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 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火。这几天已经喊不响也哭不出声了,躺在炕上闭着眼睛喘气。冷先生劝告白嘉轩给母亲中止服药,及早准备后事,并且安慰他说:“你已经尽了心。这就算孝。”白嘉轩仍不甘心,明明白白母亲根本没得什么病,是灵灵的劫难引发出来的。按白赵氏的气性不会是吓成这样子,多半是思念孙女积郁或疾的,于是便编造出一套假话给母亲宽心。他悄悄趴在白赵氏耳根神秘地说:“妈呀,我给你说句悄悄话,我大姐说,灵灵前日到书院看望她,浑浑全全结结实实没一点麻达……”白赵氏猛然睁开眼坐了起来:“真个?白嘉轩神秘地说:“你想想,我大姐大姐夫一辈子说过一句虚话没有?白赵氏问:“灵灵而今在哪达?”白嘉轩说:“还在城里。那女子又鬼又胆大,淮也抓不住。她说叫屋里人甭记惦她。还说……贵贱不敢冒问乱打听她……” 白赵氏突然松弛下来,对嘉轩说:“噢呀……你去把木梳篦子拿来,妈的头发揉成一窝子麻了……”白嘉轩给冷先生叙说罢一句假话救下母亲一条命的异事,朗声笑起来:“我明日也能坐常诊病咯……人有时候还得受哄!”亦凡书库扫校(Yifan.Com)下一章 回目录第二十八章鹿子霖的儿媳疯了。她变疯的原因村人丝毫也不知晓。秋末初冬的一天晌午,不时很少在村巷里露脸儿的她突然从四合院轻手飘脚蹦到村巷里哈哈大笑不止,立即招引来一帮闲人围观。她哈哈大笑着又戛然停止,瞬间转换出一副羞羞怯怯、神神秘秘的眉眼,窃窃私语:“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你甭给俺阿婆说噢!”围观的男女大为惊骇,面面相觑,谁听到这样可怕的事,不管心里如何想,脸上都不愿表现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一些拘谨的人干脆扭身走开了,有几个女人拉着劝着,禁斥着,不要她胡吣。她却反而瞪大眼睛向人们证明:“谁胡吣来?你去问俺爸,看他跟谁好?你们甭下看我!我娃子不上我的炕,他爸可是抢着上哩!”仁义的村人们没有被这个天大的笑话所逗笑,而是惊叹不已。白孝武要去镇上正好走到跟前,听到一事就竖起眉毛,断然斥责几个女人:“还不赶快把她扩回家!还听她胡吣乱吠?”几个女人得了指令,便下势死劲拉扯。那女人两臂一抡,把三四个拉她的女人全都甩开,撒腿端直朝镇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叫着:“我到保障所寻俺爸去呀……我想俺爸了呀……”这个女人发疯的事便在村子里哗然传播。她跑到白鹿镇上,看见了稠密的大伙便愈发兴奋,不断咕哝着重复着“俺爸跟我好,我跟俺爸好”的话,引起那些从四面八方赶集来的男人哄笑不止。她从街道上张张扬扬走过去,屁股后头拥着一堆看热闹的陌生人。白孝武抢先一步跨进保障所,鹿子霖正跟几个逛集顺便和他聚会的友好在屋里头闲聊。白孝武神色紧张地说了发生的事,儿媳妇已经闯进院子,看热闹的人围在大门口不敢进去。鹿子霖顿然吓黄了脸,一句话没说,跨上前去抽了儿媳一记耳光。儿媳被打得趔趔趄趄在原地转了一圈,晕头昏脑地问:“爸,你不跟我好了还打我?”鹿子霖气得脸色蜡黄,又甩出一巴掌,那女人就倒在院子里。鹿子霖说:“孝武,你快把这祸害拉回家去。”白孝武一把攥住那女人的胳膊,拖着拽着走出保障所院子,又禁斥那些尾追的人说:“疯子嘛,有啥好看的?”鹿子霖紧随其后赶回家来,把儿媳推进厦屋就从外边锁上了门板,喘着气送孝武出门:“孝武,你深明大义!”鹿子霖被这件难以辩解的瞎事搞得惶惶不安。