九林,又道:“是哪两个字?”他写给她看。不知道他怎么知道的。乃德从来不跟他们提起他父亲,有时候跟访客大谈“我们老太爷”,但是当然不提名道姓的。楚娣更不提这些事,与蕊秋一样认为不民主。她赶紧去翻来看,惊喜交集看到那传奇化的故事。她祖父的政敌不念旧恶,在他倒霉的时候用他做师爷,还又把女儿给了他。乃德绕著圈子踱著,向烟铺上的翠华解释“我们老太爷”不可能在签押房惊艷,撞见东翁的女儿,彷彿这证明书中的故事全是假的。翠华只含笑应著“唔……唔。”“你讲点奶奶的事给我听。”九莉向韩妈说。韩妈没赶上看见老太爷。她想了想。“从前老太太省得很喏,连草纸都省。”九莉听著有点刺耳,但是也可以想像,与她父亲的恐怖一样,都是永远有出无进的过日子。“三小姐小时候穿男装,给二爷穿女装.十几岁了还穿花鞋,镶滚好几道,都是没人穿了的。二爷出去,夹著个小包,”韩妈歪著头,双肩一高一低,模仿乃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一溜溜出去,还没到二门,在簷下偷偷的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们在楼上看见笑,”她悄悄笑著说,彷彿怕老太太听见。“二爷背书,老太太打呵!“老太太倒是说我心细。说‘老韩有耐心。’”她以前替九莉篦头,问疼不疼,也常说:“从前老太太倒是说我手轻。”她在女僕间算是后进,但是老太太后来最信任她。九莉又问三姑关于奶奶的事,爷爷她不记得了,死的时候她太小。楚娣也看了《清夜录》,笑道:“奶奶那首诗是假的。集子里唱唱和的诗也都是爷爷作的。奶奶只有一首集句。自己很喜欢:‘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縈。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想想真是——从前那时候四十岁已经老了,奶奶死的时候也不过四十几岁,像我们现在倒已经三十几了。“奶奶非常白,我就喜欢她身上许多红痣,其实那都是小血管爆炸,有那么个小红点子。我喜欢摸它。“大爷非常怕奶奶。奶奶总是骂他。”她死后他侵吞两个孤儿的财产,报了仇,九莉心里想。“韩妈说二叔十几岁还穿花鞋,穿不出去,带一双出去换。”“是都说奶奶后来脾气古怪,不见人。也是故意要他不好意思见人,要他怕人——怕他学坏了。”楚娣默然了一会,又道:“替奶奶想想也真是,给她嫁个年纪大那么许多的,连儿子都比她大。她未见得能像老爹爹那样赏识他。当然从前的人当然相信父亲……”九莉不愿意这样想。“不是说他们非常好吗?”“当然是这么说,郎才女貌的。”楚娣找出她母亲十八岁的时候的照片,是夏天,穿著宽博的轻罗衫袴,长挑身材,头髮中分,横V字头路,双腮圆鼓鼓的鹅蛋脸,眉目如画,眼睛里看得出在忍笑——笑那叫到家里来的西洋摄影师钻在黑布底下?但是九莉想起纯姐姐蕴姐姐有点像她,是她的姪孙女。蕊秋楚娣都说她们俩“爱笑人。”她们的确是容易看不起人.奶奶嫁给爷爷大概是很委曲。在他们的合影里,她很见老,脸面胖了,几乎不认识了,儘管横V字头路依旧。并没隔多少年,他们在一起一共也不过十几年。又一直过著伊甸园的生活,就是他们两个人在自己盖的大花园里。这样看来,他们的罗曼斯是翁婿间的。这也更是中国的。“爷爷是肝病,”楚娣说。“喝酒暍得太多。”他称为“恩师”的丈人百般援引,遗是没有出路,他五十几岁就死了。楚娣忽然好奇的笑道:“你为什么这样有兴趣?我们这一代已经把这些都撂开了,到了你们更应当往前看了。”九莉笑道:“我不过因为忽然在小说上看到他们的事。”她爱他们。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的躺在她血液里,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这次她母亲一回国就在看《清夜录》。她就从来没对蕊秋提起这本书。她知道她母亲恨他们,尤是没见过面的婆婆。蕊秋到后,九莉放月假才见到她,已经与楚娣搬进一家公寓。第一次去.蕊秋躺在床上,像刚哭过,喉咙还有点沙哑。第二天再去,她在浴室里,楚娣倚在浴室门边垂泪,对著门外的一隻小文件柜,一隻手扳著抽屉柄,穿著花格子绸旗袍,肚子上柔软的线条还在微微起伏,刚抽噎过。见九莉来了,便走开了。碧桃来了,也是倚在浴室门框上流泪。