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中国特务医生在问,成岗却模模糊糊地觉得是长着灰蓝眼睛的外国人在说话。“最秘密的就是你的地址呀!”成岗的声音有些朦胧,脑子里渐渐又出现了幻觉。“你知道最重要的地址吗?万一你急需要找党!”是那灰蓝眼睛,长着黄麻鬈发的魔影,一步步挤进成岗的思路,使他在一瞬间,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巴,完全成了随问随答,似乎脑子里有另一个人急于替他说话!“……我到林森路三一八号……”正要脱口说出,成岗突然记起:这是党的秘密,找李敬原的地址,不能告诉任何人的!心里一紧,头脑霍然清醒过来,他立刻换了一句话:“我搞《挺进报》,不和任何人来往。”“渣滓洞和地下党联系上了,你们联系了吗?”成岗又觉得那双灰蓝眼睛在挤进视线,虽然他不插话,只是从旁指点,但他比说话的特务更加恶毒、阴险……“用不着联系,……特务说可能释放……”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成岗,成岗!”老鼠眼医生焦躁地喊。“Let’son!”(继续!)成岗又听出了穿白衣服的外国人,用干瘪的声音,从旁指挥。“杨虎城将军囚在白公馆的消息,怎样送出去的?”“杨虎城在白公馆?我怎么没有看见?”成岗觉得,自己是在和灰蓝眼睛对答,同时感到头脑隐隐作痛。他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和敌人对谈……终于,成岗不耐烦了,脑子麻木,有些问话就根本不去回答。特务不肯罢休,固执地问这问那……成岗感到麻木的头脑猛烈地作痛。这种间歇性的头痛,刚注射时是没有的,现在却出现了,而且间歇期迅速缩短,使他不愿再和特务谈话。他的头脑因为药物刺激而过度兴奋,现在兴奋逐渐消失,麻木的头脑十分疲倦。特务还想问话,成岗勃然怒吼一声:“滚开!”以后什么也不肯说了。“那末,我走了,成岗,再见。”对方勉强说完最后一句。“怎么?就这样算结束了?”旁边出现了特务的声音。“注射剂的作用过去了。他睡着了。这一次,只能得到这些完全可靠的材料!”“再给他打一针!”“过量注射这种‘诚实注射剂’,会引起某些器官的抵抗,反而降低效果。Doctor,你不是这样讲授的吗?”“It’strue!”(是那样的!)“这次注射效果良好,他讲了很多材料,从中可以分析出宝贵的情报。”“他连半个地址也没有讲!”“Silence!”(雅静!)干瘪的嗓子提高了音量,不满地制止着令人难堪的,而且不谨慎的谈话。恍惚中,成岗微微感到手臂肌肉有点肿胀。他用力睁开眼睛,便看见那黄麻头发正靠在他胸前,外国人又在给自己打针。敌人又动手了?成岗有点惊诧,但立刻就镇定了。不管敌人怎样打针,他反正不讲话。他的手臂出现了感觉……“美国大夫给他注射镇静剂……否则他会昏迷……”是那老鼠眼睛在对特务解释,成群特务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门外。成岗头脑中冰凉的感觉正在减弱……成岗渐渐清醒过来,冷冷地怒视着那个黄麻头发的美国人。“你对Penieillin发生过敏性反应。”老鼠眼睛闪着狡诈的光。“这种特殊现象,在国际医学界也是极少的病例,可能是你受刑过多,心脏衰弱……要不是美国大夫抢救及时,在休克中你随时可能停止呼吸。Doctor的高超技术和丰富经验,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成岗满怀怒气,掉过头望着那已经拉开布幔的玻璃窗外的松林。那个美国医生,早已被成岗的目光逼到药物柜旁边,像被当场抓住的强盗,这时正在狼狈地调配药物。“人在昏迷中,常常出现幻觉……你刚才看见什么幻象吗?喂,你看见了什么?”“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成岗怒吼起来:“除了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敢露面的妖魔鬼怪!”“Youfeelbetter?”(你觉得好一点了吗?)灰蓝眼睛尴尬地微笑着,把一大包药棉和纱布包好的碘酒、红药水等递给成岗。“Doctor十分同情你的遭遇。”老鼠眼睛赶快接过美国人送来的药物,薄嘴唇张合着:“他完全是义务地为你诊疗,并且免费赠送药品。这真是一种伟大崇高的人道主义!”成岗按捺不住内心的极度愤怒,想猛然截断那唠叨的声音,痛斥这班美蒋野兽。但他突然又厌恶地不想开口,和这些刽子手争吵,无异于对牛弹琴,徒然耗费精力。他终于咬紧牙关,迸出一句冷冷的话:“告诉他,我永远不会忘记这种最卑鄙无耻的‘人道主义’!”正文 第二十章>最严格地执行着秘密工作原则,刘思扬作为成岗的助手,参加了集体的活动。天气十分美好,和他的心情一样,像春风吹散层层密云,那张小小的纸条,完全解除了刘思扬心中的忧悒,现在,刘思扬胸怀舒畅地投入了新的战斗。他站在窗前,把头伸在两条冰凉的铁栏杆中间,注意地了望着,丝毫没有感觉到铁栏杆的僵硬和冰冷。初次参加白公馆集中营里的秘密斗争,也许过分紧张了些,他不能抑制自己激动的心跳。那张小小的纸条,出现在昨天。当放风的时候,成岗推说脚痛,独自留在牢房里,用破布缠他的脚镣;脚镣太重,脚胫已经被铁箍磨破了,又红又肿,不缠上布条走不动路。那天特务送的一大包药,早已被成岗丢到铁窗外面,根本没有用过。不过,刘思扬并不完全相信成岗要独自留在牢房的理由。他一定有什么秘密,要避开人干!刘思扬不愉快地想:成岗真是个多疑的人,连自己的同志也不信任。放风之后,刘思扬怀着委屈的心情,勉强踱回这间仿佛只属于成岗的牢房,低着头,掩上了门。他迟疑地慢慢转过身来,突然,发现面对着自己的,竟是一双友好而信任的眼睛;这种同志式的眼光,正是他一直期待着的。这种眼光,只能在朝夕相处,深深了解的可靠的同志之间才能得到。刘思扬没有想到他能这样轻易地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得到了解。成岗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他的脸色年轻而热情,那种冷涩的眼光,完全消失了。他微笑着递给刘思扬一张纸条,用压低了的、激动的声音说道:“这是楼下送来的。”刘思扬接过来一张小纸条,是谁写来的?写着什么?他听得见自己的心在跳。展开纸条,他看见几个用铅笔写的仿宋字:“来人可靠。”啊!终子承认了自己。刘思扬兴奋地问:“是一个姓齐的同志写来的?”“对,齐晓轩同志。”“啊,我有个口信要带给他!”“能带到。”成岗点头笑道:“我们先谈谈……”把纸条揉成小团,吞了下去,刘思扬这时心里的兴奋和激动,简直无法形容。他终于在这里,在这表面上静如死水的魔窟里,找到了集体,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他的心里洋溢着刚入党时,最强烈地感觉到的那种巨大的温暖。“成岗!”刘思扬忍不住叫了一声,“你知道吗,我们俩早就是朋友,早就通过信的。”“啊——你是?”“就是我。‘致以革命的敬礼!’”“啊!‘紧紧地握你的手!’”两个战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颗赤热的心,火一样地温暖……此刻,在他后面,成岗背着窗口,手里捏着一小截铅笔,正专心一意地写。过去,成岗一个人干,他只能断断续续,边写边用耳朵放哨,提防那些可能突然出现的危险;他只能拿自己的背,去遮住手腕轻微的动作……现在,情况变了,两个人干,比过去方便得多了。虽然成岗的双手在前两天又被敌人加上了一副冰冷的美国手铐。成岗今天要写的东西很多,从刘思扬来到以后,他已经谨慎地停止工作了许多日子。刘思扬曾把小余送的金星牌钢笔拿了出来,要成岗用,成岗没有接受。他说:“用钢笔太打眼,这里都是用铅笔来写。