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净胡闹,你净!”可是这个宝葫芦像个乒乓球那么着,一下地就一跳一跳的,那里面的核儿什么的也就咕噜咕噜响个不停:“净赖我,净赖我!”它越蹦越高——叫了声“净!”一蹦蹦上了我膝盖。我把腿一抖,它就趁势跳到了桌上,像不倒翁那么摇了好一阵才站住脚。“我错了么?”它的声音来得很急促。”不是你叫我弄标整来的么?”“可是你干么不认清楚哪盆是什么,哪盆是什么,就那么乱插一气?”“那可不归我管。我只是服从你的命令,搬标签。至于所标的到底是些什么,标错了没有,那可就不是我的职责了。我也不研究这个。”“哼!”“你何必那么认真呢,哎呀。反正天冬草也是草,酢浆草也是草,不过上面两字儿稍为混了一混,那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么一来,爸爸就以为我..”那是你爸爸不了解你,还当你是个平常人。”它接着又安我的心,说我们俩虽然都不懂得这些玩意儿,可也并不碍事。“反正咱们不愁没钱,”它说明着。”钱——你要多少,我就可以给你变出多少来。”“这和钱有什么相干?”“你一有钱,不是就可以雇一位内行来管这档子享儿么?你可以雇用一位很出色的园艺学家..”“那哪行!”我连忙反对。我生怕我心里那么一活动,就忽然会有一位园艺家冒出来,叫我不好安排。我正这么考虑着,忽然听见什么地方一声门响。我跳了起来。“别来,噢!这回我可没吩咐你什么,你别瞎张罗!”我再竖起耳朵听听,才听出是爸爸的脚步声——似乎是又向我这里走来。我就忽然有那么一点着慌似的,赶紧站起。..可是没瞧见爸爸进我的门。爸爸好像忽然改变主意了,转了方向了。“怎么..?”我正在这里狐疑,心里可猛地冒出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难道爸爸也是——也是..”可叫我怎么说呢,唉呀!你瞧,我心里一想起爸爸,就忽然听见爸爸向我这儿走来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可是只要我心里一着慌,爸爸走了一阵子就忽然不上我这儿来了。这又是什么缘故呢?“格儿!”——什么地方有谁笑了一声。我吃了一惊。四面瞧瞧,才瞧见金鱼缸里又在那里起泡泡。“夜儿,葆儿,”那条黑金鱼鼓起眼珠儿冲着我点点头。“不错,不错。”“什么‘不错’?”“你想什么就有什么,想爸爸就冒出个爸爸。”“你说什么?”“你怕跟爸爸照面,爸爸就不出现。”“你说谁?”黑金鱼可把尾巴一摇,就扭转身子荡了开去。我楞了好一会。我两只手捧着脑袋,眼睛盯着墙角落,觉着这个世界越来越古怪了。这世界上的一切——我所看到碰到的这一切——怎么!都是宝葫芦按照我的意图变出来购,连我的好朋友也在内,连我的爸爸..唉,一想到这里,我心都疼起来了。不行不行!我得好好想一想。“这合理么?”我自问自答。“不合理,我是爸爸的儿子,这是事实。没有个爸爸就没有个我,这也是事实。假如说,爸爸只是幻变出来的,那么爸爸的儿子——我——难道我..”那可太说不过去了!还有妈妈..可是我不敢去想妈妈。生怕一想,妈妈就忽然在家里出现,——那可就更加证实了这一点。你想,假如你所爱着的人——他那么爱你,关心你,可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真的人,只不过是幻变出来的..“不能,不能!”我伤心地叫起来。“决不能是那么回事!..爸爸,爸爸!..”我忽然想要去把爸爸一把抱住,跟爸爸说点儿什么。我赶紧跑出了房门。爸爸和奶奶可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出去了。真好像刚才是做了一个梦似的。二十四屋子里静悄悄的。我觉着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我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得趁这个时候办一办。我于是打抽屉里拿出那本《科学画报》来,赶快把它包好,写上了萧混生的地址。可是马上又改变主意,觉得还是直接寄给图书馆小组的好。我换了好几次包皮纸:我生怕同学们认出是我写的,所以写好又扯掉,写好又扯掉。“卜儿,葆儿!”鱼缸里又有了响声。“他净自找麻烦!”我把笔一丢,转过脸去一瞧一又是那条多嘴的黑金鱼!我瞪着眼睛:“你说谁?..你管得着么,你?”“我当然管你不着,不着,”它一连吐了两个泡儿。