他的女人鹿贺氏却冷漠地给他撇凉腔出气:“这下你在原上的名气越发的大了!”鹿子霖吸着水烟根本不理会她。鹿贺氏在自家门楼里奚落他的话再难听也无伤大局,麻烦的事是这个疯子儿媳怎么办?她胡吣乱吠的瞎话要是传到冷先生耳朵,他还怎么和他见面说话?这件事发生得这样突然,简直是猝不及防,一下子传播到整个原上,像打碎的瓷器一样不可收拾,难以箍浑。他想去找冷先生当面说清,准定能够先入为主澄清事实,考虑到此时镇子上人群拥动被人注视的尴尬,直等到集散街空,他才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一见面倒先开口:“子霖,你来了先坐下。我知道晌午发生的事了。”鹿子霖顿然觉得心头宽释,脸上也自在了。冷先生平静的说:“你不要跟小人计较。”鹿子霖真心地感动了,说:“大哥呀,我对不住你!”冷先生说:“先前的事先前的话都不说了。我给她病治好,你让兆鹏写一张休书了事。”鹿子霖凄婉地说:“你前二年说这话,我不忍心,我总想得个圆满结局哩!没料到越等越糟。咱先不说休书,等病好了再说。”冷先生便跟着鹿子霖到家里去给女儿诊病。冷先生走到庭院,就听见女儿的喊叫声:“爸,回来快上炕!冷先生腮帮上的肌肉抽扭着走到窗前。女儿瞅了冷先生一眼就愣呆呆地僵住,随之哇地一声哭叫。冷先生说:“把锁子开开。”鹿贺氏打开锁子开了门。冷先生进了厦层瞅着女儿。女儿这时清醒过来,抹着泪招呼父亲坐到椅子上。冷先生说:“你怎么了?”女儿莫名其妙:“不怎么。我好好的嘛。”冷先生说:“不怎么就好。你等着,我让你兄弟拉毛驴来接你回娘家住几天。”女儿说“不麻烦兄弟,我不去。眼看下雪呀,我还有两双棉窝窝没绱完哩!”女儿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冷先生坐了一会回中医堂去了,临走叮咛说:“再犯病的时候你叫我。”冷先生刚走进中医堂还没坐稳,鹿子霖又来了,不用说是儿媳的疯病又犯了。冷先生啥话不说又来到鹿子霖家,先在院子里伫立谛听。厦屋里传来女儿的声音:“我有男人跟没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活寡还能掐个贞节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你娃子把我瞅不进眼窝,你爸跟我好恨不能把我吸进鼻孔儿……你不上我的炕你爸爱上……”鹿子霖站在侧后,满脸烧骚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儿。冷先生转过身走出门来说:“你跟我去拿药。”半年前一天深夜,鹿子霖喝得醉醺醺回家来用脚猛踢街门。街门闩子咣当一声响门扇启开,鹿子霖跷门坎时脚尖绊了一下,跌倒在门里抓不起来,大声呻唤着脾气:“你狗日……还不赶快扶我,还……立在那儿……看热闹!”他以为开门的是老伴,却料不到今晚是儿媳开的门。儿媳难为情的说:“爸……是我。”鹿子霖分辩不清是谁的声音,继续发脾气:“我知道是你……你不扶我,盼着跌死我?”儿便伸手抓住他的膀臂往起拉。鹿子霖仍然大声呻唤着,挣扎着爬起来,刚站立起来走了两步,又往前闪扑一下跌翻下去。儿媳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帮他站稳身子。鹿子霖本能地把一只胳膊搭到儿媳肩膀上,借助着倚托往前挪步,大声慨叹着:“老婆子,还是你对我实受!”儿媳满脸骚烧,低声分辩说:“爸,你尽说胡话——不是俺妈是我。”鹿子霖眼睛一瞪,站住脚:“你妈咋哩,你咋哩?都一样喀!你对爸也实受着哩……也好着哩喀!”她扶着阿公走过门房进入庭院,一轮半圆的月亮帖在天上,院里弥漫着香椿树浓郁的香气。