我用的这半截变色铅笔,还是罗世文、车耀先他们生前用过的……”一个影子在楼梯口晃动,有人上楼来了。刘思扬转眼望着山峰,口里轻轻地吹起一阵鸟叫般的口哨。一颗圆圆的头露出来了。刘思扬一看,正是那天和他说过话的,成岗没醒时,到牢门口来探望过的小孩。他一直记得小孩那句判断准确的话:“你在渣滓洞起码关过大半年!”刘思扬对这小孩很感兴趣,注意着这个受着特殊优待的小孩的行动。“小萝卜头!你上课来了?”是个经常站在楼口的看守特务在喊,那小孩就叫小萝卜头。厚实的墙,遮住了刘思扬的视线,他只听见一些不很清楚的对话。“小萝卜头,你想不想和谈成功,释放你们?”“和谈?那是假的!报上都登了地址,杨伯伯还是没有放。”“嘿,二天你爸爸出去了,做了大官,你就不叫小萝卜头了。”“那,我叫啥?”“那时你叫宋——振中,宋少爷!”“我不叫少爷!”“…………”刘思扬听着孩子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思。他已经听成岗谈过:小萝卜头的爸爸就是杨虎城将军的秘书,原来西安《西北文化日报》社长宋绮云。国民党秘密囚禁杨将军之后,又逮捕了宋绮云夫妇。那时,小萝卜头还是个才出世的乳婴,也给带进了监狱。最初,关在息烽集中营。抗战胜利以后,又被押到白公馆,一家人住在一间潮湿的地下牢房里。宋绮云在地牢里关得太久,身体十分衰弱,无力教育自己的爱儿。小萝卜头六岁时,宋绮云曾经请求特务让孩子出去念书。特务不同意,怕孩子出去泄露了魔窟的秘密。后来,特务勉强答应让小萝卜头每天到楼上读书,由黄以声将军担任老师。黄将军教孩子识字、读书,教给他礼貌和正直。每天上午,学语文和算术,下午是俄文和绘画。在小萝卜头九岁生日那天,黄将军送了一盒水彩颜料给孩子。此后,小萝卜头的练习本,变得花花绿绿地涂满了各种颜色。成岗还讲过:在到过苏联的黄将军的教导下,小萝卜头早就学会了俄文。遇到特务监视时,一老一少,就用俄文会话。不懂俄文的特务,干着急,没有办法。孩子的记忆力很好,字典上的字都能认能写,还能讲解,有时,还拿那本袖珍字典上的古僻字来考问白公馆里的成人哩。山上的鸟叫,又唤醒了他。刘思扬抬起头,望见几只黄色的鸟,象画眉,互相追逐着,扑到颤袅的树枝上,扇动美丽的翅膀,吱吱地叫着,又一齐飞向远方。多自由的鸟儿啊,刘思扬忍不住羡慕起来。身后,铁镣锵锵地响,刘思扬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得到,成岗又坐了起来,重新用短短的变色铅笔,在薄纸上写字。刘思扬不敢多想,他的任务是监视窗口,监视可能出现的敌人。这时候,只要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发出信号,成岗就会在一瞬间,把那些写着密密字迹的纸片,塞进嘴里去。成岗写的是流利而工整的仿宋字。正像过去编印《挺进报》一样,他的字写得很熟练。最初,当他把《挺进报》白宫版第一期送下楼去时,楼下就要成岗坚持用仿宋字来写,并且只用变色铅笔,不能更改。当时,成岗虽然不完全理解一定用仿宋字和变色铅笔的理由,但他执行了这个指示。在这一期上,他写了许多重要的内容,那是刘思扬带进来的淮海战役胜利的消息,天津、北平解放的消息,中共关于和谈条件的八条二十四款……过去,由于消息缺乏,成岗只能把自己编印《挺进报》的材料,在集中营里重复一次……叫刘思扬惊异的也正是这个,那些无休止的毒刑拷打,能损害一个人的健康,却丝毫不能影响成岗顽强的记忆能力。读完成岗写的《挺进报》以后,刘思扬兴奋地提出了一个建议:“成岗,我觉得应该在刊头上写上‘挺进报’几个字,这才意味着党,意味着战斗。”“不。”“为什么?”“楼下不同意。”楼下?谁不同意?是齐晓轩么?为什么不同意用地下党的《挺进报》几个战斗的字?刘思扬深深地感到诧异和遗憾。“我原来也用刊头,还有期数和出版月日……但只用了一次,楼下就来信警告说,这里斗争条件特殊,不能有任何疏忽,不能用刊头,以免万一被敌人发现了,马上就能从刊头、期数、月日上发现我们的活动……”刘思扬猛然得到一个鲜明的印象:这里,有一群坚强而谨慎的人,有着比他,一个新来的人更多,更深远,也更老练的考虑。刘思扬走到窗前,想用点什么来表露自己的心情,写几句诗,或者唱一首歌?素常在情感激荡的瞬间自然流露的诗句,没有像泉水样源源流出,他的心,在谨慎有力的集体中沉醉了。阳光温暖地照耀着他的脸,照耀着他紧紧抓住窗口铁栏的双手,也深深地照在他的心上。成岗正在做另一件事。他把《挺进报》折成小小的纸条,系在一根细麻绳上。这根麻绳,从靠近小窗口铁皮水管的盛水槽里放了下去,过不了多久,悬在绳上的纸条,就会被楼下的人取去。他把麻绳的一头挂在水槽深处。这条秘密的孔道,在白公馆里,已经存在多年,敌人从未发现。狡猾的敌人从来没有想过,天天都看得见的,用来积汇和导走雨水的水槽和水管,竟是楼上楼下常用的一条最安全的秘密通路。快到吃饭的时候了。刘思扬看见楼梯边那道通向墙外的侧门,轻轻地开了。两桶稀饭被挑进集中营来。挑饭的人似乎不是每天送饭的那个态度善良的厨工,换了个满头白发的老人。过了一阵,早饭送到刘思扬站着的铁窗口。他仔细看了一眼,送饭的人,深陷的双颊上,长满了胡须,毛茸茸的,像个刺猬。这正是前些日子里,沿着墙边跑步的癫癫疒间疒间的疯子。刘思扬对这个疯癫老头的印象很不好,他送的饭也比过去少。疯子走了。看守特务又和小萝卜头出现在走廊上。小萝卜头大概刚才下课。他把每天读的书放在楼栏杆旁,双手抓住比他还高半头的楼栏杆,踮起脚跟,看白公馆墙外的群山。“你说,山那边是啥地方?”孩子问看守特务。“磁器口。”“磁器口我去耍过一回。”小萝卜头又问特务:“不是近处的山,我说的是那边,白云底下的山那边呀!”“北方。”“啊,爸爸说,我们家在北方!”小萝卜头刚刚转回头,要说什么,突然又被什么新事物吸引住了。他追着,跑着,直跑到刘思扬靠近的铁窗附近,不住地挥着小手,叫着。“哟,你看!”一只长着光亮的翠绿翅膀的小虫,越过栏杆,飞到走廊上来。虫子的头上,长着一块美丽的透明的薄壳,像小姑娘披上了薄薄的蝉翼般的纱巾。这虫子纤细而温柔,透过薄壳还可以看见它红珠子似的小眼睛。入春以来,这种虫子很多,常常撞进铁窗,陪伴着长年没有呼吸过自由空气的人们。又飞来一只,它们并排在一起,故意在人面前骄傲地爬着。“哟,多好看的小虫!”小萝卜头尖叫了起来,伸手捉住了一只。当他去捉第二只时,它张开翠绿的翅膀飞走了。小萝卜头两手轻轻捧着那只虫子,惟恐伤害了它。刘思扬摸了摸口袋,摸出一只偶然带来的,被特务没收了火柴的空火柴盒,丢出铁窗,送给小萝卜头。小萝卜头打开火柴盒,把虫子放了进去。他正要关上盒子的时候,突然瞥见那只虫子,在盒子里不安地爬动。啊,它失去了自由。小萝卜头若有所思地停住了手。他把盒子重新打开,轻声说道:“飞吧,你飞呀!”虫子终于轻轻扇动翅膀,飞起来,缓缓飞出栏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小萝卜头高兴地拍着手叫:“飞了,飞了,它坐飞机回家去了!”回过头来,小萝卜头把火柴盒还给铁窗里的刘思扬。“解放了,我们也坐飞机回去!”漆黑的夜,连星光也照不进地下牢房的铁窗。小萝卜头蜷曲在床头,早已进入梦乡。……小萝卜头觉得自己在公路上走着,特务看守员正把他带进城去,就像抗战胜利那年,有一天带他到磁器口街上买菜一样。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城边。小萝卜头从来没有进过城,他只是在读书的时候,学到了“城”字。黄伯伯告诉过他,城很大,城里有许多人,还有街。小萝卜头看见城渐渐近了,那个城真大,墙很高,还有城门:两扇厚实的铁签子门。城墙上面有电网,电网烧得红红的,很是吓人。带他的特务把派司给守城的兵看过,他们就钻进城去。那道城门好深,黑黝黝的,就像地洞。进了城门,他们到了街上。街道和白公馆楼下牢房之间的巷道一样,窄窄的,街上排列着特务。但是城里的街到底不是牢里的巷道,上面没有天花板,可以看得见天。