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一页看样子,保卫祖国的时候许多事情被忽视了,至今,我们也没有予以认真思考,而只是忙于各自的事情。但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情却令我们十分担忧。 在皇宫前的广场上,我开了一家鞋店。这天清晨,我刚打开店门,就看见所有通向这里的巷口都被武装人员占领了,而那不是我们自己的士兵,显而易见,是来自北方的游牧民。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长驱直入进入京城,这里可是远离边境啊。不论怎样,他们依然来了,而且,看样子人数会与日俱增。 由于习性所致,他们讨厌房屋。他们磨刀削箭,练习骑术,忙个不停,把这块平时宁静的、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清洁的广场弄成了一个真正的马厩。我们曾几次试图冲出店门,想至少把那些令人恶心的垃圾清理掉。但后来这尝试越来越少,因为这不仅徒劳无益,而且还给我们带来野马坚蹄或者蛮人利鞭的危胁。 与游牧民进行交谈是不可能的。我们的语言他们不懂,他们又没有自己的语言。他们互相交流如同野鸟。对于我们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设施,他们既不理解,也待之漠然。因此,对于任何一种手势语言,他们也表示反对。哪怕你下巴错位,手腕脱臼,他们也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而且也永远不会明白。他们经常做出鬼脸,眼白翻出,口吐白沫,但他们这样既不想表达什么,也不想吓唬谁,他们这样做,只是因为习性如此。他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你不能说他们使用暴力。遇到他们干什么,大家都退避一旁,任其自便。 从我的库存中他们也拿走了一些好东西,但我不能有所怨言,因为我看见其他人的遭遇,比如对面的肉铺老板,他刚一进货就被游牧民一抢而空,吞食下肚。他们的马也吃肉,经常看到骑士躺在马的旁边,与马同食一块肉,各啃一头。肉铺老板恐惧万分,而且不敢停止供肉。我们理解他的处境,募集了一些钱来援助他。如果游牧民吃不到肉,天晓得他们会想到干什么;而又有谁知道,即使每天给他们肉吃,他们又会想到干什么啊。 后来,肉铺老板想,他至少可以省去宰杀的辛苦,于是就在早晨送来了一头活牛。他千万再不能这么干了。大约有一个小时,我趴在店铺后面的地板上,把所有的衣服、被子和褥垫一古脑儿捂在身上,只是为了听不到那牛的惨叫声,游牧民从四面八方扑到牛身上,抢着用牙齿从它温暖的身上撕下一块肉吃。等一切早已平静以后,我才大着胆子走出来。只见他们就像酒桶旁边的醉鬼一样躺在牛的残骸旁边。 恰在这时,我相信我看见了国王本人站在皇宫的一扇窗户边。平常他从不到这外间来,而总是深居内院,但这次至少我相信他站在窗户边,低头看着自己皇宫前发生的这一幕惨剧。 “事情将会怎样呢?”大家你问我,我问你,“这种重负和折磨我们还要忍受多久呢?惹来了游牧民,但却没有办法将他们退去。宫门仍旧紧闭着,以往那些总是盛气凌人地进出皇宫的卫兵这时却被锁在铁窗之中。于是,我们这些工匠和商人就肩负了拯救祖国的使命,然而这样的使命我们却担负不起。我们也从来没有夸过口,说自己有这般能力。这是一场误会,而我们却要毁于这场误会。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法律门前在法律门前,站着一个门卫。一个农村来的男人走上去请求进入法律之门。但是门卫说,现在还不能允许他进去。那男人想了想,问是否以后可以进去。门卫说:“那倒有可能,但现在不行。”看到法律之门像往常一样敞开着,而且门卫也走到一边去了,于是那男人弯下腰,想看看门内的世界。这一切被门卫看见了,就笑着说:“如果它那么吸引你,那你倒是试试冲破我的禁锢进去呀,但是请记住,我很强大,而且我只是最小的一个门卫。每道门都有门卫,而且一个比一个强大,那第三个门卫就连我也不敢看他一眼。”困难如此之大是那农村男人始料未及的,他以为法律之门对任何人在任何时候都是敞开的,但是现在当他仔细观察了那穿着皮大衣的门卫,看见他那尖尖的鼻子、黑而稀疏的鞑靼式的长胡子,就决定还是等下去为好,直到获准进去为止。那门卫递给他一只小板凳,让他在门旁边坐下。他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了很多尝试想进去,并不厌其烦地请求门卫放行。门卫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又问他家乡的情况以及许多事情。他这样不痛不痒地提问着,俨然一个大人物似的,而最后却总是说还不能允许他进去。那男人为这次旅行做了充分的准备,现在他用一切值钱的东西来贿赂门卫。门卫虽然接受了所有贿赂,但却说:“我接受礼物只是为了使你不致产生失去了什么的错觉。”多年过去了,这期间,那男人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门卫,他忘记了其他门卫的存在,似乎这第一个门卫是他进入法律之门的唯一障碍。他咒骂这倒霉的遭遇。开始几年,他的举止还无所顾忌,说话嗓门高大,后来日渐衰老,就只有咕咕哝哝、自言自语了。他变得很幼稚,由于长年观察门卫,所以连他皮衣领子上的跳蚤也熟识了,于是他也请求它们帮忙,以改变门卫的态度。最后他目光黯淡,搞不清楚是四周真的一片黑暗呢,还是他的眼睛出了毛病。不过他现在在黑暗中发现了一丝亮光,它顽强地透过法律之门照射出来。现在他命在旦夕,临死之前,过去的所有经历在他的脑海里聚成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至今还没有向门卫提出。他示意门卫过来,因为他身体僵硬,已经不能站起来。两个人身高的变化使那男人相形见绌,矮了一截,所以门卫必须深深地弯下腰,然后问道:“现在你究竟还想知道什么?”又说:“你太贪得无厌。”那男人说,“大家不是都想了解法律是什么吗?为什么多年以来除了我再无别人要求进入法律之门?”门卫发现那男人已行将就木,为了能触动他失灵的听觉器官,就吼叫着对他说,“其实其他任何人都不允许从这里进去,因为此门只为你一人所开。现在我要关门走人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亚洲胡狼与阿拉伯人我们宿营在一块绿洲上,旅伴们都睡了。一个阿拉伯人,他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从我身旁走过去。他刚安顿好骆驼,正向睡铺走去。 我仰面躺在草丛中,总想睡觉,却又睡不着。远处,一只亚洲胡狼在哀嚎。我又重新坐起来。刚才还很遥远的东西,现在一下子近在眼前。一群胡狼向我涌来,它们眼睛一闪一闪地放出黯淡的金光,细长的身躯,像是在鞭子的指挥下有规律地、灵活地运动着。 其中一只从背后挤过来钻在我的臂下,跟我紧紧地贴在一起,好像它需要我身体的热量,然后走到我面前,几乎贴着脸面对我说道:“我是这一带最老的亚洲胡狼,很幸运还能在此向你问好。我几乎已经气馁了,因为很久很久以来我们都在期盼着你,我母亲等待过你,她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以至全部亚洲胡狼的母亲都等待过你。请相信这一点。”“这使我感到吃惊。”我说,同时却忘记点燃那堆木柴,用它的烟可以吓退胡狼。“听到这些我感到十分吃惊。我来自遥远的北方这只是巧合,现在做短暂旅行。胡狼们,你们到底想要什么?” 好像是受到我那似乎过分友好的答话的鼓舞,它们更紧地围在我身边,都短促地喘着气。 “我们知道,”那只最老的开始说,“你来自北方,这正是我们的希望所在,那里有理解,而这在此地的阿拉伯人中间是无法觅到的。他们冷漠傲慢,毫无理解可言,这你也知道。他们戕害动物以为食,而对于腐烂的动物尸体则不屑一顾。” “说话声音别这么大,”我说,“阿拉伯人就睡在附近。” “你真是个外地人,”那亚洲胡狼说,“否则你该知道,在世界历史上还从未有过胡狼害怕阿拉伯人的事。难道要我们惧怕他们吗?我们被下逐与这样的民族为伍,这难道还不够倒霉吗?” “可能,有可能,”我说,“但对于与我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不敢妄做评论。这好像是一场由来已久的争吵,它已经与双双的血液融为一体,因此,也许只有血流尽了,矛盾才能解除。” “你太聪明了,”那个老胡狼说。所有胡狼呼吸更加急促,尽管一动不动地站着,胸脯却起伏不断。一股苦苦的、有时只有紧咬牙关才能忍受的气味从它们张开的嘴中涌出。“你真是太聪明了,你所说的正符合我们的古训。那么,我们就喝了他们的血来结束这场争吵。” “哎!”