鹿子霖站在院子里连着打了两个震撼屋院的喷嚏,变出一副柔声憨气和调子说:“俺娃你……孝顺得很……”说着就伸过右臂来把儿媳抱住了,毛茸茸的嘴巴在她脸颊是急拱,喷出热骚骚的烧酒气味,几乎同时就有一只手在她只穿着一件单衫的胸脯上揉捏。她惊叫一声,浑身燥热双腿颤抖,几乎陷入昏厥的恍惚中,又本能地央告说:“爸呀,这成啥话嘛……快丢手……”鹿子霖:“这怕啥嘛……俺娃身上好软和……”儿媳终于从突发的慌乱中恢复理智,猛力挣脱出来奔进厦屋将门关死。鹿子霖又摔倒在地,哼哼着爬不起来。儿媳在炕边上坐了一会,镇静一下,从小木窗朝外看去,阿公仍然躺在庭院砖地上拉起鼾声。她叹口气,断定阿公真的是喝醉了糊涂了,侧隐之心又催促她开了厦屋小门走出去,再次把阿公拉起来拖向上房砖垫台阶。阿公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任她拖着拽着架着走进上房屋按在炕边,顺势就倒在炕上,依然呼噜打鼾。她给阿公脱掉布鞋把双腿掀上炕去,拉开一条薄被搭在阿公身上,然后就回自己的厦屋。这上夜,她睁着眼坐到天明,听了整整一夜从上房东屋传出的忽高忽低忽粗忽细的鼾声。鹿子霖醒过来已到早饭时辰,在穿鞋时似乎才想到晚根本没有脱衣服,渐渐悟觉出来昨晚可能在酒醉后有失德的行为,但他怎么也回忆不出具体过程。儿媳把一铜盆温水放在台阶上。鹿子霖一边洗一边朝灶房发问:“你妈哩?是不是又烧香拜佛去咧?”灶房里传出一声“嗯”的回答。鹿子霖鄙夷地说:“烧碌碡粗的香磕烂额颅也不顶啥!”灶房里的儿媳没有应声。鹿子霖看不出儿媳有什么异常,就放心地走到明厅方桌旁坐下吸烟。儿媳先端来辣碟和蒜碟儿,接着又送来馏热软透的馍馍,第三回端来一大碗黄灿灿的小米稠粥,便转身回灶房去了。鹿子霖操起筷子搅了搅碗里的稠粥,霎过脑子里轰然爆响气血冲顶一阵天旋地转 一碗底撑翻出来一窝子铡碎喂牲畜的麦草。鹿子霖端起碗举到半空又改变了主意,没有掷到地上而是原样儿放回桌面。那一瞬间,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惊问,摔了碗以后下来的戏怎么往下唱呢?不可改易的关键是自己昨晚肯定做了丢脸的事了;不声不响把饭端进牲畜棚倒进牛槽,然后甩手到保障所去,似乎也不妥,往后还进不进这个门呢?经过迅疾的分析和判断之后,鹿子霖重新捉起竹筷,埋下头大口大口喝起稠粥来,声音响亮诱人,把一根一根麦草刮拨到大碗的一边,直到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只剩一窝麦草,然后对着灶房房:“盛饭。”儿媳坐在灶锅下的麦草蒲团上沉静如铁,等待着碗被摔碎的声响和阿公的咆哮谩骂,她预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听到了呼噜呼噜喝粥的响声,自己反倒慌乱无措了,及至听到阿公像平常一样呼叫添饭的声音,心头那如铁壁一般的堡垒顿时土崩瓦解。她低着头走到明厅方桌跟前,就瞅见碗里那一撮麦草。她双手端起空碗急忙转身走回灶房,再没有勇气敢瞅阿公一眼。她掀开锅盖,捞起勺把儿又犹疑不定,把饭再舀进碗里呢,还是把碗里的麦草刮掉倒出来?她咬咬牙就把勺里的米粥倒进装着麦草的碗里,豁出来也,看他怎么办吧!鹿子霖看出端饭来到桌前的儿媳眼里惶惑,断定她已六神无主乱也阵脚。他在等钣的间隙里,就着红艳艳的油泼辣子,和醋水拌的蒜泥,吃完了一个软馍;又埋着头一如既往地把碗里的米粥喝光刮净,仍然把那一窝子麦草留在碗底,然后抹抹嘴,走出街门上保障所去了。他想,你把麦草塞给我的时光,肯定不会想到这窝子麦草,最终还会还到你手里,看谁倒掉这窝子麦草吧!你倒掉了……你就输了。