街的两边一长串一长串的房间,都有门,门也是用铁条子钉起来的,中间有个方洞,可以伸出头来。街上的人很多,挤来挤去都在散步,他们的衣服上也有蓝色的“a*毙畏�拧P÷懿吠氛�谄婀郑��裁闯抢锏娜艘泊┳虐公馆的囚服呢?“抓人呐!抓人呐!”小萝卜头听见有人在喊。他一看,街上的人都没有了。街两边的门也一齐锁上了,锁又大又亮。城里的人,都从门洞里伸出头来,望着天。小萝卜头抬头一望,天上蓝蓝的没有云,只有几只鹰在盘旋。突然,鹰扑下来了。唉呀,不是鹰,是特务长了翅膀!他们在街道上,比箭还快地飞来飞去,往地上投下一道道黑色的暗影。突然,一个特务扑下来,一伸手——手上的爪子又钩又尖,从门洞里抓了一个人出来。小萝卜头看见那个人的眼珠一下子掉出来了,大大的眼珠,黑白分明,落在地上滚了一阵,突然停住,死死地盯着他。小萝卜头忽然害怕了,心里通通直跳,不禁恐怖地狂喊起来:“妈妈!妈妈!”紧紧地抱住妈妈,小萝卜头从噩梦中吓醒转来,浑身冷汗。妈妈轻轻地拍着他,过了好久,他才又渐渐睡去……微弱的光线,从石墙上的小窗口透进房间,地下牢房厚厚的墙外已经是早晨。小萝卜头又在梦中听见开牢门的声音。有人在和妈妈说话。他醒来了。昨天晚上在恶梦中睡得不好,头昏昏地,但他还是坐起身来。妈妈要他再睡一会,他想,还有事情要做,不愿再睡,就从妈妈手上接过一套干净衣服穿上。小萝卜头是个九岁多的孩子,头长得很大,身子却很纤瘦。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两年前妈妈给他缝的,现在穿起来仍有点嫌大。他太不肯长了,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他的手又薄又小,脚也只有一点点大,可是他的头却发育得比较正常,和身子不相称,显得异常的大。看见他的人,都爱摸着他可爱的脑袋,叫他“小萝卜头”,连爸爸和妈妈也这样叫他。只有一个人,他的老师黄以声,才从小就叫他的名字——宋振中。在特务看守长的监视下,妈妈正在收拾东西。把衣服和那些零碎的用具收捡起来,把他每天读的书也一一包好。妈妈真是仔细,连一根线或者小萝卜头小时候穿过的,早已破烂不堪的破布,也收拾起来。这些东西如果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他们一家三口,总还要自己想法子缝缝补补过日子……小萝卜头从妈妈那里学会了许多事情。他的衣服破了,都是自己补的。他喜欢帮妈妈做事。可是此刻,小萝卜头站在妈妈身边,望着妈妈迟缓的动作,没有去帮忙。他心里想着许多事情。“妈妈,我要出去……”小萝卜头从妈妈慈祥的,已经布满皱纹的脸上,看见了允许的点头,回过头来就拉开牢门。“走慢点,别摔倒了!你去给黄伯伯辞行呀。”“是,妈妈。”小萝卜头答应一声,跑进了牢门外那条漆黑的隧道。他早已走熟了,在又黑又长的隧道里,不要灯就可以跑得出去。一会儿,小萝卜头钻出了隧道的出口。一个讨厌的看守员,连声喊他。小萝卜头没有理睬,连头也懒得回,一直向楼梯走去。在经过一间牢房的窗口时,他轻轻地停了下来:“齐伯伯,我等会儿来看你!”小萝卜头爬上了楼,走到黄以声的门口。每天早上他来上课的时候,都要得到允许,才跨进门去。这回他跑急了,有点喘气,在门口稍微歇了一会儿,才轻声喊着:“bcdecfyTpo(早安)!黄伯伯。”他听见黄伯伯在答应,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大概黄伯伯还不知道,他今天不是来读书,而是来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小萝卜头在黄伯伯的牢房里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出来,黄伯伯跟在他后面。“振中,代我问候你爸爸和杨伯伯。”小萝卜头听话地点着头。黄伯伯递过来一本书,他接过来,抱在怀里,又紧紧地拉着黄伯伯的手。过了一会儿,小萝卜头又向黄以声隔壁的牢房走来。成岗看见小萝卜头,就走到门口,蹲下来,隔着牢房的签子门,招呼这个可爱的孩子。小萝卜头今天穿着一身干净衣服,整整齐齐地,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告诉你,我们要走了。”孩子的声音里,带着神秘和激动。“哪一天?”“就是今天。”成岗阴沉地望着小萝卜头——这个没有幸福童年的孩子。“告诉你,爸爸和杨伯伯前天就坐飞机到贵州走了。”小萝卜头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和妈妈今天也走,就是黄伯伯不走。”“你想走吗?”“不,我才不想走咧!可是爸爸已经先走了。他和杨伯伯都走了……告诉你,昨天晚上,我睡不着,后来就做了个怪梦……”说到这里,小萝卜头又想起了他那可怕的梦,那是过多的刺激,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激起的恐怖幻影。他仔仔细细向成岗讲了他在梦中看见的事情。成岗静听着小萝卜头说话,心里冷冰冰的。这个九岁的孩子做的是什么梦啊?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刻画的尽是阴森的魔影。今天,小萝卜头就要走了,走得这样突然,敌人一定在玩什么花招。成岗默默地想着,蹲在孩子面前,一直没有开口。望着小萝卜头,成岗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情景,那是将近一年以前的事情——到白公馆的第二天早晨,成岗发现了一个孩子站在牢门前。他在门口站了好久,似乎不想走开。成岗好奇地端详着这孩子。孩子大胆地把圆脑袋伸进了风门:“喂,你姓什么?”成岗眨了一下眼睛。“我叫成岗。你是谁?”“我是小萝卜头!”成岗没有想到会听见这么一个稚气的回答,忍不住笑了起来。真像个“萝卜头”呀!可是成岗接着又沉默了,无言地注视着这个营养不良的、畸形的孩子。“你受刑了吗?”“没有。”“你说谎!”小萝卜头机灵的眼睛,从成岗的脸上,找到了伤痕,不满意地望着他,像命令一样地用认真的声音说道:“把手伸出来我看!”成岗没有懂得他的意思,伸出了手。小萝卜头看见了成岗被扭歪了的指头。他用一种在他这样的年纪还不应该有的,充满悲哀和痛苦的眼光,同情地望着成岗。“你没有说吗?”“没有。”“那……你是好人。”孩子用他自己最简单的纯洁的心灵,准确地辨别着人的种类。“你是共产党不是?”孩子又问了。成岗不想和一个孩子谈这样的问题;可是他又不能欺骗这个纯洁而又过于早熟的孩子。于是反问道:“你看我是不是呢?”“我看?”小萝卜头大睁着眼,闪着又信任又快活的眼光叫了起来:“啊!我晓得了!”“你晓得了什么?”“我晓得你……可是我不说!”小萝卜头似乎很有把握。成岗愉快地看着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这孩子,太可爱了。“你在这里……呆了好久?”成岗不愿对孩子说出那个可怕的“关”字,改口说成“呆了好久”。“我从小就在这里……”孩子没有说他自己,他又说到几个著名的共产党员:“我认得罗世文和车耀先,他们是共产党,负责人!罗伯伯教过我认字,还给我编了课本,第一课是:‘我是一个好孩子,我爱中国共产党!’……他们前几年才……我还认得楼下的人,齐伯伯和许多共产党,他们在息烽的时候,天天抱我去玩……”他们相识以后,小萝卜头很快就帮成岗和楼下的同志建立了最初的简单联系。现在,小萝卜头要走了。成岗的脑海里,又闪现出那些难以忘怀的印象……“你看!这是我画的。”小萝卜头把一张纸从门洞里递了进来。“你留着吧。做个纪念。”一张鲜明的水彩画。顶上是一片蓝天,过多的颜色,把天空涂得浓浓的。下边是金黄的山,翠绿的森林,山头上露出半个大太阳,放射着耀眼的红光。角上写着两个丰满的字:“黎明”。孩子的画不太高明。