“世界上谁也管你不着。”“可是你们——哼,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总对我有挺大意见似的。”有一条镶白珠子的红金鱼插嘴:“哟,那怕什么!反正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什么真的生物,我们压根儿就没生在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才算是实实在在活着的,那,别人有意见也好,没意见也好,管它呢!”我发了一会傻。我敲敲自己的脑袋:“哎呀我的妈呀!这是怎么回事?..我得清醒清醒才好!”可是鱼缸里的说话声音越来越清楚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我清醒了呢,还是反倒更迷糊了。“唉,王葆可还是没想透,”那条黑金鱼摇头摆尾着,仿佛教训人似的。“他还怕同学们发觉他拿了这本玩意儿哩,——”“我可没拿!”“——他还这么嘀咕,那么嘀咕:那生怕同学们因为丢了书着急,他又生怕萧混生真的去赔书,——净这么白操心!”“什么白操心?”“是的,白操心,”黑金鱼慢吞吞地吐着字眼,好像一个外国人刚学讲中国话。“比如你做梦,梦见了这样那样,梦见谁谁谁——这全都不是真的,那你又何必为他们操心呢。你即使把你们班上的东西全部拿走,也没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用去关心什么人,更不用怕得罪什么人——无论什么人,反正都等于是你梦里面的角色。”“哼,你倒说得好!要都是等于做梦的话,那不是我什么都可以干出来了?我对自己的什么行为也可以不负责任了?”“可不?”黑金鱼吐了一个泡儿。“你要干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你跟姚俊下着下着棋,忽然你发了火,跳起来把姚俊一把推倒,顺腿一脚把桌子踢翻,——那也不在乎,也不算是什么错误。一切事情都没有什么错不错的问题,也没有什么好不好的问题:你爱怎么闹就怎么闹,都没关系。”我揉了揉眼睛,把脸凑过去仔细看看鱼缸:“你究竟是说真活,还是说的反话?”黑金鱼好像害怕我似的,一扭身就游了开去。我眼睛老跟着它转动,想再等它开口。可是它竟像一条真的金鱼那么游着,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状。我小声儿问:“喂,刚才不是你跟我说话来么?”仍旧没等着回答。倒显得好像是我这个人不懂事似的——竟去向一条鱼儿发问!“别胡想了吧:”我抬起脖子来抖动了两下,提提精神。“得赶快把正经事办好。”我重新写着地址。不时地竖起耳朵来听听四面八方,生怕爸爸或是奶奶闯进来。趁空儿还瞟一膘鱼缸,看缸里是不是有谁在那里注意我。“王葆!”——什么地方一声尖叫,一听就知道是小珍儿他们。我赶紧把手里的东西往怀里一抱,想要抢出门去躲开——可是孩子们已经进了院子,我跑不掉了。于是我往床底下一爬,钻进去趴在一口箱子后面。“王葆!”他们一窝蜂拥进了门来。“咦,人呢?”“哟,花名牌儿!..还没插上呢。”瞧这些孩子!他们明明知道主人不在家,可还是不走。他们一会儿议论那个陶瓷娃娃,一会儿又逗金鱼玩。不知道谁忽然发现地下有一个飞机模型,就拿来试验开了。“糟糕!”我心里直着急。孩子们可咭咭刮刮刮的,都异口同声地赞美起这一具弹射式小飞机来。还有人表示惊异,为什么一个人真能够制造出这么好的好东西。这时候我忽然感觉到心里痒痒的。我真恨不得一骨碌就钻出来..那他们准得大吃一惊,接着就得又是笑,又是嚷,说王葆可真是个飞机制造家。于是我就可以很谦虚地——我这个人总是挺谦虚的——说:“这不算什么。..”我趴在床下箱子后面这么想着。同时觉得耳朵边嘤嘤嘤(yTng)地叫,不知道这是蚊子呢还是什么。脖子上也有点儿发痒,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爬。可是..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我需要这么躲着么?我需要这么受罪么?也许我是做梦呢?”那就好了,那我就根本用不着在这么个地位上采取这么个姿势了,可以自由自在的了。“可是我这个梦究竟是打哪会做起的?”我又问自己。“我所得到的宝葫芦呢,是不是也..”这时候我才猛然想起,我的宝葫芦还在桌上待着哩。我正着急,就听到我兜儿里有轻微的响声:“格咕噜。”