我异常地惊叫道,“他们会保卫自己,他们会用他们的火枪把你们成群成群地杀死。”“你误解了我们,”它说,“看来这种人在北方高地也是有的。我们是不会杀死他们的,况且尼罗河水也不够清洗我们身上的血迹。只要看一眼他们活着的躯体我们就会跑开,跑到干净的空气里,跑到沙漠里去,那儿因此就成了我们的家。” 这期间,从远处又跑来许多胡狼。所有的胡狼都把头低下来夹在两腿之间,用爪子擦洗着,似乎要掩藏一种厌恶的心情,这厌恶狰狞可怖,我恨不得一纵身逃出它们的包围圈。 “那么你们想干什么?”我问道,并试图站起来,然而我不能,因为两只小胡狼在身后紧紧地咬住了我的外衣和衬衣,我只好继续坐着。“它们咬着你们的衣襟呢,这是尊敬的表示。”那老胡狼认真地解释道。“它们应该放开我!”我吼道,一会儿对着那老狼,一会儿又对着那两个小狼。“它们自然会放开的,如果你这样要求的话。但是需要稍等片刻,因为按照习俗它们咬的很深,必须慢慢地才能松开牙齿。利用这点时间,请你听听我们的请求吧。”“你们的做法并未怎么使我动心。”我说。“我们再不要这样因为行为笨拙而互相报复。”它说,第一次以其自然的声调哀求道:“我辈乃是可怜的动物,无论好事情还是坏事情,我们都只能使用这副牙齿。”“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问道,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先生啊,”它叫道,同时其他胡狼都嚎叫起来,远远地听起来好像一首曲子。“先生啊,你可要来结束这场使世界分裂为二的争吵啊!你正是我们祖先所描述的那位肩负这使命的人。我们一定要从阿拉伯人那里获得和平,我们一定要得到可呼吸的空气以及未受阿拉伯人玷污的环顾一切的视野,我们不要听到羊遭到阿拉伯人屠杀时的悲哀鸣叫。所有动物的死都应该是平平静静的。我们要毫无干扰地喝尽它们的血,吃尽它们的肉。我们只要纯洁无瑕,除此而外,别无所求。”——这时,所有的胡狼都抽噎地哭起来——“为什么这世界上只有你还能忍受这种事?你灵魂高贵,内脏甜美。他们的白衣服肮脏不堪,他们的黑衣服污秽至极,他们的胡须狰狞可怖,看一眼他们的眼角令人作呕,他们抬起胳膊时,腋窝里肮脏得如同地狱。因此,先生啊,因此,尊贵的先生啊,请用你万能的双手,请用你万能的双手拿这把剪刀剪断他们的喉咙吧!”随着它的头猛地一转,走过来一只胡狼,用尖牙叼着一把满是老锈的小剪刀。 “这把剪刀终于出现了,那么事情可以结束了!”我们旅队的阿拉伯向导喊道。他迎风悄悄地摸到了我们跟前,现在正挥舞着他那巨大的鞭子。 胡狼们顿时作鸟兽散,但在不远处又停住了。这么一大群动物紧挨着呆呆地蹲在一起,看起来像一条窄窄的栅栏,被鬼火包围着。 “先生,你现在也耳闻目睹了这出表演,”那阿拉伯人说,他愉快地笑着,但不失其民族的矜持。“你现在知道了这些动物想要什么吗?”我问。“当然,先生,”他说,“这个妇孺皆知。只要有阿拉伯人存在,这把剪刀就会在沙漠上游曳,跟踪我们直到天边。它们会把这把剪刀交给每一个欧洲人去完成这一重大的使命,而每个欧洲人都可能是它们的合适人选。一种荒谬的企图附着于这些动物身上,它们是笨蛋,十足的笨蛋。因此,我们喜欢它们,它们是我们的爱犬,比你们的要好。看着吧,一头骆驼在夜里死了,我叫人把它弄来。” 四个人把一具沉重的尸体抬到我们面前,扔到地上。不等它落地,胡狼们就叫了起来。每只都好像被绳索牵着一样顺从地、时断时续地爬过来。它们完全忘记了阿拉伯人的存在,忘记了仇恨,那具散发着浓浓的气味的尸体使它们着了魔,忘记了一切。一只已经抱住了死骆驼的脖子,一口就咬住了动脉血管。像一台疯狂的小水泵不顾一切而又无望地想扑灭一场大火一样,它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被扯动、都在抽搐。转眼间,所有的胡狼扑过去,像座小山一样压在那具尸体上,干起了同样的事情。 这时,那向导挥起坚利的鞭子,左右开弓,用力向它们抽打过去。它们抬起头,似醉似昏,看见阿拉伯人站在面前,这才感觉到嘴被鞭子抽打的疼痛。于是后跳一步,又向后跑了一段距离。但是那骆驼的血已经流得满地都是,还蒸发着热气,躯体已被撕开了好几个大口子。它们抵挡不住这诱惑,又扑上去。那向导又举起了鞭子,这次,我抓住了他的胳臂。 “你是对的,先生,”他说,“让它们继续它们的营生吧,而且,我们也该出发了。你已经看到它们了,奇怪的动物,不是吗?它们是多么恨我们呀!”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视察矿井的先生们今天,一流的工程师们来到我们井下。矿上头儿们下达了一项任务:铺设新坑道。他们此番就是为此进行一些最基本的测量工作。他们看起来是多么的年轻和有个性呵!他们在各方面都得到了充分的自我发展,年纪轻轻就已经无拘无束地表现出鲜明的个性。 其中第一位,头发乌黑,充满活力,双眼观察着一切。 第二位拿着笔记本,边走边记。他这儿观察观察,那儿比较比较,再记录下来。 第三位则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衣服绷得紧紧的,走起路来身子挺得笔直,保持着一种尊严,只是不时地咬咬嘴唇,暴露出一个急躁的、不受压制的年轻人形象。 接下来的这个小伙子不知给第三个解释着什么,而后者似乎并没有请他这么做。他个子比较矮小,紧跟着人家后面跑来跑去。他总是把食指举在空中,像是喋喋不休地向那人报告着这里所看到的一切。 不要任何人相陪的这第五位看上去级别最高,时而在前,时而在后,其他人都根据他而调整着自己的步伐。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过度的操劳使他眼窝深陷。他思考问题时,经常用手按着额头。 第六位和第七位走路时微微弯着腰,头贴着头,手挽着手,亲密地交谈着。倘若这里不是我们的煤矿,倘若不是在我们工作所在的深深的坑道里,人们可能会以为这对瘦骨嶙峋、未留胡须、大鼻头的先生是年轻的神职人员呢。其中一个笑的时候总是像猫一样呼噜呼噜的;另一个也是微微带笑的,说着什么,并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做着相应的手势。这两位先生对他们的职位肯定抱有无限的把握,他们虽说年轻,但肯定已经为煤矿做出了很大的贡献,所以他们才可以在这种场合、在如此重要的时候,又当着上司的面,只于自己的事情,或者至少是与眼下工作不相干的事,而且还这样毫无顾忌。莫不是他们在欢声笑语、漫不经心之中已经仔细地看到了所有重要的东西?对于这样的先生,可不敢信口雌黄。 但是另一方面又确实毫无疑问的是,第八个人对工作特别投入,其程度胜过上面两位,甚至胜过其他所有人的总和。所有的东西他都要摸一摸,并用一把小锤敲一敲。他不时地把这把小锤从口袋里拿出来,又装进去。时而,他又不惜弄脏那身漂亮的衣服而跪在脏兮兮的地上,敲敲地面,然后又一边走一边敲敲墙壁或头顶上的坑道顶。有一次他躺在地上,久久地一动也不动,我们以为发生了意外,但后来他灵巧的身体轻轻一跳,又站了起来。原来他又完成了一项检查。我们自以为熟悉我们的煤矿以及矿石,但这位工程师以这种态度在这里不断地研究的东西,却是我们十分陌生的。 第九个人推着一辆童车,里面装着测量仪器。这些仪器特别昂贵,被深深地放在柔软的海绵里。推车这活本来应让勤杂工去干,但又不放心,所以必须由一位工程师来做。大家也看到了,他很乐意。可能他年纪最小,也许对仪器还一窍不通,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因此,时常险些连车带人撞在墙上。 不过,另一个工程师不离左右地跟着车子,阻止险情的发生。这人显而易见很精通这些仪器,似乎是保管员,车子一边走的时候,他不时地取出仪器的一个部件,瞧一瞧、松一松或紧一紧螺丝,摇晃摇晃、敲打敲打,又贴在耳朵上仔细听听,最后,当车停下来的时候,再把那从远处几乎看不清楚的小物件小心翼翼地放回车里。这个工程师多少有点嗜权,不过都只是受仪器的驱使。一个无声的手势,我们就得在距小车十米之遥的时候给它让开道,尽管有时就根本无道可让。 在这两位先生的后面,跟着一个无所事事的勤杂工。就像工程师们具备渊博的知识一样,理所当然,他们也早已摈弃了一切傲慢。然而,这个勤杂工似乎反而傲气十足,他一只手倒背在后,另一只手抚摸着制服上的镀金纽扣或者精制的帕子,还不时左右点点头,好像我们给他打了招呼而他在回答我们,或者好像他接受了我们的问候,但由于高高在上,无法一一回复。我们当然并没有问候他。不过,看看他那神气,就不能不相信:给煤矿头头们当勤务员一定很了不起。在他身后我们笑了起来,然而即使响了一声炸雷他也不会转一下身,结果弄得我们不知道该不该尊敬他。 今天没干什么活,干扰太大。这样的考察使任何工作的念头化为乌有。这些人消失在黑暗的试用坑道里,其情景令人神往,但不等到他们返回来,我们就该下班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钦差你,孤单单的一个可怜的仆人,渺小的影子在皇帝这轮太阳前被甩出老远。