可是,气势很大,蓝色、红色、金黄和翠绿,挤满了画面,把一张纸装得满满的。他的笔锋充满了炽热的渴望自由的强烈感情。“纸小了,画不下来。”小萝卜头申明着,他幼小的心里,蕴藏着无限的抱负。成岗被这幅象征着自由和春天的画激动了。他抑制着感情,不肯让它流露。“这是重庆吗?你看,连雾都没有。你画的是中午,不是黎明。”成岗故意笑着要他把题目改了。“不对,太阳才出来呀!”小萝卜头说:“雾不好,什么都看不清楚。我不喜欢画它!”“你画不来。”成岗又笑了。“我可以画。”小萝卜头认真地回答。“下回从贵州回来,我专门画些雾,带给你看。”说着,小萝卜头从门洞里,伸进了温暖的小手。“再见呀!我要走了。”成岗深爱着这个倔强的孩子。和孩子的交往里,给他带来了无限宝贵的启示:在牢狱里多年的共产党人,是那样顽强地、机警地抚育着这可爱的下一代。那些把自己的希望、理想和心血完全灌注在孩子心灵里的,是些多么可敬的人啊!他们用最大的热情和意志,永远培养着一个人珍贵的灵魂。可是,在这离别的瞬息,成岗来不及表露自己的许多联想,也无法把心中激动着的感情告诉孩子。他不能让孩子感到诀别的悲哀,他只能默默无言,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小萝卜头的手……“啊,”小萝卜头忽然说道:“还有一件事情,我告诉你吧。”“什么事呀?”“齐伯伯叫我打听的,一件重要事情。”小萝卜头低声说:“我,没有做好。”说到这里,小萝卜头的声音停顿了。成岗不安地等待着。他看出小萝卜头在沉思,有些迟疑。“本来,我该直接告诉齐伯伯的。可是那里人多,不方便。刚才我上楼来,一个看守员还缠着我说话,我没有理他。”小萝卜头解释着,终于决定了。“我告诉你,你再转告齐伯伯吧。”成岗点点头,仔细听着。“前几天,关进来一个很重要的人,就关在我们住的地牢底下,一间漆黑的地窖里,连窗子都没有。那条隧道深得很,没有关人的时候,我去探过,全是石墙,又矮又窄,腰都直不起来,霉臭得叫人发呕。老鼠的眼睛像鬼火,吱吱地叫,真吓人得很……”“啊——”成岗一直屏着呼吸,这时才吐了一口气。他过去不知道,也从未听说过这间地窖,更不知道里面关得有人。“那个人是半夜里关进去的,第二天我才看见遂道外边流着一摊摊的血……”小萝卜头的声音变得很低,很警惕。“齐伯伯说,那个人被拖进地窖的时候,已经昏死了。齐伯伯要我去打听,和他联系……可是一直都没有机会,特务管得很紧,两道没有风洞的铁板门,都上了锁,进不去。我喊过他,他没有答应。昨晚上我听说要到贵州了,又去喊他,他还是没有听见,我又怕特务发觉,声音不敢再大……”从小萝卜头的话里,成岗心底,出现了一个冰冷的疙瘩。“……到这阵,还不知道他是谁……连姓名都不知道。”小萝卜头歉疚地低着头。“昨天,特务懒得自己去送饭了,改成厨工去。我看见送饭的厨工摘了些野葱拿进地窖,我正想托他带口信进去,哪晓得特务当场就发现了厨工送野葱的事……现在换成个鬼疯子送饭,鬼疯子是个胆小鬼!你说,该怎么告诉齐伯伯啊……我今天就要走了……”小萝卜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未能完成任务的内疚和责任心。他变得那样痛苦,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难过得快流泪了。成岗也感到沉重,在孩子面前沉默了。那是谁啊,被封锁在密不通风的地窖深处?一个强烈的愿望涌现出来,成岗宁愿用自己去代替那个战友遭受的窒息,而让他回到阳光底下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一阵压抑、低沉、无能为力的痛苦,抓紧了成岗的心,为这生离死别的场面,带来更加沉重的苦汁。但是,成岗不愿意任自己的感情被暗影蒙蔽,更不能让孩子的心上永远残留着这种负疚的回忆,他想拂去孩子的痛苦,拂去种种不祥的魔影。成岗用力地捏着小萝卜头的小手,用满怀信心的口吻安慰着他:“小萝卜头,你放心,我们有办法联系上的。”小萝卜头凝着泪水,望望成岗,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真的,小萝卜头。你走了,我们还有许多人在啊!你说对吗?”这回,小萝卜头终于相信了。齐伯怕,成岗,还有许多的人留在白公馆,他们都不会忘记地窖里那个人的。“到贵州去,你代我问候你爸爸。见了杨伯伯……”成岗停了一下,才说:“就说我们都很关心他。”小萝卜头会意地点点头。他告诉成岗:“我送爸爸走时,爸爸说过,报纸上登的消息,一定是从白公馆送出去的……”说到这里,小萝卜头很快地看了成岗一眼,知道成岗已经听懂了他的话,就没有再说下去,转口说道:“那天我上顶楼去,看见杨伯伯不愿到贵州,正在生气。他说:‘既然报上已经登载我在重庆,我就哪里都不去,要死,就死在重庆!’爸爸还说:杨伯伯感谢共产党对他的关心,感谢齐伯伯他们……”听完小萝卜头的话,成岗没有再问下去,只是说道:“你还是要帮我们致意杨伯伯。”“好,我记得。”成岗还想说点值得纪念的、愉快的话,可是这时候,小萝卜头叫了起来。“啊,时间没有了,我还要找齐伯伯他们告别呀!”小萝卜头依依不舍地向成岗说:“我走了。这回,真的走了。”“再见啊,小萝卜头。”成岗始终捏着小萝卜头的小手不放,强迫自己笑眯眯地说:“小萝卜头,你回来的时候,一定再给我们一张画。”“什么画呀?”“那时候,你画一张——”成岗抬起头来,衷心地说:“你要画一张祖国的黎明。”早晨,成岗靠在窗口上。从小萝卜头告别以后,他的心情一直很沉重。他久久地怀念着这个可爱的孩子。这时候,他和他妈妈,可能正在路上,囚车会把他们载到什么地方?贵州的息烽,还是其他处所?他们大概永远不能再回白公馆了。“成岗。”刘思扬站在成岗身后,把手放在成岗肩头上,轻声地说,“不要太难过。”刘思扬的声音里,也充满痛苦。他和小萝卜头见面虽然不多,也强烈地爱上了这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总有一天,这些账要一一清算!”成岗突然回头望着刘思扬说:“不仅仅是一个小萝卜头,我们牺牲过多少坚强的同志。决不能忘记这些血海深仇。”“忘不了的。”“看来,敌人正在施展他们的阴谋。”成岗的思想,从小萝卜头身上,引向更深的考虑:“老刘,你不是说过——报上公布了杨虎城将军关在这里的消息吗?一定是敌人害怕了,把他们押到更秘密的地方去。”“敌人在作垂死挣扎。”成岗点头同意刘思扬的话。“我一直在想。”刘思扬靠在成岗身边说:“敌人始终没有放弃那个阴险的企图……诚实注射剂……成岗,要是换成我,我真不敢想象……”“不,老刘,那种药物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没有作用。”成岗确信无疑地说:“它的有效时间很短。更主要的是,有革命意志的人,不可能丧失控制自己的能力。而且,愈是敌人提出危险的问题,你心里会愈加警惕。”“可是我差点上了敌人的圈套。”刘思扬侧身望着成岗,继续说道:“我近来反复想过,敌人是无孔不入的,问题是这个孔在哪里?敌人的正面考验,我可以经受得住,但是我怕在党内受委屈,怕党不了解自己,敌人恰恰抓住了我的弱点,利用了我急于向党表白的情绪……”“敌人很想从你那里,找寻他们渴望的材料。但是敌人仅仅接近过你,并没有从你那里抓到党的任何机密。”“全靠党及时通知了我。”成岗站得太久,红肿的脚被铁镣坠得发痛,他提了提脚镣,回到屋角坐下。“老刘,你认为敌人找你骗取材料,和打针要我讲党的秘密,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联系?”“这两件事?”刘思扬被成岗一提醒,马上把敌人的阴谋联贯了起来。“对,敌人用尽一切手段在找我们的党,找地下的和监狱中的党组织。”成岗轻轻地点了点头。刘思扬又说:“所以敌人对你,对我,提出的问题完全相同!”“敌人的失败也完全相同。”成岗笑了。“失败。敌人决不会甘心。