舵手“我不是舵手?”我大喝一声。 “就你?”一个高大魁梧的神秘男人问。他用手轻轻在眼睛上面摸了摸,仿佛在驱赶一个梦。 刚才,在沉沉的夜色中,我凭借着头顶上方一盏昏暗的灯把着舵,这个男人走了过来,想把我推到一边。因为我不退让,他就用脚踏住我的胸口,慢慢把我往下踩,因为我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舵轮的把手,所以倒下时将它完全转了过来。但那人抓过舵轮又转了回去,可我却被撞开了。不过我马上就明白过来,快步跑向朝向水手舱的舱口大声喊道:“船员们! 伙计们!快点来呀!有个陌生人把我从舵轮边赶走了!” 他们慢慢腾腾地来了。舷梯口冒出一个个东摇西晃、疲惫困乏的魁梧身影。 “我是舵手吗?”我问。 他们点着头,但目光却盯着那个陌生人。他们站成一个半圆围住了他。 他用命令的口气说:“别打扰我!” 话音刚落,他们就拥在一起,朝我点点头,又从舷梯下去了。这是一群什么人?他们也在思考吗?或者他们只是趿拉着鞋毫无目的地来这世上走上一遭。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鸢有那么一只鸢,在啄我的脚。它已撕开靴子和袜子,这会儿在啄我的双脚。它不停地猛啄,然后围着我焦躁地飞上几圈,接着又干它的活儿。有位先生从旁边经过,旁观了一会儿之后问道,我为什么容忍这只鸢。 “我无力抵抗,”我说,“它来了就开始啄,那会儿我当然想赶走它,甚至还试图掐死它,可这种畜生劲足力大,它已经准备往我脸上扑,那我宁愿牺牲我的双脚。现在它们差不多已被啄烂了。” “您竟然会忍受这样的折磨。”那位先生说,“开上一枪,这只鸢不就玩完了。” “是这样吗?”我问,“那您愿意做这事吗?” “愿意,”那位先生说,“只是我得回家取我的枪。您能再等半个小时吗?” “我不知道。”我说。 我疼得僵直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无论如何请您试一下。” “好。”那位先生说,“那我就赶快点儿。” 我们谈话时,那只鸢静静地听着,目光在我俩之间转来转去。现在我看出来了,它已听懂了一切。它飞起来,为获得足够的冲力使劲弓起身子,学着投枪手的样子将它的利嘴从我的口中深深刺入我的体内。向后倒下时,我像得到解救似的感到,它无可挽回地淹死在我那填平所有洼地漫过一切堤岸的血泊里。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考试我是个仆人,可却没活让我干。我胆子小,不出风头,甚至从未和别人争过高低,但这只是我无所事事的一个原因,也可能与我无所事事根本无关。这主要原因无疑是我没被叫去听差,其他仆人都被叫过,都不曾像我这样一心想去做事,也许他们连被叫去做事的愿望也未曾有过,而我的这种愿望至少有时候十分强烈。 我就这样躺在仆人房间的木板床上,望着顶棚上面的房梁,睡着了,醒过来,然后又睡着了。有时我就去那边的酒馆,那里卖的是一种酸啤酒。有时我厌恶得真想倒掉那杯酒,可后来又把它灌进了肚子。我喜欢坐在那里,因为躲在那扇紧闭的小窗子后面,我可以观望对面我们那栋房子的窗户,谁也不会发现。从那里看临街的一面也看不到多少东西,我想,能看到的只是走廊的窗户,而且还不是通往主人房间的走廊。不过可能我也会弄错的,曾有那么个人,我也没问他,他就一口咬定我没弄错,那栋房子的正面给人的总体印象也证实了这一点。那些窗户很少打开。如果窗户开了,那就是某个仆人干的,随后他也许还会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上一会儿。这么说那该是他不会被人抓住的走廊。另外,我也不认识那些仆人,老在上面做事的仆人睡在别处,不是我那个房间。 有一次,当我来到酒馆时,我的观察位上已经坐着一位客人。我没敢仔细往那边瞧,一进门就想转身离去。可那位客人把我叫了过去。看样子他也是个仆人,我可能在什么地方曾见过他,不过从未和他说过话。 “你干嘛要走?过来坐,喝点什么!我付钱。”于是我就坐下了。他问了我几个问题,但我却答不上来,我连问题都没听明白。因此我说:“大概你现在后悔请我喝酒了,那我就走了。”说着我就想站起来,但他隔着桌子伸出手按住我说:“别走,这只是一次考试。谁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谁就算通过了考试。”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陀螺有个哲学家总是在孩子们玩耍的地方遛达来遛达去。只要看到一个有陀螺的男孩,他便潜伏起来。还没等陀螺转起来,这位哲学家就盯住它准备抓住它。孩子们大叫大嚷,竭力不让他挨着他们的玩具,他可不理这些,只要陀螺还在转,他就抓住它,他十分高兴,但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然后他便将它扔到地上走掉了。他认为,认识每一件小东西,比如说认识了一个旋转的陀螺,就足以达到普遍的认识,所以他从不研究大问题,他觉得那样不经济。如果这最小的小玩意儿被真正认识了,那也就认识了一切,因此他只研究旋转的陀螺。只要有人准备转陀螺,他就有希望,就能成功,陀螺一转起来,他就觉得那希望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向他,变成了确信无疑,他却将那件无聊的木头玩意儿抓在手里,他觉得厌恶,孩子们的叫声他在此之前一直没有听到,此时却突然钻进他的耳朵里,将他赶走了,他就像在一支笨拙的鞭子抽打下的陀螺跌跌撞撞地走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小寓言“哎,”老鼠说,“这世界变得一天窄似一天。当初它是那样辽阔,辽阔得我都害怕了,我跑呀跑呀,我真高兴,我终于看到远处左左右右出现了一道道墙,可这些长长的墙以极快的速度靠拢过来,我已到达最后一间房子,角落里有个陷阱,我跑了进去。”——“你得改变奔跑的方向。”猫说,伸出爪子抓住了它。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归乡我归来了,我大步跨过厅堂,四下张望着。这是我父亲的老宅院。中间是个小水坑。破旧无用的器具堆得乱七八糟,堵住了通往去顶楼楼梯的路。猫潜伏在栏杆上。一块破碎的布——那是从前做游戏时缠在一根木棒上的——在风中高高扬起。我来了。谁将来接待我呢?在厨房里等候的会是谁?烟囱里升起了炊烟,正在煮着晚餐的咖啡。你觉得神秘吗?你有归家的感觉吗?这我不知道,我非常没有把握。这是我父亲的家,可一件件东西全冷冰冰地立着,似乎每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那些事有一半我已经忘记,有一半我从来就不知道。我对它们有什么用处,我对它们来说又算什么,尽管我是父亲——老庄主的儿子。我不敢去敲厨房的门,只是从远处偷偷地听,只是站在远处偷偷地听,这样我才不至于被当作窃听者当场抓住。由于是从远处偷听,因此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只听到一声轻轻的报时钟声,或者只是我以为听到了它,那是由童年时代传过来的。厨房里发生的其它事情,都是坐在那里的人对我保守的秘密。在这门前犹豫的时间越长,人就变得越加陌生。如果现在有人打开那门问我些什么,那将会怎样。但愿我自己以后不会像一个想保守自己秘密的人。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启程我吩咐将我的马从圈里牵出来。仆人没听懂我的话。我自己来到马圈,给我的马备好鞍具,然后跨了上去。我听见远处有吹小号的声音,我问仆人这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他什么也没听到。在大门口他挡住我问道:“你这是去哪儿,先生?” “我不知道,”我说:“只要离开这里,只要离开这里。不停地离开这里,只有这样我才能到达我的目的地。” “那你知道你的目的地啦?”他问。 “知道,”我回答说,“我说过:‘离开这里’,这就是我的目的地。” “你没带干粮。”他说。 “我不需要,”我说,“旅程是那么漫长,如果在路上什么也得不到,那我必定饿死无疑。干粮救不了我的命。幸亏这是一趟确实不同寻常的旅行。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律师我是否有律师,这还真没把握,关于这一点我了解不到任何详情。所有的面孔都带着拒绝的表情,迎面过来以及我在走廊上一再碰到的人,看上去大都像上了年纪的胖女人,他们戴着遮住全身、一道深蓝一道白的大围裙,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身子笨拙地转过来扭过去。就连我们所在的这座建筑是不是法院我也无法得知。有些人说是,许多人说不是。撇开所有的细节,最能使我意识到这是法院的是一种隆隆声,随时都能从远处听到的隆隆声,说不清它来自哪个方向,它充满了所有的空间,因此可以认为,它来自四面八方,或者——似乎这样说更为恰当——人们偶尔站立之处正是发出这种隆隆声的地方,不过这肯定是一种错觉,因为它来自远处。这些走廊细窄,带着缓缓的弯度向前延伸,上面是简易的拱顶,旁边是没什么装饰的高门,它们好像是专为深深的寂静而造的,一家博物馆或一家图书馆的走廊就是这样。然而这如果不是法院,那我为何在这里寻找一个律师?我四处寻找着律师,到处都少不了他,可法院不该比别的地方更需要律师,因为法院根据法律做出判决,人们应该这样认为。如果认为这里做事不公正或草率,那就不会有活命的了,我们必须信任法院,相信它使法律显得无比庄严,因为这是它唯一的任务,就法律本身来说,起诉、审理、判决就是一切,一个人若独自插足则是犯罪。不过一项判决的事实依据就不同了,它是建立在各种调查的基础上,在亲戚和外人那里,在朋友和对头那里,在家庭里和公众中,在城里和乡村,总而言之,在各处进行的调查。在这种情况下,有律师就是当务之急了,要有许许多多的律师,最好的律师,一个紧挨着一个,一道活人组成的墙,因为律师依其本质来说是难以撼动的。可起诉人都是些狡猾的狐狸,都是些机灵的黄鼠狼,都是些看不见的小老鼠,即使最小的缝子他们也钻得过去,他们能从律师的胯下嗖的一下溜过去。那可得注意!因此我现在才在这里,我在搜罗律师。然而我还一个都没找到,来来往往的只有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是她们。我若不是正在寻找,恐怕就会打瞌睡了。我找的地方不对,可惜对这种印象我不能不理睬。我应该去那样一个地方,在那里有各种各样的人聚会,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区,出身各种阶层,从事各种各样的职业,属于不同的年龄层。我应当有机会从大量的人中谨慎地挑选出一些有用的人,友好的人,对我感兴趣的人。大概大集市是最合适的了。然而我却在这些走廊上晃来晃去,在这里只能看见这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人数也不多,而且总是相同的人,即使是这为数不多的人——尽管她们动作缓慢——我也拦不住,她们离我而去,就像一块块雨云在飘动,全都忙碌着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到底为何冒冒失失地跑进一所房子,连大门上方的字都没看,立刻就来到这走廊上。我是那样固执地留在这里,以致我简直回想不起来我是否曾在这所房子前面停过,是否从这台阶上来的。可我不能回去,我无法忍受这样浪费时间,我无法忍受承认走错了路。怎么办?在这短暂的、匆忙的、伴随着一种难以容忍的隆隆声的一生中跑下台阶?这不可能。属于你的时间是那样短暂,如果失去一秒钟,你就已经失去了你整个一生,因为它不会更长,它总是只有你所失去的时间那么长。一旦你开始走上一条路,就要走下去,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只能成功,你不是在冒险,也许最终你将坠落,但若刚走出几步就回身跑下这台阶,那你在一开始就坠落了,这可不是也许,而是肯定。如果在走廊上什么也找不到,那你就打开那些门,如果在这些门里什么也找不到,那还有新的楼层,如果在上面什么也找不到,那也别着急,你再跃上新的楼梯。只要你不停地向上走,一级级楼梯就没有尽头,在你向上走的脚下,它们也在向上长。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一只狗的研究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啊,可从根本上看也没什么改变!当初我也生活在狗类当中,狗类所有的忧虑我也有,我只是狗类中的一条狗,当我现在将那些岁月重新唤到自己面前,当我回想起那些岁月并进一步观察时,我发现,在这里自古以来就有什么东西不对头,在这里有个小小的断裂处,在最令人起敬的民众集会中我会稍稍感到不适,甚至有时在最亲密的狗当中也是如此,不,不是有时,而是很频繁,只要看到一只我所喜欢的狗伙伴,只要看到以某种方式新见到的伙伴,就使我感到难堪,感到惊慌,感到束手无策,感到失望。我尽力安慰自己,凡是我告以实情的朋友们都帮助我,这样随后的一段时间就比较平静了,在这段时间里,虽然不乏那种意外,但我却能比较沉着冷静地对待它们,能比较沉着冷静地将它们接纳进生活。这段时间也许会使我悲伤疲倦,但它却使我从整体上来说真正在做狗,虽然我这条狗有些冷漠,拘谨,胆怯,精打细算。如果没有这种休养时期,我怎能活到我现在这把岁数,我怎能在观察我年轻时代的恐惧和忍受老年时期的恐惧时获得平静,我总能靠我那可悲的天资得出这些结论并依照它们生活。我承认我的天资很可悲,但为了表达得更谨慎些,我应该说它不十分出色。隐居荒野,孤独,仅仅从事一些毫无希望、但我却离不了的小研究,我就这样生活着,不过同时我也没有停止从远处观望我的人民,常常有些消息传到我这里,我也时不时地让他们了解一下我的情况。狗们对我怀着敬意,他们不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但却并不因此而讨厌我,就连那些年轻的狗,我时常看见他们在远处经过,他们是新的一代,我还能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他们的童年,就连他们也不会不恭恭敬敬地向我问好。 不容忽视的是,尽管我有种种显而易见的怪僻,但根本没有变种。每当我思考这些问题——我有时间,有兴趣,也有能力做这些,我就想,狗类的情况还是满不错的。除了我们狗外,四周还有各种各样的生物,可怜的、无足轻重的、沉默的、只能发出叫喊的生物,我们狗中有许多狗在研究他们,给他们起了名字,试图帮助他们,教育他们,想使他们高贵起来,还有诸如此类的事。即使他们不试图打扰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我老是把他们搞混,我也就不管他们了。