喜得我心里直念叨:“宝葫芦你真不错,真机灵。..可这是不是做梦?”“不是梦,不是梦,”它声音虽然小,可说得很清楚。“我是真的,我是真的。”“对,这才合理。”二十五我一直这么趴在床底下,好容易等小珍儿他们走了,我才爬出来。我来不及掸(dǎn)掉身上的尘上,就去把那个重要的邮件包裹好,写上地名,跑出去悄悄地寄掉。我这就一面吹着哨——我想吹一支歌,可总吹不成调,就拼命练习着——一面大踏步走,转一个弯..“慢着!”我突然站住了。“这会儿就回家么?——家里可有用不了的时间等着你,叫你简直没法儿对付,那有什么意思?”于是我只好改变路线,放慢步子,在街上蹓达起来。就这么着,我甩着两个膀子,这儿看看,那儿看看。我不知道我逛荡了有多大工夫——总而言之,我已经有点儿逛腻了,时候可还是早得很,好像世界上的钟全都停了摆似的。街上可挺热闹。人多极了:都是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的。“他们都上哪儿去呀,这会儿?”我瞧见他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心里就这么想。“是上哪个同学家去吧,他们这一伙?再不然就是去访问友谊班上的大同学。谁知道呢,反正他们总有地方可以去就是。”我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着,忍不住叹一口气。我平日总爱和同学们和好朋友们一块儿玩,连上街买东西都得邀一个伴儿。我现在真也想去找我的同学们..心里刚这么一动,就瞧见郑小登远远的打对面走过来了——跟他一块儿走的似乎还有儿个人,好像老大姐也在那里面,我真想飞奔上去,喊他们,拉住他们的手。可是忽然有个影子似的东西在我脑子里一闪:“他们上谁家去?是不是找我?”哼,十有八九!准是这么回事,我料得到,郑小登和姚俊准是向大伙儿广播过了,说王葆一方面栽培了好些名贵的花草,一方面又制造了一具道地的电磁起重机,一方面又塑造了一个出色的少年胸像,一方面又——总括一句吧,又还做出了许许多多令人惊异的成绩。大伙儿一听,当然得嚷起来:“真的!敢情他退出了科学小组,一个人去悄悄儿制造了一个!”(“真的,真的,”我心里回答。“你们可以来参观参观,欢迎得很,欢迎得很。”)“那,咱们找他谈谈会,好不好?问问他花儿怎么栽的,那些个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甭,甭,”我心里回答。“我可不在家。我有事得出去。回见,回见!”)我一转身就钻进了一条胡同。很快地又往北拐了一个弯。我边走边四面看看,生怕又遇见什么同学,比如说姚俊..刚这么一想,我就不得不赶紧停住了步子:因为我猛然发现前面有三个人,一瞧背影就知道——可不,恰恰就是姚俊!还有一个是萧混生。还有一位是我们的中队辅导员。..于是我连忙向后转。同志们!我跟你们老实说了吧,这想什么就有什么——当然是我这号特殊人才会有的特殊幸福——有时候可也闹得人实在不方便。例如现在,我就得随时警惕着,无论走在路上,无论跑进什么店里,我总得小心地四面瞧瞧,一面还得努力约束我自己:“可千万别去想你的好朋友了。”我就这么逛了很久,走了很多路。好在我不怕肚子饿,我手上反正随时可以有我想要吃的东西。我还可以随便到什么吃食店里去吃东西,自然而然有钱让我付账。倒实在挺方便。可是我吃着吃着,忽然又想到了那个老问题:“这是不是真的?”这碗馄饨也许就不是什么实实在在的馄饨,只不过是..我打了个寒噤。想起来真有点儿可怕:这吃了也等于不吃,吃不吃都一个样了?那怎么行!“我偏要吃,偏要吃!”我大声说,好像对惟提抗议似的。“我还得吃苹果哩,..!待会儿我还喝杏仁茶去。”我拿起一只苹果来咬下了一大口,用心用意的嚼着——嗯,又甜,又香,又脆得嘎(gā)迸嘎迸的。这难道是个假苹果?..去你的吧!“真是!再别想这个问题了吧。这世界上的一切东西是不是幻变出来的呀,是不是假的呀——老这么考虑,老这么研究,可就会消化不良了。这一门学问才倒胃口呢。”我一口气啃完了两个,站住一会儿,把刚才吃东西的真实性好好儿体会了一下,心里可就完全踏实了。我打了一个嗝儿,懒洋洋地又踱起来。“可是几点钟了,现在?”我自问自。忽然我听见我后面有哈哈的笑声。我回头一瞧,就瞧见两个孩子手挽手地走着,大概是讲故事讲到有趣的地方了。我也不知不觉跟着笑了一笑。可是他们没注意我,只顾边说边往前走了。我只有我的影子还跟着我。“唉,我真想有个伴儿,真想有个伴儿,”我嘘了两口气,“可是找谁呢?”