儿媳洗碗的时候倒掉了麦草,憋在心头的那股勇气人全部消失,阿公这一手软杀法,使她再也鼓不起报复的勇气。她洗着碗筷洗着锅,仍然无法判断阿公的举动,难真真的是阿公承认自己是吃草的牲畜呢,还是他不与小人较量?还是另有其它什么意思?麦草事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阿婆从三官庙回来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察觉。阿婆自瘟疫以后更笃信神灵了,她把自家成为白鹿村唯一未死人的家庭并不看作幸运而是归功于她的香蜡纸表。阿婆每逢初一和十五到三官庙为神守夜,风雨无阻,小病不违,除非病倒躺下动不了身,儿媳发觉自己陷入一种灾难,脑子里日夜都在连续不断反覆演示着给阿公开门的情景,她拉着风箱烧火做饭时,脑子里清晰地映现出阿公搂她肩膀的;摇着纺车踏着织布机或是绱鞋抽动绳子的时候,在纺车的嗡嗡声、织布机的呱哒声和麻绳咝咝的响声里,突然会冒出阿公“俺娃身上好软和”的声音;尤其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就能感到阿公那双揉捏胸脯乳房的大手,能感觉到得那急拱她脸颊的毛茸茸的嘴巴,可以嗅见,阿公种像骡马汗息一样的气味……她想到那些揉捏、那些醉话、那种骡马的气息,由不得害羞,又忍不住渴盼。她对那些情景十分惊异,同时也发现自己原来一窍不开,兆鹏新婚头一夜在她身上匆忙溜过,自己根本毫无感觉,老爷爷把兆鹏从学校逼回家来,他晚上和衣囚了一夜走了,她有某种渴盼完全是不成影像的模糊。她现在得到了具体的新鲜的被揉捏奶子时的酥麻,被毛茸茸嘴巴拱着脸颊时的奇痒难支,以及那骡马汗息一样的男人气味的浸润和刺激,如此具体,如此逼真,如此钩魂荡魄!她无力阻隔那些诱惑而又十分清楚这些全部都是罪恶。她有时瞅着阿婆松弛发黄的脸颊愣愣地想阿公大概夜夜都用毛茸茸的嘴巴在那脸颊上拱呀蹭呀,肯定用手揉捏阿婆那两只吊垂着的奶子。阿婆突然斜着眼问:“你死盯住我看是认不得我了?”她猛一哆嗦,从迷幻的境地灵醒过来垂头不语。阿婆半是训斥半是无意地说:“我看你像是没睡灵醒迷里迷瞪的?”繁重而又紧张的收麦播秋持续了一月,她被地里场里和灶间头绪繁杂的活儿赶得团团转,沉重的劳作所产生的无边无际的疲倦,倒使她晚上可以睡上半宿踏实觉了。然而麦收一过,热浪滚滚的伏天到来以后她又陷入那种奇异的境界而且更加沉迷。午歇时,她穿着短衣短裤躺在炕上,想到阿公的大手和毛茸茸的胡子嘴就浑身骚痒,竟而忍不住呻唤起来,阿婆照例初一十五到三官庙去烧香去磕头去守夜,为她的两个都得在危险中的儿子求乞神灵。十五那天响午饭时,她给阿公端上饭后没有即刻离开,站在桌子一角侧着身子说:“爸,你爱喝酒在自家屋里喝,跑到外村在人家屋喝多麻烦?”鹿子霖听到麻烦两字不由心悸,强装笑笑说:“在家喝酒没对手喀!我喝酒跟朋友遍一遍图个爽快。”儿媳说:“俺妈不在屋时,你黑天甭出去,我一个人在屋……害怕……给你开门也……不方便……”鹿子霖腾地红了脸埋下头吃饭,待脸上的烧骚退以后,才侧着脸说:“噢噢噢,我不出去了。”儿媳趁机说:“你想喝酒就在咱家屋里喝。我给你炒两菜。”鹿子霖张大嘴巴忘记了咽食,吃惊地程度不亚于从粥碗里搅翻出麦草那一回,竟然完全慌乱地随口应诺说:“那好……那好嘛!”事情就是在那一夜发生的。鹿子霖坐在庭院的石桌前摇着扇子,青石矮桌上墩着一壶酒和一只黄铜酒盅。灶房里煎油爆响的声音止歇以后,儿媳用盘托着四碟炒菜送上来,月光下可以看出是炒鸡蛋、醋熘笋瓜、烧豆腐和凉拌绿豆芽,儿媳把菜碟摆到石桌上站在旁边问:“爸,你尝尝看咸不咸”。“嗯!这鸡蛋不咸不淡,也嫩得很!”“你尝尝笋瓜?”“笋瓜也脆嘣嘣的。”“你再尝尝熬豆腐?”“噢呀!