上次蕊秋临走,因为碧桃也有十七八、十八九岁了——从小买来的丫头,不知道确实岁数——留著她又是件未了的事。毓恒还没娶亲,虽然年纪比她大,两人可以说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自己也都愿意,就把她嫁了给毓恒,又给了一笔钱作为嫁妆。但是婚后开的一爿小店蚀本,把碧桃的钱也擩进去蚀掉了。婆婆又嫌她没有孩子,家里常吵闹,毓恒到镇江找事就没回来,听说在那边有人了。碧桃现在就是一个人在上海帮佣,也一度在楚娣这里做过。她紫棠脸,圆中见方,很秀丽,只是身材太高大,板门似的,又黑,猛一看像个黑大汉站在人前.吓人一跳。九莉来了也是在浴室倚门诉说家里的情形。只有下午在浴室化妆是个空档。蕊秋一面刷著头髮,含酸道:“不是说奸得很吗?跟你三姑也好,还说出去总带著小林,带东带西,喜欢得很。”九莉觉得惊异,她母亲比从前更美了,也许是这几年流行的审美观念变了。尤其是她蓬著头在刷头髮,还没搽上淡红色瓶装水粉,秀削的脸整个是个黄铜彫像。谈话中,她永远倒身向前,压在脸盆边上,把轻倩的背影对著人,向镜子里深深注视著。九莉那天回去,当著翠华向乃德说:“三姑说好久妹看见弟弟,叫我明天跟他一块去。”“唔。”当然他们也早已听见说蕊秋回来了。蕊秋备下茶点,楚娣走开了,让他们三个人坐下吃茶。“小林你的牙齿怎么回事?”他不作声。九莉也注意到他牙齿很小,泛绿色,像搓衣板一样粼粼的,成为锯齿形。她想是营养缺乏,他在饭桌上总是食不下咽的样子。有一天她走进餐室,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把头抵在皮面方桌的铜边上。“你怎么了?”“头昏。”他抬起头来苦著脸说:“闻见鸦片烟味就要吐。”她不禁骇笑,心里想我们从小闻惯的,你更是偎灶猫一样成天偎在旁边,怎么忽然这样娇嫩起来?蕊秋讲了一段营养学,鼓励的说他够高的,只需要长宽,但是未了叫他去照X光验肺,到某医院去,向掛号处说卞小姐讲好的,账单寄给她。九莉觉得这安排恐怕太“悬”,医院里搅不清楚,尤其是她弟弟,更不好意思去跟人说。又是某小姐代付费,倒像是他靠一个年纪较大的女朋友养活他。他先走,她要在晚饭前直接回学校去。蕊秋又去洗脸,九莉站在浴室门边拭泪,哭道:“我要……送他去学骑马。”蕊秋笑了。“这倒不忙,先给他进学校,哪有这么大的人不进学校的。”她替九莉把额前的头髮梳成却尔斯王子的横云度岭式。直头髮不持久,回到学校里早已塌下来了,她舍不得去碰它,由它在眼前披拂,微风一样轻柔。“痴头怪脑的,”饭桌上一个同班生嗤笑著说。她这才笑著把头髮掠上去。自从乃德倒戈,楚娣不跟他来往了。这时候刚巧五爷回来了,就托五爷去说,送九林进学校,送九莉出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里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得有点政客的意味。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你二叔有钱,”蕊秋说。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么,”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吓咦!”吓噤的声音,低低的一声断暍。韩妈对楚娣蕊秋从来没有过微词,只有这一次。九林又给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小林你怎么这么荒唐?”蕊秋厉声说。他不作声。他没到医院去照X光,九莉觉得是因为蕊秋不信任他,没给他十块钱X光费。当然,给了他是否会另作别用,那又是个问题了。九莉刚中学毕了业回来,这一天街上叫卖号外。陪房女佣出去买了张回来,只比传单略大一圈,拿在手里惊笑道:“这报纸怎么这么小?”九莉只在楼梯脚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满纸大红大黑字。沪战开始了。蕊秋与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筑路的地段。云志承认他胆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馆里租下一套三个房间。