所谓的皇帝病入膏盲,从病榻上特意给你传来一个旨意。他让钦差跪在榻前,对着耳朵悄声传授了圣旨。这是一道对皇帝来说至关重要的圣旨,所以,他让钦差对着他的耳朵复述一遍,然后点点头,示意一字不差。所有挡道的屋墙都已被拆除,在硕大无际的台阶上,帝国的大臣们恭立于周围,当着这些探望圣上龙体者的面,皇帝打发钦差上路。钦差随即出发了。他身体健壮,从不知疲倦,两只胳膊交替着拨开人群,开出一条道路。如遇抵抗,他就亮出胸前的太阳标志,于是便畅通无阻,其势无可比拟。然而人群如海,漫无边际,房屋也一望无边。若是遇到一块空地,他巴不得想飞起来,紧接着你可能就听到他的双拳在猛打你的家门。然事非如此。他虽然不停地左冲右突,却怎么也冲不出内宫房屋的包围。他也决不会冲破它们的包围,即便冲出去,也徒劳无获。他必须冲下台阶,而即使成功,也将一无所获。还得穿越那些庭院,庭院之后又有二道皇宫包围,然后复又台阶、庭院以及皇宫,如此以往,以至千年。纵使冲出最后一道门槛——此乃妄想,永不可及——还有皇城横挡于眼前,它乃世界之中心,沉渣堆积如山。没有谁能够越过这个地方,更不用说一个带着死人旨意的人。——然而,你却凝坐窗前,在暮色中梦想着那道圣旨的降临。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家父之忧有些人说,Odradek这个词源自斯拉夫语,他们试图以此为根据来论证该词的结构。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它源于德语,而斯拉夫语对它只是有些影响。两种观点皆是莫明其妙,无不令人觉得它们确实无一为是,尤其因为不能用其中任何一种给该词定义。 如果的确不存在一种叫做Odradek的东西,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人去做这样的研究。它初看上去像一枚低矮的星状的纱芯,而事实上其表面好像就是被纱线裹盖着,不过那只是一些残断破旧、互相连接而又乱作一团的各色各样的线段。然而它又不只是一根线芯,从星的中间横突出一根小棒,在其右侧还有一根。这后一根小棒在一侧,而星的一束光芒在另一侧,可以像两条腿一样使整个尤物站立起来。 人们试图相信,这东西以前会因为某种目的而具备一定的形状,而现在只是被打碎了。但这似乎又不大合乎情理,至少没有什么迹象表明如此,也没有这方面的痕迹或裂缝。整个东西显得荒诞离奇,但却自成一体。再具体就不好说了,因为Odradek特别灵活,无法捉拿。 它居无定所,或屋顶,或楼梯间,或人行道,或走廊。有时又几个月见不到它,或许迁居到别人家里去了,但是,过后它一定又返回到我家里来。有时,如果人走出屋门,而它又恰巧靠在下面楼梯的扶手上,人们就想跟它说说话,当然人们不会给它提出复杂的问题,它娇小可人,所以人们对待它就像对待一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人们问它。“OAdradek”它说。“那你住哪里?”“飘乎不定,”它说,并且笑了,那笑就像嘴里没有舌头发出的笑,听起来类似纸张落下时发出的唰唰声。一般情况下,交谈就此结束。另外,就是这样的回答也不是总能得到,因为它经常闭口无言,默不作声,如同一块和它相似的木头。 我徒劳地问自己,它将来会怎样呢?它会死吗?大凡会死的,生前都有一定的目标,有一定的事情去做,并因此而操劳致死。O-drade不是这样。那么它将来会拖着纱线在我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的脚下再滚下楼梯吗?很显然,它并不伤害别人,然而,一想到它会比我活得长久,我就痛苦不堪。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十一个儿子我有十一个儿子。 第一个儿子丑陋不堪,但做事认真,头脑聪颖。尽管如此,我不大看重他,虽然我像爱其他儿子一样爱他。在我看来,他思维方式太简单,目不左右,也不眺望远方。他总跳不出他那狭隘的思维模式,换句话讲,他总是在那狭隘的思维圈子里绕来绕去。 老二长相漂亮,身材修长,体格标准。他击剑的姿势令人心醉神迷。他也很聪明,而且经验还很丰富。他见多识广,因此就是对于家乡的一草一木、自然风光,他都显得比那些呆在家里、足不出户的人更为熟悉、更为亲切。然而这一优势肯定不仅仅、更谈不上主要归功于经常外出旅游,更多地是因为这孩子具有独一无二、别人无法模仿的本领,比如每个想模仿他那连续翻滚、炉火纯青的跳水动作的人都很欣赏他这一特点。模仿者最多走到跳板尽头,然后便勇气丧尽、兴趣全无,再也跳不下去,而是一屁股坐在地上,举一举双臂,表示抱歉。尽管如此,我与他的关系也并非毫无阴影、无可挑剔(对于这样的孩子我本应该感到满意)。他左眼略小于右眼,而且还老是眨巴着。当然这只是个小小的缺陷,这甚至使他的脸比没有它看起来更为帅气。比之于他非常孤僻的性格,再没有人责备那只小眨巴眼了。我这个做父亲的却要这样做,当然并非这个身体上的缺陷令我感到痛苦,问题在于他精神上某种与此相应的小小的怪异、某种深入他血液的怪毒、某种使他身上那只有我才能看到的禀赋无法充分发挥的无能。但是另一方面,正是这点却使他成为我真正的儿子,因为他这个缺陷又是我们全家的缺陷,只是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而已。 第三个儿子也很漂亮,但这却不是我所喜欢的那种漂亮,那是歌唱家的漂亮:弯弯的嘴唇、扑朔迷离的眼神,脑袋必需一块帷幕衬托才能显出其美,他胸脯挺得老高,双手频繁地举起来又放下,两条腿软弱无力、忸怩造作。另外他五音不全,只能迷惑一时而令行家全神贯注,转眼便又无声无息。尽管一般情况下我按耐不住想炫耀这个儿子,但我更喜欢将他深藏不露。他自己也无意抛头露面,但这并不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缺陷,而是因为他清白无辜。他也深感与时代格格不入,虽然身为我家里的一员,但却属于另一个对他来讲永远失去了的家。他经常百无聊赖、无精打采,怎么也提不起神来。 我的第四个儿子可能比其他几个为人更为随和。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时代产儿,人人都理解他。他站在公众场合的时候,人人都想给他点头致意。也许是这种普遍的赞许,使他的性格有点放荡不羁,行为无拘无束,言论随便、无所顾忌。他的某些话语人们百说不厌、津津乐道,但仅仅是某些,因为总的来说,他又失之于过分随便。他就像一个人,下跳动作优美动人,像燕子一样在天空中飞翔,最后却在荒漠之中可悲地了却残生。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这种思想使我看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第五个儿子善良、可爱,凡是许诺的他就不折不扣地兑现。他微不足道,以致于人们站在他身边却感到孤独一人似的。可是他倒也赢得了一些声望。如果有人问我这是怎么回事儿,我则无言以对。也许清白无辜最能冲破世间万物的喧闹,脱颖而出,而他恰恰是清白无辜的,或许太无辜了。对每个人他都友好相待,或许太友好了。我承认,如果人们在我面前夸赞他,我会感到很不舒服。这说明,如果表扬像我儿子这样毫无疑问值得表扬的人,那么表扬也未免太容易了。 我的第六个儿子看来比其他几个性情忧郁,至少第一印象如此。他整天垂头丧气,却又絮絮叨叨、废话连篇,因此,人们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他才好。如果处于劣势,那么他就会陷入无尽的悲伤之中,无法解脱;处于优势时,他又喋喋不休,以此来保持这种优势。不过我并不否认他具有某种忘我的激情。天气晴朗时,他苦思冥想,犹入梦境。他并没有病——相反,他健康状况极佳——但有时,尤其在早晨,他感到阵阵眩晕,可是无需帮助,他也不会跌倒。这种现象可能是由于他身体发育情况引起的,就他的年龄而言,他个子太高了,这使他整体看来不很漂亮,尽管某些部位特别美,比如手和脚。另外,他的前额也不漂亮,皮肤和骨架都有些干瘪。 与其他儿子相比,我更喜欢老七。人们不懂得去赞誉他,不理解他那与众不同的幽默感。我并没有过分夸他,我知道他微不足道。假若世界不是唯独犯了不赏识他的错误,那么它就仍然完美无缺。在家里,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他既带来不安,又带来对传统观念的敬畏,而且至少在我的感觉里,他把两者融合为一个无懈可击的整体,然而他自己却不大懂得怎样去利用这个整体。他虽然不会使未来的车轮转动起来,然而他的这一天赋却是如此令人鼓舞,如此充满希望,我希望他子孙满堂,代代相传。可惜这一愿望看来无法实现。他勇敢地面对周围的议论,表现出悠然自得,对此我虽能理解,但却不喜欢。他倒是怀着这种自我满足的心情独来独往,对姑娘不屑一顾,尽管如此,却从没有心情不愉快的时候。 