这豆腐又麻又辣味儿真美喀!”她没有再问第四样的菜的味,便促住酒壶往酒盅里斟满的酒:“爸,你消停喝、消停吃。”然后提起靠在石桌一侧的木盘退到灶间,唰唰拉拉洗锅刷碗。收拾清楚后,她回到厦屋用凉水洗了脸,擦了脖子上的热汗,拢一拢头发又走出厦屋门,站在门口问:“爸,你还要啥不要?”鹿子霖喝着酒挟着菜悠悠然摇着扇子,满圆的月光从头顶洒一院子明亮的光,儿媳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向他证明他的预感,尤其是嗅到儿媳新搽的粉香味儿,搞了半辈子的女人还看不透这点露骨而又拙劣的伎俩吗?唯一的障碍还是那一撮麦草。给碗里塞过麦草的行为和今天发射的信号以及超常的殷勤,使他无法解释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举动。他遇到过半推半就的女人,也遇到到操守贞节坚辞拒绝的女人,他在这一方面的全部经验都不能用来套解儿媳的矛盾行为。为了更进一步深到实处,他对她说:“你来坐这儿陪着爸说说话儿,爸一喝酒就想跟人说话儿。”儿媳忸怩着说:“那成啥样子,叫人笑话……”却依然挪动步走过来对面。鹿子霖说:“你陪爸喝一盅。”儿媳连连摇手说她嫌酒太辣,却站起身来又斟满一盅递到阿公手中。鹿子霖接过那小酒盅时无法不触及儿媳的手指,儿媳不仅不躲避,进而用左手攥住了阿公的手腕,自然是以让他把稳酒盅为借口的,这就使他的判断基本接触到矛盾行为里的真实性,同时也就横下最后决心。他对儿媳说:“你不喝酒你吃菜。你炒的菜也该你尝尝嘛!”儿媳忸怩着鼓起勇气操起筷子吃了一小口笋瓜。鹿子霖进一步鼓动说:“你再尝尝凉拌豆芽。”儿媳这回比较自如地把筷子伸向豆芽碟子。当她把豆芽送进嘴里就呕哇一声吐了出来,吓得愣呆在石桌旁。她吃了麦草。鹿子霖是在她回厦屋洗脸搽粉时,把麦草塞进豆芽菜碟子的。麦草和绿豆芽的颜色在月光下完全一致。鹿子霖哗啦一声把筷子甩到碟子上站起身来厉声说:“学规矩点!你才是吃草的畜生!”儿媳从最初的惊吓愣呆中清醒过来,才突然意识到豆芽里的麦草是怎么回事,羞辱得无地自容,想哭又哭不出来,听着阿公的脚步声响到上房东屋,接着就是门闩迅猛关插的响声。她不知不觉从石墩上溜跌下去,跌在地上,双手紧紧抓着胸前的衣襟,垂下无法支撑起来的头,意识到自己永远也站立不起来了。她感觉到脖颈上有一股温热,用手摸到一把鲜血,才知道嘴唇咬破了,开始有疼痛的感觉。她扬起脑袋乞望天宇,一轮满月偏斜到房脊西侧,依然满弓依然明亮。她低下头瞅见狼藉的杯碟和掺杂着碎麦草的豆芽儿,默默地收拢筷子碟子,到灶房里洗刷后又回到厦屋。她想到一根绳子和可以挂绳子的门框,取出绱鞋用出绳子把五股合为一股却停住了挽结套环的手,说不清是丧失了勇气还是更改了主意,把绳子又塞到炕席底下……她从这一天起便不再说话,阿婆吩咐她做什么她就一声不吭只管去做,做完了就回厦屋脚地摇动纺车,可怕的是在纺车悠扬徐缓的嗡嗡声里,眼前依然再现阿公醉酒时搂肩捏奶的情景,身体里头同样发生那种被搂被捏被毛茸茸的胡楂嘴拱蹭时的奇异感觉,她默不做声地任凭那种感觉发生和消失,期待那种感觉驻留更久……这种哑巴式和生活持续了三四个月,进入秋末冬初时,她除了做饭以外再无事干,从早到晚盘腿坐在纺车前纺线线。那是早饭后,她纺罢五根棉花捻子刚接上第六根拉出线头儿,突然从身体在某一部位爆起一串灼亮的火花,便有一种被熔化成水的酥软,迫使她右手丢开纺车摇把,左手也扔了棉花捻子,双臂不由自主地掬住胸脯,像冰块融化,像雪山崩塌一样倒在纺车前浑身抽搐颤栗。