他的姨太太早已“打发”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觉得他这笔旅馆费太客观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许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机薰陶薰陶。“三姑说我们这里离闸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两天,”九莉向乃德说。翠华刚巧出去了,她如释重负,每次当著翠华抬出“三姑”来,总觉得非常不自然,不像与乃德在这一点上有一种默契。乃德照例应了声“唔,”没抬起眼来。旅馆里很热闹。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经一圈垢腻。“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日本鬼子最坏了,”云志说。蕊秋笑了起来。“你这种话可不气死人,要亡国还情愿亡给谁。”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怜咧,亡国奴咧!”蕊秋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给人看不起,都气死人了!”“哪个叫你去的?”他们姐弟与楚娣兄妹一样,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像拌嘴似的,但是他们俩感情好。蕊秋道:“你不洗个澡?人家还特为开房间洗澡呢。”云志道:“多洗澡伤元气的。”云志夫妇托了蕊秋给长女次女介绍留学生,正交朋友,让出两间房来让她们会客,大家挤在另一间里,蕊秋楚娣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捲绷带,又替外侨志愿兵打茶褐色毛线袜子。云志低声道:“那天在家里,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在笑,我有点不放心,走过门口瞭了一眼,看见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刘嫂子,叫她进去装著拿东西,一会再去对茶送点心,多去两趟。”蕊秋道:“所以说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升堂入室的。”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电车站上闹嚷嚷的卖号外,车窗里伸出手来买。似乎大家脸上都带著一丝微笑,有一种新鲜刺激的厌觉。天热,下了车还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晒得红头涨脸,先去洗个脸再上楼去见他们。在浴室里,她闻见身上新鲜的汗味。洗了脸出来,忽见翠华下楼来了,劈头便质问怎么没告诉她就在外面过夜,打了她一个嘴巴子,反咬她还手打人,激得乃德打了她一顿。大门上了锁出不去,她便住到楼下两间空房里,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一住下来就放心了些,那两场乱梦颠倒似的风暴倒已经去远了。似乎无论出了什么事,她只要一个人过一阵子就好了。这是来自童年深处的一种浑,也是一种定力。这两间房里堆著一些用不著的旧傢俱,连她小时候都没见过,已经打入冷宫的红木大橱,橱顶有彫花门楼子。翠华的两个进大学的兄弟来住的时候权作客房,睡在籐心红木炕床上。她只用一间,把中间的拉门拉上。到隔壁一间去找书看,桌上有笔砚,又有张纸鬆鬆的团成一大团。摊平了是张旧式信笺,上面半草的很大的字是她弟弟的笔跡:“二哥如晤:日前走访不遇,悵悵。家姐事想有所闻。家门之玷,殊觉痛心。”这是什么话?她因为从前在她的画上打槓子,心里有了个底子,并不十分震动。二哥是天津来的从堂兄。这封信是没寄还是重新写过了?粗心大意丢在这里,正像他干的事。他难道相信她真有什么?翠华说她在外面过夜没先稟告她,不过是个不敬的罪名,别的明知说了也没人相信。尤其是九林,直到不久以前,她从学校回来还是跟他住一间房,两张单人床之间隔著个小橱。