不过有一点特别明显,因此我不可能注意不到,这就是与我们狗相比,他们很少同心协力,总是怀着某种敌意默默地相互从身边走过,只有最普遍的利益才能把他们稍稍在表面上连在一起,而且就连这种利益也经常引发仇恨和争执。我们狗则完全相反!也许可以说,我们全都生活在一个唯一的群体中,另外,由于在时间的长河中产生的无数巨大差异,我们又是那样各不相同。全都生活在一个群体中!这就迫使我们相互走到一起,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对这种强迫心满意足,我们所有的法律和机构,无论是我还依然了解的一小部分,还是我已忘却的绝大部分,都源出于对我们有能力获得的最大幸福的向往,源出于对温暖地相聚在一起的向往。然而现在却恰恰相反。据我所知,没有一种生物像我们狗这样远远地分散开来生活,没有一种生物有如此众多的、一目了然的等级差别,种类差别,职业差别。尽管如此,我们在充满激情的时刻依然成功地一再相聚在一起。我们怀着相聚在一起的愿望,而远远地分散开来生活的恰恰也是我们,我们从事着古怪的、连邻狗也难以理解的职业,恪守着不属狗类规定的规定,更确切地说是针对狗的规定。这是些多么困难的事情,谁都不愿沾边的事情——我理解这种观点,与我的观点相比,我更理解它——我完全沉迷于其中的事情。我为何不像其他狗一样行事,和我的人民和谐地生活在一起,默默地忍受破坏这种和谐的一切,把它们当作大帐单中的小小失误忽略不计,时刻笑迎能将我们与民众幸福地联在一起的事,对那些非得让我们脱离民众的事——当然它们总是无法抗拒的——则不予理睬。 我还记着我少年时代的一件事,当时我正处在一种极度幸福又难以解释的兴奋之中,就像每只狗在孩提时代都要经历它一样。当时我还是只年幼的狗,什么都令我欢欣,什么都与我有关,我觉得,我周围发生着许多大事,而我便是它们的统帅,我必须将我的声音借给它们,如果我不为它们奔跑,不为它们晃动我的身子,它们只能痛苦地伏在原地。现在,孩子的幻想随年岁的增长已无影无踪了。不过当时它们非常强大,完全左右住了我,到后来自然还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它似乎理所当然要引出一些狂热的期望。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非同寻常的事,这种事和更为奇怪的事到后来我常常看都懒得看了,然而它当时给我的印象极为强烈,不可磨灭,它是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为以后的许多印象定向的。事情是这样,我遇到了一伙子狗,更确切地说,不是我遇到了他们,而是他们朝我走来。当时我已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我预感到将要发生大事,那是一种很容易落空的预感,因为我总有这预感。我在黑暗中奔跑了很久,漫无目的,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引导我的仅仅是模模糊糊的渴求。突然我停了下来,因为我感到我已经到了地方。我向上望去,已是明亮的白昼,只是稍有点儿雾气,一切都散发着四下翻滚的醉人气味。我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向清晨问了好,这时,就好像是我用魔法召来似的,从某一暗处出来了七只狗,同时还发出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可怕的喧闹声。如果我没看清他们是狗,如果我没看清这喧闹声是他们带来的——尽管我还分辨不清他们是怎么发出来的——可能我会立刻跑开,但我却停住了。关于那种仅仅赋予狗类、富于创造性的乐感,当时我几乎是一无所知,我那慢慢才形成的观察能力在此之前当然也没有觉察到它。如果自襁褓时代起音乐就是我生活的一个自然而然、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它时刻充溢着我的四周,什么东西也不能迫使我将它和其它生活分开,只要暗示一下,只要设法用适合孩子理解力的方法向我暗示一下,那这七个大音乐艺术家就会令我更加意外,简直就令我五体投地。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唱,他们几乎是靠一种顽强的毅力保持着沉默,但却由空空如也的空间变幻出冉冉上升的音乐。无论什么都是音乐,投足抬脚,回首转头,奔跑休息,彼此之间的位置,彼此间的依序排列,它们大概是一个将前爪搭在另一个的背上,就这样排列起来,因此最前面的得挺直身子承受着其他狗的所有重量,他们或是将身子贴近地面头尾相缠,而且从不出差错。最后那只狗还不太有把握,他并不总能马上跟上其他的狗,有时也基本上能按着旋律晃动,不过没有把握只是相对其他狗有十分的把握而言的,即使他的把握性再差一些,甚至没一点把握,也丝毫影响不了其他狗,即大师们沉着地保持着节奏。然而我几乎看不见他们,几乎不能一个个全看到。他们走了出来,我从内心把他们当作狗来欢迎。我虽然被伴随他们而来的喧闹声搞得稀里糊涂,但他们的确是狗,和你我一样的狗。我按习惯观察他们,就像观察在路上遇到的狗。我想靠近他们,和他们互致问候,他们也离得非常近。他们的岁数虽然比我大许多,不属于我这浓密长毛类,但在个头和体型上也并不完全陌生,或者是相当熟悉,我认识许多此种类型或相似类型的狗。我这样沉思时,这音乐声渐渐大起来,简直就抓住了我,把我从这些真正的小狗身边拖开,我完全违心地竭尽全力直立起来嚎叫着,好像我感到了疼痛,我什么别的也不能干,只能听这从四面八方,从高处,从地下,从所有的地方传来的音乐,将听者围在中央的音乐,令人压抑的音乐,劈头盖脑而来的音乐,近得要命也就如同在远处的音乐,似乎还能听见铜号声的音乐。我又被放开了,因为我过于精疲力尽,元气大伤,虚弱得不能再听下去。我被放开了,看着那七只小狗列起他们的队列,看他们跳跃。我想和他们打招呼,想请他们教我,想问他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可他们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我是个孩子,总以为无论何时都能提问题,而且谁都可以问。但我刚要开始,刚刚感到与那七只狗建立起了亲密良好的狗的关系,他们的音乐又开始了,搞得我晕头转向,打起了转转,似乎我自己也成了这些乐师中的一个,可我仅仅是他们的牺牲品,我扑过来又扑过去,拼命祈求怜悯,最后终于逃脱了它的控制,因为它把我逼进了一堆放得横七竖八的木头里,那木堆在四周耸起,而我一直没发现,此时它紧紧围住我,压得我低下了头,尽管音乐仍在外面轰鸣,我却有了一个稍稍喘口气的机会。的确,我惊叹那七只狗的艺术——我理解不了的艺术,不过我不能理解它也不仅仅是由于我的能力——更惊叹他们坦然地将自身完全置于自己制造出的东西之中的勇气,更惊叹他们泰然自若地承受着这些而没被压断脊梁骨的力量。可当我从我的避难所更仔细地观察时,我看出来,他们奏乐时与其说是镇静,倒不如说是极端紧张,他们的腿在移动时似乎稳健,其实每走一步都因惶恐而不停地抽搐,瑟瑟发抖,他们似乎很绝望,一个个目光呆滞地望着另一个,舌头刚被控制住立即又疲惫无力地从嘴里搭拉下来。这不可能是因为成功而产生的恐惧,谁敢于这样做,谁做成了这样的事,谁就不会再胆怯。——究竟害怕什么?谁会逼迫他们在这里做这种事?我再也克制不住了,尤其是因为我觉得现在他们令人费解地需要帮助,于是我就在这一片喧闹中挑战似地大声喊出了我的问题。然而他们——难以理解!难以理解!——不回答,就当我不存在。对狗的呼唤不做任何答复,这是一种失礼,无论是最小的狗还是最大的狗,都是绝对不能原谅的。难道他们并不是狗?可他们怎么会不是狗呢?此时,当我更认真地听时,我甚至听到他们低声呼唤着互相鼓励,互相提醒着各种困难,互相告诫别出差错。排在最后面的是那只最小的狗,大部分呼唤都是冲着他的,我看见他不时偷偷瞟我一眼,仿佛很乐意回答我,但却极力克制着自己,因为这是不允许的。然而为什么这是不允许的?为什么我们的法律一直要求无条件做到的事这次却是不允许的?这使我心中火冒三丈,我几乎忘记了那音乐。这些狗违背了法律。无论他们是多么了不起的魔法师,这法律也适用于他们,就连我这孩子对此也理解得一清二楚。我在那里面还发现了更多的东西。他们的确有沉默的理由,比方说他们是出于负罪感而沉默不语。因为当他们表演时,由于震耳的音乐我一直没有觉察这一点,他们已没有丝毫廉耻感,这帮可恶的家伙做着既最可笑又最伤风化的事,他们用后脚撑着直立起来。呸,真见鬼!他们脱光身子,炫耀着自己的裸体,还以此感到自豪,每当他们遵从良知将前腿放下片刻,便吓得不得了,好像这是个错误,好像这种天性是个错误,于是又赶紧抬起前腿,他们的目光好像在祈求原谅他们不得不稍稍停止了作孽。这世界颠倒了吗?我在哪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了我自己的生存,我不能再在这里犹豫。我扒开团团围住我的木头一跃而出,我要去找那几只狗,我这小学生得做回老师,得让他们明白他们在干什么,得阻止他们继续作孽。“这种老狗,这种老狗!”我不断对自己重复着。然而当我刚刚自由、离那些狗仅隔两三步时,那喧闹又开始了,它又降住了我。这种喧闹我已熟悉,虽然声势可怕,但也许是可以克服的。但透过这种喧闹,远处持续不断地传来一种声音,它清晰严厉,始终不变,也许它就是这喧闹中的真正旋律,它迫使我跪倒在地,如若不是这样,我努力一下也许可以顶得住这种喧闹。这些狗奏出如此惑人的音乐。我受不了了,我不想再教训他们,就让他们叉开双腿,就让他们作孽,就让他们诱惑别的狗犯下默默观看的罪恶吧。我是一只如此幼小的狗,谁会要求我做如此困难的事情呢?我变得比实际的我更小,我哀声而号,他们若就此事征询我的意见,我也许会同意他们的做法。另外,时间过得并不长,他们就消失了,所有的喧闹声也消失了,他们从中现出身来的黑暗中的一切亮光也消失了。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整个这件事并无任何不寻常之处,在漫长的一生中,一只狗会遇到各种事,用一个孩子的眼光从整体上看,它们更令人吃惊。此外,正如最确切的措辞所说的,此事和所有的事一样,当然不能“乱说”,后来事情就成了这样:有七个音乐家聚在一起,在清晨的寂静中演奏音乐,一只小狗迷路跑到那里,一个不受欢迎的听众,他们想用特别可怕或特别庄严的音乐把他轰走,可惜没有成功。他以提问题的方式搅扰他们。有生狗在场就够受干扰了,难道他们还得接受这种干扰,还得通过回答问题来扩大这种干扰?虽然法律规定必须答复每一只狗,但一只乱跑的小狗到底算不算应予重视的某狗?或许是他们压根就没闹清他的话,他提问题的汪汪叫声大概相当不清楚。他们也许听懂了他的话并克制着自己做了回答,可他这只不习惯听音乐的小狗从音乐中却分辨不出回答。至于后腿的问题,可能他们确实破例只用后腿走路,这是一种罪过,是的!然而他们是单独呆在一起,七个呆在朋友中的朋友,在亲密的聚会中,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在自家的四堵墙中,从某种程度上说根本没有外人,因为朋友不算公众,那里不是公众场合,即使一只好奇的街头小狗在场也不算公众场合,鉴于这种情况,这不就等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也不完全是这样,但差不多就是这样,父母应该教育子女少到处乱跑,对此类事情最好保持沉默,要尊重老者。 到了这一步,这桩事情也就了结了。当然,对于大狗来说已经了结的事,对小狗来说还不算了结。我四处奔跑,我逢狗便讲,逢狗便问,我控告,我研究,我真想将每只狗都拉到事发现场,给他们指一指,我当时在哪里,那七个家伙在哪里,他们在哪里以及如何跳舞并演奏音乐。可大家都不理我,讥笑我,如果有谁能和我一起去,我也许会牺牲我的清白,也试着用后脚站立起来,以便把一切都说得清清楚楚。而现在呢,大家对一只小狗所做的一切都感到生气,但最终还是原谅了他。但我一直保持着这种天真无邪的本性,就这样成了一只老狗。我对这件事的评价今天就更低了,不过依然和那时一样,对它我还在大声地谈论,还在将它还原成原来的样子,还在和那些在场的狗较量而且毫不顾及我身处其中的社会,总是干着既令我又令其他所有狗感到厌烦的事,然而也恰恰因为如此——这就是区别——我想通过调查研究彻底搞清这件事,以便最终再腾出眼睛去观察平凡、安静、幸福的日常生活。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工作起来完全和当时一样,直到今天也没罢手,虽说少了许多孩子的方法,但区别并不大。 起因也就是那场演奏。对此我并无怨言,在这里起作用的是我的天性,即使没有这场演奏,我的天性也一定会另找机会显露自己。只是事情来得那么快,这让我以前时常感到遗憾,它耗去了我的大部分童年,小狗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在有些狗那里能持续好几年,可对我来说只有短短的几个月。没有关系。世上有些事比童年更为重要。可能要到上了年纪,通过一种艰辛的生活,我才能得到超出一个真正的孩子的承受力的童年幸福,不过我以后会得到这种承受力。 当时我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我的调查,材料并不缺乏,真遗憾,它非常丰富,丰富得令我在混沌中感到绝望。我开始调查狗以什么为生。可以说,这当然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自古以来它就费尽了我们的脑筋,就是我们思考的主要对象,在这一领域里,各种观察、尝试、观点数不胜数,它已成为一门科学,这门科学规模巨大,它不仅超出个别学者的理解力,而且也超出了所有学者的理解力,除了整个狗类,谁也无力承担这门科学,而即使整个狗类还未承担起全部,已被压得气喘吁吁,它在早已占有的旧财富中不停地剥落,因此必须花费千辛万苦去填补它,何况我的研究困难重重,各种条件几乎无法满足。对这一切大家和我没有分歧,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无意涉足这门真正的科学,我对它怀着它应得到的一切敬意,但要增强这种敬意我还缺乏知识,缺乏勤奋,缺乏冷静,特别是近年还缺乏胃口。我将食品吞下肚子,可它根本就不值得我从农业角度事先有步骤地观察一番。在这一方面,一切科学的那句提要就足够我用了,即母亲让孩子离开自己的怀抱投入生活时告诉他们的那个小小的准则:“尽自己的所能弄湿一切。”这里不是的确几乎包容了一切吗?对我们的祖先开始的这项研究到底还该添补什么重要东西?各种细节,各种细节,而一切都是那样不可靠。然而只要有我们狗在,这条准则就将存在。它关系到我们的主要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还有其它辅助食物,但在非常情况下,只要没到特别悲惨的年龄,我们是能靠主要食物生活的。