她期望这种美丽的颤栗永不消失直到死亡,却猛乍听见脑子里嘎嘣一声,有如棉线绷断的响声,便一跃而起跑出厦屋,跑出街门,跑到村巷,直冲进阿公供职的白鹿保障所……鹿子霖接过抓药相公递过来的三包中药,却没有当即起身,他想给亲家冷先生进一步解释冤情,却又无法开口,怎么想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解脱自己的难堪。不说吧,又太冤枉,又担心冷先生把他也认定是吃草的畜生。冷先生无动于衷地启发他说:“你先回去煎药。”鹿子霖终于没有张得开口,便提着药包出了门。冷先生送到门口叮咛一句:“服了药有啥动静,你来给我说一下。”儿媳拒绝服药。鹿贺氏熬煎好中药滗在小黄碗里端给儿媳,儿媳说:“我没啥病嘛,喝那水水弄啥?”鹿贺氏哄她说:“补养身子。”儿媳反而说那是毒药,想毒死她给阿婆离眼。鹿子霖在上房明厅听着,就给鹿贺氏摇手示意不要硬逼,等她这一陈疯病过去了再说。看来儿媳的疯病是一陈疯一陈好,属于陈发性的。果然儿媳了一陈安静下来,鹿贺氏把药再送去时,她就一口气下去了,喝了没过一锅烟的功夫,便酣然和睡,睡梦中大声亲昵地叫着:“爸,把我搂紧搂紧,搂得紧紧儿的!”鹿贺氏从窗缝里往里一瞅,儿媳脱得一丝不挂,双手塞在两腿之间,在炕上扭着滚着。她走进上房东屋,对鹿子霖说:“这不要的脸货得的是淫疯病。”鹿子霖心里暂得宽舒,无需再向鹿贺氏辩证自己的清白无辜了,于是说:“我早就看出这病的名堂不好明说。”鹿贺氏说:“得这病的女人一见男的就好了,吃药十有八九都不顶啥。”鹿子霖默认而不言语。鹿贺氏说:“你去城里寻兆鹏,磕头下跪也得把他拉回来,跟那个不要脸的货睡一夜,留个娃娃就好了。”鹿子霖说:“到哪达寻呀?”鹿贺氏说:“你悄悄去打听,问问兆海也许能摸清他哥的住处……”鹿子霖说:“等这三服药吃完再看。”儿媳吃罢三服药,整日整夜昏睡了四天。冷先生停了两天药,想看看药劲散了以后还疯不疯。那天后响,儿媳清醒过来,竟然捉住笤帚扫起院子。鹿贺氏从自家窗里瞧着她优雅的扫地动作心头一热。这时候鹿子霖走进院子,儿媳瞅了一眼阿公,突然张狂起来,嗄嗄嗄笑着扬起笤帚说:‘爸,你喝醉了我来扶你上炕。”鹿子霖骤然红了脸,加快脚步走进上房东屋。第二天他就进城寻鹿兆鹏去了。儿媳这回犯病更加严重,一天比一天疯得时候多,好的时间少。鹿贺氏不得不叫来邻居女人帮忙给她硬性灌药,儿媳不见好转,日见疯劲更足。鹿子霖走了五天回来,完全失望地悄悄告知鹿贺氏说:“兆鹏跟白家女子过活到一搭咧!”鹿贺氏说:“大妇小妻也行嘛,你得让他回来,把这头也安抚住呀?”鹿子霖说:“跟本摸不清他的踪影。”他随后对冷先生悄悄叙说了进城找兆鹏和白灵私自成婚的事。末了他说:“你把药底子下重。”冷先生依然不动声色,交给鹿子霖一包药。这服药灌下去以后,儿媳睡醒来就哑了,只见张嘴却不出声音。鹿子霖皱皱眉沉呤着问:“这服药大概底子下得太重?”鹿贺氏白眨白眨着眼说:“药轻不治病!”鹿子霖觉得女人根本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依然沉吟着:“只有冷大哥才敢下这样重的药底子!”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连扫院做饭也不干,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随后日见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左邻右舍的女人们在给死者脱净衣服换穿寿衣的时候,闻到一股恶臭,发现她的下身糜烂不堪,脓血浸流……白嘉轩对鹿家这桩家丑自始至终持一种不评论态度。这桩丑闻从头一天发生就传遍白鹿原的许多村庄。白鹿村是丑闻的发源地,早就纷纷扬扬了。有的说鹿子霖和儿媳有那号事,有的却截然信不下去;说有的人是根据鹿子霖一贯喜好女色的本性判断的,语气是鹿子霖不止和田小娥有过,还和原上好多村子谁谁家女子都有过;鹿子霖喜好当干大,在好多村子认下十多个干娃。