她已经听韩妈说他梦遗过,但是脱衣上床的时候,他虽然是礼貌的不看,也确实两人都坦然不当桩事。她一门心思抽长条子,像根竹竿。有时候她也有点觉得奇怪,没人叫他们分房住。原因大概是楚娣乘著乃德结婚,多买了一堂现代化的卧室傢俱。既然是买给他们俩的。翠华不好意思叫他们搬一个出来,彷彿是覬覦这堂傢俱,所以直到去年才让她的小妹妹去跟九莉住。如果他不是真当她会有什么,那他是为虎作倀诬蔑她?但是她没往下想,只跟自己打官腔,气愤道:“念到书经了,念通了没有,措辞这样不知轻重。”信笺依旧团皱了撩在桌上,也从来没有告诉任何人。关了几天,这天下午韩妈进来低声说:“三小姐来了。”二婶三姑听见了风声,所以三姑来跟他们理论。九莉也兴奋起来了。“你千万不要出去,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韩妈恐吓的轻声说。九莉带笑点了点头。当然这是替她打算的话。她自己也已经写过一张字条交给韩妈送去:“二叔,娘是真的对我误会了,请二叔替我剖白。希望二叔也能原宥我。当然一看就撕了。韩妈没说,她也没问。韩妈拖过一张椅子,促膝坐下,虎起一张脸看守著她。只避免与她对看。脸对脸坐得这样近,九莉不禁有点反感。自从她挨了打抱著韩妈哭,觉得她的冷酷,已经知道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过去一直以为只有韩妈喜欢她,就光因为她活著而且往上长,不是一天到晚掂斤拨两看她将来有没有出息。突然听见叫骂声,在楼上楼梯口,声带紧得不像楚娣的声音,一路嚷下楼梯,听不清楚说什么。才来了没有一会。乘此衝出去,也许可以跟三姑一块走。韩妈更紧张起来。九莉坐著没动,自己估量打不过她,而且也过不了大门口门警那一关。又一天晚上韩妈进来收拾,低声道:“讲要你搬到小楼上去。”“什么小楼?”“后头的小楼。坏房子。”九莉没去过,只在走廊门口张望过一下,后搭的一排小木屋,沿著一溜摇摇晃晃的楼廊,褪色的惨绿漆阑干东倒西歪,看著不寒而慄,像有丫头在这里弔死过。韩妈眼睛里有种盘算的神气,有点什么傢俱可以搬进去,让她住得舒服点。随又轻声道:“好在还没说呢。”还没来得及锁进柴房,九莉生了场大病。韩妈去向翠华讨药,给了一盒万金油。发高热,她梦见她父亲带她去兜风,到了郊区车夫开快车,夏夜的凉风吹得十分畅快。街灯越来越稀少,两边似乎都是田野,不禁想起阎瑞生王莲英的案子,有点寒森森的。阎瑞生带了个妓女到郊外兜风,为了她的首饰勒死了她。跟乃德在一起,这一类的事更觉得接近。她乘病中疎防,一好了点就瞒著韩妈逃了出去,跑到二婶三姑那里。一星期后韩妈把她小时候的一隻首饰箱送了来,见了蕊秋叫了声“太太!”用她那厌情洋溢的声口。蕊秋也照旧答应著,问了好,便笑道:“大姐走了他们说什么?”韩妈半霎了霎眼睛,轻声笑道:“没说什么。”九莉知道蕊秋这一向钱紧,但是韩妈去后她说:“我给了她五块钱。看老奶奶可怜,七八十岁的人,叫她洗被单。这才知道厉害了,从前对我那样,现在一比才知道了。”“她从前怎样?”九莉问。“哈,从前我们走的时候,你没看见这些大妈们一个个的那样子呵——!临上船,挑夫把行李挑走了,就此不见了。你二叔一拍桌子说:‘行李我扣下了!’这些人在旁边那神气呵——都气死人。”楚娣在洋行里找了个事,不大在家。卞家两个较小的表姐也由蕊秋介绍留学生,她们都健美。从前楚娣那里也有一种有目标有纪律的气氛,是个诉讼厂,现在是个婚姻厂,同时有几件在进行。卞家的人来得川流不息。“你三姑反正就嫌人,多隻狗都嫌,”蕊秋说。南西也常来。楚娣背后揽眉笑道:“啊呦,那南西,”九莉知道是说她的化妆衣著不像良家妇女。蕊秋道:“你没看见她刚到巴黎的时候小可怜似的。认识了查礼,一吵架就跑来哭。总算查礼倒是跟她结了婚。到现在他家里人还看不起她,他们家守旧。”蕊秋不是跟他们一块回来的。她有个爪哇女朋友一定要她到爪哇去玩,所以弯到东南亚去了一趟。“爪哇人什么样子?”九莉问。“大扁脸,没什么好看。”她喜欢蕊秋带回来的两幅埃及剪布画,米色粗布上,缝钉上橙红的人牵著骆驼,远处有三座褪色的老蓝布金字塔,品字式悬在半空中。她刚在古代史上发现了苗条的古埃及人,奇怪他们的面型身段有东方美。“埃及人什么样子?”蕊秋微撮著嘴唇考虑了一下。“没什么好看。大扁脸。”她跟蕊秋一床睡,幸而床大,但是弹簧褥子奇软,像个大粉扑子,早上她从里床爬出来,挪一步,床一抖,无论怎样小心,也常把蕊秋吵醒,总是闹“睡得不够就眼皮摺得不对,瞅著。”