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我可忍不住要插嘴了:“那你们怎么答复他的?”“什么也没答复。我们一条也答不上。”这可就太奇怪了。我说:“这些都是关于你们自己的问题,怎么会答不上?你们兴许不知道你们自己是鲫鱼变的,因为你们没看过《科学画报》。可是别人问你们的思想情况怎么样——这,难道你们也答不上么?难道你们连自己的思想情况都不了解么?”黑金鱼本来掉转尾巴要游开去了,听见了我这些活,它又转过头来:“那么你呢?”它不等我回答,又加了一句:“你有一些思想情况一一别人还比你自己了解些呢。”“什么‘别人’?是谁?”“比如你的宝葫芦..”“什么!”我很不高兴。“你说什么?”可是鱼缸里再没有一点声音了。我等了好一会。还是静得很。突然——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发现!——我发现不大对头:“鱼怎么会说话呢?谁都知道,鱼是没有声带的。”你们想想!一条金鱼和一个人辩论!——这难道可能么?这难道合理么?不论你拿什么理由来说..“不合理!”我兜儿里也发出了声音。“你也同意我的看法,宝葫芦?”“那当然,”宝葫芦慢条斯理地发言。“事实确是如此。鱼类不单是没有发声器官,并且它们的头脑也长得有限得很,不可能有这么多思想。”可不是!这可见我怀疑得很有道理。我是用科学态度来看这个问题的。同志们!我认为一个人——哪怕他已经退出了科学小组,可总也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事情,那才不至于错误。所以这会儿宝葫芦也承认我的对,它也认为..“那么宝葫芦呢?——我忽然听见鱼缸里一个声音问我。宝葫芦说鱼类没有发声器官,难道宝葫芦自己有这号器官么?至于宝葫芦的头脑..嗯,对不起,根本宝葫芦就从来没有一个头脑,连鱼儿都不如!那它怎会说话呢?不但这样,宝葫芦还会变出东西来——那又是怎么回事呢?比如我先前在河边吃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打哪里来的?怎么会一下子冒在我手上来?不错,这都叫人相信不过。我只要动一动脑筋,想一想这些问题,那么..“那么这些事儿都不合理,都不能成立!”我的宝葫芦接上了碴儿。“那——那——”我十二分吃惊,不知道该怎么说了,“那你这宝贝..”“那我就不是什么宝贝,就没有什么神奇。那你‘要什么有什么’,也是不可能的事。那你白搭。”我失望地嚷了起来:“那还行!”宝葫芦义正词严他说“那你就别怀疑我。什么合理不合理呀,可能不可能啊——你对别的事尽可以这么去研究,可别这么研究我。你要是这么研究我,那对你自己可没有好处。”它这么一讲,才把我思想闹清楚了。同志们!我刚才还说来着,一个人得用科学态度来研究一切问题。可是一提到这个宝葫芦问题——嗯,那没办法,不得不例外看待。因为这个宝葫芦并不是什么马马虎虎的普通玩意儿,而是我的个宝贝——可以使我自己得到幸福的宝贝——我非相信它不可。我得相信它的魔力。假如它没有什么魔力的话,那我不就等于没有得到宝葫芦么?那还有什么意思!“这才解决问题,”我放了心。十四可是我还是定不下心来做功课。说也奇怪。现在我简直有点儿像小说戏剧里有时要出现的那号可笑的学生了,不能安安静静来复习功课。可是你们不知道,实际上我的情况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我正做着一件更重要的事:我正打算着我远大的前途——这比起眼下的功课来,当然重要得多多了。“我将来要做一个什么呢?”这个问题我老早就提出来过。前面我说过,我曾经想当作家,不过还没有确定。我也想过要学医,那还是我在小学的时候,我想我将来一定要把奶奶的风湿症治好,还不让妈妈发气管炎。同学们有病也可以来找我。“王葆,我肚子疼!”好,躺下吧,我来听听。“王葆,我哥哥有点儿不舒服,”那没问题,我只要开一剂药方就行了。我刚坐下,拿起踞子来要着手做一个滑翔机,忽然又有人敲门:“王葆,我鼻子不通气。..”这么着,我忙得简直没有工夫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了。..