我们在地上得到主要食物,而土地则需要我们体内的水分,以这水分为生,仅以这种条件向我们提供食物。不应忘记的是,狗可以通过各种咒语、歌唱和动作使食物加速出现。按照我的观点,这就是一切,此事从这个角度基本上再没什么可谈了。在这方面,我和绝大多数狗观点一致,我严密防止沾惹任何这方面的异端邪说。的确,我既无特殊之处,也没有固执己见,若能和同类意见一致我总会感到高兴,而在这件事情上就是如此。不过我的活动是在另一个方向进行的。表面现象告诉我,只要按照科学原则喷洒耕作土地,它就会提供食物,也就是说以什么样的质量和数量,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地方和时间,都要符合完全或部分地由科学规定的法律的要求。这些我都接受,但是我的问题是:“土地从哪里获取这些食物?”一个大家通常总托辞不理解的问题,对此他们顶多回答我:“如果你吃的不够,我们会把我们的给你一些。”大家都看重这种回答。我知道,我们将我们获得的食物拿来分发不是狗类的优点。生活是艰难的,土地是皱裂的,科学在认识方面显得那么丰富,但在实际成果方面却那么贫乏。谁有食物,谁就将它保存起来。这不是自私,而是恰恰相反,这是狗的法律,是一致通过的全民决议,是在战胜自私自利中产生的,因为占有者总是少数。“如果你吃的不够,我们会把我们的给你一些。”这种回答是一种常用的客套话,是一种俏皮话,是在逗乐。这我从未忘记。但对我更有意义的是,当时我带着我的问题满世界乱跑时,谁也没有这样取笑过我。虽然我一直都没得到过奉送的食物——叫人家从哪里能立刻拿出来呢,即使赶巧人家手里有,可饥肠饿肚在大发脾气时当然不会想起顾及别的狗——但大家对提供食物还是满认真的,如果我能快得足以抢到手,有时我还真能得到点儿吃的。我怎么会被另眼相看,我怎么会受到照顾优待?就因为我是一条瘦弱的狗,营养不良,对吃的关心得太少?然而有许多营养不良的狗在到处流浪,如果有可能,甚至连他们嘴边粗劣到极点的食物也会被夺走,这常常不是出于贪婪,而是出于原则。不,我没受过优待,其实对此我仅有个清晰的印象,因此不可能详细地描绘。大家不为我的问题感到高兴吗,不认为它们特别聪明吗?不,他们并没感到高兴,他们以为这些问题全都非常愚蠢。它们也只能是些使我引人注目的问题。似乎他们宁愿做出那件难以置信的事,即用吃的塞住我的嘴——他们没有这样做,但他们想做——也不愿容忍我的问题。然后他们就能更容易地赶走我,更容易地禁止我的问题。不,他们没有这种想法,他们虽然不愿听我的问题,但正是由于我的这些问题,他们不想赶我走。我受到百般嘲笑时,我被看作愚昧的小动物时,我被推来推去时,其实正是我名声大振的时期,后来再也没有出现什么类似的情形,那时我什么地方都可以去,什么事都可以做,从表面上看是受到粗暴的对待,其实是在受恭维。这一切仅仅是由于我的那些问题,是由于我的无辜,是由于我的研究欲望。他们是想以此来麻痹我,他们不愿采用强制的方法,而是想用近乎慈爱的方式引导我离开一条错误的路,一条其错误性还未明确到可以采取强制手段的路,不就是这样吗?——某种敬意和畏惧也是采用强制手段的障碍。当时我就有类似的预感,而如今我已一清二楚,比当时这样做的那些狗要清楚得多。毫无疑问,他们想诱使我离开我的路。目的并未达到,他们起的作用刚好相反,我更加专心致志。我甚至发现,事实上我才是那个存心诱哄人家的狗,而且我的诱哄实际上也获得了一定的成功。全赖众狗的帮助,我才开始明白我自己的问题。例如当我追问“土地从哪里获取这些食物”时,如果仅从表面现象看,土地到底用不用我去操心?土地的忧愁与我有无关系?丝毫没有,正像我很快就认识到的,这与我毫不相干,要我费心的只有狗,除此别无他物。除狗之外到底还有什么?在这辽阔空旷的世界上,除狗之外还能呼唤谁?一切知识,一切问题,一切答复,都存在于狗中。但愿这知识能发挥作用,但愿这知识能公之于世,但愿他们别明明知道十筐却对外对自己只承认一碗。还有那最健谈的狗,一旦离开摆着上乘佳肴的地方,就更加沉默寡言。狗们轻手轻脚围着同伴绕圈子,狗们浑身散发着贪欲,狗们用各自的尾巴相互抽打,狗们问着,请求着,号叫着,撕咬着,这才做到了即使不费任何劲也能做到的事:充满深情的倾听,亲切的触摸,恭恭敬敬的嗅闻,真挚的拥抱,你我的号叫融为一体,一切都是为了陶醉,遗忘,得到。但有一样,狗们首先想做到的却依旧没做到:承认自己的知识。对于这种请求,无论是默默地还是大声地请求,即使你使出浑身本事去诱呀哄呀,回答你的顶多是麻木的表情,斜视的目光,混浊模糊的眼睛。当年做孩子时我呼唤那几个狗乐师,可他们却一言不发,与当时的情形相比,现在没有多大变化。 某些狗也许会说:“你对你周围的狗不满,对他们在这些重大事情上一言不发不满,你认为,他们知道许多,但却不愿全都承认,不愿让它们在生活中全都发挥作用,这种沉默,其原因和隐秘他们自然也一起藏在了沉默之中,毒害了生活,使你觉得难以容忍,你必须改变它,或者抛弃它,也许是这样吧。但你自己也是一只狗,也有狗的知识,现在就请你把它说出来,只是别用提问的形式,而是得用回答的形式。如果你将它说出来,谁会和你作对呢?狗类大合唱将会开始,好像它正翘首以待。随后你就会得到实情,你就会一清二楚,你就会听到承认,只要你愿意。这种低等生活的顶盖,你在背地里如此诋毁的顶盖将会敞开,我们大家将狗挨狗升往高处的自由王国。假使达不到最后这一步,那情况将比现在更糟,毫不搀假的真实比半实半虚更难以忍受,那些沉默不语的生活维护者将被证实是对的,我们现在还怀抱着的微弱希望将变成完全绝望,这些话是有品味价值的,因为你不愿意按照为你限定的方式生活。这么说吧,为何你指责人家沉默不语而自己也沉默不语?” 很容易回答:因为我是一只狗。完全和其他狗一样,我严严实实地将自己封闭起来,厌恶自己的问题,出于畏惧而冷酷无情。难道我向众狗提出问题,准确地说,至迟自我成为成年狗之后,我提出问题难道为的就是让他们回答吗?我竟抱着这样愚蠢的希望?难道我看不到我们这生活的基础,预感不到它的深渊,看不到建筑工地和昏暗厂房中的工人?我还在期待,按照我提出的问题这一切将会结束,将会毁灭,将会被抛弃?不,对这些我的确不抱任何期望。我理解他们,我们身上流淌着共同的血,那可怜、永远年轻、总是充满渴求的血。然而我们共有的不仅是血,而且还有知识,不仅是知道,而且还有通往这些知识的大门的钥匙。没有其他狗我也占有不了这些,没有他们的帮助我不可能拥有这些。那些包着最珍贵的骨髓的骨头硬如钢铁,只有所有的狗用所有的牙来一起咬,才能对付得了。当然这只是一个比喻,一种夸张。只要所有的牙齿都拉好架势,根本就用不着咬,那骨头就会自己裂开,骨髓将无遮无挡地摆在那里,连最虚弱的小狗也能取到手。如果我还要再接着比喻下去,那就是我的意图,我的问题,我的研究均针对着什么令人恐惧的事情。我想迫使所有的狗聚在一起,我想让那根骨头在他们已摆好架势的压力下自行裂开,随后放他们去过自己喜爱的生活,然后我想独自,远远近近就我一个,吸下那骨髓。这听起来真可怕,似乎我不仅仅想以一根骨头的骨髓为生,而是要以众狗的骨髓为生。可这无非是个比喻而已。这里所说的骨髓不是食物,而是相反的东西,是毒药。 为我这些问题忙得不亦乐乎的也仅仅是我自己,我想用四下里回答我的沉默鼓励我。正如你通过自己的研究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的,众狗沉默不语,并将永远沉默,这你能忍受多久?这你能忍受多久,这就是我真正的终身课题,它超出所有其它个别问题,它只是提给我的,不会打扰任何其他狗。遗憾的是,我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比回答任何问题都容易:估计我将忍受到我的自然终点,老年人的镇定越来越能抗住这些急躁的问题。我可能将默默地死去,在一片沉默中死去,近乎宁静地死去,我将泰然自若地面对沉默。好像是出于恶意,赋予我们狗的心脏强健得令人赞叹,肺绝不会提前用坏,我们抗拒所有的问题,甚至连我们自己的也不例外,这沉默的保垒就是我们。 最近我对自己的生活思考得越来越多,我在寻找我也许曾犯下的大错,应对一切负责的大错,但却没能找到。可我肯定犯过这错误,如果我没犯过,又勤勤恳恳地干了漫长的一生却仍未达到我想达到的目的,那就说明,我所想达到的目的是不可能的,而且由此将产生彻底的绝望。看看你这项毕生的事业吧!起初调查的问题是:土地从何处获取我们的食物?一只小狗本来自然会渴望生活的乐趣,而我放弃了所有的享受,绕路躲避一切娱乐,将头夹在双腿间躲避各种诱惑,就这样开始了这项工作。这不是学者的工作,既不涉及博学,又不涉及方法,也不涉及目的。这些大概算是错误,但却不可能是决定性的。我学的东西不多,因为我很早就离开了母亲,不久就习惯了自立,过着自由的生活,而过早自立却是系统学习的大敌。然而我耳闻目睹颇多,和各种各样从事各种职业的狗谈过话,而且我自以为对一切都理解得不赖,将各个单项观察也联系得不错,这稍稍弥补了博学方面的不足。另外对我进行研究来说,自立也是某种优点,虽然对于学习是个缺点。像我这种情况,自立比我不能遵循真正的科学方法,即不能利用前辈的工作、不能与同代研究者建立联系更为重要。我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开始了最初的工作,我认为我将来偶然画上的句号必将是最终的句号,这种意识令年轻的狗感到欢欣,但却特别令老年狗沮丧。如今果真只有我一只狗从事我这种研究,而且一向如此吗?既是,又不是。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什么地方,个别的狗不可能总是处在我这种境地。我的处境大概还没那么糟糕。我丝毫没有脱离狗的本性。任何一只狗都和我一样有提问的欲望,而我和每只狗一样有沉默的欲望。谁都有提问的欲望。若非如此我通过我的问题也只能引起最低限度的震动,我常常有幸欣喜地,当然是极其欣喜地看到这种震动,如果我面临的情况不是这样,我能做到的肯定要少得多。我有沉默的欲望,真遗憾,这一点不需任何特别的论证。我和所有的狗基本上没有差异,因此尽管存在着许多意见分歧和反感,所有的狗总的来说还是肯定我的,而我对每只狗也是如此。有区别的仅仅是基本特点的混合体,这种区别对个别狗来说十分巨大,但对全民却毫无意义。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那些一直存在的基本的混合体类似于我的情况并不罕见,若说我的混合体不幸,那个混合体则不是更加不幸吗?这有悖于一切其它经验。我们狗从事着各种最美妙的职业。有些职业若不是你手里有最可靠的消息,你简直就无法相信。关于这方面我最乐意回想的就是那些天狗的例子。当我第一次听说一只天狗时,我笑了,任凭怎么说也不能叫我相信。为什么?难道会有一只极小的小种狗,个头没我的头大,到老也长不大,这只狗自然十分虚弱,外表不自然,未发育成熟,毛发收拾得过于精细,不会正正经经地跳一下,就像大家说的,这只狗恐怕大都在高空中移动,但看到什么事都不干,只知休息。想让我相信这种事,这样利用一只小狗的没有主见未免太过分了吧,我就是这样想的。然而事隔不久,我又从另一渠道听说了另一只天狗的事。难道他们串通好了愚弄我?接着我就看到了那几个狗乐师,也就从那时起,我认为无论什么都是可能的,我的接受能力不受任何成见限制,我追踪着那些最为荒唐的谣传,尽我所能密切注视着它们,我觉得,在这荒唐的生活中,最荒唐的事比合理的事更有可能,对我的研究特别有用。这些天狗也是如此。对他们我已了解了许多,虽然至今还没能见到一只,但对他们的存在我早已坚信不疑。在我的宇宙观里,他们有他们的重要位置,和在大多数情况下一样,在这里也不存在要求我开动脑筋的技巧。这真奇妙,谁能否认这种狗会在空中飞翔,我与众狗的一致之处在于对此感到惊异。不过对我的感觉来说,这种存在物的荒唐性,无声无息的荒唐性则要奇妙得多。总的来说,这种荒唐性没得到任何解释,他们在空中飞翔,事情就是这样,生活依旧在继续,大家时而谈谈艺术,谈谈艺术家,这就是一切。可是为什么,心地善良的众狗,为什么这种狗只是飞翔?他们这种职业有何意义?为何他们在那高处飞翔而让狗引以为自豪的腿萎缩,离开赖以生存的大地,不播种却收获?据说他们靠狗类负担生活得特别安逸。我可以自夸地说,正是我对这些事提出了疑问,才起了一点儿促进作用。大家开始解释,开始拼凑一种解释。开始是开始了,但开了头也再迈不出第二步了。不过毕竟还是做了点什么。虽然解释中不会看到真实情况的影子——狗们永远走不到这一步,但却可以稍稍见到谎言乱成一团糟的情况。因此我们生活中的所有荒唐现象,特别是最荒唐的现象都可以解释。当然这还不够——真是天大的笑话,但为了回避那些令人难堪的问题这也足够了。天狗重又被当作例子:他们并不像我们当初想的那么傲慢,不如说,他们特别需要同伴,只要试着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想,就能理解这一点。他们必须使别的狗谅解自己的生存方式,至少也得让别的狗别注意它,忘掉它,如果不能公开做这些——这违背沉默的义务,那就设法换一种方式。正像我听说的,他们正在这样做,采用的方式是令人几乎难以忍受的夸夸其谈。他们能不停地讲,一半是讲他们彻底放弃体力劳动之后还能继续进行的哲学思考,一半是讲他们在高处进行的观察。他们在智力方面并不特别出众——过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自然是这样,他们的哲学和他们的观察一样毫无价值,科学几乎用不上它们,也无法依靠如此糟糕的原始资料。尽管如此,如若有谁问起这些天狗到底想要什么,他得到的回答总是这样的:他们会为科学做出许多贡献。“这一点不错,”他接着说,“但他们的贡献没有价值,令人讨厌。”另外的回答就是耸耸肩膀,岔开话题,生气或大笑。如果过上一阵儿他再问,他又被告知,他们在为科学做贡献。即使是被问得有些不耐烦了,最后得到的回答依然如此。也许最好还是不要过于固执,顺顺从从,这些天狗业已存在,不可能不承认他们的生存权力,那就容忍他们吧。不过别再提出更多的要求,那样就过分了,可要求还是提了出来。他们要求容忍不断涌现的新天狗。简直搞不清他们从何而来。他们是通过繁殖增加了数量?他们哪里有这种能力呢?他们也就是一张漂亮的毛皮,那里面能繁殖出什么?就算这种不可能的事是可能的,那该于何时进行呢?他们在空中总是独来独往,从不合群,即使肯屈尊下来跑一跑,也只是一小会儿,他们矫揉造作地跑上几步,总是独往独来,沉浸在无论怎么努力也摆脱不了的所谓思想中,至少他们声称是这样的。如若他们并未繁殖,那是否可以想象,有那么一些狗,他们自愿放弃地面上的生活,自愿变成天狗,为了舒适和某种技能选择了这种软垫上的无聊生活,是否会这样呢?这是不可能的。繁殖不可能,自愿加入也不可能。然而现实表明,不断有新的天狗出现。由此可以推断出(尽管我们的智力似乎无法克服种种障碍),一个曾经存在的狗种——尽管他们是那样特别——不会灭绝,至少不会轻易灭绝,至少各个种不能进行有效的自卫时不会灭绝。 如果一个如此怪僻、荒唐、特别之极、无力生存的狗种真是这样,比如说天狗,那我不是也得为我的种这样设想一下吗?