我的第八个儿子叫我头痛,但我说不出为什么。他像个生人似的看着我,而我却觉得自己身为其父,与他亲密无间、密不可分。岁月治愈了许多创伤,以前只要想到他,我都会不寒而栗。他走自己的路,断绝了与我的所有联系,而且,他头脑固执永不回头,身体矮小而健壮,肯定会闯遍所有他所喜欢的地方,(只是年轻时双腿很弱,但现在可能已经长好了。)我经常很想叫他回来,问问他究竟怎么啦,问问他为什么如此地疏远父亲,以及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是现在,他已发展成这个样子,这么多时间都已经过去,就只好这样了。我听说,他是我的儿子中唯一蓄着大胡子的人,这对于一个如此矮小的人当然并不美观。 我第九个儿子风度翩翩,天生一双对女人甜甜蜜蜜的眼睛。有时甚至能把我迷住,虽然我知道,这不凡的风采用一块湿海绵就足可以抹去。但这小子的不寻常之处是他压根没有诱惑人的意图。一辈子仰卧在沙发上,目光盯着天花板,他会感到心满意足;或者,闭目养神更是美妙。每当进入这样的美妙境界时,他便话匣大开,而且,高雅不俗,用词简练,直观明了。不过话题仅限于狭小的范围,而他又不可避免地要越出这范围的限制,一旦超越,话语便空洞无味。但是,如果人们还有一线希望觉得能被他那睡意浓浓的目光注意到,就会示意他就此打住。 我第十个儿子不诚实。我不想完全否认这一缺点,也不想完全承认。可以肯定,谁要是看见他带着超越他的年龄的威严神态走过来,看见他穿着礼服,纽扣总是扣得紧紧的,戴着一顶陈旧而过分仔细地擦洗过的黑礼帽,看见他面孔呆板微微凸出的下巴,眼皮沉甸甸地耷拉在眼睛上,有时伸出两个手指摸摸嘴唇——如果谁看见他这样,就一定会想,这是个极其伪善之徒。但是,让我们听听他怎样说话吧!他讲话明白易懂、措辞谨慎、言简意赅,回答问题尖刻而生动;他能够惊人、自然得体、愉快地与整个世界融为一体。这种相融的本领往往能使人引颈抬头,洗耳恭听。许多人自以为聪明过人,又因此觉得他的外表令人恶心,但却为他的言辞所深深地吸引。然而现在又有一些人不去理会他的外表,但却觉得他的话语伪善不堪。我作为父亲不想在此取此舍彼。但我必须承认,第二类评论者比第一类评论者无论怎么讲更值得重视。 我的第十一个儿子弱不禁风,恐怕在我的儿子中最为体弱。然而他的弱只是一种假象,因为有时候他表现得很坚强果断。不过,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体弱也是某种带有根本性的东西。这并不是令人羞愧的弱点,而只是某种在这个世界上表现为弱点的东西。难道像类似起飞状态这种事不算弱点吗?它可是一种摇曳不定、摆动不止的状态呀。我的儿子正是类似这样。这些特点当然不能令父亲高兴,它们显而易见是企图毁掉这个家。有时,他看着我好像要对我说:“我要带上你,父亲。”然后我想:“你是我最不相信的一个人。”他的目光好像又说:“那么我权且当你最不相信的人吧。” 这就是那十一个儿子。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兄弟谋杀案已经证实,凶杀案是这样发生的: 凶手名叫施马尔。在一个月光明亮的晚上大约十点钟的时候,他来到那个街头拐弯的地方。而被害者韦泽从他办公室所在的巷子里回到他住的那条巷子就要经过这个拐角。 夜里,寒风凛冽,但施马尔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蓝衣服,上面外套的扣子敞开着。他不感到寒冷,还不停地走来走去,手里明目张胆地紧握着一把半是刺刀、半是菜刀的凶器。月光下,刀光闪闪,可是施马尔仍嫌不够,于是,用刀在路砖上砍了几下,使它冒出火花。可能又后悔这样做,为了弥补过错,他把刀子在靴子底上来回像琴弓一样擦了擦,发出噌噌的响声,同时,他单腿立地,躬身向前,一边听着刀子擦在靴子上的声音,一边仔细听了听那命运攸关的侧巷里的动静。 在附近三楼上,普里瓦特·帕拉斯站在他家窗口目睹了这一切。他怎么能够容忍这些呢?请研究一下人类的本性吧!他衣领竖了起来,肥胖的身体上,睡衣系着腰带。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观看下边的动静。 与他相隔五栋房子的斜对面,韦泽太太在睡衣上又披了件狐皮大衣,在急切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他今天怎么这样磨磨蹭蹭。 韦泽办公室的门铃终于响了,传向天空的声音之大简直不像是门铃在响,整个城市都能听到。听到铃响,韦泽这个夜间工作狂走出房间。不过,在这条街道上还看不到他,只是钟声告诉人们他的到来。紧接着,路上便响起他那慢悠悠的脚步声。 帕拉斯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韦泽太太听到钟声放下心来,于是啪的一声关上窗户。而施马尔跪在地上,这时他身体再没有其他裸露的部位,所以,把脸和双手帖在石头上。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而施马尔周身灼热。 正好在巷与巷相交的地方,韦泽站着不动了,只把拐杖伸进了这条巷子里面。这时他来了兴致,夜里深蓝色和金黄色的天空深深地吸引了他。他出神地仰望着,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不觉地稍稍掀起帽子,摸了摸头发,脑子里压根没有去想自己下一刻命运的吉凶,一切依旧荒唐可笑、令人费解。韦泽继续向前走去,这本来非常合情合理,无可非议,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施马尔的刀子。 “韦泽!”施马尔吼道。他抬起脚跟,高举起胳膊,将刀子猛扎下去。“韦泽,朱丽叶白白地等待着你!”然后,他向韦泽刺了过去,左一刀刺进脖子,右一刀刺进脖子,第三刀深深地捅进了肚子。韦泽像水鼪被撕开了身体一样发出一声惨叫。 “成功啦!”施马尔说,那把刀子随即也就变成了无用的血淋淋的累赘。于是,他把刀子扔到紧挨着的房前。“杀人真是快活!别人的血在流淌,这使人感到轻松,受到鼓舞。韦泽,你这个老夜游子、老朋友、酒鬼,你还是消失到这街道黑暗的地里去吧!为什么你不是一个装满血液的气球,让我坐到你身上?这样你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并不是一切都令人满意,并不是所有的美梦都能成真。你沉甸甸的尸体躺在这里,一动也不动。你这样无声地提问究竟是为什么?” 帕拉斯满腔怒火,站在他家大开的双扇门前,“施马尔!施马尔!一切我都看到了,每一个细节我都看到了。”帕拉斯和施马尔互相审视着,帕拉斯感到心满意足,而施马尔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韦泽太太吓得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急奔过来,身后跟着一大群人。狐皮大衣敞开了,她向韦泽身上扑去,将整个身躯压在他身上。她贴身穿着睡衣,众人只看到那狐皮大衣像坟墓上的草皮一样覆盖在韦泽夫妇身上。 施马尔脸被按在警察的肩膀上,强忍着最后的痛苦,被毫不费力地带走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梦约瑟夫·K做了一个梦。 那天天气很好,K想去散散步,可当他刚刚迈出两步,就已经到了墓地。 那里有几条蜿蜒曲折的路,看起来若隐若现,扑朔迷离。他就在其中的一条路上急速地滑行,犹如在湍急的水流上稳当地漂浮。远远地,他就已经注意到了一座新的坟丘,并且想在那儿停留片刻。这座坟丘好像对他有种特别的诱惑力,他想以最快的速度靠近它。可是,偶尔他几乎又看不见那座坟丘了,因为有一些旗帜挡住了它。那些旗帜舞动着,相互用力撞击着,虽然看不见旗手,但那里似乎还充满了欢呼声。 当他将目光再次投向远处时,突然看到刚才的那座坟丘就在他身边的路旁,几乎就在他身后。他急忙跳进草丛,但脚下的道路在继续飞奔,他左右摇晃着,几乎把握不定,然后正好跪倒在刚才的那座坟丘前。坟丘的后面站着两个男人,他们正举起墓碑,几乎没等到K出现,就把这块墓碑深深地戳进了泥土里,于是,墓碑便像被紧砌了似的稳稳地立在那里。这时,从灌木丛中立刻走出第三个男人,K一眼就认出他是一个艺术家。那人只穿了一条裤子和一件没有扣好扣子的衬衫,头上戴着一顶金丝绒帽,手里握着一只普通铅笔,在靠近坟丘的时候,他在空中画着图形。 艺术家拿着他的笔开始在墓碑上写字,墓碑很高,他根本不用弯腰,但是得将身子前倾,因为这座他不愿践踏的坟丘,正好将他与墓碑隔开。于是,他踮起脚,左手撑着碑面,右手做了一个特别熟练的动作,这支普通的铅笔便在墓碑上写出这样一行金字:“这里安息着——”。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漂亮、入木三分、而且是纯金的。