这可得考虑考虑。所以也没有确定。这个想法真有点儿幼稚,是不是?可是对是对的。于是我还想到要学飞机制造,或是学电气工业。那些,当然都是以前的事。以前我也像你们似的,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所以也就照普通人那么立志愿:将来要学什么,要干什么。现在呢,我可已经成了一个不平常的特殊人了:现在我有了宝葫芦。现在,我就得有一号与众不同的特殊方法来立志愿,这才合适。“我将来干什么?”我这么自问自,问了好几遍。哪一行都可以,我知道。都会有很大的成就。到了那时候,谁都得议论着这样的事:说是有一个青年为人民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好事,立了一个很大的功劳。于是我的同学们都得惊讶得什么似的,全嚷开了:“嘿,瞧瞧咱们王葆!这个封面上的照片不就是他么?”有的同学会要说:“可真想不到!他在初一的时候,功课可并不怎么样。”别的同学一一例如郑小登,就会出来说公道话:“不价,基本上还好。他只是数学得过一次两分。可那也不赖他,因为..”“苏鸣凤,你读过这一篇没有?——这篇《我访问了王葆同志》。”“让我念,让我念!这上面说,王葆对祖国的贡献可大呢。”同学们全都得拥到一堆儿,急巴巴地问:“什么贡献,什么贡献?他立了什么功劳?做了什么工作?..”一提到这一点,可就模模糊糊,简直搞不清了。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我走去开开窗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让我自己安静下来:“别着急。我今天才头一天当特殊人,还没学会用特殊人的方法来设想我的前途呢。再多当几天——当熟了一点儿就好了。现在我得照常做我的事。别那么大惊小怪的。嗯,我得给花儿浇浇水。”窗台上有两小盆瓜叶菊,一盆丈竹,已经干了两天了。我记性不好,老忘了这回事。爸爸还笑过我呢,他当着我同学的面,说我栽花是受罪。“可是瞧着吧!”我站在窗台跟前想着。”我的远大计划可以慢点儿订,可是我可以订一个目前的计划。我得订一个栽花计划——净是些名贵品种,我一面想着,一面动手去理书包。然后我掏出我那本小本本儿来,写上了一行字:星期一2时55分:借《科学画报》。我在这下面画了一道红线,表示重要。瞧了瞧,又把这道红线加粗一些,因为本儿上也还有许多别的重要记载,也都是有红线做记号,只有粗些才显出更重要些。又瞧了瞧,我决计在那下面再加一道蓝线。可是我刚一放下小本儿。想了一想,就重新把这本儿翻开,拿起红铅笔,一丝不芍地给那行字装上一个矩形的红框框。然后使劲“擦达!擦达!”打了些感叹号——一共四个,一个角落上一个。十五第二天我等到一有空,就去找图书馆小组的同学。我表示我要借一下《科学画报》——就是我自己捐赠的那个合订本。而且说明:并不是我自己要看(我已经全都看过了),只是为了替别人服务。然而事情不凑巧:有人借去了。我打听了一下,知道借书人是萧泯生,下午就可以还。不过即使还来了,还是不能借给我.因为已经有五个人预约。这就是说,要等五个人都看过了——五七三十五天之后,才轮得到我!“呵哟,那怎么行!”我着急起来。“那第一个预约的是谁?我和他通融通融,请他先让给我看,那总可以吧?”图书馆小组一查:第一个预约的是苏鸣凤。我来了火:“苏鸣风干么要看这个!”《科学画报》——究竟是谁捐赠的呀,我问问你们?——我今天要惜可惜不到,得先借给苏鸣凤!我可怎么答复老大姐呢?真糟心!我昨天完全没有预计到这一点。其实这是常常会有的情形。尤其是好书,那简直轮不过来。我们班上的图书馆虽然很出色,可是像《科学画报》这么名贵的图书到底还不多。可是下午,我在这部名贵图书的问题上,出了一件很糟糕的事。事情是这样的——图书馆小组开始活动的时候,萧泯生就去还书。当时人多事多,不知道怎么一来,那部《科学画报》不知道给搁到哪儿去了,找来找去找不着。起先我还不知道。我正和郑小登他们在那里谈论着就要举行的象棋比赛,预先估计估计情势。忽然我听见咱们图书角那儿嚷嚷起来了。