我毫无特别之处,属于至少在这个地区极为常见的普通中产阶层,既不因什么特别之处而出类拔萃,也不因什么特别之处而遭受鄙视,在我的少年时期和部分成年时期,只要我不忽视自己并大量活动,我甚至还是一只相当漂亮的狗。我的正面像倍受赞扬,修长的腿,头的漂亮姿势,还有我那灰、白、黄、毛尖卷曲的毛皮,都特别讨人喜欢,这一切都无特别之处,特别的只是我的性格,但即使是这种性格——我从不许自己掉以轻心——大概也是由一般的狗性造成的。 如果说连天狗也不是独苗,在这狗的大世界里总能时不时见到一个,他们甚至不断地凭空弄来新的后裔,那我也可以坚信我并非没有希望。当然我的同类必定有一种特殊的命运,他们的存在对我永远不会有明显的帮助,单单因为我几乎辨认不出他们,他们对我就不会有用。我们是受沉默压迫的狗,由于渴望新鲜空气真想打破这沉默的狗,而其他狗却觉得沉默很惬意。这虽然只是一种假象,就像那几个狗乐师,表面上在镇静自若地演奏音乐,实际上却非常激动,但这种假象十分强大,我们试图征服它,它却对任何进攻都嗤之以鼻。我的同类当如何自救?他们的生存尝试该是什么样子?这可能是多种多样的。年少时我曾用我的问题,进行了尝试。也许我可以找也提出许多问题的狗来往,这样我也就有了自己的同类。我也曾在一段时间内用自我克制的方法进行过尝试,之所以采用这种方法,是因为与我有关的主要是那些应该回答问题的狗,而老是用我大都回答不了的问题来搅扰我的那些狗则令我讨厌。谁年少时不喜欢问这问那,而我该如何从这众多的问题中找出真正的问题?哪个问题听上去都类同于其它问题目的才是关键所在,但却不知它藏于何处,常常连提出问题的狗也摸不着头脑。总之,提问题是狗类的一个特点,大家乱哄哄地东问西问,好像这样就能抹去真正的问题的痕迹。不行,在提问题的小狗中我找不到自己的同类,在沉默者中,即我现在也属此列的老狗中,同样也难以找到。但这些问题到底有何用处,我因它们遭受了失败,大概我的同类要比我聪明得多,为了忍受这种生活,他们采用了完全不同的、优秀的方法,当然这些方法——正如我按自己的观点所要补充的——或许在危急中能帮助他们,安慰他们,麻痹他们,起到改种换宗的作用,但从总体上看,他们的方法和我的一样软弱无力,因为就我所看到的,还没有一个成功的例子。和成功相比,恐怕在所有其它方面我更易辨认出自己的同类。可我的同类到底在哪里?是的,这就是哀怨,这就是它。他们在哪里?无处不有而又处处不见。也许就是我的邻居,跳三下就到,我们常常互相呼唤,他来过我这里,我却没去过他那边,他是我的同类?我不知道。虽然在他身上我没看出任何迹象,但这有可能。若这有可能,那可就没有不可能的事了。当他处在远处时,我凭借所有的想象力,像做游戏一样在他身上还能找出一些让我似乎感到亲切的东西,可他一旦站在我面前,我臆造出的一切简直就成了笑话。一只年迈的狗,比刚够中等个儿的我还矮一截,褐色的短毛,走路抬不起脚,由于患病左后腿还有点儿拖。除了他,我已好久没和谁如此亲密地交往了。我勉强还能忍受他,我挺高兴的。当他离去时,我总要冲他的背影喊几句顶顶亲切的话,当然不是出于爱,而是对他感到气愤,因为一看到他的背影,看到他拖着腿、扭着过于低矮的屁股悄悄走开的样子,我就又觉得他极其讨厌。有时我觉得,若无意间将他称作我的同类真是在自我讥讽。即使在我们交往时,我在他身上也找不出任何同类的痕迹。虽然他聪明,其学识对我们此时的关系来说也足够了,我大概能跟他学不少东西,但我要找的是聪明和学识吗?我们谈的一般都是当地的问题,当时我真吃惊——我的孤独生活使我的目光在这方面更加尖锐,对一只普普通通的狗来说,为了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为了免遭常常出现的最大的危险,即使情况并非十分不利,他得要多少智慧啊。科学虽然定出各种准则,但即使在远处粗线条地理解它们也极为不易,当理解了它们之后,真正的难题才会出现,即按照当地的情况运用它们,在这方面几乎谁也帮不了你,几乎每个小时都会给你提出新难题,每一小块新土地都会给你提出它特有的难题。谁也不能断言,连需求一天少似一天的我也不能断言,自己已经定型,自己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自行流逝。这一切无穷无尽的艰辛——为了什么目的?不就为了永远将自己掩埋在沉默里,不就为了永远也别让谁再拖出来。 常常听到赞誉狗类经历各个时期后已普遍进步,大概这主要指的是科学的进步。毫无疑问,科学在阔步前进,势不可挡,它甚至在加速阔步前进,越来越快,可这又有什么可赞誉的?这就好比有只狗随着岁月流逝越来越老,因此也越来越快地走近死亡,可大家却在赞誉他。这是一个自然过程,也是一个可恶的过程,我觉得没什么可赞誉的。我看到的只是衰退,不过我并不认为前几代本质较好,他们只是比较年轻,这是他们的巨大优势,他们的记忆力不像今天的这样负担过重,让他们开口说话还比较容易,虽然谁也没有成功,但这种可能性是比较大的,这种较大的可能性也就是在听那些古老而单纯的故事时让我们激动不已的东西。有时听到一句暗示性的话,我们几乎想跳起来,我们似乎感觉不到几百年岁月压在我们身上的重量。不,无论我能如何指责我的时代,前几代也不如后几代,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要糟糕得多,软弱得多。当然那时奇迹也不是在小巷里随手就能抓到,不过那时的狗不像今天这样奴性十足——我无法用别的措辞来表达,狗类的组织还比较松散,那句真实的话当时还能施展影响,还能决定、改变、按照各种愿望修改那项建筑,甚至能将它改得面目全非,那句话确实存在,至少离得很近,就悬在舌尖上,谁都能听到它。今天它到哪里去了,就算今天能摸遍五脏六腑也找不到它。我们这一代大概没希望了,但这一代比那一代更加无辜。我能理解我这一代的犹豫不决,根本已不再是犹豫不决,是忘却了一千夜前曾梦过的而且已忘过千次的那个梦,谁愿意为了这第一千次忘却生我们的气?我认为我也理解先辈的犹豫不决,我们可能也只能这样做。我简直想说:我们可真幸运,非得把这罪孽压在我们头上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在一个已被其他狗遮得昏天黑地的世界里,我们只能保持几乎是无罪的沉默,快步走向死亡。我们的先辈迷了路时,他们大概不会认为这是一个没有尽头的迷误,他们还真看到了那个十字路口,这就简单了,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返回,要是他们犹豫着不肯返回,那只是因为他们还想再过上一会儿这种愉快的狗生活,这种狗生活本没有独特之处,而他们已觉得美得令人陶醉,好像再往后将更不一样,至少再过上一会儿就会不一样,于是他们继续迷着路。他们不知道我们在观察历史进程中能预感到什么,不知道心灵的变化要早于生活的变化,当这种狗的生活开始让他们感到欢欣时,他们那颗狗心肯定已相当老了,而且他们离出发点根本不像他们感觉的那么近,或者说不像他们那沉醉在一切狗的欢乐中的眼睛告诉他们的那么近。今天谁还能谈青年。当年他们是些真正的青年狗,可惜他们唯一的抱负就是变成老狗,这件事他们当然不会失败,所有的后代都在证实,而我们这一代,即最末一代,则证实得最好。 这一切我当然没和我这位邻居谈起过,但只要我坐在他这位典型的老狗对面,或是将嘴拱进他那已有一丝剥下皮后才有的气味的毛里时,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它们。和他谈这些事毫无意义,和任何一只狗谈都没有意义。我知道若谈起来将会怎样。大概他有时会提出几点小小的异议,最后却会表示赞同——赞同是最好的武器,此事也就入土埋葬了,为何还要再烦劳它走出坟墓呢?尽管如此,我与这位邻居大概还是有某种一致之处,一种超脱空话、更深一层的一致之处。我不能放弃这种看法,尽管我不能证明,尽管我可能完全弄错了,因为他是我长久以来唯一与之有交往的狗,我必须和他保持交往。“你大概就是以你的方式出现的我的同类吧?你会因事事失败而羞愧吗?我和你的情况完全一样。如果是我一个,我将为此哀号,来吧,两个狗在一起会甜蜜些。”有时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紧紧盯着他。他并没有垂下他的目光,但从那里面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呆呆地望着我,搞不清我为何沉默,为何中断我们的谈话。不过这种目光也许正是他提问的方式,我使他失望了,就像他使我失望一样。要是放在我年轻时,如果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问题,如果我不自满自足,我也许会大声问他,我可能会得到一个有气无力的赞同,那还不如他今天的沉默。然而不是所有的狗都如此沉默吧?我真想把所有的狗都当作我的同类;我真想不仅仅是偶尔才有一个同类研究者,哪怕他已随着他那些微不足道的成果沉没在遗忘的汪洋之中,无论怎样我也穿不透各时代的昏暗或当代的拥挤找到他;我真想还不如一直将所有的狗都当作同类,尽管他们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努力,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一事无成,全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沉默不语或狡诈地喋喋不休,就像这毫无希望的研究本身的结果一样;是什么在阻止我这样想呢?要是这样我也就根本不必离群索居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和其他狗呆在一起,不必像个淘气的孩子非得从成年狗的队列中挤过去,他们和我一样也想出来,他们身上使我迷惑不解的只是他们的理智,这理智告诉他们,谁也出不去,无论怎么挤都是愚蠢的。 不过这样的想法显然是受了我邻居的影响,是他搞得我思绪纷乱,抑郁忧伤,这可够他开心了,至少我听到他回到自己的地盘后又吼又唱,真令我讨厌。也许最好连这最后一个交往也舍而不要,不再糊里糊涂地异想天开,将我仅有的那点时间全部用于我的研究。凡是狗之间的交往总免不了诱发你去异想天开,那怕你认为自己已久经磨练也无济于事。如果他下次再来,我就躲进窝里装睡觉,来一次躲一次,一直到他不来为止。 我的研究也陷入了混乱,我松懈了,疲倦了,原先能欢欣鼓舞大步奔跑的地方,如今只能慢慢腾腾地挪着机械的步子。我在回想着刚开始调查“土地从哪里获取我们的食物”这一问题的时候,当然我那时生活在民众之中,哪里狗最多便往哪里挤,我想让所有的狗都成为我这项工作的见证,我甚至觉得这种见证比我的工作还要重要。因为我还期待着能产生某种普遍的影响,我自然会受到很大的激励,如今孤苦零丁的我再也找不回这种激励了。那时候我是那样强壮,因而所做所为总要违背我们的所有原则,皆属闻所未闻,所有当时的目击者今天肯定都把它们当作一种可怕的回忆。在正趋于无限分门别类的科学中,我在某一方面却发现了一种奇怪的简化。它说,它们的食物主要出自于土地。做出这一假定后,它又介绍了如何做出各种优质丰盛的食品的方法。食物产于土地,这当然正确,毫无疑问,但却不是简单到只需一般地描述而不用做任何进一步研究的地步。就拿那些天天都在重复的最简单的事情来说吧。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我现在几乎就是这个样子,如果我们草草处理一下土地就蜷成一团等着什么到来,假如最后能有什么结果,那我们当然能得到地里的食物。但这可不是常例。面对科学只须稍稍放开一点胆子——这类狗当然为数不多,因为科学画出的圈圈越来越大——即使根本不是为了特殊的观察也能轻易看出,后来在地上的食物大部分来自空中,我们可以各自施展自己的技巧,依照各自的贪婪程度,在它们落地之前将其大部分截住。我这并不是说科学的坏话,土地当然也产这些食物。土地大概从自己体内掏出一部分,又从空中唤下另一部分,无论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在这两种情况下,土地的耕作都必不可少,科学既然已经这样明确指出来,大概也就不必再研究区别了,也就是说:“你嘴里若有食,那这一次你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不过我觉得,科学以隐蔽的形式至少对这些事情进行过一部分研究,因为获取食物的两种主要方法它都了解,即真正的土地耕作和以念咒、舞蹈、歌唱为其形式的补充性高雅活动。我在这里面发现了一种二等分,它虽不完善,但已够清晰,而且与我的分法完全相符。按照我的看法,土地耕作是为了获得这两种食物,总是必不可少的,而咒语、舞蹈和歌唱却与狭义的地产食物没什么关系,它们主要用于从空中拽下食物。传说更加坚定了我的这一见解。民众似乎在这里修正了科学,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科学也不敢反抗。按照科学的意愿,这些仪式只应为土地服务,大概就是为了赋予它从空中获取食物的力量。既然是这样,那这些仪式按照逻辑就得完全在地面上进行,一切都得说给土地听,跳给土地瞧,舞给土地看。据我所知,科学大概也没有别的要求。可奇怪的是,民众在进行他们所有的仪式时全对着空中。这样做无损于科学,科学并不禁止,它将这方面的自由给了农民,它在自己的学说里考虑的只是土地,而农民也在实行它针对土地的理论,它感到满意,但根据我的看法,要理清它的思路其实得费更大的劲。从未深入了解过科学的我根本无法想象,那些学者怎能容忍我们的民众以少有的狂热冲上呼喊那些咒语,对着空中似悲似怨地唱着我们古老的民歌,跳起蹦蹦舞时就好像忘了土地,想永远向上升腾。我就从观察这些矛盾做起,按照科学的理论收获季节随时都可能临近,我将自己完全限制在地面上,跳舞时我哒哒地踩着它,为了尽量接近它我使劲扭过头来。后来我给自己的嘴掏了个坑,或唱或诵,只有土地能听见,其他谁也听不见,无论在上面还是在旁边。 研究成果微乎其微。有时我得不到食物,我正想为这一发现欢呼,食物却又来了,就好像它们起初被我那古怪的举止搞糊涂了,不过现在我看出了它们带来的好处,很乐意放弃我的吼叫和跳跃。食物常常来得比以前丰盛,但后来却又是什么都没有。我详细制定了我的一切实验计划,我那股勤奋劲在年轻狗身上还从未见过,有时我觉得已找到一条能引导我更进一步的线索,可随后却又消失在混沌之中。毫无疑问,我在科学方面准备得不够充分也妨碍了我。假如说造成我没有食物的原因并不是我的实验,而是不科学的土地耕作,可我到哪里去寻求保证呢,如果这合乎实际,那我的一切结论就都站不住脚了。我想做成这样一种实验:根本就不耕作土地,单凭冲上进行的仪式就能让吃的落下来,而靠对土地进行的仪式则得不到吃的。如果获得成功,那我也就能在某些条件下做成一项几乎完全准确的实验。我也做过这样的实验,但信念不坚,实验条件也不完善,因为按照我的不可动摇的观点,至少土地得进行一定的耕作,就算不相信这些的异教徒是对的,那也没有得到证明,因为喷洒土地是迫于某种需要,而且在某些范围内根本无法避免。另一个实验有些古怪,但我做得比较成功,而且引起了一些轰动。