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你这一层意思我也能体会,”宝葫芦回答着我心里想的问题。“你是想着你一有了很大的成就,你就可以出名,就可以有荣益,就可以让报纸上都登着你的照片,让大伙儿都赞扬你,不是么?——那容易。我也能够使你立刻就达到这个目的。..哪,给你!你瞧!”“瞧什么?瞧什么?”我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响。“难道就有什么报纸登上我的照片了么?”没有。根本没瞧见一张什么报纸。可是你瞧瞧地下!——哈呀,叫人眼都花了!地下满地的奖状和锦标,看都看不及。我随手捡起来一件,一瞧,是奖励发明创造的。还附了一张蓝图呢:画着些什么机件,我看来看去看不懂。“这是什么?”“这就是证件,证明这个玩意儿是你发明出来的。”“谁问你!”我又顺手把脚跟前的一件打开,那可是一张青年文艺创作的优等奖状。再瞧瞧前面那一面锦旗,只见上面绣着几个大字:“二百米蛙泳冠军。”我正要再捡起一件来看看,我脑袋那么一低,猛可里就瞧见了我自己的胸部——满胸脯的奖章!有各色各样的图形,有各色各样的颜色。我自己可一点也闹不清哪一块是奖哪一宗事业的,是哪些部门颁(bān)发的,我更不知这是打谁身上弄来的了。一时我也数不清一共到底有几块:我只记得齐我锁骨的地方挂起,一排排地直往下挂——一排。两排,三排..“这够不够了?”宝葫芦向我请示。“要不够,不妨再添办一些。”我可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我脸上忽然一阵热,觉着挺无味似的。可是我又有点儿好奇:不知道我这会儿是怎么样一副神气了,可惜这里没有一面镜子。宝葫芦告诉我:“你这会儿可伟大了。要是新闻记者一瞧见了你,准得给你拍照,少先队员准得来要求你和他们过队日。你一天到晚的还会有人来访问,请你去报告..”我可打了个寒噤:“让我报告什么?又是‘我记起我是个什么员’?”正想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有人走路的声音。“糟!”我赶紧往地下一趴。我装做睡着了,一面还悄悄儿伸手把那些奖状和锦标扒了过来,一件件都给掖到我身子下面。宝葫芦可咕噜着,越讲越兴奋:“往后,你过的就尽是光明灿烂的日子了。再也用不着上学了。你再也别理你那些教师和同学了。他们只会麻烦你。你一个人过活可多好!反正一切有我:什么也少不了你的。”我不答理,只专心听着脚步声。似乎有人走着走着就上大路去了,没过这边来。不过接着又听见有步子响。宝葫芦仍旧不停嘴他说着。它拚命劝我离开所有的熟人,那么着我就可以放放心心去享受这号特殊的幸福,不至于碍手碍脚。它还说;反正我能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也用不着去央求别人,那就再也犯不着去惦记别人,犯不着去关心别人了。这里它还反复加以说明:“你想吧,别人对你可会有什么好处?没有。害处倒多得很呢。第一,别人要是看破了咱们的秘密,咱们可怎么办?第二,别人要是知道你的一切玩意儿都是打他们手里搞来的,他们不都会恨你么?”停了一下,它又说:“不错,以前这世界上倒的确有人爱你过,和你要好过。可是现在——现在可不一样了。现在还不知道他们把你当做怎么样一个人了呢!干脆你就谁也甭理,一个人过你的好日子。”我一时没有开口:我怕有过路的人听见。宝葫芦的声音可很小,只有我分辨得出来。它就老是这么叽里咕噜。这几天我本来听它说话听惯了,倒也不感觉到有什么异样,——现在可越听越不像人的声音,中间还有些个词句我竟听不懂了。这时候我心里禁不住想了一想这几天里所发生的事情。我就跟自己说:“怎么,还得让我过一辈子这样的日子?”同志们!假如你是我的话,你怎么个打算法?我要是依靠着这个宝葫芦过生活,那我就只能依照着它劝我的那么办:我光只能跟这个宝贝过一辈子,我就没有学校,没有队,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当然,宝葫芦可以给我弄钱来,还给我办吃的喝的,使的玩的,一样不缺。可是——“可是我一天到晚的干些个什么呢?”——这个问题又来了。“我什么也不用干,什么也不用学——这几天就这么着,可已经把我给憋慌了,受不了了。更别提要这么着过一辈子!我活着是干么的呢?”还有——哎,我还得一辈子老是这么偷偷摸摸的,生怕碰见一个熟人,一碰见熟人我就得受窘,就得随嘴编谎,因为全世界我只有跟这个宝葫芦才可以说几句真话。“那有什么关系,”宝葫芦又发表起意见来。“你就别去碰见什么熟人得了。咱们尽是瞧见生人,那还方便些呢。”“哼,方便!一要是他一瞧见我这些个奖章,就要跟我交朋友,要跟我谈起来,我怎么办?”说着,我就一下子坐了起来——叮令当郎一阵响。我把胸前这些奖章一块块都给摘了下来。“挂着吧,挂着吧,”宝葫芦劝我。“偏不挂!”我摘了好半天才摘完。我起身就走。“还有点心呢,”宝葫芦又劝,“吃点儿吧。”