当他写完这几个字之后,回头看了看K,而K这时正焦急地等着看碑文下面的内容,他根本没有注意那男人,只是盯着墓碑。果然那男人又开始继续写,但不知出了什么故障,他无法再写下去。于是他放下笔,又一次转向K。这时,K也正看着艺术家,他发现艺术家的神情中满是窘迫与尴尬,令人莫名其妙。此时,先前所有的活力都消失得无影无踪。K也因此陷入了窘境之中。他们互相交换着目光,是那样的无助和无奈。有一种讨厌的误解将他们无情地隔开,谁也无法解除。墓地教堂的小钟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艺术家挥动了一下举起的手臂,钟声就停了下来,然而片刻之后,它又开始响起来了。这次声音很小,而且没有人制止,自己就立刻中断了,好像只是想检验一下它的声音是否跟从前一样。K对艺术家的这种处境感到难过,他开始哭泣,长时间地用手捂着嘴呜咽着,抽泣着。艺术家等待着,直到K渐渐平静下来,他才决定继续往下写。因为他只能继续写下去,此外没有别的办法。他写下一小笔,这对K来说是一种解脱,然而,艺术家好像极不情愿地才把这一笔完成,字体已不那么秀丽,而且也失去了金光,变得苍白无力,模糊不清,只是无把握地延伸着,但是字母却很大,这是一个字母“J”。刚刚写完它,艺术家就暴怒地伸出一只脚向坟丘跺去,跺得周围的土不断地向上飞扬。 终于,K明白了他,然而想要求得艺术家的原谅却已经晚了。艺术家用十指挖着泥土,泥土似乎很顺从。一切像是准备好了似的,一层薄薄的泥土只是为了做做样子。挖开表土,立即出现了一个墙壁陡峭的巨大墓穴。这时,K感到有一股轻柔的气流从背后推动着他,随即便坠入墓穴中。当地被无底的深渊吞噬的一瞬,他还直着后脑勺呢。这时,他的名字带着显赫的装饰被刻在了石碑上。 他欣喜若狂,然后,他醒了。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致某科学院的报告尊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 承蒙诸位盛情厚爱,邀请我向贵院写一份我所经历过的猿猴生活的报告,我深感荣幸。 然而,遗憾的是我恐怕难于满足先生们的要求。我告别猿猴生涯已近五个年头。这一段经历在时间的长河中仿佛只是短暂的一瞬,但是我仍感到,时光真的流逝起来却是极其漫长。诚然,我生活中不乏好人、忠告、喝彩和音乐的伴随,但是总的说来我还是孤独的,因为所有的伴随者们为了保持自己的形象都远远地停留在铁栅前。倘若我当初死死抱住我的本族不放,执拗于少年时期的回忆,那么我如今绝不会成绩辉煌。“力克固执”正是我始终不渝的最高信条,虽然我是只自由猿猴,却心甘情愿受此羁绊,如此一来,对旧时的记忆也日渐模糊。只要人类许可,我原本可以跨过苍天造就于大地之间的门槛,重新返归本族之旅,然而这扇大门却随着我受到鞭策而产生的进步和发展变得日益狭窄低矮,而我倒觉得生活在人类的世界里更加惬意舒畅。跟随我身后的那股昔日岁月的狂风愈来愈弱,如今它只是轻拂我脚踵的微风了。远处的“洞穴”——那是狂风和造就我的地方——已变得如此狭小,即使我有足够的力量和意志回去,在重新穿越它时也非得掉一层皮不可。老实说——尽管我也喜欢选用委婉的表达方式——老实说,尊贵的先生们,你们过去的猿类生涯(如果诸位有此经历的话)和你们现在之间的距离不见得就比我与我的本族之间的距离大多少。要说在脚跟上搔痒的癖好,那么地球上的生物莫不如此,不论是小小的黑猩猩还是伟大的阿契里斯。 然而从最狭义上讲,我似乎可以给诸位一个答复,我甚至乐而为之。我所学的第一件事就是握手。握手意味着坦率、诚恳。今天,正值我生涯发展高峰之际,我乐意坦然地谈谈那第一次握手的情形。其实,我要讲的事情对贵院来说并不是什么新奇的东西,自然会远离诸位的要求。我纵然有意也实难表达。虽然如此我还是能大致说明,一只昔日的猿猴需要经过什么途径才能步入人类世界并取得安身立命之道。倘若我今天仍不自信,我的地位在文明世界的大舞台上尚未得以巩固,那么我是绝然不会陈述以下细节烦劳诸位倾听的。 我的祖籍在黄金海岸。至于捕捉到我的全部过程我都是后来听人说的。那是一天傍晚,我们一群猿猴到河边饮水,当时哈根贝克公司的一个狩猎队恰好埋伏在岸边的丛林里——顺便说一句,后来我和公司的头儿一起喝过许多瓶红葡萄酒——他们开枪了,我是唯一被击中的猿猴,身中两弹。 第一枪打在我的面颊上,伤虽不重,但留下了一大块不生毛发的红疤。从此我得到了一个令我恶心、与我毫不相称、而且也只有猿猴才想得出的“红彼得”的外号,好像我与那只被驯服了的猿猴彼得唯一的区别就仅在这块红疤上似的。捎带提一下,猿猴彼得在远近还有点小名气,他不久前才死去。 第二枪打在臀部下方,这伤可不轻,时至今日,我走路仍有点瘸。不久前我在报上读到一篇文章,它出自某位轻率地对我横加挑剔者的手笔,这样的人何止成千上万。文章说我还没有完全克服猿的本性,证据是我有客人时,总喜欢脱下裤子让人看子弹是怎样穿进去的,真该打断写这种文章的家伙的手指头。至于我,只要乐意,我当然可以在任何人面前脱下裤子。人们除了能看到整齐干净的皮毛外就是——在这儿我们为了某种目的而选用一个不会被误解的词——那颗罪恶的子弹留下的伤疤。一切坦然磊落,一切无需隐瞒。当真实是说明一切的万能时,任何一位明智之士定会摒弃所有文雅的举止。反之,假如那位作者先生胆敢在客人面前脱下裤子,那可就大失体统了。他不这么做我以为是理智之举。既然如此,我请这位先生不必“体贴入微”地干涉我自己的事! 我中弹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被关在哈根贝克公司轮船中舱的一只笼子里。我就是从这时开始才逐渐有了自己的回忆。那只笼子固定在一只箱子上,三面是铁栅,第四面就是箱子。笼子又低又窄,我既难站立又难坐卧,只有弯着不住颤抖的双膝半蹲在那里。大概是我当时不愿见任何人,只想呆在黑暗处的缘故,我总是面对着箱子,这样一来,笼子的铁栅都戳进了我后背的皮肉里。人们认为在捉到野兽的初期用这种方法囚禁它们是可取的。我通过体会也无法否认,这一囚禁方法以人类之见确实卓有成效。 可当时我不这么想。我生平第一次没有了出路,至少往前走行不通。直对着我的是那只箱子,一根根木条连在一起,虽然木条之间有缝隙,我发现它的时候还狂喜地叫了一声,可那缝子细得连尾巴都塞不进去,就是用尽猿猴的气力也无法将缝隙扩大弄宽。 据说我当时安静极了,人们因此断定,要么我会马上死去,要么日后训练起来很顺手,而问题是我能否成功地度过最初的危险期。我活了过来,闷声闷气地啜泣,痛苦不堪地找捉跳蚤,无力地在一只椰子上舐来舔去,用脑袋撞击木箱,见到有人靠近我就朝他吐吐舌头,这就是我新生活开始的全部内容。然而,随之而来的只有一种感觉:没有出路。当然,我今天只能用正常人的语言描绘我当时作为猿猴的感受,因此难免出现差错,但是即使我如今再也达不到昔日猿猴的“境界”,那么我刚才追述的事情至少不是瞎编乱造,这一点敬请诸位深信不疑。 这以前,我是多么的神通广大,可现在却是穷途末路,寸步难行。假如就是把我钉死在某个地方,我行动的自由或许比现在还要大些。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你扯开脚趾间的肉找不到答案,就是背顶铁栅几乎被勒成两半仍寻不到原因。我走投无路,但一定要为自己开辟一条生路,否则就没有活下去的希望,老是贴着笼壁我非送命不可。可是哈根贝克公司认为,笼壁本来就是猿猴呆的地方。那么,我只得向猿猴生涯告别了。一个清晰而又美妙的念头就这样在我的肚子里油然升起,因为猿猴是用肚皮思想的。 我担心人们不理解我所说的出路是什么意思,其实我用的是它最基本最完整的含义。我有意不用“自由”这个词,我指的并非是无拘无束的自由自在的感觉,作为猿猴我领略过此种感觉。我也结识了一群渴望获得这种感觉的人。但是就我本身而言,不论过去还是现在从不对自由有任何奢望。顺便提一下:人类用自由招摇撞骗似乎太多了一点。正如自由被视为最崇高的情感之一,其相应的失望也变得最崇高。我在马戏班子虽登台演出之前经常看到两个艺人在屋顶下的秋千上作空中飞人表演,他们摆动着身体飘来荡去,时而跃向空中,时而扑向对方的怀里,一个用牙咬住另一个的头发,我直纳闷:“如此炫耀自己而不顾他人的运动居然也称得上是人类的自由?”这真是对神圣大自然莫大的嘲讽!猿猴若是看到这种表演肯定会哄堂大笑,戏园子不被笑塌才怪哩。 不,我需要的不是自由,而是出路,左边或右边,随便什么方向都成。我别无他求,哪怕这出路只是自我蒙骗,我的要求极低,蒙骗不至于太惨。向前,继续向前!决不能抬着胳膊贴在一块木箱板前一动不动! 今天我算明白了,若不是内心极度镇静我是无论如何逃脱不了的。我能有今天确实要归功于我船上头几天的镇静,而我得以镇静的功劳应当属于船上的人们。 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些好人。时至今日我仍乐意回想起他们那曾经在我半梦幻状态中萦回的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习惯慢腾腾地做事,有人想揉眼睛,他的手抬得很慢,好像那手是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他们的玩笑很粗鲁,但很开心,他们的笑声里混杂着让人听着害怕实际上却并无恶意的咳嗽。