刚刚习惯在空中截取食物我就决定,虽然还让食物落下来,但不去截取。出于这种目的,每当食物落下来时,我就轻轻一跳,不过这一跳总被计算得够不着食物。那些食物大都满不在乎地落向地面,我愤怒地扑向它们,这愤怒不仅出自饥饿,而且也出自失望。然而偶然也发生一些不同的事,那才真叫不可思议,那些食物不往下落,而是在空中跟着我,它们在追踪饥肠辘辘的狗。没过多久,也就跟了我短短一截,它们就往下落了,或是消失得无影无踪。最常见的是我的贪欲使实验提前结束,那些东西被我吃个精光。我当时挺高兴,至少我周围到处都是议论声,狗们变得急躁、专心了,我发现我所熟悉的狗更加理解我的问题,在他们眼中我看到某种求助的光亮,也可能那只是我自己目光的反光,我别无所求,我心满意足。后来我当然了解到——其他狗也随我得知,这种实验在科学中早已有过描述,早已取得的成功比我的要伟大得多,由于很难做到它所要求的自制,因此已经很久无法再做,不过据说它在科学上毫无意义,所以也没有必要再去重复。它证实的仅仅是已经知道的事,即土地从空中不仅直着往下取食物,而且也斜着取,甚至还旋转着取。我站在那里,但不气馁,要气馁我还太年轻,正相反,我因此而被激励着去争取我此生也许还能取得的最大成就。我不相信我这项实验没有科学意义,但在这里起作用的不是相信与否,而只是证据。我想证明,想以此使这项本有些古怪的实验真相大白,我想将它作为研究的中心。我想证明,当我躲避那些食物时,土地并没有将它们斜着往下拽,而是我引诱它们跟在我身后。然而我无法继续这项实验,看着面前的食物却得进行科学实验,叫谁也挺不了多久。不过我想采用别的办法,我想在能忍受的期限内彻底绝食,当然我也要避免看一眼食物,避免一切诱惑。于是我隐居起来,不分昼夜合眼而卧,既不操心捡食物,也不操心截取食物。我不敢断言,不过却怀着些许希望,希望不采取任何措施,单凭不可避免且不经济的喷洒土地和默背那些咒语及歌曲(舞蹈我想放弃,以免跳虚身子),食物就会自己从空而降,它们不理睬土地,径直来敲打我的牙齿要求放它们进去。如果出现这种情形,就算科学没被驳倒,因为它有足够的灵活性应付例外和特殊情况,但民众将会说什么,幸亏不如此灵活的民众将会说什么?因为这不可能是历史上曾有过的那种例外。史有记载,有只狗因身患疾病或悲观沮丧拒绝准备食物,寻找食物,吃下食物,于是狗类联合起来共同念咒,因而使食物偏离正常路线,径直进入病狗口中。但我精力充沛,身健体康,我的食欲之旺能让我除它之外什么都不想。不管大家是否相信,反正我绝食完全出于自愿,我自己有能力让食物下来,也想这样做,但我不需要狗类帮助,甚至坚决而又坚决地禁止自己得到帮助。 我在一个偏僻的灌木丛中为自己寻找合适的地方,在那里我听不到吃饭的谈话,听不到吧嗒嘴的声音,听不到骨头的碎裂声。我又饱餐了一顿,然后卧了下来。我想尽可能合上双眼度过所有的时光。只要吃的不到,管它是几天还是几星期,我就只当是黑夜。不过在这期间我得少睡或者干脆不睡——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我不仅得念咒让食物下来,还得提防别睡过了食物到来的时间。不过话说回来,睡觉是令人非常高兴的事,因为睡着了比醒着更能耐饿。出于这些理由,我决定慎重地将时间进行划分,多多地睡觉,但每次只睡一小会儿。我做到这一点的方法是,睡觉时我总将头拄在一根软枝条上,它一会儿就断了,我也就给叫醒了。我就这么躺着,或睡或醒,或梦或默默地唱,最初的一段时间过去了,什么也没发生,食物来的那个方向依然没有一点儿动静,好像是我在阻挠事情的正常进程,一切都寂静无声。我担心众狗会发现我的失踪,会很快找到我,会采取什么措施对付我,这种担心对我的努力有些影响。我的另一种担心是,单靠喷洒土地——尽管这是科学所说的贫脊之地——就能得到的所谓意外之食的气味会引诱我。不过暂时还没有发生任何此类事情,我还能继续绝食。除了这些担心之外,我暂时还是镇静自若,我还从未发现我能如此镇静。虽然我在这里干的其实是扬弃科学的事,但我心中充满了科学工作者的愉快和几乎是众口皆碑的镇静。在我的幻想中,我得到了科学的谅解,在科学中我的研究也有了一席之地,我耳边传来了令我欣慰的声音,既然我的研究将会如此成果辉煌,那么我这狗的一生就绝不是没有希望,科学将对我十分友好,它将亲自解释我的成果,许下这一诺言就等于已经实践了它,从前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被逐出感,一直发疯似地想再回到我的人民之中,而他们就要恭恭敬敬地接受我了,我四周翻涌着一股股相聚在一起的狗身子发出的暖流,朝思夜想的暖流,我将被高高抬起,在我的人民的肩膀上被颠来颠去。最初的饥饿的奇特反应,我觉得自己的成就如此之大,由于感动和自怜自惜,我在那寂静的灌木丛中哭了起来,当然这不大好理解,因为既然可望得到那应得的回报,我干嘛还要哭?大概仅仅是由于心情舒畅。每当舒心时——可够少见的——我总要哭。当然这很快就过去了。随着饥饿程度的加重,那些美妙的幻象渐渐隐去,没过多久,当所有的幻觉和激动都匆匆辞别之后,陪伴我的只剩下刺得我五脏六腑阵阵发疼的饥饿。“这就叫饥饿。”当时我对自己不知说了多少遍,好像我想让自己相信,饥饿是饥饿,我还是我,对它就像对一个讨厌的情人,我可以丢而弃之,但实际上我们已痛苦之极地结为一体,当我向自己解释“这就叫饥饿”时,其实就是它在说话,是它在拿我开心。一段可恶又可恶的时间!只要我一想起它就毛骨悚然,当然不仅仅是由于我当时已经历的痛苦,而主要是因为我当时还没熬到头,如果我想干出点名堂,就必须重品一遍这痛苦,因为我至今还把绝食当作我的研究的最后一个强有力的方法。这条路在饥饿中盘旋,要到达最高处——如果它是可以到达的话——只能付出最高的代价,而这最高的代价在我们这里就是自愿绝食。当我仔细研究那些日子时——为了我的生活我愿意重忆它们——我仔细研究的也就是威胁我的日子。若要从一次这种实验恢复过来,好像得花费几乎整整一生,我在整个壮年期从没有像那样挨过饿,但我还未恢复。若下次我再开始绝食,也许会比以前更加果断,因为我已有了更多的经验,因为对这项实验的必要性我认识得更加清楚,但我的体力从那时起每况愈下,至少在单单等候那熟悉的恐怖中我将精疲力尽。我愈来愈差的食欲也帮不了我,它只能稍稍降低实验的价值,可能还会迫使我毫无必要地再多饿些日子。我相信对这些和其它先决条件我已一清二楚,在这漫长的间隔中并不缺少预备性实验,我曾多次开始绝食,但都没饿到极点,当然年轻时那种毫无顾忌的好斗性已一去不复返了。它已在当年绝食期间消失殆尽。好些思索折磨着我。我们的先辈似乎对我是种威胁。虽然我不敢公开说,但我认为他们对一切负有责任,对这种悲惨的生活负有责任,我轻易就能以反威胁对付他们的威胁,不过我佩服他们那些我们已不知其来源的知识,因此虽然现实迫使我反抗他们,但我永远也不能违背他们的法律,只能从法律的空隙钻过去,对这种空隙我有着特别的嗅觉。关于绝食我依据的是那次著名的谈话。在这次谈话中,我们的一位智者说出了禁止绝食的观点,另一位马上就提出一个问题进行劝阻:“到底谁将会绝食呢?”第一位被说服了,再也不提这条禁令,但现在又产生了这样的问题:“其实并不禁止绝食吧?”对这一问题绝大多数注释者都持否定态度,认为绝食是允许的,他们偏爱第二位智者,因此也就不担忧某种错误的注释会引起糟糕的后果。开始绝食前,我已查证清了这个问题。但现在,当我饿得蜷起身子,在神思迷乱中不住地在自己的后腿上寻找救助,绝望地舔着它们,啃着它们,吸吮它们的血,一直到肛门,到这时我才觉得对那个谈话的一般注释完全是错误的,我诅咒这种注释科学,诅咒听任它将我诱入歧途的我。连孩子肯定也看得出来,那次谈话里并非只有一个对绝食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想禁止绝食,一位智者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也就是说绝食是禁止的,第二位智者不仅赞同他,而且还认为绝食是不可能的,也就是在第一个禁令上又加上了第二个,即对狗性本身的禁令,第一位智者接受了,再也不提那个明确的禁令,也就是说,在阐述了这一切之后他要求狗类锻炼一下判断能力,自己禁止自己绝食。那是一个三重禁令,而不是通常所说的一个,我违反了它。至少现在我还能过晚地遵守它,还能停止绝食,但在这痛苦中还有一种继续绝食的诱惑,我贪婪地跟随着它,就像跟随着一只陌生的狗。我无法停止绝食,大概我已虚弱得站不起来,无法逃离这荒僻的地方。我在林中落叶上辗转反侧,无法成眠,我听见四下里响起阵阵嘈杂声,我活到现在一直见其沉睡的世界似乎被我的绝食唤醒了。我获得了这样一个印象,我永远不会被吃掉,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势必要使这自由自在地喧闹的世界再度沉默,这我做不到。然而我听到的最大的喧闹声在我的肚子里。我常将耳朵贴在肚子上,不由地瞪起惊恐的眼睛,因为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听到的声音。情况已极为严重,我的本性似乎也已晕眩,它在进行着毫无意义的救援尝试。我开始闻到了食物的味,精美食物的味,那食物我已很久没吃过了,那是我童年时代的欢乐。是的,我闻到了我母亲的乳香。我忘掉了要抵御各种气味的决心,不过还不如说,我并没忘记它。我带着这似乎还算个决心的决心往四下里爬,总是只能爬出几步,我嗅着,好像仅仅是为了防范我才想嗅到食物的味。我什么也没找到,我并未因此而失望,食物就在那里,只是总远了那么几步,我的腿先前已折断了。然而同时我也知道,那里什么也没有,我稍稍挪一挪仅仅是害怕彻底垮在一个我再也不能离开的地方。最后的希望破灭了,最后的诱惑消失了,我会惨死在这里,我的研究意欲何为,天真的幸福时代的天真试验,此时此地还在坚持,研究本能在这里证实它的价值,然而它在哪里。这里只有一只无可奈何地爬向虚无的狗,他虽在不知不觉中一直拼命地匆匆喷洒着土地,但那些咒语已乱得一团糟,他在记忆中一点儿也搜不出来,甚至连小狗崽都能念着缩进母亲身下的那一小行也搜不出来。我觉得我在这里并非与众兄弟相隔一小段路,而是与狗类远隔千山万水。我觉得我其实根本不会因绝食而死,而是将死于孤独。很清楚,谁也不关心我,地下的不关心我,地上的不关心我,空中的不关心我,我在他们的冷漠无情中走向毁灭,他们的冷漠无情说:他就要死了,可能就是这样。我不赞同吗?难道我不也说着同样的话吗?我不是想要这种孤独吗?再见了,你们这些狗,但不是就这样在这里收场,而是到真理那边去,离开这谎言世界,在这世界里找不出一个能从他嘴里听到真话的狗,从我这天生的谎言公民嘴里也听不到。也许真理并不极其遥远,而我也不像我所想的那样孤独,抛弃我的并不是其他的狗,而是我自己,一事无成行将就木的我自己。 不过死起来也并不像一只神经质的狗想的那么快。我只是昏了过去,当我苏醒过来抬眼看时,有只陌生的狗站在我面前。我没有感到饥饿,我十分健壮,根据我的判断,我的各个关节均还灵活,尽管我没有尝试通过站立起来证实它。我本没看到什么非同寻常之物,一只俊俏、可也并不特别出众的狗站在我面前,我看到就是这些,没有别的,不过我认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不同一般的东西。我身下有血,起初我以为那是吃的,但我立刻察觉到,那是我吐的血。我掉转目光看着那只陌生狗。他清瘦,长腿,一身棕毛上点缀着几处白色斑点,有一种动人、有力、审视的目光。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说,“你必须离开这里。” “我现在无法离开。”我说,再没做其它解释,因为无论我怎么向他解释一切,他好像都很着急。 “请离开。”他说,他焦躁地刚放下一只脚又抬起了另一只。 “别管我,”我说,“走吧,别为我操心,其他狗也都不为我操心。” “我是为你着想才请求你。” “你为何请求我随你的便,”我说,“就算我想走也走不成。” “没有任何问题,”他微笑着说,“你能走。恰恰因为你看上去虚弱,我才请求你现在慢慢离开,你若犹豫不定,呆会儿你就得跑。” “这是我的事。”我说。 “这也是我的事。”他说,他因我的固执感到伤心,但他显然已经想让我暂且留在这里,利用这个机会和我套近乎。若换个时间,这条俊狗这么做,我会很喜欢,可当时,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对此我有一种恐惧感。 “走开!”我提高声音喊到,好像非得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我就让你留在这里吧。”他慢慢向后退着说,“你真是不可思议。难道你不喜欢我?” “只要你走开,只要让我安静安静,我就会喜欢你。”我说,虽然我想让他相信,但能否做到我对自己并没有把握。我的感官因绝食变得无比敏锐,我在他身上看出或听出了某种东西,它才刚刚形成,它在增长,它越来越清晰,我已经明白了,如果你现在还不能想象出你将如何才能站立起来,这条狗将有赶走你的力量。对我粗暴的回答他只是温和地摇了摇头,我更加好奇地注视着他。 “你是谁?”我问。 “我是个猎手。”他说。 “为什么你不愿让我呆在这里?”我问。 “你打搅了我。”他说,“你在这里我就打不成猎了。” “试试看吧,”我说,“也许你还能打猎。” “不能,”他说,“很抱歉,你必须离开。” “今天你就放弃打猎吧!”我恳求说。 “不行,”他说,“我必须打猎。” “我必须离开,你必须打猎,”我说,“毫不搀假的必须。 你理解我们为何要必须吗?” “不理解,”他说,“不过此事也没什么可理解的,这是显而易见、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尽然,”我说,“必须赶走我让你觉得抱歉,可你还是要这样做。” “是这样。”他说。 “是这样。”我气呼呼地重复道,“这不算是回答。你觉得放弃哪个容易些,放弃打猎还是放弃赶我走?” “放弃打猎。”他毫不犹豫地说。 “那么,”我说,“这里可就有了一个矛盾。” “什么矛盾?”他说,“你这可爱的小狗,难道你真不理解我必须如此?难道你不理解这理所当然的事?” 我不再回答什么,因为我发现——此时我突然感受到新的生命,惊吓带来的生命——我从难以置信、除我之外大概没人会注意到的细节中发现,他开始由胸腔深处唱出一首歌。 “你要唱歌了。”我说。 “是的。”他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唱歌了,很快就唱,但还没开始。” “你已经开始了。”我说。 “没有,”他说,“还没开始,不过你就准备好听吧。” “尽管你否认,但我已经听见了。”我颤抖着说。他沉默不语。当时我以为自己看出了在我之前哪条狗也不曾经历过的东西,至少在传说中找不到丝毫这方面的痕迹。我无比恐惧和羞愧地连忙将脸埋在我面前的那滩血中。因为我以为自己已看出那只狗在唱歌他自己却不知道,另外还有,那已与他分离的旋律按照自己的法则在空中飘荡,它似乎与他无关,它越过他全都朝我而来。