“偏不吃:”三十八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了,怎么忍也忍不住。我不知道要往哪儿去。我想起了我们的学校,想起了我们的教室,仿佛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了似的。我非常想念我们的刘先生——他对我那么严格,可又那么喜欢我。我脑子里还浮起了一个个人的影子:郑小登,苏鸣凤,姚俊,萧混生,还有许许多多的同学,——我可真想和他们挨在一堆儿,跟他们谈这谈那的。“小珍儿他们呢?他们有没有听说我今天的事?”我本来还打算等今年放了暑假,就把他们组织一个锻炼小组,一块儿去学游泳的。“可是他们还让不让我领着他们玩了?”想着想着,我忽然惊醒了似的,四面瞧了瞧。“可是我老待在这儿干么?”我擦干了眼泪,就又走起来。我总得往一个地方去——往哪儿呢,可是?“先回家再说吧。”眼泪可又淌了下来。“爸爸是不是看出了点儿什么来了?”我猛地想到了这个。“要是爸爸知道了我那许多东西是打哪儿来的话..”我的脚步越拖越沉,简直走不动了。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忽然想起了我小时候——每逢我心里一有什么不自在,就一头投到了妈妈怀里,拱几拱,就好了。可是现在——“妈妈还没有家来呢。”接着我又想:“这么着倒还好些。要是妈妈在家,知道我在学校里出的事..”一下子我觉着非常难受。妈妈不是明儿就是后儿——准得回来了。可谁知道我明儿后儿又怎么样了呢?我还想到了奶奶。奶奶从来没跟我生过气,我可净跟奶奶使性子。我叹了一口气。“我有时候态度太不好,我知道!”我走着想着。我翻来复去地想着家里的人,想着学校里的人。说也奇怪,我似乎到今天才真正体会到他们是怎么样的爱我(这以前好像从来没这么想过)。可是今天——就是这会儿——又觉着他们都仿佛跟我离开得老远老远了似的。老实说——唉,我可多么想照小时候那么着,到家里大哭一场,把一肚子的别扭全都哭出来,让奶奶哄哄我呀!“快回去吧,不管怎么着!”我加快了步子。我一直进了城,在大街上走着。我低着脑袋,越走越快。可忽然——我事先一点也没有发觉——我的胳膊被人拽住了。脑筋里来不及考虑怎么办。我只是——头也不回,把身子一扭,挣脱了就跑。“呃,王葆!”——我又给拽住了。“你往哪跑?”“哎,是你哟!杨拴儿!”我透了一口气。“你这是干么?”杨拴儿压着嗓子叫:“别嚷别嚷!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去?”“怎么?”“来来,跟我走!”“什么?”“你可不能家去了,”他小声儿告诉我。“你家里闹翻了天了,为了你。你学校里有人上你家找你,没找着。他们打了电话给你爸爸,你爸爸可生气呢。他们都追究你那一屋子东西是怎么来的,还疑心你是跟我合伙呢。你奶奶直急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胡说!有这号事!”“我这是顾上咱们的交情,才找你告诉来的。你爱信不信!”“那你怎么知道的?”“那——这你甭问了吧。”可是他四面张望了一下,还是告诉了我:他今天上我家去过两趟,第二次去他就听见嚷着这些个乱子了。“我——我——老实跟你坦白吧,我是去拿你一点儿小玩意儿。..我实在没办法,王葆。你昨儿给我的那五块钱,不知道怎么不见了,我可只好..下回可再不敢了:我真的服了你了。”“什么?”“哟,别逗我玩儿了。你自己还不明白?”再问他,才知道他上我那儿偷走了我那只花瓶,可是后来——他一点也没瞧出什么破绽,那只花瓶忽然就不见了。于是他又混到我家里去,这才发现那个脏物好端端地仍旧摆在我屋里桌上。“我真该死,王葆!我自个儿说:好,谁让你去太岁头上动土的,活该!这么着还是便宜了你呢,人家‘如意手’..”“得了得了,别说了别说了!”我烦躁地打断了他的话。“呃,我奶奶在家不在,这会儿?”他刚要回答,可是忽然好像给什么蜇(zhē)了一下似地一跳。“我得走:我家里找我来了!”——他很快地这么说了一句,掉脸就跑,转眼就连人影儿都不见了。我正在这里发楞,我兜儿里那个宝葫芦可欢天喜地地叫了起来——我还从来没听见它这么高兴过:“这可好了,这可好了!你完全自由了!”“呸!”我啐了一口,拨腿就走。“你上哪儿,王葆?”宝葫芦问。我不理。我的宝葫芦就又给我计划起来:“从此以后,就谁也管不着你,谁也碍不着你了。你一个人过日子要是嫌无聊的话,可以让杨拴儿来给你搭搭伴儿:让他也做你的奴仆..”我走得更快,很响地踏着步子,就听不见它下面说些什么了。三十九事后我才知道,这时候我们学校里大家都在那里猜疑,不知道王葆闹的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谈起王葆那一连串的古怪行为,担心这个人是精神失常——不然没法儿解释。“可是他哪儿去了,这么找来找去找他不着?”于是同学们就决定:吃了午饭以后,大家都牺牲一次午觉,分头去找一找。这时候我爸爸也到了学校里。