“刚才萧泯生的确把书还来了,他的借书条儿也退还给他了,我记的清清楚楚。”“萧泯生,你的借书条儿呢?”“没有,”萧泯生翻着全身所有的兜儿。“没有。兴许我压根儿就没还书吧?我找找。”“萧泯生你真迷胡!借书条儿刚才不是还给了你,你就给撕了么?我瞧见的。”同学们都拥了过去。郑小登和我也赶紧走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找了起来。我很不满意:“怎么回事,连这么大一部书都会不见了?”“说的是呢,”萧泯生一面仔仔细细检查他自己的书包,一面接嘴。“这得我负责。要是找不着了,我去买一本来赔上。”“嗯,这不是你的事。这得我们图书组负责。我赔偿。”我忍不住嚷起来:“说得好容易——赔偿!你倒去买买看!这样的书早八百年就卖没了,还候着你呢!”“别吵了,找吧。”我门可实在找够了。没有。我找得分外细心,因为我深深知道这本书的可贵。我甚至于趴在地下,伸手到书架底下去掏摸,弄得满手满袖子的土。没有。我又着急,又生气。可是象棋比赛的时间又快要到了。我只好起了身,掸掸身上的土:“我可没工夫在这儿陪着你们尽磨蹭了。可是我对你们实在有意见!可真有意见!”说了,我就挟起书包来往外走。..可是——呃,慢着!怎么我胳膊肘上那么别扭?好像挟书包都挟不灵便了。好像书包长大了许多,肚子鼓出来了。我一摸——“哎呀!”书包里显然有了一本厚厚的挺老大的书——我不用打开来瞧,就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我对郑小登他们说了一声“你们先走,我就来”,我出了教室门就往北跑,躲开了同学们。“喂,”我隔着兜儿拍拍宝葫芦,“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书包里忽然有了那部画报?是你干的?”“是我,”宝葫芦咕噜一声。“谁叫你干的?”“是你。”“胡说!”我忍不住又要生气。“我说过么?我吩咐过你么?”“你说是没说,心里可是这么想来的。”“胡说!”我更生气了。“我想过么?我有这样的意思么?”“你刚才借不到书,你就不愿意:‘哼,书还是我捐的哩,倒由不得我了!’——本来是的!书原是你自己的书,干么倒让别人支配呢?”“嗨,你这家伙!我不过稍为有那么点儿不耐烦就是了。我怎么会要收回这本书!”“书要是没有捐呢,那我爱惜给谁就借给谁,不爱借给谁就不借给谁..”我打断了它:“你讽刺我,简直是!”宝葫芦可在我兜儿里很厉害地晃动起来:“冤枉,冤枉!唉,王葆你别只顾自己撇清。我只是照你的意旨办事就是了。怎么倒是讽刺你呢?”“别罗嗦!”我说。“把书拿去还掉!”我说了就摸摸书包,..还是鼓着的。“怎么了?你没听见?我命令你:还给图书馆小组!”“我不会。”“怎么,你连这点儿本领都没有?那你怎么拿来的?”“拿来——我会。我可不会送还。”“为什么?”“我只会拿进,不会拿出,”十六宝葫芦的确没有这个本领。我怎么发脾气,怎么骂,都一点用也没有。怎么办呢?放在我书包里,那哪行呢?爱看这本书的同学就得借不到书,大家还得白花许多时间来找。要是今天找不到,别人就真的会去买一本来赔上。“那太不像话了!”这件事只好让我自己来收拾:我得想个法儿把这本书还给图书馆小组。我可以趁现在没人瞧见的时候,悄悄儿走到我们教室北墙外面,把这部画报轻轻搁到第一扇窗口上一一那里面正是放图书的地方。我这就可以跑去提醒提醒同学们,“看看窗台上有没有?”——开窗:哈,可不!这个办法再好没有。赶快,赶快!我得在五分钟以内把它完成,我于是向目的地飞跑。..“王葆!”忽然后面有人喊。那正是郑小登。我赶紧拐了弯。我听见他嚷——脚步声也近了:“你往哪跑?还不快去!象棋比赛要开始了!”我立即往一丛黄刺玫里一躲。瞧着他跑过去了,我这才撩开枝叶,拱肩缩背地钻了出来,手上好几处给刺破了皮。我刚刚站直分子,正想走开,郑小登倒又折回来了,他好像成心跟我藏迷儿玩似的!“你干么呢,在这儿?”他问。“不干么..”我马上又改口:“唔,我出来有点儿事。”“什么事?”“啊?..呃,这会儿暂时不告诉你..”“什么!”他一把攀住我的肩膀,使劲拽我走。“他们都等着你呢。让我来找你的。”“呃,呃,郑小登!..好,我就来,我得往教室里去一转。”“干么?”