——今天我当然不会承认一切这样的发现,我把它们归为自己当时的过度兴奋,然而尽管这是一个错误,可它却有着某种辉煌,是唯一的真实,尽管只是虚假的真实,是我从绝食期挽救出来带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它至少显示出,我们在完全超脱自我方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我的确完全超脱了自我。要是在一般情况下我会得重病,无力动弹,但那时我却无法抵制那旋律,似乎就要被他据为己有的旋律。它越来越强烈,它也许会无限地强烈下去,它此刻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最糟糕的是,好像仅仅由于是有我才有它,仅仅是由于有我才有了这个森林在其庄严伟大面前突然沉寂无声的声音。还敢一直留在这里的我是谁?满身污垢一身血迹地在它面前炫耀自己的我是谁?我颤颤悠悠地站立起来,顺着身子往下看,成了这样还跑什么,我正这么想着,却已被那旋律驱赶着在精彩的跳跃中飞似地跑开了。对朋友们我只字未提,可能本该刚一到达就把一切都讲出来,但当时我太虚弱了,到后来我又觉得那是无法讲的。我无法迫使自己克制住略略讲述一下的愿望,可到了讲的时候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另外,没过几小时我的身体就复原了,但精神上的后果我一直背到今天。 我将我的研究扩展到了狗类音乐上,科学在这方面肯定不是无所作为的,如果我了解的不错,关于音乐的科学大概要比关于食物的科学内容更为丰富,至少能比较确定地得到证实。对此可以这样来解释,在前者的领域里能够比在后者的领域里更冷静地工作,前者涉及的多为纯粹的观察和系统化,而后者涉及的主要是符合实际的结论。与此有关的还有,敬重音乐科学更甚于敬重食物科学,但前者从未能像后者那样深入民众之中。在听到森林里的那种声音之前,我比任何一只狗都更不了解音乐科学,虽说与那几个狗乐师相遇的经历已经向我提示了它,但我当时还太小了。仅仅接近一下这门科学也并不是件易事,它在大家眼里难度极大,而且对大多数狗都傲然相拒。虽说那几只狗身上引人注目的是音乐,但我觉得他们隐藏起来的狗性比音乐更为重要,在别处我大概绝不会把什么类似的东西认作他们那可怕的音乐,因此我可以不去管它,但从那之后在所有的狗身上我处处都能遇到他们那种本性。要研究狗的本性,我觉得研究食物是再合适不过了,可以不走一点弯路到达目的地。然而这两门科学的边缘学科当时已引起了我的疑心,它就是关于唤下食物的歌唱的理论。在这里我又有很大的障碍,因为我从未真正钻研过音乐科学,在这方面我还远远算不上总是倍受科学歧视的半瓶子醋。我觉得如今依然是这样。在一个学者面前,恐怕连那最简单的考试也会让我考得焦头烂额,遗憾的是我有这方面的证据,除了已经提到的生活环境外,之所以这样的原因当然主要在于我在科学方面的无能,思维能力太弱,记忆力太差,特别是没有能力牢牢盯住科学目标。这些我都公开承认,甚至还带着某种愉悦感。我觉得,我在科学方面无能的更深的原因是天性,而且确实不是恶劣的天性。如果想说大话我就可以说,恰恰是这种天性毁了我在科学方面的能力,因为这难道不是种至少是非常奇怪的现象:我在一般的日常事物中——它们肯定不是最简单的——显示出的智力还算过得去,就算我理解不了科学,但对那些学者的认识却是入木三分,这在我的成果中可以得到检验,可同样是这个我,一开始就连将爪子伸向科学的第一级台阶的能力都没有。也许恰恰是由于这科学的缘故——不过那是一种不同于今天所从事的科学的科学,是一种最新的科学——这种天性使我将自由看得高于一切。自由啊!当然,就像它今天已成为可能,自由是个可怜的东西。不过毕竟还是自由,毕竟还是一种财产。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夫妇生意总的来说十分糟糕,因此只要在办公室能抽得开身,我时常自己拿着样品袋上门拜访顾客本人。另外,我早就打算去看一看N,以前我和他常有业务联系,但不知出于何因去年这种联系几乎中断了。出现这种障碍肯定没有什么真正的原因,在如今这动荡不定的情况下,在这方面起决定作用的常常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或一种情绪,同样,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一句话,也能使整体复归正常。不过要见到N稍稍有点儿麻烦。他是位老人,最近一段时间身子很虚,尽管他依然将生意上的事都揽在自己手里,但他几乎不再亲自洽谈生意,要想和他谈事,就得到他家去,而这种业务程序大家都想推迟。 不过我昨天傍晚六点过后还是动身上路了。那时当然已不是拜客的时间,但这件事不应从社交角度,而应从生意人的角度进行评判。我运气不错,N在家里。在前厅有人告诉我,他和妻子刚刚散步归来,此时在他那卧病在床的儿子的房间里。他们要我也过去。开始我还犹豫,但后来还是尽快结束这令人厌恶的拜访的欲望占了上风。和进屋时一样,我穿着大衣,手里拿着帽子和样品包,被人领着穿过一个黑乎乎的房间,走进一间灯光暗淡的房间,那里面已聚集着几个人。 大概是出于本能,我的目光首先落在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商务代理人身上,他基本上算是我的竞争对手。这么说他是在我前面悄悄上来的。他无拘无束地紧挨着病人的床边,好像他就是医生。他穿着他那件漂亮的、敞开的、涨鼓鼓的大衣趾高气扬地坐在那里。他的狂妄真可谓登峰造极。病人可能也这么想,他躺在那里,脸颊因发烧略微发红,有时朝他望一望。另外,老N的儿子已不屑年轻人之列,与我同龄,短短的络腮胡子因生病有些零乱。老N肩宽个高,但由于渐渐恶化的疾病,消瘦得令我吃惊,他腰弯背弓,缺乏信心。他回来还没脱他的毛皮大衣,正站在那里对着儿子嘟囔着什么。他妻子个头不高,体质虚弱,但特别活跃,尽管仅限于涉及到他的范围——她几乎不看我们其他人,她正忙着给他脱毛皮大衣,由于他俩个头上的差别,这还真有些困难,但最终还是成功了。另外,真正的困难也许是在于N特别心急,老是急着伸出双手去摸那把扶手椅,等大衣脱下来后,他妻子赶快把它推到他跟前。她自己拿起毛皮大衣,几乎被埋在里面,她抱着它出去了。 我觉得我的时间终于来到了,其实还不如说,它并没有来到,也许在这里永远也不会来到。如果我还想试一试,那就得赶快试,因为根据我的直觉,在这里谈业务的条件只会越来越糟。那个代理人显然成心要时刻守在这里,那可不是我的方式。另外,我丝毫不想顾忌他的身体。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开始陈述我的事情,尽管我已觉察到N正想和他儿子聊一会儿。遗憾的是我有个习惯,只要说得稍有些激动——这种情形一般都出现得很快,而在这病房里出现得比往常还早——我就会站起来,边说边来回踱步。在自己的办公室这倒是种相当不错的调节,可在别人家就有点讨人嫌了。但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特别是当我没有抽惯了的香烟时。是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坏习惯,与那位代理人的相比,我还是赞美我的。比如说,他把帽子放在膝上慢慢地推过来推过去,有时突然大大出人意外地戴上,虽说他马上又摘了下来,好像是出了个差错,但毕竟还是在头上戴了一会儿,他就这样不停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对此人们该怎么说呢。像这种举止的确应该说是不允许的。这些干扰不了我,我来回走着,心思全在我那些事情上,对他视而不见,不过可能有那么一些人,看到这种帽子杂技就会极其心烦意乱。当然情绪激动的我不但没有理会这种干扰,而且根本就没注意任何人。虽然我看到了眼前发生的事,但只要我还没说完,只要我没直接听到异议,我就不怎么去管它。比如我已清楚地觉察N的感受能力很差。他双手搁在扶手上,身子不适地扭来扭去,没抬眼看我一下,茫然瞪着似寻似觅的眼睛,他的面部显得那样无动于衷,好像我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在这里没引起他的一丝注意。这些使我感到希望渺茫的非正常举止虽然我全看到了,但我还是照讲不误,就好像我还有希望,就好像我的言辞、我的好建议最终将会使一切再恢复平衡,对自己的这种宽容我甚至感到吃惊,谁也没希望我宽容。我在匆匆投去的一瞥中发现,那位代理人终于让他的帽子歇下了,把双臂抱在胸前,这让我感到某种满足。我的所述所论有一半是冲他去的,它好像对他的企图是一个明显的打击。老N那一直被我当作次要人物而忽视的儿子突然之间在床上欠起身子,挥舞着恐吓性的拳头让我闭上了嘴,否则在由此而产生的快感中我大概还要讲很长时间。显然儿子还想说什么,还想让人看什么,但力气却不够用。一开始我以为这都是烧糊涂了所致,但当我不由自主地随即向老N望去时,我就更加明白了。 N坐在那里,瞪着呆滞、肿胀、再只能用几分钟的眼睛,身子颤抖着向前倾着,就像有人压着或击打着他的脖颈,下嘴唇和裸出好大一部分牙龈的下颌软弱无力地搭拉下来,整个面部都失去了常形。尽管很艰难,他还在喘气,但随后就像得到解脱似的仰面倒在靠背上闭上了眼睛,他脸上又掠过某种非常吃力的表情,可随即就不见了。我急步奔向他,抓起他那只无力垂下的、冰凉的手,它让我浑身发颤,已经摸不着脉搏了。瞧瞧,就这么完了。当然,是个老人。但愿这死亡别给我们添太多的麻烦。然而现在有多少事得做呀!首先得赶快做什么?我环顾四周寻求帮助,但他儿子已用被子蒙住了头,只能听见他在不住地抽噎,那个代理人神情冷漠,四平八稳地坐在N对面的两步远的沙发椅上,显然他决心除了坐等时间流逝什么也不干。那干事的就是我了,也就仅剩下我了,那现在马上就做最难办的,即用怎样一种尚可承受的方式,就是说以一种世上还没有的方式,将这消息告诉他妻子。我已听见隔壁房间传来了踢踢踏踏的急匆匆的脚步声。 她取来一件已在炉子上烘热的长睡衣,准备给丈夫穿上,她还没来得及换衣服,依旧穿着外出穿的便服。“他已经睡着了。”她看到我们如此安静,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她怀着一个纯洁的人才具有的无限信赖,拿起刚才我又惊又怕勉强握住的那只手,就像在爱情小剧里那样吻着它——我们其他三个人简直都看呆了!……N动了起来,大声打着呵欠,让她给换上睡衣,听任妻子面带嘲怪的表情柔情地责备他在长时间的散步中过于劳累,然后反驳说,他那是换了个方式向人们宣布他睡着了,还稀奇古怪地说了些有关无聊的话。随后他暂且躺到了儿子床上,以免在去另外房间的路上着凉。他妻子连忙拿来两个垫子放在儿子脚边,让他把头枕在上面。待事情过后我再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这时他要来晚报,将客人丢在一边开始看报。不过他并没认真看,只是东看一眼西看一眼,同时一边以一种锐利得令人惊讶的商业眼光就我们的建议进行着让我们颇觉不适的评论,一边用空着的手不停地打着蔑视的手势,还咂着舌头表示他觉着嘴里味道不好,这动作来自于我们的商人派头。那位代理人忍耐不住做了些不合适的解释,大概他在他那粗浅的意识里感觉到,在出了这种事后必须进行某种补救,但用他那种方法当然行不通。我赶紧告辞了,我几乎还得要感谢那位代理人,若没有他在恐怕我就没力量决心离开。 在前厅我又遇到了N夫人。看到她那可怜的外形,我不由地脱口说出,她使我略微想起了我的母亲。因为她始终一言不发,我补充道:“无论人们对此怎么说,她有创造奇迹的能力。凡是叫我们毁掉的东西,总是又被她补救过来。我在童年时代就失去了她。”我故意说得特别慢,特别清楚,因为我猜测这老夫人重听。不过她大概已经聋了,因为她径直接着问道:“我丈夫看上去怎么样?”另外,我从几句辞别的话中发现,她把我和那位代理人搞混了。我很乐意相信,她从前还要温顺一些。 随后我走下台阶。下台阶比先前上台阶更加困难,而上台阶本来也不那么容易。咳,不管世上的生意之路多么坎坷,也得继续挑着这副担子。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算了吧那是一大早,街道上空空荡荡,我往火车站赶去。当我和塔钟对表时,我发现时间比我想得要晚得多,我必须赶紧走。这一发现让我吃惊不小,因而对路也没有把握了。我对这个城市还不十分熟悉,幸好附近有个警察,我便朝他跑过去,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问路。他微微一笑说:“你想找我打听那条路?”“是的,”我说,“因为我自己找不到它。”“算了吧,算了吧。”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就像那些想自己偷笑的人一样。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比喻许多人抱怨说,哲人的话过来过去尽是比喻,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无法使用,而我们拥有的只是这种日常生活。如果哲人说:“你过去。”那他的意思并不是到另一边去,这大家毕竟还能做到——如果此路的结果是值得的话——而是指的某种难以捉摸的对面,是我们谁也不知道、他也不会进一步描述的东西,对我们毫无帮助的东西。所有这些比喻其实仅仅想告诉人们,不可理解的东西就是不可理解,这我们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们每天费尽心力做的都是另外的事。 有个人接着说:“你们为何反抗?你们若遵从这些比喻,你们自己也就成了比喻,由此也就摆脱了日复一日的辛劳。” 另一个人说:“我敢打赌,即使这也是个比喻。” 第一个人说:“你赢了。” 第二个人说:“不过可惜只是在比喻里。” 第一个人说:“不对,是真的,要在比喻里你就输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地洞我把洞修成了,看样子还挺成功。从外面只能看到一个大洞口,但实际上它不通向任何地方,进去几步就会碰上坚硬的自然岩石。我无意炫耀自己故意玩了这么个花招,从前有过许多徒劳无功的造洞尝试,倒不如说这就是这些尝试之一的残余,然而我毕竟觉得留下一个洞口不掩埋有其长处。当然有些花招是弄巧成拙,这我比其他谁都清楚。留下这个洞口提醒人家注意此处可能有什么名堂,这肯定是冒险。谁若是以为我胆子小,谁若以为我大概只是由于胆怯才修了我这洞,那就把我看扁了。离此洞口约一千步远的地方才是地洞的真正入口,由一层可以揭起的地衣遮蔽着,这世上无论什么能有多安全,它就有多安全。毫无疑问,可能有谁会踩到这块地衣上或是把它碰下来,那我的地洞就无遮无挡了,谁若有兴趣,谁就能够闯进来永远毁掉一切,不过应当注意必须具备某些并不多见的才干才能这样。这我非常清楚,我的生命如今正处于其颠峰,可即使如此也几乎没有完全宁静的时刻,我会死在深色地衣下面的那个地方,在我的梦中,常常有一只贪婪的鼻子不停地在那里嗅来嗅去。 大家会想,我本可以堵上这个入口,上面用薄薄一层坚硬的土,再往下用松软的土,这样无论何时我费不了多少劲就能重新打通这条出路。