他们一定……”“一定还要搞鬼!”成岗这时才告诉刘思扬说:“所以你刚来时,我很不放心,怕敌人派来个‘红旗特务’,敌人惯会耍这一手的。”一个值班特务,走到牢门口,打开了锁。刘思扬立刻招呼着成岗:“放风了!太阳多好!走,出去看看。”太阳缓缓地在空中移动。和暖的金光,照耀着被电网割裂的大地。微风吹过,带来野花的清香,仿佛告诉人们,春天竟然也来到这片与世隔绝的禁地。成岗和刘思扬,照例靠在楼栏杆边,凝望着白云那边,遥远的内心向往的地方。楼下的人也出来了。刘思扬一眼又看见那个疯疯癫癫的白发老头,正在楼下往牢房里送饭。“他是谁?”刘思扬不便用手来指点,便用眼睛指示着方向。“这个人叫华子良。听说关了十多年,神经失常了。”“名字我听说过。他是什么人?”“胆小鬼!”成岗介绍道:“听说他是川北人。前年,罗世文、车耀先牺牲那天,敌人吓唬他,把他绑去陪杀场。枪一响,他就吓疯了,好几个月说不出话来。”“软骨头!”刘思扬鄙弃地说:“革命者在死亡面前,永远不会畏怯。”“我估计他是当年川陕苏维埃根据地的群众,被敌人误捉来的。他受的刑倒不少,满口牙齿都被敌人拔光了。”成岗掉过头,不再看那疯子。“敌人也有眼睛,所以看上了他。他当厨工,敌人当然放心。”“敌人为什么不把疯子放了?”“不管什么人,进了中美合作所,都出不去。你听说过吗,1941年,青木关中学有四个学生,路过中美合作所特区的边沿地带,被特务抓进来严刑拷问,一直关到现在。”成岗轻轻指着院子里的几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每天用水浇灌小树的那个人是谁?他像个植物栽培学者。”“他叫胡浩。原来关在息烽。四个学生中的一个。”“老齐是哪一个?”刘思扬低声问:“今天他该出来晒太阳了?”“我看看……那边,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就是老齐。他病得很久,看样子刚刚才好。啊,更瘦了……”随着成岗的指点,刘思扬看见了那位他崇敬已久的老战友齐晓轩,他衰弱无力地静坐在太阳底下,衣衫破旧,手、脚几乎只剩下几根骨头,面容那样苍白消瘦,目光也是冷峻、凝滞的,眼眶深深地陷落下去。他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座石雕的塑像,比塑像只多一口微弱的呼吸。刘思扬惘然凝视着他,渐渐蹙聚着眉头:那么衰竭的生命力,怎能经受住无穷的折磨?他瘦骨伶仃的身体,能支持他永远战斗,丝毫也不影响他的机警和意志么?“老齐左边,蹲着的那个人,是新四军的,和叶挺将军一道被捕。听说他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大家叫他老袁,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原来关在上饶集中营。他的身分到现在也没有暴露。”刘思扬又注视着老袁。他的身体也很消瘦,但不象老齐那么衰弱。成岗帮助刘思扬,继续识别楼下的战友。同时也弄清那些同共产党员囚禁在一起的阴险的特务。远远地传来沉闷的响声。成岗和刘思扬侧耳听着,渐渐清楚了,像汽车引擎,但又不太像。远处,公路盘旋的山湾里,出现了一部匆忙疾驶的三轮摩托,朝白公馆开过来了。高墙不久就遮断摩托车的影子,引擎的声音也停了。大概,摩托车已经在石桥边上停下来。过了一会儿,楼梯边通向牢外的侧门打开了。一群看守员蜂拥进来,向楼上正中那一间“中美所第九档案室”走去。特务撕开盖着“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全衔钢印的封条,推开了双扇大门。成岗和刘思扬看见了档案室里被灰尘淹没了的巨型保险箱和文件架。文件架上堆满了他们看不清楚的东西:纸角卷曲、发黄的表册文件,中英文对照的档案,特殊的图表,气象记录,还有五彩精印的军用地图……刘思扬仔细注意着无法看清楚的物品,成岗却更希望看见保险箱里的东西。可是特务成群地搬着文件架上的档案文件,保险箱一直没有打开。一大包,一大包地搬运档案的特务,匆匆地跑出去,又空手回来再搬,他们的脚步慌乱,楼板在重压下吱吱地响。有些档案散了,落在地上,特务来不及收捡,皮靴就在文件、物品上踏过……绿色的圆圆的胶片,中间有一个小孔,被踩碎了。这是美国特务的教材录音;那边的几本书,盖着S.A.C.O.的印记,是一套行动、爆破、跟踪、擒拿……中英文对照的特务教科书;那被踏扁了的薄铁盒子,里面装着成岗和刘思扬都不知道的,蒋介石和美国特务视察中美合作所的记录电影片;满地丢失的,都是些极其秘密的东西……“你看,这些王八蛋干的事情!”成岗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一叠散开了的卡片。一张、又一张,全是十八九岁年轻姑娘的半身照片,贴在光滑的卡片上。照片下面注着中文姓名和英文译音,年龄,编号……“全是良家女子,被他们用吉普车抓进来的。”“他们是谁?”刘思扬问道。“美国特务!”看守长杨进兴提着一大串保险柜的钥匙,从侧门走了进来,他马上发现了站在楼口上旁观的成岗和刘思扬。“回牢房去!”血红的狼眼睛,狠狠地瞪着。仿佛没有听见这个带着恐吓的慌张的声音,成岗和刘思扬态度悠闲,而且会心地微笑着,让心慌意乱的狼犬,难堪地呆立在那里。他们缓缓地走向牢房,刚跨进去,牢门便被锁死了。成岗和刘思扬靠在铁窗上继续了望。两个钟头过去了。成群特务用肮脏的手擦着汗水,还在往外搬运。一阵阵焦臭的气味,随风卷进铁窗。火光闪闪,窗外冲起了浓密的阵阵黑烟,烧毁了的纸灰越过墙头,一阵比一阵更高地四散飞去。特务焚毁了中美特种技术合作所的秘密档案。罪恶的火焰,吞蚀着记下敌人罪行的东西……“敌人害怕了,他们在办理后事,”刘思扬冷冷地望着火焰和黑烟。“先给自己烧点纸钱!”“和小萝卜头他们的走分不开。”成岗沉思了一阵:“敌人一定有一连串毒辣的阴谋。”…………喧闹过去了,白公馆恢复了常有的宁静。一片又一片,渐渐飘落下来的纸灰,被风带进了铁窗。墙外,火光慢慢低落下去,黑烟正在乌云低垂的天空里消逝。郁闷的夜里,想着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刘思扬久久地不能入睡。静听着成岗均匀的鼾声,他佩服成岗的沉着镇定。他愈是想睡,却愈是睡不着,头脑反而更清醒了。“嗒!”什么东西在耳边响了一声。“嗒嗒。”什么声音?刘思扬赶快推醒成岗,两个人都坐起来,探寻声音的来源。“嗒嗒……”是轻轻的扣门的声音,来自墙角。墙角原有一道通向邻室的侧门,这门早已被封闭了。门那边正是黄以声的铺位。成岗马上在门上回敲了两下,然后,等待着。敲击的声音中断了。有什么东西擦着楼板轻轻地响,那扇封闭了的小门底下有一条缝隙,一片白色的东西,正在那窄小的缝隙里摆动,成岗马上伸手去摸出一张报纸,黄以声送来的报纸。刘思扬这时想起了成岗告诉过他,现在整座监狱,只有受特殊优待的黄以声,有唯一的一份报纸。黄以声送来的报纸中夹着一个小纸条。成岗正在仔细研究小纸条上的字句,刘思扬却迫不及待地抓住了成岗的手臂,差点要叫出声来。成岗轻轻转动身子,借着从远处岗亭透进牢房的昏黄灯光,看见了报纸上的标题:“共军横渡长江!”刘思扬赶快指着一处,轻声而又激动地说:“快看这里……毛主席、朱总司令给解放军的命令!”随着刘思扬的手指看去,报纸上仿佛出现了毛主席、朱总司令巨大的身影。出现了高举武器,喊声雷动,正在接受命令能人民解放军。出现了浩荡的万里长江:千帆竞发,万舟争渡,红旗招展,迎风向前。百万雄师直下江南!窗外,突然一阵闪电,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黑牢,在雷声中不住地抖颤……又是一声春雷,紧接着耀眼的闪电。粗大的、豪放的雨点,清脆地洒在屋瓦上,发出铿锵的金属般的声音。这声音铮铮地拨动着心弦,发出强烈的共鸣……“狂风暴雨啊,快来吧!”“震撼世界的春雷啊,快点来呀!”