他们习惯吐唾沫,至于吐到什么地方是无所谓的。他们总是抱怨,说我把跳蚤传给了他们,但是从不因此真生我的气,因为他们知道我的皮毛里很容易生跳蚤,而跳蚤总是要跳的,他们大度地宽容了我的“不是”。空闲时有些人围成半圆坐在我的面前,他们话很少,彼此间咕噜几声,伸展四肢躺在大柜子上抽烟斗。只要我有纹丝小动,他们就拍打膝盖。时而还有人拿根小棍给我搔痒。假如今天有人邀请我再乘此船游弋一番,我一定会拒绝,但是我也可以肯定地说,那条船的中舱留给我的回忆并非完全可憎可厌。 我在这些人当中获得的平静打消了我逃跑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似乎也预感到,要活下去就一定要找到一条出路,但出路绝不是靠逃跑能够获得。现在我仍说不上来,当时逃跑是否真的可能,但我想是可能的,逃跑对于一个猿猴来说总是办得到的。今天我用牙咬一般硬果都得小心翼翼,可那会儿我稍用时间准能把门锁咬开。可我没那么做,就算成功了,结果又能怎样呢?可能还不待我探出脑袋就又会被人捉住,关进一个情况更加恶劣的笼子里;我或许能悄悄地跑向其他动物,比如说我对面的巨蟒,然后在它的“拥抱中”死去;或者我会成功地溜上甲板,蹦出船舷,跳进水里,那么我只能在茫茫大海中晃动片刻即葬身海底。这纯粹是绝望的愚蠢举动。当时,我可不会像人类那样精细算计,但在环境影响下,我的一举一动仿佛都是深思熟虑所驱使。 我虽然没有精打细算,但却把一切都观察得清清楚楚。我眼看着这些人走来走去,老是那些面孔,动作千篇一律,我经常感到,他们不是一个群体,而是同一个人。这个人、或者说是这群人不受约束,不受干扰地来回走动。一个宏传的目标朦朦胧胧地在我脑海里升起,没有人向我许诺过,只要我变得和他们一样,笼子的栅栏就能拆掉。显然,这类不着边的许愿不会出现。如果梦想果然得以成真,那么事后人们会发现,曾经梦寐以求的结果竞和早先的许愿不谋而合。现在,这些人本身对我已失去了吸引力,假如我真的是前面提及的自由的信徒,那么我的出路就是遵循这些人阴郁目光的暗示而投身浩瀚的海洋。不管怎么说,我想到这些事情之前就已把他们观察得很细,正是大量观察的结果才使我踏上特定之路。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这些人模仿得维妙维肖,没几天我就学会了吐唾沫,然后我们就互相往脸上吐,所不同的是我事后把自己的脸舔得一干二净,而他们却不这样做。很快我就成了抽烟袋锅的老手,每当我用大姆指压压烟袋锅时,整个中舱就响起一片欢呼声。不过,空烟袋锅和装满烟丝的烟袋锅的区别我迟迟弄不明白。 最恼火的当属学喝烧酒,那玩意儿的气味真叫我难受,我强迫自己使出浑身解数,用了好几个星期才总算过了这一关。说来也怪,人们对我内心的斗争格外重视,甚至超过了其他方面。我凭自己的记忆很难把他们的模样辨别清楚,但有一位不分白天晚上老是到我这儿来,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和同伴一起。他总是带着一瓶烧酒在我面前摆好架势开导我,他对我大惑不解,要解开我身上的谜。他慢慢地打开瓶塞,然后瞧着我,看我是否明白他的意思。我总是狂热而又聚精会神地望着他,我敢说,地球上没有一个老师有过像我这样的学生。打开瓶塞后,他把酒瓶举到嘴边,我紧盯着他直到喉咙,他点点头,表示对我满意,把瓶口放到唇边。我为自己逐渐开窍而欣喜若狂,一边狂呼乱叫,一边浑身上下乱挠一通。他高兴了,举起酒瓶喝了一口。我急不可待,甚至近似疯狂地想竭力效仿,忙乱中在笼子里弄了自己一身尿臊,这一举动又使他快活地开怀大笑。随后他伸直拿着酒瓶的胳膊,又猛一下举了起来,用一种夸张的教训人的姿势向后一仰,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我被不可抑制的激情折腾得疲惫不堪,有气无力地斜靠在铁栅上再也无法学下去了。而他呢,摸摸肚皮笑了笑,从而结束了全套理论课程。 随后,实践开始了。我不是已经被理论调弄得精疲力尽了吗?是的,确实太累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尽我所能抓起了递到我眼前的酒瓶子,颤颤悠悠打开瓶塞,成功的喜悦又给我注入了新的力量。我举起酒瓶,和老师的动作几乎没有什么两样,把它放到嘴边,然后厌恶地、极其厌恶地把它扔到地上,尽管酒瓶是空的,只有一股酒气往上翻。这使我老师伤心,更使我自己难过之极,虽然我在扔掉酒瓶后还没有忘记用最优美的姿势笑着摸摸肚皮,但这也未能给师徒俩带来好心绪。 我的训练课往往就是这样宣告结束。我尊敬老师,他并不生我的气,只是有时他把点着了的烟斗塞进我够不着的皮毛某处,以致于那儿都起了烟火,随后他又用慈爱的大手把火压灭。他的确没有生气,因为他晓得,我们共同在为根除我的猿猴本性而不懈斗争,特别对我,更是任重道远。 有一天晚上,大概是什么节庆日,留声机里传来阵阵歌声,一个当官的在人群中来回踱着步子,我趁人没注意,抄起一只人们无意中放在铁笼子跟前的烧酒瓶子。这当儿,人们的目光已颇有兴趣地集中到我身上,我在众目之下老练地打开瓶塞,毫不犹豫地把酒瓶举到唇边,眉不皱、嘴不歪,瞪大眼珠,放开喉咙,活像一个喝酒老手,一股脑儿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这一举动对于老师和我来说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胜利啊!紧接着,我就像个艺术家,而不再是绝望者把酒瓶一扔。这回我虽说忘了摸肚子,却干了件更漂亮的事情,由于力量的推动,意志的轰鸣,我竟用人的声音清脆而又准确地喊了一声“哈罗!”就是这声呼喊使我跃进了人类的行列,随之也招来了人类的回复,“听啊,他说话了!”我顿时感到,这回声像一个亲吻霎时传遍我大汗淋漓的身体。 我再重复一遍,模仿人类对我来说并无吸引力,我模仿他们的目的只是寻找一条出路而已。就说刚刚取得的胜利也并无太大进展,紧接着我人的嗓音又失灵了,几个月之后才恢复。我从此对烧酒的厌恶感越发强烈,然而,我的方向却从此确定。 当我在汉堡被送到第一个驯兽人手里的时候,我很快就意识到,有两种可能摆在我的面前:要么进动物园,要么进马戏团。我毫不迟疑地告诉自己,要全力以赴进马戏团,这就是出路。动物园只不过是一个新的铁笼子,一旦进入,便失去一切。 先生们,我在拼命地学啊!人只有在被迫的情况下,在想寻找出路的时候才玩命地学习。学习要不惜代价,要用鞭子督促自己,即使有些小的不到之处也要撕心裂肺。猿猴的天性滚动着离我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的第一个老师自己却险些变成了猿猴,他不得不放下教鞭被送进一家精神病院,好在不久他就出院了。 可我累垮了很多老师,有几个甚至是同时被撂倒的。我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心越来越强,公众目睹着我的进步,我的前途一片光明。这时我就自己聘请老师,把他们安排在五间相通的房间里,我穿梭于各个房间同时听他们讲课。 我的进步一发不可收拾!知识的光芒从四面八方照进我开化的大脑。我不否认我感到了幸福,我也敢说,我并没有把自己看得太高,当时没有,现在更不会有,我付出了世人所没有过的努力才使我获得了欧洲人具有的一般文化水平。这件事本身似乎不足挂齿,但又有些不同寻常,因为正是它帮助我走出铁笼,为我开辟了人生之路。德语有句俗语叫做“溜之大吉”,这俗话说得太精彩了,我恰恰是这么做的。在无法选择自由的情况下我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回眸我走过的道路和迄今达到的目标时,我既无抱怨又无得意。双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桌子上放着葡萄酒,我半躺半坐在摇椅中目视窗外。来访者光临,我照章接待。我的代理人守在外屋的接待室里,我一按铃,他便进来听候吩咐。几乎每天晚上都是演出,我的成就简直可以说是达到了顶点。当我深更半夜从宴会、学术团体、或是愉快的聚会回到家里时,总有一只半驯化的小母猩猩在等着我,我又如猿猴一般在她身边获得舒心的快乐。白天我可不愿见她,因为从她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半驯化野兽特有的不知所措的凶光,这只有我才看得出来,对此我无法忍受。 总的说来,我达到了我想要达到的目标。我所付出的努力不能说是不值得。此外,我不想叫人去作某种评判,我只想传播知识,我仅仅是作了个报告,对您们,尊贵的科学院的先生们也只能如此回复。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苦难的开始众所周知,在马戏场舞台上飞来荡去的空中飞人技艺是所有技艺中人们最难掌握的一门。