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恰恰是谨慎要求我能够立刻跑出去,正是谨慎要求——遗憾的是次数那么多——拿生命冒险。这一切都靠相当艰难的计算,而机敏的头脑的自我欣赏常常是能继续算下去的唯一原因。我必须具备立刻跑出去的条件,不论我如何警觉,也会受到由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来的攻击,不是这样吗?我住在我这洞府的最里头过着宁静的生活,而那个对头在此期间正不声不响地掏着洞从某个方向慢慢向我靠近。我不想说他嗅觉比我灵。也许他对我的了解和我对他的了解一样少。但有些食肉动物劲头十足,他们在地里到处乱拱,我的地洞规模宏大,他们希望能在什么地方撞上一条我的通道。当然,我有呆在家里、熟悉一切通道和知道方向的优势。闯入者可能很易成为我的牺牲品,一个味道甜美的牺牲品。但我会老,比我强壮的家伙比比皆是,我的对头不计其数,也许会发生这种情况,我逃脱了一个敌人,却又落进另一个敌人的魔掌。咳,什么事都会发生!不过无论如何我应当坚信,会有个十分便利畅通无阻的出口就在某个地方,我用不着费一点儿事就能从那里出去,这样我才不会正在那里在绝望地刨土时(尽管把土刨起来很容易),突然——苍天保佑我!——感觉到追捕者的牙齿咬住了我的大腿。不仅外面有敌人威胁着我,地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还从未见过他们,但那些传说讲的就是他们,我对它们坚信不疑。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家伙,就连传说也无法描述他们。即便已经成了他们的牺牲品也几乎看不到他们。他们来了,地底下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地方,若是听到身下土里有他们的利爪抓土的声音,那你已经没指望了。这种时候就是呆在自己家里也没用,或者不如说是呆在他们家里。若碰上他们,即使那种出口也救不了我,可能它根本不是在救我,而是在毁我,但它是一种希望,没有它我无法生活。除这条宽敞的通道外,将我和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还有一些窄而又不那么危险的通道,它们给我提供着新鲜空气。它们是那些森林鼠修的,我巧妙地把它们恰当地安排在我的地洞里。它们还能让我嗅到远处的气味,给我提供了保护。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也通过它们来我这里,他们是我的食物,因此我根本不用离开我的地洞,就能猎到足以维持我那简朴生活的小动物,这当然很有价值。 我这地洞最大的优点是它的寂静。当然,这种寂静是虚假的,它可能会突然中止,一切也就结束了,不过这种寂静暂时还在。我可以在我的通道里悄无声息地转上几个小时,偶尔某个小动物会发出阵窸窣声,我立即就让他在我的利齿间安静下来,有时会响起土簌簌落下的声音,这向我表明必须进行某种修补,除此之外,我什么也听不见,洞里一片寂静。林间的微风吹了进来,既温暖又凉爽。有时我伸展四肢,在通道里高兴得四下旋转。有了这样一个地洞,当秋天来临时就有了栖身之处,这对渐渐临近的老年来说还真不错。在这些通道里,我每隔一百米扩出一个小小的圆窝,我可以在这些地方舒舒服服地蜷起身子,用自己的体温取暖,休息,睡个安安稳稳的美觉,睡个要求得到满足的美觉,睡个洞主达到目的后的美觉。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过去的习惯,或者说这洞所面临的危险是否已大得足以将我唤醒:我常常从沉睡中惊醒,竖起耳朵听着,听到的依旧是昼夜笼罩着这里的寂静,我放心地微微一笑,放松四肢又沉入更深的梦乡。那些可怜的浪游者无家可归,只能呆在大路上和森林里,他们顶多是钻进一个落叶堆中,或是钻进伙伴堆里,听凭苍天大地随意摧残!我躺在这里,躺在一个四面八方都有安全保障的地方——在我的地洞里有五十多个这样的地方——随意挑选出一些时间,在似睡似醒和昏然而睡之间任其流逝。 我的主窝并不在地洞的正中间,它主要用来应付最危险的情况,这种情况不完全指被追踪,而是指被包围。在其它所有的地方大概都是费尽了心机而不是耗尽了体力,而这个堡垒则是动用了我身体各个部分的最繁重的体力劳动的结果。有好几次在累得走投无路时我已准备放弃一切,我仰面倒在地上,诅咒着这个地洞,我拖着身子走了出去,扔下地洞敞在那里。我倒是可以这样做,因为我不准备再回那里去。过了几小时或几天我又后悔地回来时,我差点儿唱起一首颂歌赞美地洞完好无损,我带着由衷的喜悦又重新干了起来。偏偏计划修建堡垒的地方是沙质土,相当松软,必须把土砸结实,才能修出漂亮的拱形大圆窝,由于这个原因,堡垒的修建毫无必要地更加艰难,不必要的意思是,地洞从这无用劳动中并没得到真正的益处。干这样的活我只能用额头,也就是说,我不分昼夜,成千上万次地用额头撞击着土,如果我的血染红了它,那我可就高兴了,因为这是洞壁开始坚固的证明,谁都会承认,我就是用这种方法挣来了我的堡垒。 在这个堡垒里,我收藏着我的储备,凡是在地洞里捕获到的东西,凡是我外出打猎带回来的东西,除了平时的必需品,我全都堆放在这里。这块场地是那么大,即使半年的储备也占不满。因此我可以把它们摊开来放,在它们之间穿来穿去,和它们逗着玩,欣赏着它们的数量和各种各样的气味,随时都能一眼览尽现有的存货。以后我随时都能重新调整,根据季节搞一些必要的预算,制定一些狩猎计划。有些时候我的食物十分充足,由于我对吃的已经无所谓,因此对那些在这里四处乱窜的小家伙碰都不碰。不过从另外一些理由来看,这样做恐怕有欠考虑。常常进行防御准备造成的结果是,我对如何利用地洞进行防御的看法变了,或者说发展了,不过范围很小。有时候我觉得,完全依靠堡垒进行防御是危险的,地洞的千姿百态给我提供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我觉得把储备稍微分散一下,放到一些小窝里更符合谨慎的原则,于是我决定,把每第三个窝作为预备储藏地,或者把每第四个窝作为主要储藏地,每第二个窝作为辅助储藏地等等。或者为了进行迷惑,另外也为了堆放储备,我堵上某些通道,或者完全采用跳跃式的方法,根据它们各自与主要出口的位置关系,只选上几个小窝。然而每项这样的新计划都要花费繁重的搬运劳动,我必须重新计算,然后再把存货搬过来倒过去。当然我可以不慌不忙慢慢地干,况且哪里叼着好东西,想在哪儿休息就休息,碰上可口的东西就偷偷吃下去,这也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有时候,一般都是从梦中惊醒时,我又觉得眼下这种分法根本不合适,会招来巨大的危险,因而也就不顾瞌睡和疲倦,非得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纠正过来,要是这样就糟糕了。于是我奔呀跑呀,于是我疾步如飞,于是我没有时间计算。一心要实施一项完全精确的新计划的我随便叼起刚好在嘴边的东西,拖呀,扛呀,叹着气,呻吟着,踉踉跄跄,只要随便改变一下目前这种让我觉得十分危险的状况,我就会心满意足。随着睡意完全退去,我渐渐冷静下来,我几乎理解不了这种仓促,我将被我破坏的洞中的宁静深深吸入体中,回到我的睡处,由于重又感到疲倦,马上就睡着了,醒来时牙还叼着只老鼠,此时那场夜间劳动已恍惚如梦,这只老鼠大概可算一件不容辩驳的证据。随后我又觉得将所有储备统一放在一个地方是上上策。小窝里的储备对我有什么用,那里究竟能存放多少,要是总往那里放,就会堵住那条路,也许有一天将会妨碍我进行防御,更会妨碍我奔跑。另一方面,如果看不到所有的储备都堆在一起,不能一眼就看清自己眼下拥有的东西,那自信心就会受到伤害,这虽然愚蠢,但的确就是这么回事。如果太分散了不也会丢失许多东西吗?我不可能老在纵横交错的通道里东奔西跑,查看是否一切正常。分散储备的基本思想是正确的,但得等我多有几处像堡垒这样的窝之后再说。多有几个这样的窝!当然啦!可谁能办到呢?现在也不可能把它们添进我的地洞的总体规划。不过我愿意承认,这项工程的一个失误就在于此,这就像无论什么若只有一份总是个失误。我也承认,在整个修建过程中,在我心里,在我的意识里,多修几个堡垒的需要模模糊糊,但我若有坚强的意念它就会清清楚楚,我对它没有让步,我觉着自己干这么重的活太虚弱了。是的,我觉得自己太虚弱了,想象不出这一工作的必要性,也不知怎么搞的我从一些已不太模糊的感觉中得到了安慰,我觉得,往常不可能的事这回放在我身上似乎将特受恩宠地破例成为可能,我得到这样一个额头,即夯土锤,是天意的特殊安排。我就只有一个堡垒,不过那种这次只修一个将不够用的隐隐约约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不管怎么说,我得为拥有这一个感到满足,那些小窝不可能替代它,当这种看法在我心中成熟时,我又开始将所有的东西从各个小窝拖回堡垒。所有的小窝和通道都腾了出来,但见堡垒里堆放着大量的肉食,众多的气味混在一起一直能远远飘到最靠外的通道,每种气味都以自己的方式让我如醉如痴,隔得老远我也能准确地将它们分辨开来,这些能让我在一段时间里得到某种安慰。随后到来的总是特别宁静的日子,这时我就将睡觉的地方逐渐从最外圈慢慢往里挪,越来越深地陷入那些气味的包围之中,到最后我再忍耐不住,一天夜里终于冲进堡垒,在那些储备中拼命翻腾,在无限的自我陶醉中用我爱吃的最可口的东西填满了肚皮,幸福但却充满危险的日子。谁若善于利用它们,谁就能轻而易举地消灭我而自己却不会受任何损伤。没有第二或第三个堡垒在这方面也起着危害的作用,诱惑着我的就是这个唯一的堆放地。我多次试图避免这种诱惑,分散到小窝里储存就是一种这样的措施,可惜它和其它类似的措施一样,由于惦念又导致了更大的贪婪,这种贪婪为了自己的目的冲脱理智随意更改着防御计划。 这种日子一过,为了定下神来,我总要审视一下地洞,待必要的整修结束后,我经常离开它一段时间,尽管总是只有很短一段时间。我觉得长期没有它的惩罚过于严厉,但我却看到了短期外出的必要性。当我接近出口时,总有某种庄严的感觉。住在洞里时我老是躲开它,即使在离它最近的岔道上也要避免走通往出口的通道。在那里转悠可不大容易,因为我把那里的通道修成了一个小迷宫。我的工程就是从那里开头的,当时我还不能指望能按它在我规划中的样子干完它,我是半玩似的在这个小角落里开了头,在那里,我最初的劳动乐趣在修建迷宫中爆发出来,当时我觉得它是一切建筑之冠,然而今天我大概只能把它当作与整个地洞不大相称的小玩意儿,这小玩意儿从理论上讲虽然也许是珍贵的——当时我用嘲笑的口气对那些看不见的敌人说,这里就是我家的入口,我看见他们全都憋死在入口的迷宫中——但实际上却是个洞壁极薄的小玩意儿,它几乎抗不住一次真正的进攻或一个为求活命拼命战斗的敌人。如今我该为此而改建这一部分吗?我迟迟做不出决断,也许它将永远保持现在这个样子。除了我将面临的巨大的劳动量外,这也是所能想象到的最危险的劳动。当年开始修这洞时,我在那里还能比较从容地干活,风险也不比别处大多少,但今天这差不多就等于存心要让这世界都注意整个地洞,今天这再也不可能了。也会为第一件作品感到某种伤感,我几乎为此感到高兴。若真遇到强大的进攻,把入口设计成什么样子才能救我的命?这个入口能迷惑、引开、折磨进攻者,在紧急情况下它就能起到这些作用。不过要对付一次真正强大的进攻,我得尽力使用整个地洞的所有手段,动用所有的体力和智力,这是不言而喻的。这个入口就让它这样吧。这个地洞有那么多大自然强加给它的缺陷,那由我的双手造成的这一缺陷也可以保留,虽然这缺陷要到事后才看得出来,但却能看得非常清楚。当然这一切并不等于说,我有时或也许总是不为这一缺陷担心。如果说我平时散步时总要避开地洞的这一部分,那主要是因为一看到它我就觉着不舒服,因为如果我已非常强烈地意识到地洞的一个缺陷,我就不愿总是看到它。就让这个缺陷牢牢留在上面的入口吧,但只要能够避开,我就不想看到它。只要我往出口方向走,尽管我与它之间还隔着一些通道和小窝,我就觉得已陷入一种极大危险的氛围中,有时我觉得自己的毛似乎在变稀,我似乎很快就会变成光秃秃的一块肉站在那里,似乎此时敌人正大喊大叫地欢迎我。毫无疑问这种感觉是外出本身造成的,也就是说家的庇护终止了,但特别让我揪心的入口也是个原因。有时我梦见自己改建了它,让它彻底变了个样儿,非常快,靠神力就花了一夜功夫,谁也没有觉察到,这下它是无法攻克了。在我所睡过的觉中,我做此梦的那一觉最甜最美,当我醒来时,喜悦和得到解脱的泪还在我的胡须上闪闪发亮。 若要外出,我也得在肉体上战胜迷宫的刁难。在我自己的这件作品中,有时我也要迷上一阵子路,它似乎还总在努力向我证明——对它的评价早已有定论——它存在的资格,每当这时我既十分恼火,同时又很激动,随后我就到了地衣盖子下面。我时常把时间留给它,也就是我不出家门的那段时间,好让它与森林的其余地面长到一块。现在只需用头猛撞一下,我就到另一个天地里了。我好长时间都不敢做这小小的动作,如果我又是无法战胜入口的迷宫,那我今天肯定要放弃,肯定要再溜达回去。怎么啦?你的家是安全的,是封闭起来的。你生活在一片安宁之中,温暖,吃得好,是主人,支配着无数通道和小窝的唯一主人,但愿你不想牺牲这一切,但却想在一定的程度上放弃,你虽然有信心重新得到它,但你是否要参与一场高额赌博,一场极高额的赌博吗?为此能找出理智的理由吗?不能,为这种事不可能找出任何理智的理由。然而后来我还是小心翼翼地顶开活门来到外面,小心翼翼地放下它,用最快的速度急速离开了这暴露秘密的地方。 虽然我已不用在那些通道里硬挤过去,但也不是在露天地里,而是疾奔在敞亮的森林里。我在体内感觉到了新的力量,在地洞里几乎就没有使用它的地方,就连在堡垒里也没有,哪怕堡垒再大十倍。外面的食物也是一种比较好的食物,虽然狩猎比较困难,成功的次数较少,但这种结果应从各方面进行更高的评估,这一切我都不否认,我善于利用和享受这些,至少不逊色于谁,可能还要强许多,因为我打猎不像流浪汉那样鲁莽或绝望,而是目的明确从容不迫。这种自由的生活不是给我安排的,我知道,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不会在这里没完没了地打猎,只要我愿意以及厌烦了这里的生活,就会来个谁叫我去他那里,我将无法抗拒他的邀请。既然如此我就可能尽情享受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无忧无虑地度过这段时间,还不如说,我本可以这样,但却不能这样。地洞太让我操心了。我飞快地离开了入口,但很快又回来了。我为自己找了个有利的隐蔽处,一连几天几夜监视着自己家的入口——这次是从外面。能说这是愚蠢的吗,这样做使我快乐得无法形容,这样做使我感到放心。后来在我睡着时,我觉得似乎不是站在自家门前,而是站在我自己面前,但愿我能一边沉睡,一边保护着自己。我差不多够得上是优秀的,我不仅能在睡着后的束手无策和轻信状态中看到夜间的鬼怪,而且在醒后浑身充满力量并具有冷静的判断能力时实际上也对付得了它们。