正文 第二十一章>“楼七室,收风!”时局迅速变化,正像这变幻无常的天气,几天霪雨,又变得寒冷起来。前些日子还不敢当众放肆的狗熊,又嚣张起来,提起皮鞭,在地坝当中大叫大喊。刚回到牢房,余新江便看见猫头鹰,握着枪,指挥着一群特务,押着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紧张地跨过地坝,走上楼来。“来了四个。”“有一个重伤……”“你看,那一个还是小孩!”说话间,猫头鹰已经冲到楼七室门口,像给自己壮胆似的,高声狂喊:“关在楼七室!”哗啦一声,猫头鹰狠狠地推开牢门。余新江看清楚了,被特务推进来的几个人,都很年轻。年纪最小的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稍大一点的,也不过十七八岁。他们吃力地搀扶着一个受过重刑,昏迷不醒的人。余新江迎上前去,帮助他们把昏迷的人扶进牢房。“对不起,我们来,要让大家受挤了。”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望着黑压压一屋人,很有礼貌地说。牢房里的人们,热情地招呼他们:“门边风大,把伤号送到这里。”“来,在我们这边休息。”擦得干干净净的楼板,每个人的简单行李,都整齐地叠在墙边。人虽然多,却整理得十分清爽。这里不像二处的牢房那么潮湿阴暗,到处爬满臭虫虱子。一片热情和关怀,使三个学生感动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让老高同志住里面,”还是年纪最大的学生开口:“我们几个年轻人,就住这边。”那两个学生,点头同意他的话。余新江指引着他们,把昏迷的人抬到里面墙角去。屋里又响起一片关切的话语:“我垫的毯子拿给他。”“不,老大哥,你的身体不好。”“拿我的去,”丁长发说:“把枕头给他。”墙角背风处,铺设出一个全室最舒适的铺位。人们把重伤的人抬过去,让他轻轻躺下。余新江拧了块湿手巾,替他揩去满脸的血迹,又把湿手巾敷在他发烫的额角上。看得出来,昏厥的人年纪稍大,约莫二十多岁,瘦削的脸因失血而显得分外苍白,两只深陷的疲惫的眼睛,被闭合的眼睑盖住,嘴角上两条微微下陷的纹路,明显地刻画在瘦脸上,似乎显出某种知识分子的倔强。“他是谁?”“你们的老师?”三个学生摇摇头。年纪最大的说:“在二处黑牢里遇到的。”“他刚才还是清醒的,”另一个剃光了头发的学生说:“囚车里又闷又颠簸,他……”昏睡的人,全身糊满斑斑血污,手上,脚上都遗留着被皮鞭抽打的伤痕。左腿受伤似乎特别重,脚上的鞋袜也浸透了血水,腿上还僵直地箍着一个圆圆的石膏筒,从膝盖以上直箍到大腿。余新江又端来一盆水,替他洗净了脚上的血浆。沿着白色的石膏管,暗红的血水还在不住往外渗透。“他的腿断了?”“比断了还重!”年纪最小的学生说着话,眼圈都红了。“特务用钉满钢针的橡皮鞭,打他左腿,叫他供人!”“他还说,”光头学生接着说:“把他打得血肉模糊,又涂上酒精!”年纪最大的学生咬紧嘴唇,抑制着悲痛,回忆着他当时听到的情景。“他说过,这是美国刑法,名叫‘披麻带孝’,用纱布贴在冒血的密密针眼上,血水干了,特务又把和血肉凝结在一起的纱布一条条撕开。”满屋的人睁大眼睛,关怀地望着那惨遭毒刑的昏迷中的人。余新江又拧来湿手巾,换去重伤者额上渐渐干了的那块。过了一会,人们渐渐静了下来。余新江还关切地继续观察三个学生。学生们叽咕着,互相交换意见。几分钟以后,最大的学生带头,走到最先招呼他们的余新江面前。余新江微笑地拉着学生伸给他的手,问:“互相介绍一下?”领头的学生高兴地点头说:“我来介绍。”他指指自己说道:“我最大,快十九岁了,姓景,叫景一清,他们都叫我老景。”“他叫小景。”年纪最小的叫喊着,把邻近的人都惹笑了。景一清不理睬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是重庆大学学生,电机系一年级。他姓霍……”“‘和尚’,光头和尚!”还是年纪最小的插嘴,又把大家逗得发笑。“他是市立一中的学生,叫霍以常。大家叫他‘和尚’。”说着,景一清也笑了。被叫作和尚的那个学生嘟着嘴不讲话,像在赌气。“还有他,市一中的,刚满十四岁,我们的小弟弟,叫小宁。”“我是老宁!”一阵哈哈,小宁的名字还没听清楚,就被笑声打断了。“那个同志,”景一清指着昏迷不醒的人,压低声音,在余新江耳边说:“他叫高邦晋,是个新闻记者……”“你莫要告诉别个。”小宁赶快补充着:“他在车上还说过,到了新的地方,不准乱说案情。”“你们并没有说案情呀!”余新江笑着说:“我也介绍一下。”接着,他就把自己和丁长发的名字告诉了他们。“他也是光头,”小宁端详着坐在旁边咬着烟斗笑的丁长发,叫道:“他不叫丁长发,头发一点都不长,他叫光头和尚!”“小宁!”景一清瞪着眼睛干涉他。丁长发不想参与谈笑,衔着空烟斗走开了。三个学生就更紧地把余新江围在当中。“你在这里关了好久?”“一年多。”“呀,一年多!”“那,你们都是老政治犯。”霍以常表示敬仰地说。“我哪能算老?”余新江笑了一下:“关了十年八年的多得很。”“哎呀呀!我从被捕到今天,刚刚一个星期,就像过了一辈子那样长。”小宁伸了伸舌头,不觉摸了一下脑袋,又嘻嘻笑起来,“十年?十年是个啥味道?”他圆圆的脸颊红润光泽,越发显得稚气。“最近被捕的人多吗?”国民党拒绝在和谈协议上签字以后,国民党统治区政治局势的迅速恶化,使余新江不能不担心地下党的安全。他问道:“你们都参加了学生运动?”余新江还没有说完,满脸惊诧的小宁就跳起来了:“你怎么知道了我们的案情?”“人家当然猜得出来。”霍以常肯定地说。一个特务从牢门外走过,两个学生都未注意,只有小宁对着牢门坐,看到了一眼,他立刻习惯地念道:坏特务,特务坏,尽是人民的大祸害……余新江忙用目光制止了他,摇摇头说:“不要唱,这样做没有好处。”小宁诧异地停住嘴,愣着眼,不讲话了。“我们在二处牢房,天天都用啦啦词骂特务。”霍以常辩护着,他也不理解余新江为什么不让他们喊唱。“老高同志也和我们一起唱,”景一清解释道:“大家都唱,特务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是哇!”小宁这才说道:“上黑名单我也要唱:‘蒋总统,李总统,国民党尽是大粪桶!’抓进来,我还要唱:“耗子过街,打、打、打,背时政府,垮、垮、垮!’”“这里和二处的牢房不同,不要随便喊闹。”余新江很喜欢这些学生的直率和天真。他想尽可能了解他们,然后再引导他们参加斗争。“对,我们缺乏监狱斗争经验。”景一清同意余新江的话。“我们是四·二一以后才进来的嘛!解放军渡江以后,国民党到处抓人。那天,沙坪坝去了一万多匪兵,大炮,坦克一齐出动。水也停了,电也停了,还用电台广播,说要清查共产党!”“最近还在抓人!”霍以常放低声音说:“我们学校也遭了查封,校长和我们都关在二处。”“二处关了一百多同学,里面一个共产党也没有。听说大逮捕引起了群众的愤怒,那些同学可能被释放。”景一清自负地说:“我们几个案情最重,所以关进集中营。”“你们案情最重?真是天晓得!”这声音从对面一出现,满屋的人都忍不住哄堂大笑。半开玩笑的人还继续说着:“国民党本事大,找不到共产党,专门抓十几岁的学生娃娃。”学生们有点害臊,但也没有见怪。余新江不愿伤害他们的自尊心,便引开了话题:“你们在二处还见过什么人?”“见到的人可多了!”小宁说:“尽是学生,挤在黑牢里,满地尿水,臭死了!”“除了老高同志,”景一清回忆着,“再没有了。他是记者,共产党员,他了解很多情况。你可以问他。”学生向牢门口望了一会,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告诉余新江道:“在二处,我们还晓得一个人——刘思扬。”“刘思扬?”“是叫刘思扬。”景一清解释道:“我们没有看见他本人。我们在墙上看见《叶挺囚歌》,是他写的,有解说词和刘思扬的签名……”“现在他在什么地方?”学生们摇头。余新江无法知道刘思扬离开渣滓洞以后的遭遇,禁不住引起对战友的怀念。