“娃的干大,娃他妈的麻达。”凡是鹿子霖认作的干娃的母亲都是有几分姿色的,挂上干大的名号,和干娃他妈来来往往显得非常正常了。说鹿子霖不会有那种事,是坚信鹿乡约还不至于无耻到畜生的程度,关键是那女人自始至死也没吠出和鹿霖有那种事的任何一句具体细节,仅仅只说鹿子霖跟她好,那不过是守寡熬急了急疯言浪语而已。这种事只能在背巷土壕闲扯一通没有人做出裁决,属于自然流传。白嘉轩不仅不说,连这类话也不听,遇见有人说这类话,他就掉头拄着拐杖走开了。平心而论,他倾向于说鹿子霖有那种事的看法。他早都认定鹿子霖在男女之事上,实际就是畜生。但他不能说。世上有许多事,尽管看得清清楚楚,却不能说出口来。有的事看见了认准了,必须说出来;有的事至死也不能说。能握住什么事必须说,什么事不能说的人,才是真正的男人。这件丑闻之所以不能说,关键是背后有个冷先生。骂鹿子霖一句,等于骂冷先生半句;吐鹿子霖一口唾沫就落到冷先生脸上。白嘉轩及时走进中医堂,达观而不无惋惜地对冷先生安慰说:“当初为了两家好,没料到把娃娃害了。不过,人都没有早知道喀抓紧给娃看病……”鹿子霖按照习俗儿媳举办简单的葬仪的那天晚上落一场大雪。白嘉轩那天晚上失眠睡上着,直熬到下半夜才入睡,这是他平生很少发生过的现象。刚睡着又被一个奇异的梦惊醒来,再也无法重新入睡,便柱着拐杖在茫茫雪原上连滚带爬朝北走去,天明时便跨进白鹿书院,让大姐夫朱先生给他解梦,那时候,朱先生正站在院子雪地里晨读。朱先生依然保持着晨读的习惯。他开开门看见了一片白雪。原坡上一片白雪。书院的房瓦上一片白雪。大树小树的枝枝杈杈都裹着一层白雪。天阔地茫冰清玉洁万树银花。世间一切污秽和丑陋全都被覆盖得严丝不露了。雪景瞬间消除了他许久以来的郁闷。他漱口洗罢脸,不取来书站在庭院里朗声诵读。他大声朗涌,古代哲人镂刻下来的至理名篇似金石之声在清冷的空气中颤响。朱先生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动,却没有理睬,听到叫“哥”的声音才扭过头去,一个浑身粘着雪的人正朝他走来,像从雪窝里滚过来的。那佝偻匍匐的形状,朱先生几乎误看成一条冻得无处躲藏的野狗。听见声音,看见了拐杖,才辩认出白嘉轩来。朱白氏闻声连忙给弟弟拍打身上的雪团儿,强迫他换下湿透的棉鞋棉袜。白嘉轩抿了一口茶,迫不及待地说:“我做了个怪梦——”朱先生惊讶地笑问:“就为了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来?”朱白氏斥责弟弟说:“也不怕滚到雪窖栽死冻?”白嘉轩满脸严肃的神色,郑重地说:“这梦怪得很——“我一辈子有一样好处,就是头一落枕就打呼噜。鹿子霖拆我们房门楼,我黑天照样睡下不醒。我只记得孝文娘死那一晚,我半宿睡不下。昨个黑怪。喝了汤跟咱娘问安时,就有些不自在,我想早点歇下。刚睡下,觉得心口憋得心慌气短,就披上皮袄坐在炕上吸烟。吸烟嘛,火镰急忙打不出火了。越急越打不出,急得我冬冷寒天额头冒汗。总算是打着火了,可刚吸了一口,就把水烟壶里的苦水吸进喉咙,整得我呕了一阵子,还是烧躁瞀乱坐不住睡不下。我想我一辈子没害过人,没亏过人,没做邪事恶事,这是昨么了?噢噢噢,大概我白嘉轩阳寿到头了,阎王爷催我起程去阴家哩!这也好嘛,该去就去,我也活够数了,总不能挂在枝上不落喀……折腾到后半夜才睡着,刚睡着,就看见咱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停一下下,又掉头朝西飘走了。刚掉头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我答应了一声,就惊醒来了……“我越加睡不着,听见咱娘在屋里呻唤。