我耷拉着脑袋想着,可就猛不防和一个人撞了一下,把我手里的一包核桃糖洒落了一地,还有一袋花红也掉得七零八落。“噢哟,是王葆!..对不起!”“是谁?”我气忿忿地一抬头,不觉叫了起来:“呵,杨拴儿!”二十六不错,就是那个杨拴儿——你们还记得么:就是杨叔叔的侄儿,奶奶说过他手脚不干净的,不过后来肯好好学习了,改好了。我可真想不到我现在撞见的会是他。可见我也有几分高兴。这总比没伴儿好。并且这个伴儿对我还没有什么妨碍。杨拴儿对我很有礼貌:一面帮着我捡起掉下的东西,一面连声道着歉。倒弄得我有点儿过意不去了。他把该包好的东西给我包好,把该装进纸袋的给装进纸袋,然后问:“你上哪儿去?”我说我不上哪儿去。他很高兴:“那正好。我跟你蹓蹓。你这会儿没什么事吧?”我当然也愿意。我们俩这就一块儿走着。他比我高着一个脑袋,和我说话的时候他就老是弯着脖子凑近我,仿佛挺恭敬似的。他问候我奶奶,还说我奶奶真是一个好人。他认为我家里的人都不坏。他觉得我们班上的人也都是些好角色,尤其是我。“嗯!”我不相信。“真的,我可不是瞎奉承..”“你吃花红不吃?”就这么着,我们开始友好起来了。他一面吃着糖果,一面净说我这个人不错。我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他瞧了瞧我。“你什么都挺好的。你还有挺好的本领,我知道。”“挺好的本领?”我奇怪起来。“什么本领?”“反正我明白。”这么说着,我们俩就不知不觉走进了百货大楼。我又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嗯!”“你倒说说。”“别,别,”他对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们在人堆里穿着,逛了好一阵才出来。你们当然想像得到:那里面不单是有杨拴儿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也免不了有王藻感兴趣的东西——例如那一副望远镜..望远镜!——我千里可不就冒出了那么一副!我赶紧把它往兜儿里塞,急切里简直塞它不进。我偷偷地瞧一眼杨拴儿。杨拴儿冲着我:微笑了一下,——这微笑里带着几分羡慕,又带着几分敬意。“行!”他悄悄地对我翘翘大拇指。“真行!”“什么?”“你别瞒我了,”他在我耳朵边捣鬼。“我早就看出你有这行本领来了,只是我可还没想到你的手殷有这么高。..”我满脸发烫:“什么!胡说八道的!”我想立刻走开。可是杨拴儿拽住了我:“别害怕,王葆。别害怕。我的确是真心诚意..”“什么真心诚意!”“呃,王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杨拴儿真的很着急。“王葆,我得把我心里的话告诉你。..咱们往那边走吧。我得好好儿跟你商量一件事。”“就在这儿说吧,”我站住了。“什么事?”杨拴儿四面瞧了瞧,才小声儿问:“你知道我干么要跑出来?”我摇摇头。杨拴儿就告诉我,他是从他现在的学校里溜出来的——谁也没发现,他家里也不知道。他并且还说:“我溜出来是为了要找你。”“找我!”我打了个寒噤。“什么意思,这是?”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他的情况讲给我听。他说,他本来在那里学习得好好儿的,可是后来——就是这两天的事——他非常羡慕我目前的这种生活,他可就再也不愿意在那里待下去了,他觉着那里怪没意思的了。他讲到这里就兴奋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我干么要那么傻!我以前不过是稍微干了那么一两回,别人可就嚷开了,说杨拴几手脚不干净。我爸爸要把我撵出去。我叔叔也骂我。大伙儿还得让我改过,让我规规矩炬从头学习去。可是你呢?”“我怎么了?”“哼,你呢,你如今得了那么多玩意儿,可一点什么事儿也没有。街坊还都说你是个好孩子,你奶奶还净夸你,说你是个好学生。其实你——嗯,比我不知厉害到哪去了:你干的净是些大买卖,比我大得多..”我可实在忍不住了,打断了他的话:“什么话呀,你说的!什么买卖不买卖!”我掉脸就走。“哎,怎么了!”杨拴几追了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肘。“别装蒜了吧,王葆。你当我不知道你干的什么事儿呀?我老实告诉你吧,打从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