学生们到签子门边,数了一阵高墙外的岗亭、碉堡,又聚在一起,争论哪个特务最凶,哪个特务最阴险,又议论着将来如何处置特务。小宁叫道:“先关起来再说!”霍以常认真地说:“我主张,全部敲沙罐!”“我赞成。”景一清说道:“可是关够了之后,要交人民公审,依法惩办。”“…………”余新江听着这几位初生牛犊似的学生无畏的谈话,他的心境一时也被这些火热的年轻人激动了。他深深地感到,在这天翻地覆的年代,革命的高潮,冲溃了一切阻碍前进的渣滓;又那样宏伟有力地,比磁铁更强地吸引着年轻的一代,把他们团结在党的周围,把他们锻炼成钢铁。在革命洪流中,人的思想,群众的觉悟,发展得多么迅速,多么昂扬……可是,由于这些学生的被捕,也引起他对地下党的怀念和担心。他不知道地下党早已改变斗争策略,防止了敌人的破坏,并且正在通过舆论的压力和各种社会关系,营救被捕的学生。天色渐渐暗下来,漫长的一天,快过完了。几个学生回到那个昏迷的人身边,又用湿手巾给他敷了几次。额上的热度消退了,可是,他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其实,这似乎昏迷的人,并未沉睡,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竖起耳朵在听着周围的动静。这是一条毒蛇,他的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骗取信任,以便从集中营里探查地下党的线索。不过,此刻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被派到集中营里来,在政治犯里进行破坏活动,简直是拿生命在刀口上进行赌博。夜深了。化名为高邦晋的他,却不能入梦。两年来,在特别顾问的指点下,他像一头最机警的猎犬一样,接连几次追踪过共产党人。一次次的斗争,远比他从前学过的“心理作战学”复杂艰险得多;每一次的对手,都是些不易理解的,难以对付的人。在同伙里,他的确比普通的特工人员高强,否则,这一次便不会起用他了。可是,这并不能增强他的信心,因为在他心里,始终无法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即使是美国特务的精密策划,一次次的斗争,却失败得愈来愈惨!在他初露头角的那一回,虽然千方百计把甫志高弄上了钩,可是许云峰一出现,竟毫不费力地识破了特务机关的全部诡计,连眼看到手的陈松林也给溜了。接着,他又伪装工人到长江兵工总厂干了一整年,却一点收获也没有。徐鹏飞要他装成地下党员到“刘庄”去活动,对象是孤零零的一个刘思扬,特别顾问还一再指示了突破方向:利用对手受不得委屈的知识分子情绪,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若不是守在刘庄外面的便衣特务发觉得早,刘思扬差点冲进嘉陵江泅水而去了。他不敢回想当时徐鹏飞圆睁的怒目,和那一阵令人寒心的狞笑。这一次,实际上是带罪图功,所以他更缺乏信心。到集中营里冒险,周围都是共产党,难保不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想着自己的任务,他一阵阵地周身战栗。他觉得,这种缺乏信念的情绪,并不是他个人特有的,连徐鹏飞,连老奸巨猾的特别顾问,也难免没有类似的情绪。一次次的周密计谋,初时仿佛大有希望,结果却是一场空!只不过美国佬和徐鹏飞从来不承担责任,每次惨败,都归咎于下级在执行中的错误。这一次,他的任务更艰巨了,不仅要接近集中营里共产党的领导核心,而且要找出他们和地下党的联系。这是徐鹏飞在和谈期间准备的一套对共产党的突然打击失效以后,美国佬针对变化莫测的地下党的活动,重新部署的新行动。这次行动的特点是悄悄调查,掌握情报,然后突然打击地下党的领导机关。找寻监狱党和地下党的联系,被认为是发现地下党领导机关的一条捷径。谁知这桩艰难的任务,又落在他的头上。前些时候,接到黎纪纲从美国寄来的信,看了那张穿着笔挺西服的照片上微笑的面容,心里曾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滋味。此刻,置身在这凶险的漩涡里,忆起幸运的黎纪纲,不禁又出现了羡慕和忌妒的情绪……第二天早上,昏迷的高邦晋渐渐醒转来。他用一种新来者常有的陌生眼光,打量着新的环境。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挣扎着,哼着,想离开他躺卧的铺位。“老高,不要起来嘛!你就睡在这里呀!”学生都跑过去,照顾他,搀扶他,要他躺下,他却用力挣扎着,想坐起来。“我不能睡在这里,”他固执地说:“让我起来!”“为什么?这里才避风呀!”“你还在流血,不能感冒。”“我不能睡在这里!”他指了指满屋的人,像受了侮辱似的愤然地说道:“我穿这么多衣服,同志们却穿着单衣,睡在门边。”“门边风大。”“同志们穿单衣都能睡,我也能睡。”说着,他硬要从楼板上爬到牢门边当风的地方去。学生们拗不过他,只好搀扶着他离开屋角的铺位。“把毯子带过去。”“枕头拿去……”“谢谢同志们,我不要。”高邦晋固执地说:“我不能只图自己舒服,让大家在门口受凉。”他把同志们送他的东西,一一退回去,什么都没有留下。最后才在大家友善而略带责难的目光下,勉强收下了一个破枕头。他笑了笑,感谢着众人的好意。他把枕头放在余新江和三个学生的铺位之间,脱开搀扶他的几只手臂,缓缓躺卧下去……睡好以后,他睁大眼睛低声地责问学生们:“我的话你们全忘记了?”三个学生象答不出老师指定的课题似的,无言地低下了头。“受点伤算得什么!这里谁没有受过刑?难道值得夸耀,值得特别照顾吗?你们没有看见,多少人受刑,多少人牺牲……”“老高同志!”有人插嘴说:“学生们是好意。受伤的人,应该受到大家的照顾。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哦——”他略带歉意地说:“我当是他们胡乱吹嘘,不知道是大家出自阶级友爱……但是,我还要说一句,同志们过于爱护我了。”说完话,一阵伤口巨痛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迫使他伸手护住石膏裹住的左腿。学生们紧张地望着他,担心地问:“伤口又发炎了?”“没有什么。”高邦晋似乎比关心自己更多地关心着学生,他告诫他们:“……到了新的地方,首先要冷静的观察,分清敌我,不要随便讲话。”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坐在他旁边的余新江依然听得清楚。这就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注意。他对学生说完话以后,闭上了嘴,合眼休息,没有找谁说话。下午放风的时候,他谢绝了学生们扶他出去走动的好意,独自留在牢房里,勉强把身体移向签子门边,把箍着石膏筒的左腿倚在墙边,默默地静望着窄狭的地坝——那块各室轮流散步的小天地。他凝望着一间间牢房依次放风,依次收风。晚饭吃得很少,吃过饭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门边,独自凝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晚上点名以后,他一声不响地爬回自己的铺位,倒头便睡了。一连几天,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除了偶尔和学生低声讲几句话,和谁都不深谈。余新江一再观察着新来的人,也沉默着,不急于和对方交谈。这天上午,他突然被提出去审问。晚上,被架回来时,神情有些变化。夜里,新来的人竟自久久地不能入睡,偶尔,还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余新江被身边不断翻身的人惊醒了。