只要空中飞人在马戏班子里谋生,他总是这样设计自己的生活;昼夜呆在高挂在空中的秋千架上,起先是为了追求技艺的完美,后来则是出于专横的习惯。他的一切生活需求(顺便提一下,都是些微不足道的需求)是由底下轮班的勤杂人员满足的。他们守在秋千下,不停地把上边所需的东西用特制的容器递上拉下。空中飞人的这种生活方式给周围的环境并未带来特别的困难,只是对其它节目在演出期间有点干扰。尽管他在别人演出时静静地呆着,却还是由于高空秋千架上无处藏身而不时招来观众的目光。然而马戏团的头儿们都能原谅他,因为他是一个出色的不可替代的艺术家。大家当然也看得出来,空中飞人如此生活并非不怀好意,而是使自己始终处于训练状态。只有这样,他才能使自己的技艺尽善尽美。 另外,呆在高空秋千架上也有益于健康。当温暖季节来临,打开拱顶四周的窗子,阳光连同新鲜空气强烈地射进暮气沉沉的剧场,这时,呆在秋千上面甚至感觉很美。当然,这种生活方式限制了空中飞人与人们的交往。只是有时某位同事顺着绳梯爬上来,那么他俩就坐在高空秋千架上,一左一右靠在秋千绳子上聊起天来;或者某个时候建筑工人上来修理房顶,他们通过敞开的窗子和他闲谈几句;再者就是消防队员在检查顶层楼座的应急照明设备时毕恭毕敬地朝他喊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除此之外,他周围寂静冷清。偶尔,某个职员下午时分误进了空荡荡的马戏场,凝视着视线几乎不可及的高空,看着他练习技能或者休息,然而空中飞人却不知道有人在观察自己。 假如没有那些不可避免的东奔西跑的巡回演出,那么空中飞人似乎就可以这样不受干扰地生活,而旅行恰恰是空中飞人最讨厌的事。演出经理不惜操劳,尽量为他排除一切多余的延长他痛苦的因素:在市内他们开着赛车,在夜里或一大清早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以最快的速度行驶。尽管如此,空中飞人还是觉得速度太慢。在火车里,他们包了整节车厢,让空中飞人在行李网架上度过行车时间。虽然行李网架作为他平常生活方式的代用品难免有些寒酸,但它毕竟也算是一件凑合的东西。在下一个演出地点,高空秋千在空中飞人到来之前早已在马戏场里准备就绪,通往马戏场的所有大门全部敞开,各条通道畅通无阻。当空中飞人脚踏绳梯,眨眼功夫终于又出现在高空秋千上时,这对于演出经理来说总是他一生中最为赏心悦目的时刻。 虽然一连串的此类旅行都使得经理获得满足,但是每一次新的旅行又给他带来痛苦,因为一次次旅行(撇开别的不谈)对空中飞人的神经系统无疑都意味着毁灭性的打击。 就这样,他们又一次一块儿上路了。空中飞人躺在行李网架上进入了梦乡,经理靠在对面的窗脚埋头看书。过了一会儿,空中飞人开始和他低声说话,经理马上凑过来听候吩咐。空中飞人咬着嘴唇说,迄今为止他只有一副高空秋千,为了他的空中飞人运动,他现在一定要有两副高空秋千,两副秋千要相互对应。经理立即表示同意。但是空中飞人却又说,从现在起,他绝对不在一架高空秋千上作空中飞人表演,他那股劲儿似乎想表示,经理在这里的赞同毫无意义,倒有点抗议的味道。他一想到说不定还会发生在一架秋千上表演的事就感到浑身发抖。经理犹豫片刻,仔细看了看他,又一次表示了他百分之百的赞同,两副秋千确实要比一副好得多。此外,这种新颖设计的优越性在于它会使演出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这时,空中飞人突然哭了起来。经理大吃一惊,一跃而起,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空中飞人沉默不语。经理站在座位上,抚摸空中飞人并且把脸贴在他的面颊上,以致于自己的脸也被泪水弄得湿淋淋的。经理问了半天,又说了一大堆奉承的话,这时,空中飞人才啜泣地说:“手里只有一根秋千棒子——我这样怎么能生活呢?”经理于是松了口气,他安慰空中飞人说,等到了前面一站,他马上给下一个演出地拍电报。接着,他不停地自责,自己怎么能在如此长的时间里让空中飞人只在一副秋千上表演呢?他感谢空中飞人,极力赞扬他终于指出了自己的错误。这样一来,经理成功地使空中飞人逐渐平静下来了,他又坐回到那个角落。然而自己却不得安宁,他的目光越过书本上端,忧心忡忡地悄然注视着空中飞人。如果这些念头开始折磨他,它们会有朝一日完全消失吗?它们难道不会变得越发强烈吗?它们对空中飞人的生存不会构成威胁吗?就像看到他现在停止哭泣,表面平静的睡眠一样,经理确信将会看到,最初的皱纹已经开始在空中飞人孩子般光滑的额头上烙下印记。 《卡夫卡短篇小说选》 (奥地利)卡夫卡 世界文学小女人有一个小女人,天生一副苗条的身材,可她还是把自己的胸束得很紧。我看见她总是穿着同一条连衣裙,布料颜色灰不灰,黄不黄,有几分木头的颜色,连衣裙上挂着几个缨穗或扣子形状、颜色相同的装饰物。她总是不戴帽子,那失去光泽的金发光滑整齐而又很蓬松地披在肩上。虽然她紧束着胸,可她的动作还是轻盈敏捷,自然,她夸张了这种灵活性,爱把双手叉在腰间,然后上身猛地一下转向侧面。如果要我描述她的手给我的印象的话,那么我只能说,我还从未见过这么一双细嫩修长、手指界线如此分明的手,然而,她的手绝对没有任何可供人体研究的奇特之处,这完全是一双平平常常的手。 这个小女人对我特别不满,老是对我有所指责,总觉得我待她不公,时时处处惹她生气。假如人们能把生命划分成若干个最细小的部分并对它们分别加以评判,那么,我生命的每个细小部分对她都意味着烦恼和不快。我常想,她为什么感到我在气她,可能是因为我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同她的美感、正义意识、传统习惯以及她的期望格格不入。世上人们本来就存在着相互对立的本能,可是她究竟为什么要受此痛苦?我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由于我而使她痛苦的关系,她本该认定,视我为一个陌路人,其实我本来就是。我对于她的决定不但不会反对,反而会双手赞同,她只需做出决定,忘掉我的存在。过去,我从未强迫她接受我的存在,而且今后也不会这样做,这样一来,一切痛苦不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我会全然不考虑个人得失,也不会计较她的所做所为。自然也使我难受,我不在乎这些是因为我知道,我的不快与她的痛苦相比不足挂齿,况且我当然清楚,这不是爱的痛苦。她绝对没有兴趣促使我变好,而同时她指责我的所有不是也不会影响我的进步。可是,我的进步同她又没有关系,她关心的只是她自己的利益,只想着为我给她带来的痛苦复仇和阻止今后威胁她的痛苦。有一次,我试图向她暗示,如何才能以最好的方法结束这没完没了的烦恼,可是恰恰这使得她陷入感情冲动,以致于我打消了再试一试的念头。 我当然(如果人们要这样想)也承担着一定的责任,因为即使这个小女人对于我来说十分陌生,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唯一关系就是我给她造成的烦恼,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她让我造成的烦恼,但是,如果她的健康也由于这些烦恼而受到损害,我似乎不该漠然置之。时而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近来越来越多),说她早晨起来又一次脸色苍白,失眠过度,头痛难忍,几乎丧失了工作能力,她的家人为此焦虑不安,大家不断猜测她身体不好的原因,可是至今仍不得而知。原因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旧的烦恼和新的不快。我当然不会替她的家人分忧。她坚韧刚强,谁有能耐生气,谁大概也就能克服生气带来的后果。我甚至怀疑,她表现的痛苦是在装模作样,至少部分如此,想以此方式引起世人对我的怀疑。坦率地说,她自豪的是我如何以我的存在折磨她。以我之见,她不会向他人求援,这样,她会感到是对自己莫大的耻辱。她只是出于厌恶——一种持续不断的、永久驱动她的厌恶同我打着交道。把这种不体面的事情向公众说清道明,她感到害臊;但是对此完全沉默,置身于永无休止的压力之下,她又实在无法忍受。于是,她以女人们特有的机灵试图选择一条中间道路:她默不作声,只是想通过一种悄然痛苦的表情把事情推向公众法庭。或许她甚至期望,如果公众把全部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这样就能引起社会对我的公愤,而社会将会用它巨大的威慑手段对我又快又狠地做出最终判决,这种判决比起她那微不足道的个人烦恼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她将“收兵回营”,大松一口气,对我置之不理,她若是真这么想,那她可就搞错了。