这就说起我屋里那一大堆杂里骨董的玩意儿——这到底是怎么个来路。难道是王葆偷来的?或者是杨拴儿偷来窝藏在他那里的?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可不相信王葆会干这样的事。”“那么,敢情这也是一种什么病?..”大家正在这里揣测不定哩,忽然听外面有人叫:“来了来了!”接着就有萧泯生飞跑到教导处门外,吼了一声“报告!”就像栽了个筋斗似的冲进了房里。“王葆来了!”不错,王葆来了。我回到学校里来了。我到了教导处——刚好刘先生也在那里,我爸爸也在那里——我当着大家的面,打兜儿里刷地抽出了那个秘密的宝葫芦:“哪,都是它!”“这是什么?..怎么回事?”“就是这个——这个这个——嗯,我——我我..”“瞧你喘的,”刘先生让我坐下,还倒了一杯开水给我“你先歇一会儿吧,慢慢说。”我等到喘定了,就开始说:“那天是星期日..”这样那样的。源源本本。内容就是我现在给你们讲的这一些,不过比现在讲得更详细一点儿。四十我把宝葫芦的故事一讲了出来,就好像放下了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好松快!至于宝葫芦打别人那儿给我拿来的那些个东西——凡是搁在我屋里的,都给搬到学校里来了。玩意儿真多,今天可又添了好些: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满墙上挂着的那各种奖状和各种锦旗——原来宝葫芦都给拾掇了起来,陈列在我家里了。这都得好好儿处理。都得想法儿去归还原主。另外还有一些——例如宝葫芦给我拿来的那些个钱,还有那些糖果点心什么的——那我可已经花的花掉了,吃的吃掉了。我这就开了一张清单,准备照原价偿还原主。“可是原主都是些谁呢?怎么知道哪是打哪一家拿来的呢?”这可真是一个问题。有的同学主张登报招领。可是广告上怎么写呢?还有人主张到那些百货公司和合作社挨家儿去问——“同志,请您查一查你们这儿丢了什么没有。丢了东西找我就是。”这怕也不行。总之,还没有决定用哪一个办法。这是宝葫芦给我遗留下来的一个麻烦。还有一个麻烦——虽然没那么严重,可也不好对付。这就是同学们都乐意研究宝葫芦的故事,向我提出了许多问题。尤其是姚俊,他只要一有空就钉上了我,跟我讨论宝葫芦为什么会说话,为什么还会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为什么会去偷别人的东西——这是由于一种什么动力?那辆自行车打百货公司里那么飞出来,要是撞上了电线杆可怎么办?..净这些。同学们还把这个黄里透青的葫芦传来传去地仔细瞧着,悲看看它究竟有些什么宝气。可是发现不出。摇摇,也没有什么响动。更不用提让它变出东西来了。此外是那几条金鱼,——同学也想要逗它们说话,问这问那,它们可坚决不吭一声儿。就这么着,这一切试验全都失败了。说也奇怪,竟仿佛世界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似的!除开了这些个问题以外,我还惦记到杨拴儿——可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那么从他学校里溜跑出来,我觉得我总也该负一部分责任。“可那不是杨拴儿么?”——我忽然听见杨叔叔嚷。“快撵!”“哪儿呢,哪儿呢?”我刚一跑..不知道怎么一来,我现在记不清了——我忽然睁开了眼睛..“咦,怎么回事?”你猜是怎么回事?——我发现我原来在床上躺着呢。不错,我是在家里:我在我自己的床上躺着。只听见奶奶说话。“瞧瞧你!睡了那么久!”“杨拴儿呢?”我问。奶奶莫明其妙:“杨拴儿怎么了?”“他在哪儿呢?”“他在哪儿?他不是好好儿在他学校里么?”“怎么,他没溜出来?”奶奶笑了:“你还做梦呢。醒一醒吧。”“哈,是这么回事!哈!”我摸摸脑袋,“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你打学校里回来,一睡就睡到这会儿。”“哈!”我又叫了一声,打了个呵欠。原来——哈,同志们!就这么回事!后来呢?后来我当然就完全请醒了。我一骨碌爬起来,洗了一个脸,就上姚俊家去了,和姚俊又到了苏鸣凤那儿:三个人一块儿上郑小登家里玩了好一会。我们同学们就这么着。闹归闹,闹上一场也就算了,谁也不记恨。奶奶也笑过我们:“到底是小男孩儿!”四十一你们听到这里,会觉着扫兴吧?——“怎么!讲了这么老半天,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梦!”对不起,正是这么着。那你们也许会要说:“说来说去,原来实际上可并没有那么回事——真没意思!我们倒还认认真真听着呢。嗨,只是一个梦!真荒唐!”说的是呢!我自己可也从此得了一个经验教训。我说:“王葆哇,往后可再别做这一号梦了!要做,就得做一点儿别的梦。”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