我觉得,如果我现在下洞回家,我的处境显然不像我以前常常想像的那么糟,不像我以后可能又会想象得那么糟。从这方面来看,大概也可以从其它方面看,但尤其是从这方面来看,像这种出游的确不可缺少。当然啦,我是如此谨慎地把入口造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不过若是将一个星期的观察总结一下,那里的来来往往还是非常频繁的,大概在所有适合居住的地区都是这样。与听任第一个慢慢搜寻的入侵者的摆布相比,好像处在比较频繁、由于其频繁因而从不间断的来来往往中要更好一些。这里有许多敌人,而敌人的帮凶则更多,不过他们之间也在相互争斗。争斗中急急匆匆地从我的洞口旁经过。在整个这段时间内,我还没看到谁在入口搜寻过,这是我的运气,也是他的运气,因为出于对地洞的担忧我肯定要莽撞地扑过去咬住他的脖子。当然,也有成群来的,我可没有留在他们附近的胆子,只要预感到他们从远处过来了,我就得溜之大吉。无论他们如何对待地洞,都绝不容我表示自己的意见,但我很快又赶了回来,他们已不见踪影,洞口安然无恙,这就足以让我感到欣慰了。在那些幸运的日子里,我几乎要对自己说,这世界对我的敌视大概已经停止,或是已经平息,或是地洞的威力使我至今还未经历过一场毁灭性的战斗。地洞起到的保护作用也许已超出了我以前的想象,或者说超出了在洞内最大胆的想象。结果到后来我时不时产生一种可笑的想法,再也不回地洞,就在入口附近住下来,以观察入口了此一生,时刻想着我若呆在洞里它能向我提供多么可靠的保障,并以此得到幸福,很快这种可笑的梦就被惊醒了。我在这里观察的到底是怎样一种安全?难道我能完全根据外面的经验去评估我在地洞里面临的危险?若我不在洞里,我的敌人难道还能嗅到真正的气味吗?他们肯定能嗅到我的一些气味,但不会是浓烈的气味。通常不是有了浓烈的气味才会有真正的危险吗?因此说我在这里进行的极不充分的试验只适合于安慰我,通过虚假的安慰极为严重地危害我。不对,我以为我能观察我睡眠时的情况,其实就观察不到,更确切地说,睡着了的是我,而那个破坏者却醒着。也许他就在那些漫不经心地从洞口旁边溜达过去的家伙中间。完全和我一样,他们总是只确认一下洞门还完好无损,正等着他们进攻。他们也就是打那里过一过,因为他们知道主人不在里面,或因为他们可能清楚地知道,洞主人正若无其事地潜伏在旁边的灌木丛中。我离开了我的观察点,我已厌倦露天下的生活。我觉得我似乎不能再在这里学习,现在不能,以后也不能。我想告别这里的一切,我想下到洞里再不上来了,听凭事情自行发展,我已没有兴致通过毫无用处的观察来阻止它们。然而由于长时间能看到洞口上面发生的一切,我已养成了怪毛病,现在我若下洞势必要引起注意,要是我在这一过程中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事情,那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我暂时在狂风怒吼的夜里试着迅速将猎物扔进去,这好像是成功了,但是否真的成功要到我自己下去之后才能见分晓,这会得到证实的,但不再是向我,即使是向我也太晚了。我放弃了这种方法,我没有下去。我挖了一条沟进行试验,当然离真正的洞口有一段足够的距离,它没有我长,也用一个地衣盖子盖着。我钻进这条沟,随手盖上盖子,小心翼翼地等待着,算出一天中各段时间的长短,然后掀开地衣爬出来,把我的观察记下来。我积累了各种各样好方法和坏方法的经验,但却没有找到一个普遍的规律或一种万无一失的下洞方法。因此我还是没下真正的洞口,而且对是否得马上这样做这件事有些三心二意。我也差点儿决定走得远远的,再去过那老一套的没有希望的生活,没有任何保障的生活,唯一富有的就是各种危险的生活,因此也就看不清个别的危险,也就不会怕它,我那安全的地洞和其它生活之间的对比经常教给我的就是这些。毫无疑问,这样的决定愚蠢至极,只有在毫无意义的自由中生活得太久才会干出这种蠢事。地洞依然属于我,只需跨出一步我就有了保障。我丢开一切疑虑,在大白天直接向洞门跑去,以便能准确无误地揭开它。但我还不能这样做,我跑过了它,故意扑进一个荆棘丛中惩罚我自己,为一个我不明不白的过错惩罚我自己。当然最后我不得不对自己说,我是对的,若现在下洞必然要暴露我最宝贵的东西,至少会向周围的一切生灵,地上的,树上的,空中的,公开暴露上一小会儿。这不是一种凭空想象的危险,而是一种非常真实的危险。不一定就是一个真正的敌人被我激起兴趣追踪着我,极有可能是某个毫无责任的小家伙,某个令人讨厌的小生物,他出于好奇尾随着我,因而成了所有的生物来我这里的向导,可他自己并不知道。也不一定会这样,也许会这样,这样和其它情形同样糟糕,从某些方面看,这样可能还是最糟糕的。也许是我的一个同类,也许是一个建筑行家和评价者,也许是一个林中伙伴,也许是一个和平爱好者,但也许是一个想不劳而居的粗野的流浪汉。如果他现在来了,如果他带着肮脏的欲念发现了洞口,如果他开始动手揭那块地衣,如果他居然成功了,如果他硬要挤进去找我,而且已经挤得还要将屁股在外面露上一会儿,如果发生了这一切,那就是为了让我终于能够毫不犹豫地飞也似地从他身后扑向他,咬他,撕他,扯碎他,喝光他的血,马上把他的尸体充作另一件战利品塞到其它猎物的堆里去,然而首先是我终于又回到我的洞里,这是最主要的,这回我甚至会乐意赞赏那个迷宫,不过我想先拉上头顶的地衣盖休息休息,我觉得,我此生所剩下的全部时间我都想用来休息。然而谁也没来,我只能靠我自己。我虽然还老是只想着这件事的难处,但我的恐惧感已消失了许多,我也不再极力避开洞口,围着它徘徊成了我的乐事,这样一来似乎我就成了那个敌人,正在暗暗寻找成功地闯进去的良机。如果我有个可以信赖的谁能放到我的观察点上,那我就能放心地下洞了。我会与我信赖的他约好,他将在我下洞时及随后的一段时间内仔细观察那里的动静,如有危险迹象就敲地衣盖子,否则就不敲。这样我的上面就万无一失,干干净净,顶多只有我信任的他。——他若不要报酬,那他至少还不想看看地洞?自愿放谁进我的洞,这一定会让我特别为难。我修这洞是为自己住,不是为叫谁来参观,我想,我不会放他进洞,即便是亏了他我才有可能回到洞里,我也不会放他进来。不过我也根本不可能放他进来。因为要么我得让他单独下洞,这根本无法想象,要么我们就得同时下去,这样一来他带给我的好处,即在我身后进行观察,也就随之而去了。那信任又怎么解释呢?面对面我可以信任他,如果我看不见他,如果我们隔着地衣盖,我还能照样信任他吗?如果同时也在监视着他或至少能够监视他,那信任他还是比较容易的,信任远方的谁甚至也是可能的,但若呆在洞里,即在另一个天地里完全信赖外面的谁,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然而这种疑虑根本没有必要,试想,当我下洞期间以及下洞之后,无数生活中的偶然事件都可能阻碍这位信得过的他履行自己的职责,他碰到的最小的障碍也会给我带来无法估量的后果,仅仅考虑到这一点就足够了。不,总而言之,我根本就不必抱怨我独自一个,没有谁可以信赖。我不会因此失去任何优点。可能还会避免一些损失。我只能信任自己和地洞。如果我以前就考虑到这一点,那就应该为现在叫我犯愁的事采取预防措施,这在修建地洞之初至少还有一半可能性。我一定会给最外面的通道修两个距离适当的洞口,这样的话当我遇到任何难以避免的麻烦从这个洞里下去后,就飞快穿过通道跑向另一个洞口,那里的地衣盖修得应符合这一目的的需要,应有少许缝隙,我才能设法从那里全面观察几天几夜外面的动静。只要能这样就行了。虽然两个洞口会使危险加倍,但也不必多虑,因为有个洞口仅仅作为观察点,因此可以很狭窄。我沉迷在技术问题的思考之中,我又开始做起了拥有一个完美无缺的洞府的梦,它使我得到少许的安慰,我闭上双眼美滋滋地看着眼前浮现的或清或不太清的修洞方法,能造出进出时谁也发现不了的洞口的方法。 当我躺在那里思考这些时,我对这种种可能性评价极高,不过仅仅是作为技术方面的成就,而不是作为真正的优越之处,因为畅行无阻地钻进钻出,这该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不安的意识,没有把握的自我评价,不正当的欲望,不良的素质,由于有了这地洞,由于只要向它完全敞开心扉它就能为你注入安宁,这些素质将会变得更加不良。当然我现在不在洞里,正在寻找回洞的机会,因此像这种必要的技术设施该是非常理想的。不过也许并不那么理想。如果将这地洞只看作一个准备尽可能安全地躲进去的巢穴,那不就等于在一时感到神经质的恐惧时在贬低它吗?当然,它倒是这种有安全保障的巢穴,或者说本该是,假如我处在危险之中,我也会咬牙切齿使出全身力气希望这地洞仅仅是专门救我的性命的窟窿,希望它尽可能圆满地完成这项明确的任务,而且我情愿免除它的其它一切任务。然后现在的情况却是这样,事实上——大家在遇到大难题时根本看不到这个事实,即使在受到危害时也是不得已才看到它——地洞虽然提供了许多的保障,但还远远不够,什么时候一进洞就能无忧无虑?洞里还有其它数目更多、内容更广、常常被深深压了回去的忧虑,但它们煎心揪肠的程度恐怕并不亚于洞外的生活所引起的忧虑。如果我修这个地洞仅仅是为了我的生命安全,那我虽然不会失望,但起码就我能够感觉到的安全保障以及能从它那里得到的好处来看,巨量的劳动和实际得到的保障之间的比例是一种对我不利的比例。向自己承认这一点是十分痛苦的,但必须要承认,而正对着如今将我这建造者和所有者拒之门外的洞口承认这一点简直叫我局促不安。然而这个地洞并不仅仅是个救命的窟窿。当我站在堡垒里,四周高高堆放着肉类储备,面对着十条以那里为起点的通道,它们完全依照主窝的需要或升或降,或直或弯,或宽或窄,它们一律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各条通道都准备以各自的方式引导我前往众多的小窝,而它们也全都寂静无声,空空荡荡——这时我很难再考虑什么安全不安全,这时我清楚地知道这里就是我在难以驯服的土里用手刨、用牙啃、用脚跺、用头撞出来的堡垒,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另有所属的堡垒,它是我的,因而最终在这里我可以泰然自若地接受我的敌人加在我头上的死亡,因为我的血在这里渗入了我自己的土地,我的血不会遗失。那些美好时光的感受则与此完全不同了,我或宁静地睡着,或愉快地醒着,通常都是在通道里度过这些时光,这些通道都为我自己经过极为精确的计算,既能舒舒服服地伸直四肢,也能像孩子似地打滚,又能恍恍惚惚地躺在那里,还能长卧而眠。每一处小窝我都了如指掌,虽然它们一模一样,但闭上眼睛我也能根据洞壁的弧度一清二楚地分辨出它们,它们罩住了我,宁静而温暖,任何鸟巢也不会像这样笼住巢里的鸟。一切,一切都寂静无声,空空荡荡。 既然如此,我为何还犹豫不决,为何我担心入侵者更甚于担心可能再见不到自己的地洞。是呵,幸亏后者是不可能的,根本用不着动脑筋我就明白地洞对我意味着什么。我和地洞属于一个整体,我可以泰然自若地,不管我多么恐惧也可以泰然自若地住在这里,因此我根本没有必要竭力强制自己毫不犹豫地打开洞口,我什么也不用干,光等着就完全够了,因为什么也不能将我们长期分开,毫无疑问我最终将以某种方式下到洞里。不过,到那时还要过多长时间?在此期间这上面和那下面还会发生多少事?而缩短这段时间以及马上就做这件紧迫的事,那就全看我了。 现在,我已困得无力思考,搭拉着脑袋,腿脚不稳,昏昏欲睡,说是走还不如说是摸索着挨近了洞口,慢慢掀开地衣,慢慢下去,由于神思恍惚让洞口多敞了好长时间,后来我想起了这被疏忽的事,又再上去补做。但我为何要上来?盖上地衣盖子就行了,那好吧,那我就再下去,现在我终于盖好了地衣盖子。只有在这种状况下,唯有在这种状况下我才能干这件事。——随后我就躺在地衣下面,身下是带进来的猎物,四周淌着鲜血和肉汁,这下我该能开始睡那渴望之极的觉了。什么也不会来打扰我,谁也没有跟踪我,地衣上面好像,至少直到现在好像是寂静无声,即使不是寂静无声,我想我现在也不会花费时间去观察。我已经调换了地点,已从外面的世界来到自己洞里,我马上就感觉到了它的作用。这是一个新的世界,能获取新的力量的世界,上面的疲倦到了这里就不是疲倦了。我旅行归来,各种辛劳累得我已无知无觉,然而与这故居重逢,正等着我去干的安置工作,至少走马观花地赶快各处走走的必要性,尤其是尽快去一趟堡垒,这一切都将我的疲倦化作了焦急和热情,好像在我进洞的那一刻,我已睡了一个深深的长觉。第一件要干的活非常辛苦,我得全力以赴,这就是把猎物运过迷宫的那些狭窄的薄壁通道。我使出全身力气往前推,也倒还可以,但我觉得太慢了。为了加快速度,我把那堆肉的一部分扯到身后,从它们上面挤过去,又从它们中间挤过去,现在我前面只有一部分,这下把它们往前送就容易多了,但我呆在这么多的肉中间,而这里的通道又这么狭窄,即使我独自一个也不总能轻而易举地穿过去,这样我也许会闷死在自己的储备物中,有时我只好用连吃带喝来对付它们的拥挤。但这次搬运成功了,我在并不太长的时间内完成了它,迷宫被战胜了,我在一个正规的通道里松了口气,通过一个连结通道把猎物搬进一个专门为这种情况设置的主要通道,此通道是个陡坡,通往下面的堡垒。现在不用动手,所有的猎物几乎是自己往下滚,往下滑。终于到了我的堡垒!我终于可以休息了。一切都没变,好像也没发生什么较大的意外,我第一眼就发现了的那些小小的损伤很快就能修好,只是先得到各个通道转上一大圈,不过,这不费什么劲,是和朋友们闲聊,完全和我很久很久以前做的一样,或者是像我以前所做的或像我以前听说的,我还没有那么老,但对于好多事情我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现在我故意慢慢从第二个通道开始,见过堡垒之后,我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在地洞中我总是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因为我在那里做的一切都很重要,都令人喜欢,都在一定程度上使我感到满足。我开始查看第二个通道,走到中间我停止了检查,又转向第三个通道,让它把我领回堡垒,而我又得重新开始查看第二个通道,就这样干着玩着,加大着工作量,我暗暗笑着,我感到高兴,我被这么多的工作弄得头昏脑胀,但我没有丢下它们。为了你们,你们这些通道和小窝,首先是为了你,堡垒,我才来了,我才认为我的生命毫无价值,可在这之前我却犯了那么长时间的傻,为了我的生命的缘故而瑟瑟发抖,迟迟没回到你们身边。如今我和你们在一起,那危险又与我何干。你们是我的一部分,我是你们的一部分,我们紧紧连在一起,什么能奈何得了我们。那怕上面的那帮家伙挤成一团,那怕那些将要捅透地衣的嘴已做好准备。地洞以其沉默和空荡欢迎着我,使我所说的话更有力量。——可我此时感到一种倦意,在我最喜欢的一个小窝里稍稍蜷起身子,再查很长时间我也查不完,但我还想查下去,一直查完,我不是想在这里睡觉,我只是经不住诱惑想在这里适应一下,也就是说一想睡觉我就想检验一下,在这里是否还总像以前那样能成功地入睡。成功倒是成功了,但我却没能成功地挣脱出来,我在这里一直深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