我穿了衣服过去看咱娘咋么了。咱娘说她做了个梦……那梦跟我的梦一模一样!我的老天爷,天下竟有这等奇事?我没敢给咱娘说我的梦,怕她更加犯心病,只安抚了她几句……“我起初想,是不是鹿子霖儿媳死得冤苦给我托梦?昨日晌午刚把那可怜媳妇埋了。她是不是要向我鸣冤?可怎么又变成灵灵的样呢?我睡不住,我就寻你来了。”朱先生听罢,没有立即解析。朱白氏惊讶地说:“天哪!我昨个黑也梦见白鹿了,可没有看出灵灵的模样。白鹿飘着忽儿栽进一道地缝里……”白嘉轩更加惊讶地盯着朱先生。朱先生心里说:白灵完了昨夜完的。他不能给妻弟白嘉轩说这种凶兆,便不经意地说:“是雪的影响。干燥一冬始得瑞雪。瑞雪滋润天地万物也滋润人。人就发生异常心情,自然免不了做怪梦。白雪白鹿都是白的嘛!”白嘉轩对这个解析不甚折服,来时蒙结在心头的紧张怯惧情绪却松弛下来,但愿如此更好,这时候他才感到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疲惫不堪,两条腿已经僵硬,须得用手扳着挪到炕边上。姐姐和言劝导他现在应该什么事情都不要管,家里族里的事都交给儿子们去办,这样年龄和这样身体(佝偻)的人只图心情宽畅就够了。白嘉轩说:“我早都不理事了喀!”朱白氏反驳说:“为一个梦,你黑天雪地跑几十里,还说不理事不操心哩!”朱先生要到前院书房去做文墨事,叮嘱白嘉轩说:“不过你要记住昨天的日子。”朱先生绝妙而诡秘的掐算不幸而言中,白灵正是在这一夜走向她的生命尽头的。在这个奇异的梦后十几年不到二十年的一个春天,五个穿四兜制服的干部和一个穿灰色军装的军人来到白鹿村,寻向白灵的家。村人把那六个人引导到白嘉轩门口,指着那个在台阶上晒太阳像狗一样蜷弯着腰的老人说:“这是白灵她爸。”六个人连接和老汉握手。白嘉轩很不习惯握手拉胳膊的亲昵动作,甚至有点反感地说:“要说啥要问啥尽管说尽管问,捏我老汉的鸡爪子做啥?”六个人中的一个说:“老人家,我给你说件使你老伤心的事,你可得挺住──”白嘉轩不屑地笑笑:“你们小瞧老汉了!”那人就说:“白灵同志牺牲了……”白嘉轩“噢”了一声,微微扬起脱光了头发的脑袋,用保剩下一只明亮的眼睛瞅着蓝天上的太阳没有说话,有关女儿白灵的记忆开始复活。那人从提包里取出一块黄地上刻着“革命烈士”红字的牌子交给他,他接到手里看了看,依然没有说话。那六个人在他面前站成一排,向他行鞠躬礼。白嘉轩这时才问:“灵灵怎么死的?”六个人商量好了似的,全都不说死亡的具体情况,只是笼统地说共产党领导劳苦大众进行革命牺牲的先烈成千上万,赞扬白灵是个忠诚于党忠诚于人民的好同志。白嘉轩接着又问死亡的具体时间。军人还是笼统地说:“十二月。”白嘉轩问:“你拿庄稼人的历法说。”军人抱歉地笑着:“拿农历说大概在十一月……”白嘉轩突然把靠在腿旁的拐杖提起来,往地上一拄,斩钉截铁地说:“阴历十一月初七!”六个人惊讶地面面相觑,问他怎么知道的?白嘉轩以不可动摇的固执和自豪大声说:“我灵灵死时给我托梦哩……世上只有亲骨肉才是真的……啊嗨嗨嗨……”浑身猛烈颤抖着哭出声来……最终弄清白灵死亡过程的人是作家鹿鸣。这已经到了本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白嘉轩也死掉了,自然至死也不清楚女儿灵灵死亡的具体情况。鹿鸣翻阅一本专事追述死亡英雄的《革命英烈》杂志时发现了白灵。鹿鸣五十年代中期在白鹿村搞农业合作化时结识了白嘉轩,在白嘉轩的门框上看到过那块“革命烈士”的牌子,他写过一本反映农民走集体化道路的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