过了好久,才低声问那辗转不安的人:“老高,这里有你的熟人吗?”对方最初没有回答,仿佛他在考虑这句问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过了一阵,他才模棱两可地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余新江沉默了,没有再问。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高邦晋说:“我认识的人,不知道是否在这里。有的人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你认识谁?”“你知道许云峰吗?”“原来关在隔壁。早就走了。”“我在二处牢房里听说过,他现在关在梅园——美国顾问处。”余新江这是第一次听到了许云峰的下落。可是,新来的人怎么会听到这个消息呢?余新江暂时不想多问,只是默默地想了想。“成岗关在什么地方?”高邦晋又轻声问了一句。“不知道。”“他不在渣滓洞?”高邦晋长吁了一口气。“这里再没有我认识的人了。”过了一阵,高邦晋又说:“还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过,他就是在这里,也不好联系。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你知道哪个?”“我是个新闻记者,”他缓慢地说着,声音也有些迟疑:“我常到长江兵工总厂采访,知道一个工人,他是去年被捕的……”“这个工人叫什么名字?”“姓余,叫余新江。”“啊,你认识他?”余新江问。对方似乎没有察觉余新江声音中出现了惊愕,他只在牢灯透进来的几缕微光中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被捕以后,厂里大伙儿都知道他。外边有各种流传,说他被捕当天就被害了;又说他关在集中营。工人都想念他,设法营救他,到现在还在为他活动……”“工人知道中美合作所,知道集中营?”“和谈以前,国民党保密。现在外面报纸都登了,谁不知道?”对方换了口气,流露出对去年被捕的人的关切和了解。“他和成岗被捕后,工人营救不成,和厂里的特工人员发生冲突,把稽查处打得稀烂。后来,特务常常夜里失踪,尸首都找不到!吓得特工人员,再也不敢进厂了。”“这倒痛快。”余新江欣喜地笑了。“他的母亲余大妈,天天去找稽查处,又哭又骂,稽查处的特务威胁说要抓她。……”“抓她?”余新江禁不住愤怒地问。“当然没有抓。几百工人帮她,把特务狠狠揍了一顿。”提起妈妈,那个摇摇晃晃的破草棚,仿佛又在余新江眼前闪现了。他克制着自己,不愿多回想那些辛酸的往事,却想多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特务没有报复?”“嘿,报复?你知道,有多少人支持她!关心余新江的人,支持她,关心成岗的人,关心老杨师傅的人,全都支持她!”“老杨师傅?”余新江的声音里带着惊诧。“你不知道,老杨师傅就是许云峰同志呀!他在厂里作工时叫这个名字。提起老杨师傅,厂里的人,谁都想念他。他离开工厂好多年了,一直不知道他的下落。他被捕的消息传到工厂,许多老工人都哭了。有些工人凑了许多东西,硬要去探监,跑遍了全重庆的大小监狱都没有找到。后来,秘密集中营的地址传出去以后,许多工人都想冒险劫狱救他。”“厂里稽查处没有发现?”“想劫狱的人,也不止一个厂的人。许云峰同志在煤矿也工作过。消息传到了那里,矿上派人到厂里去联系过,把工厂里的枪支也拖走了一批。”“有这样的事?”“全厂都闹翻了,可是敌人有什么办法?从厂里进进出出的运煤船,每天不知道有多少!重庆附近大大小小的煤矿,也不知道有多少……”高邦晋说得高兴,轻轻地笑了起来。余新江感到兴奋,工厂里的斗争不仅没有因他们被捕受到任何影响,相反,同志们斗争得多么巧妙,敌人连一点影子也抓不到。可是,他很快又从兴奋和激动中冷静下来,忽然问道:“老高,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的?”“我是记者,和工人熟悉。”“余大妈现在的日子过得怎样?”余新江低声说:“她是我妈妈。”“你就是余新江?”“嗯。”“呀!太巧了!”高邦晋兴奋地紧握着余新江的手说:“简直没有想到,会和你在牢房里见面!我在昏迷中,似乎听见有人叫你小余,但是一点也没有想到,小余就是余新江,就是你!”牢房里静悄悄的。学生们发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们早睡熟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还小声地喁喁谈心……高邦晋白天里的那种戒备情绪,完全消逝了。他显得热情奔放,见着余新江,就像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说,他被捕的主要原因,是在报上公布了中美合作所秘密监狱的消息。事前,他为了防避敌人的突击检查,打清样时,没有拼排这些消息。等新闻处审完稿,报纸付印时,临时抽掉几条新闻,把它登了出来。再一个原因,就是这个报纸独家刊载了“工人告全市同胞书”。这篇稿子,也是他到工厂采访时带回报社的。他被捕以后,受过几次毒刑,一是因为他事先保护一个叫陈静的女记者出走,事后又拒绝写信诱捕她;二是因为他拒绝说出那些消息的来源。说完这些,高邦晋迟疑了一下,觉得可以大胆行事了,他机警地靠近余新江的耳边,用一种十分自信而且紧急的语气坚决地问:“同志,我要找监狱党的负责人,必须找负责人。你能帮助我吗?”他这样做,似乎鲁莽冒险,但这是经过反复研究的;因为,用旁敲侧击等等老办法,都无从避免对方的警惕,所以特别顾问决心采取新战术,要他充分利用余新江思念母亲的情绪,在毫无思想准备的瞬间,突然地大胆突破对方的防线。只要运用得当,便可以迅速成功。余新江想不到高邦晋会突然提出这种要求。心里一惊,立刻镇定下来,反问道:“老高,你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吗?”“我有绝密情报,要争取赶在敌人前面,告诉地下党,否则,地下党几天之内就有遭受破坏的最大危险!但是,我的情报只能让监狱党的负责人知道,才能尽快通知出去。除了负责人,我对谁都不能讲!”余新江犹豫了一下,从高邦晋的语气里,听得出来,他要向党报告的事情,比他解释的还要重大而且紧急。但是,狱中党组织,早已根据老许留下的意见,作了严密的规定:任何人不得暴露党的组织。余新江被指定来和这批新来的战友接触,并且重点了解这个姓高的人,那么,除了他自己而外,不能对新来的人暴露更多的党员,更不能说出党的组织。余新江不再迟疑了。他立刻冷静地回答道:“我就是监狱党的负责人。”“那……太好了!”高邦晋兴奋地移动身躯,更紧地靠拢余新江,机密地说:“我马上向你报告……”朝霞越过高墙上的电网,射进铁窗。静静地撒在干净的楼板上。高邦晋倚在签子门边,望着又一个清晨的到临。“快起来,太阳晒到屁股了!”一个尖细的,略带稚气的声音叫起来。这是小宁。小宁看见霍以常还在打鼾,便一翻身,嘟着嘴,凑近他的耳朵,学着学校里起床号的声音:“大天白亮,死猪起床……”“嘘!”景一清把食指放在唇边,轻声警告着:“别人都在学习,不要吵!”霍以常翻翻身,又睡着了。景一清招招手,把小宁引到签子门边,去了望高墙外边油绿的山岗……过了一会儿,小宁看腻了,扭回头,伸腿在霍以常背上踢着。“起来,和尚!”揉开蒙卑的睡眼,霍以常一骨碌翻身坐起,看见小宁在笑,他像记起了什么似的,一下揪住小宁,把他按在铺位上,也像刚才小宁那样嘟圆嘴巴,学着起床号音:“我来看猪,猪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