她不懂那是眉梢眼角的秋意。她怕问蕊秋拿公共汽车钱,寧可走半个城,从越界筑路走到西青会补课。走过跑马厅,绿草坪上有几隻白羊,是全上海唯一的挤奶的羊。物以稀为贵,蕊秋每天定一瓶羊奶,也说“贵死了!”这时候西方有这一说,认为羊奶特别滋补,使人年青。她从家里垫在鞋底带出来的一张五元钞票,洗碗打碎了一隻茶壶,幸而是纯白的,自己去配了一隻,英国货,花了三块钱。蕊秋没说什么。母亲节这天走过一爿花店,见橱窗里一丛芍药,有一朵开得最好,长圆形的花,深粉红色复瓣,老金黄色花心,她觉得像蕊秋。走进去指著它笑问:“我只要一朵。多少钱?”“七角钱。”店里的人是个小老僕欧,穿著白布长衫,苍黄的脸,特别殷勤的带笑抽出这一朵,小心翼翼用绿色蜡纸包裹起来,再包上白纸,像婴儿的襁褓一样,只露出一朵花的脸,表示不嫌买得太少。“我给二婶的,”她递给蕊秋。蕊秋卸去白纸绿纸捲,露出花蒂,原来这朵花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著。九莉“噯呀”了一声,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魂飞魄散,知道又要听两车话:“你有些笨的地方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连你二叔都还不是这样。”“照你这样还想出去在社会上做人?”她想起那老西崽脸上諂媚的笑容:心里羞愧到极点。“不要紧,插在水里还可以开好些天。”蕊秋的声音意外的柔和。她亲自去拿一隻大玻璃杯装了水插花,搁在她床头桌上。花居然开了一两个星期才谢。她常说“年青的女孩子用不著打扮,头髮不用烫,梳的时候总往里捲,不那么毕直的就行了。”九莉的头髮不听话,穿楚娣的旧蓝布大褂又太大,“老鼠披荷叶”似的,自己知道不是她母亲心目中的清丽的少女。“人相貌是天生的,没办法,姿势动作,那全在自己。你二叔其实长得不难看,十几岁的时候很秀气的。你下次这样:看见你爱慕的人,”蕊秋夹了个英文字说,“就留神学她们的姿势。”九莉羞得正眼都不看她一眼。她从此也就没再提这话。“呜啦啦!”蕊秋惯用这法文口头禪含笑惊嘆,又学会了爱吃千叶菜“啊提修”,煮出来一大盘,盘子上堆著一隻灰绿色的大刺猬,一瓣一瓣摘下来,略吮一下,正色若有所思。“啊。我那菲力才漂亮呢!”她常向楚娣笑著说。他是个法科学生,九莉在她的速写簿上看见他线条英锐的侧影,戴眼镜。“他们都受军训。怕死了,对德国人又怕又恨,就怕打仗。他说他一定会打死。”“他在等你回去?”楚娣有一次随口问了声。蕊秋别过头去笑了起来。“这种事,走了还不完了?”但是她总是用蓝色航空邮简写信,常向九莉问字,用两张纸掩住两边,只露出中间一段。九莉觉得可笑。“我有两本活动字典,”她说楚娣与九莉。她难得请客,这一次笑向楚娣道:“没办法,欠的人情太多了,又都要吃我自己做的菜。”这公寓小,是个单独请吃茶的格局,连一张正式的餐桌都没有,用一套玻璃桌子拼成不等边形。幽暗的土黄色灯光下,她只穿著件简便的翻领黑丝绒洋服,有隻长方的碧蓝彫花土耳其玉腰带扣。菜已经上了桌,饭照西式盛在一隻椭圆大盖碗里,预备添饭。“还缺一隻椅子,”她说。九莉到别的房间去找,但是椅子已经全搬去了。唯一的可能是一张小沙发椅,踌躇了一下,只好把它推出去,偏又搁在个小地毯上,涩滞异常,先推不动,然后差点带倒了一隻站灯。她来了以后遇到劳作总是马上动手,表示她能适应环境。本来连划火柴都不会,在学校做化学实验无法点酒精灯,美国女教师走来问知代划,一脸鄙夷的神色。在家里总有女佣慌忙拦阻:“我来我来,”怕她闯祸失火。“卞家的小姐们自己到弄堂口小店去买东西!”从前李妈轻声说,彷彿是丑事。蕊秋定做的一套仿毕卡索抽象画小地毯,都是必经之道,有时候可以捲起一角,有时候需要把沙发椅抬起一半。地毯一皱就会拖倒打碎东西,才度过一张,又面临一张。好容易拱到过道里,进了客室的门,精疲力尽,怱见蕊秋惊异得不能相信的脸。“你这是干什么?猪,”项八小姐南西夫妇与毕先生都在。九莉只好像他们一样装不听见,仍旧略带著点微笑,再把沙发椅往回推。等到回到饭桌上,椅子也有了,不知道是不是楚娣到隔壁去借的。每次说她她分辩,蕊秋便生气说:“你反正总有个理!”“没有个理由我为什么这样做?”她想,但是从此不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