公众不会接受她所扮演的角色,即使大家用最大倍数的放大镜,从我身上也找不出可以无休止指责的毛病,我不是她所想象的那种无用之辈,我无意炫耀自己,更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自吹自擂。假如我不是有特殊用途的大好人,那么我也不会引人注目。只有在她看来,在她那双眼白几乎泛光的眼睛里我才是个窝囊废,她不能说服任何人去相信她那一套。那么,我能在这一点上无动于衷吗?不,当然不能!因为说不定这事哪天确实被张扬出去,说她得病是我的行为所致,另外,几个传播消息最起劲的“密探”正准备洞察一切,或者他们起码会装腔作势,似乎她们已经明察秋毫。这时世人就会来质问我,为什么我本性难移地折磨这个小女人,我是否存心要置她于死地,我何时才能获得理智和常人的同情心从而停止我的所作所为?如果世人这样问我,我将很难回答,我难道能说,我并不大相信她真的得病,这样说会不会给人造成一种开脱罪责、怪罪他人的坏印象呢?并且以如此不巧妙的方式?另外,我似乎可以完全坦率地说,我就是没有同情心(就算我相信她的确有病),因为这个女人我从来就不认识,而且存在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只是由她制造的,仅仅是她的一厢情愿。我不想说,人们会不相信我的话,确切地说,人们又信又不信,他们还根本顾不上考虑这些事情,而只感兴趣于我的答复——有关一个体弱患病女人的答复。这样一来,似乎对我稍有不利。这时无论我怎样回答,世人的无能将顽固地妨碍我在某种情况下,比如我在目前所处的情况下,要避免和那个女人之间存在爱情关系的嫌疑,尽管这种关系显而易见压根就没有。假如我们之间存在爱情关系,而且还是由于我产生的,那么,我的确会佩服这个小女人判断事物的非凡能力以及进一步完成此事的契而不舍的精神;再假使其上述优点没有增加我的苦恼,那我就更会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她身上绝对没有一丝对我友好的迹象,在这一点上她是诚实可信的,在此也寄托着我最后的希望。假如要人相信我们之间有爱情关系是她的战略计划,那么她就会难于自控地放手去做这件事,可她一次也没有做。但是,在这方面过于迟钝的公众将固执己见,始终作出指责我的决定。 看来,我能做的事只能是趁着世人尚未插手此事时尽量改变自己,我虽然做不到彻底去掉她的烦恼(这绝不可能),但我想设法减轻她的烦恼。我确实常常自问,是否我的现状使我如此心满意足,以致于我根本不想去改变它;假如我自己不作努力,是否没有可能在我身上发生某种改变。我想改变自己,并不是觉得自己有改变的必要,而只是为了使这个女人能够平静下来,我真诚地作过这种尝试,并不是轻轻松松、漫不经心,这甚至使我满足,几乎叫我开心。随后,某些改变出现了,而且很明显,我无需提醒她注意这些改变,这类东西她发现得比我还要早,她能觉察到我骨子里的意思。然而,我的努力是徒劳的。怎么可能见效呢?现在我算看清楚了,她对我的不满是根深蒂固的,任何东西也不能消除这种不满,就是我死了她的不满也不会平息,甚至她听到我自杀的消息后仍会盛怒不已。现在,我不可想象,她——这个感觉敏锐的女人——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真正意识到她努力的无望、我的无辜以及我甚至尽了最大心愿满足她要求的无能。她一定意识到了这些,但是作为斗志旺盛的人,她把一切都忘记在斗争的狂热之中。我可悲的特性(天生如此,我无法选择)就在于我想对失去感情控制的人低声提醒他们注意,我们以这种方式自然永远也不会取得相互理解。每当我在一大早的幸福时刻迈出家门时,总会看到这张由于我而愁眉苦脸的面孔,她闷闷不乐地撅着嘴,用一种审视的、而且在考试之前就能看出结果的目光瞟我一眼,即使任何最容易消失的东西也逃不过这一瞥,她姑娘般的面颊上带着苦涩的微笑,一双控诉的眼睛仰望天空,为了稳住身子,她双手叉向腰部,紧接着,在暴怒中脸色变得苍白,浑身开始颤抖。 前不久,我第一次向一个好朋友暗示了这件事(连我自己对此也颇感惊讶),只是轻描淡写,随便说说而已,为了向外界表明这件事情对我微不足道,我一字未提自己苦恼的真情,然而不同寻常的是,这位朋友并未敷衍了事地一听了之,他甚至还从自己的角度强调了这件事的重要性,说得极其认真并且坚持自己的看法;而更为不同寻常的是,他尽管如此却还是在重要的一点上低估了这件事本身,因为他郑重其事地建议我外出旅行。他的建议比任何一种建议都更缺乏理智。事情虽然简单,每一个接近它的人都能认清,但是,它们也并不是简单地能够通过我的离开而全部、或者哪怕是最重要的部分得到解决。恰恰相反,我不能离开。我若要实施任何一项计划,那么这项计划无论如何要将这件事情保留在截至目前狭小的、外界尚未介入的范围之内,这项计划能使我无论在哪里都得到安宁,阻止发生大的、由于这件事而引起的惊动视听的变化,它当然也包括我不向任何人谈论此事。可是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它是什么阴险的密谋,而是因为它是一件纯粹属于个人并且毕竟容易承受的小事情,而且这件事情应该继续存在。从这层意义上讲,那位朋友的忠告并非无益,他虽然没有教授给我新的东西,但却坚定了我的基本看法。 仔细思考不难看出,那种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的变化并不是事情本身的变化,而是我对事情认识的进一步发展,这种认识一部分变得更为冷静,更具有男人的自信与理智,更接近事物的本质;而另一部分则表现为在某种程度上的焦躁不安,这是由于持续不断的情绪波动的影响,虽然这种波动相当微弱,但还是无法克服。 我在这件事情面前将更加镇定,因为我相信某种裁决还不会到来,尽管有时让人感到它似乎就在眼前。人们往往喜欢过高估计各种裁决降临的速度,年轻人尤其如此。每当我的小女法官被我的目光弄得虚弱不堪,斜坐在安乐椅上,一只手抓着安乐椅的靠背,另一只手摆弄着她的紧身胸衣,愤怒和绝望的泪水布满面颊时,我就总想,现在是裁决到来的时候了,我会马上被唤“出庭”,为自己辩护。可是,没有裁决,也没有辩护。女人们太容易受到刺激,而世人却没有时间去注意这一切,这些年来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事?除了时多时少重复这些事情外一无所有,并且这类事情越来越多。有些人只要能找到机会总是爱在这类事情周围游来荡去,乐于参与,可是他们什么机会也找不到,至今只是依赖于嗅觉,嗅觉虽然足够使它们的占有者忙来忙去,却没有其它用途,可是这种现象一直存在。总有那么一些游手好闲之徒和无所事事之辈以狡猾之极的方式(他们最爱用的手段是通过亲属)为他们凑近他人的事情辩解,他们总是暗中窥探,满鼻子里全是嗅觉,然而结果只是一无所获。但是所不同的是,我渐渐认清了他们,能辨别他们的面孔。以前我认为,他们逐渐从各处聚到一起,事态的规模会扩大,从而使得裁决自然产生;今天我才得知,一切历来就已存在,同裁决的到来很少相关或根本无关。至于裁决,我为什么要给它取上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名字?倘若有朝一日——绝对不是明天、后天,或许永远也不会——公众介入此事(其实这件事跟他们并不相干,我一直会这么说),那么,我虽然不会免受伤害地脱离诉讼,但是人们肯定也会注意到,我并不是没有得到社会的承认,我一向生活在公众的监督之下,充满自信并且赢得了信任。鉴于此,我顺便提一下,这个事后出现的痛苦的小女人充其量只能在别人的奖状上添上几个蹩脚的词藻,而我则会被公众视为奖状上值得人们尊敬的一员;或者某个不同于我的人早会把这个小女人看作是一个专爱纠缠别人的讨厌女人,并且用他的皮靴把这个女人踩得粉碎,而这在公众当中也不会引起反响。这就是事态的现状,我没有理由感到不安。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变得有点心神不定起来,但是这种现象和事情本身没有关系。长期折磨别人使自己难以忍受,即使自己知道她如此生气毫无根据。我变得更加焦躁,开始在一定程度上用躯体窥视等待裁决,尽管从理智上我不相信裁决会到来。部分说来,这也是衰老的征兆,青年人把一切都装扮得漂亮美丽,丑陋的东西消失在他们无穷力量的源泉之中。可能某个人在年轻的时候曾有过窥视等待的目光,而他对此不以为然,没有人发现这种目光,甚至连他自己也未察觉。然而,岁月流逝,留给老人的仅仅是部分残余,每一部分都很必要,每一部分都不会更新并处在人们的监视之下,一个走向衰老的男人的窥视等待的目光才是真正的清晰可辨、容易被人发现的窥视等待的目光。然而即使如此,这也并不是真正的事态的恶化。 无论我从任何角度观察,事物的现象总是如此,虽然我用手对这件小事遮遮掩掩,但是我也要始终如一、不受外界干扰地继续我现在的生活,任凭女人狂怒和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