“我得我得——我去把书包放下..”郑小登一手就来抢我的书包:“我给你送去!”“不行不行!”我两手拚命抱住我的书包,紧紧捂在肚子上,一点也不敢放松。“呃呃,哎!”大概这时候我的样子太不平凡了,叫郑小登吓了一跳。他对我睁大着眼睛,楞了一会。“怎么了?”他轻轻地问。我摇摇头。“肚子疼?”他又轻轻地问。我这回——一顺便就点了点头。这他可慌了。他又要搀扶我,又死乞白赖要接过我的书包去。我赶紧弯下腰,更使劲地捂住肚子。“哎哟!哎哟!”“不能走么?”“哎哟..”“我找孙大夫去。”“不用,不用!”郑小登四面瞧瞧,想要找个同学来帮帮忙,却没有找着。可是郑小登是一个很固执的人,他说要找大夫就得去找大夫,谁也不用想拦得住他。他叫我在这里蹲一会儿,就往卫生室跑。..这事情可更不好办了。我急得大声“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别走别走,郑小登!..你在这儿好些..哎哟!”郑小登打回转了,焦急地守在我旁边。他这回不敢走开了。我也不敢动一动,仍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把书包捂得更紧了些。这可也不好办。我核计着:“我们俩人这么着耗到哪一天才算完呢?”我就说:“我要喝水..要热的..”“我去倒。”这才把郑小登支开了。等郑小登一拐了弯,我就立刻跳起来,好处置那本倒楣的书。“我得赶快把它扔掉——随便扔到哪里。以后再说。”于是我撒腿就跑,见弯就转,把那部画报刷地抽出来,扔到了厨房南边的一堆煤屑旁边。我轻松地透了一口气:“这就好了。再不怕了。”我逍遥自在地走开。这回郑小登可再也缠不住我了,我可以说,“咱们快去,我没病了。”甚至于还可以逗逗他,“什么?谁肚子疼来着?”..“王葆!”后面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瞧,大吃一惊,原来是孙大夫——我们的校医。我站住了,连忙报告:“报告!我——我我——没有什么,其实,刚才是郑小登一一他太紧张,太什么了,太..”“你说谁?什么紧张?怎么回事?”“怎么,郑小登刚才不是上卫生室去请您来的么?”“唤,”孙大夫这可弄明白了,“那准是错过了。刚才我没在。..是谁病了不是?”“没什么,没什么,我没毛病..”他老瞧着我的脸:“我看你可有点儿毛病。”“啊?”“你有点儿马虎的毛病,”他轻轻点了点头。“我问你,你是叫王葆不是?”“是。”“那就是了,哪!”他的手打身后向我伸过来,手里有一本书,叫做《科学画报》。我不知不觉倒退了一步,他向着我迈进了一步。“你正在这里找它吗?”“我..呃,是。”“拿去吧。”我怎么办?我只好双手接过来,把它装进书包里。我怎么说?我只好表示感激。“谢谢,”我鞠一躬。孙大夫点点头走了。我瞧着他的背影发傻。他回过脸来对我微笑一下。我只好又鞠一个躬。我心里可真生气:“嗨,您就爱管闲事!一瞧见这书上有我的图章,就找上我来了!”这时候——我的处境可太特别了,太古怪了——我竟生怕遇见好人。他们只要一关心我,一帮助我,就得给我添上许多要命的麻烦。郑小登这位好同学就是这么着。..瞧,那不是他来了?他手里端着一大杯热腾腾的开水,一本正经地往这边走来。我赶紧又回到原先的地方,蹲在那丛黄刺玫旁边,把书包紧紧捂着肚子。于是我们这一对好朋友又相持不下了。“得再想个法儿把他支开才好,”我一面转着念头,一面喝着滚热的开水。满嘴都火辣辣的,说不定舌头上已经烫起了泡。“我再借个什么题目呢?”这个问题还没解决呢,可又来了几位同学——当然是郑小登招来的。其中就有苏鸣凤,他说他刚上卫生室去过,可是没找与孙大夫,待会儿再去找。“别找了别找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摇了摇,又抱紧书包捂着。“孙大夫刚走不一会儿..”我想说“孙大夫刚给我看过”,可是没说出口来。跟着姚俊也气喘喘地跑来了,手里拿着个热水袋——也不知哪里搞来的,他楞要给我暖肚子。“不要不要!”我嚷。“暖一暖吧,暖一暖吧,”姚俊来掰我的手。“来,书包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