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佩特拉的山谷中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我们一路探访的,大多是名垂史册的显形文明,而佩特拉却提供了另一种让历史学家张口结舌的文明形态,这样的形态在.人类发展史_上应该比显形文明更多吧?知道有王国存在过,却完全不知道存在的时间和原因,更不知道统治者的姓名和履历;估计发生过战争,却连双方的归属和胜败也一无所知;目睹有精美建筑,却无法判断它们的主人和用途。显形文明因为理清了自己的历史逻辑,容易使后人以夸张的方式来理解它们存在的广度和深度。但这种夸张,掩盖了多少实实在在的丰富、杂乱、争逐和湮灭!人们对文明史的认识,大多停留在文字记载上,以及记载者制订的规范上。这让挤生怪,因为人们认知各种复杂现象时总会有一种简单化、明确化的欲望,尤其在课堂和课本中更是这样,所以,取消弱势文明、异态文明、隐蔽文明,几乎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心理习惯。这种心理习惯的恶果,就是用几个既定的概念,对占今文明现象定框划线、削足适履,伤害了文明生态的多元性和天然性。因追求过.度的有序而走向无序,因企图规整文明而变成损伤文明,这是我们常见的现象。更常见的是,很多人文科学一直在为这种现象推波助澜。佩特拉以它惊人的美丽,对此提出了否定。它说,人类有比常识更长的历史、更多的活法、更险恶的遭遇、更寂寞的辉煌。一九九九平十一月六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 Road 旅馆告别妻子在佩特拉,我们这个队伍要有一次人员轮换,摄影师高金光、信息传送技师周兵、《 北京青年报》 记者于大公,以及司机杨玉会、孙建刚,都要从这里直接去安曼机场回国,接替人员昨天已经来到。我妻子也要在今天离开。又传来消息,伊拉克大概能进去了。这事几个月来一直在与伊拉克驻中国大使馆联系,由于我们无法隐瞒去以色列的行程,怎么也办不通手续。幸好在这里遇到.位旅游公司的老先生,利用他的私人关系走通了伊拉克驻约旦大使馆,只不过我们必须在一切行李物品上撕去希伯来文的标记,签证时只说去过埃及和约旦。如果能够通过老先生把手续办下来,我们面临的是一段极艰苦的行程,第一天的驾驶距离是一干二百公里,大概要连续不休息地行驶二十个小时,中间没有任何落脚地;巴格达食品严重益乏,除了勉强在旅馆包餐,不要指望在大街上购买到食品。伊拉克之后,伊朗、巴基斯坦的路途更长,巴基斯坦政变后的局势还不明朗,那石弓也区近年来险情重重,行路安全很难保证;印度水灾后传染病流行,从尼泊尔进西藏,有很长一段距离没有像样的路… … 总之,最麻烦的路程都在以后。我们正在佩特拉崎岖的山道门讨论着行程,突然一辆吉普车驶来,说由于种种原因,告别的时间提前,要离开的几位现在就去机场。告别是一件让人脆弱的事情。原来说说笑笑遮盖着,突然提前几个小时,加上告别的地方不是机场或旅馆门口,而是在探访现场,立即感受到一种被活生生拉扯开来的疼痛。妻子一下子泪流满面,连蒙古大汉高金光也泣不成声,引得大家都受不住。我理解妻子的心情,她实在不放心我走伊拉克、伊朗、巴基斯坦、印度、尼泊尔这充满未知的艰险长途,这几天来一直在一遍遍收拾行李,一次次细细叮嘱。她很想继续陪着我,但发现在这样的路上遇到艰险,妻子的照顾不解决问题,何况国内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她。其实她流泪还有更深的原因。这次她从开罗、卢克索、西奈沙漠、耶路撒冷、巴勒斯坦一路过来,一直在与我讨沦着各种文明的兴衰玄机,她心中的文化概念突然变得鸿檬而苍凉,这与她平时的工作形成卜大的反差。她和我一样,本来只想与世无争地做点自己和别人都喜欢的事情,无奈广大观众和读者的偏爱引发了同行间的无数麻烦。我们都想在新世纪来到之时一躲了之或一走了之,但在异邦文明的废墟前,心情变得特别复杂。故国的文明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鲜明地呈现在眼前,我们愿意为它奉献,却不知如何挥去烦嚣。前两天在耶路撒冷接到北京两位朋友的电话,说湖南和广东的盗版集团又盯上了我的这部日记。辗转传来的话与以前差不多:一些资金雄厚的“民间出版渠道”谋求与我合作,如果同意对他们“眼开眼闭”,报刊间的批判文章白可烟消云散;如果不同意,批判文集都准备好了。妻子听到这样的J 专活总是半天沉默,她不相信盗版集团真食匕一掌定江山,但环顾四周,文化界很多人对此只是袖手旁观、幸灾乐祸,少数人还助封为虐、落并下石。他们不见得都受盗版集团收买,但在恶性抢劫事件发生时,他们只在趁势嘲笑被抢劫者,从来没有对抢劫者发出过一丝阻止的眼神。她一次次问我,“文革”灾难是不是这样被扩大的?我说是。恶人总是少数,但灾难如此之大,除了特殊的政治背景,还因为这种群体心理助长了恶、扩充了恶。更荒唐的是,文化人在助长和扩充恶的时候,总是寻章摘句、满口道义,连恶人也都误以为自己是“得道多助”了。但她知道,我会走下去,在不答应他们任何要求、不理会他们任何哄闹、也不惧怕他们任何要挟的情况下走下去。她最知道我宁肯停止写作也不会向他们屈服,宁肯死亡也不会与他们合作。因此她对着我流泪,又怕惹我伤心便戴上了太阳眼镜,然后摇好车窗,低下了头。他们的车子走远了。我们还要用车轮一步步度量辽阔的文明伤心地,然后才能回国。不管回国会遇到什么,那毕竟是我们的祖国。我正在出神,我们队伍里新来的一位司机在山道口见到了一个中国女子。在这一带见到中国人十分稀罕,总会多看几眼。这位中国女子和她的挪威丈夫在一起,一见到这队印着中国字的吉普,立即走了过来,见到这么些中国人,显得布及激动。我们的司机告诉她,我们将横穿几个文明古国,一路返回中国。她一听,眼圈红了,转身与丈夫耳语一阵,又对我们的司机说:“我们想开着车跟着你们,一起走完以后的路程,有可能吗?”回答说不可能,她便悻悻离去了。这时,我突然想对已经远去的妻子说,我们还是不要太在意。来自狭隘空间的骚扰,不应该只向狭隘空间清算。我们的遭遇属于转型期的一种奇特生态,需要在更大的时空中开释和舒展。我们早就约定,二十一世纪要有一种新的活法。但是,不管我们的名字最终失踪于何处,我们心中有关中华文明的宏大感受,却不会遗落。在佩特拉山日我站了很久,看着远处的烟尘和云天, 幻 合中默念着一句告别时怎么也不敢说出口的话:妻子,但愿我们还能见面。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七日,约旦佩特拉,夜宿Silk noad 旅馆人生的最后智慧回安曼的第一件事,是去瞻仰前国王侯赛因的陵墓。本来.现代政治人物不是我这次寻访的对象,但到约旦之后,越来越觉得需要破破例了。几乎听有的人都用最虔诚的语言在怀念他。我们队伍里有一位小姐,在一家礼品商店买了一枚他的像章别在胸前,只想作一个小小的或女念,没想到被一位保护我们的警察看见,这位高个子的年轻人感动得不知怎么才好.立即从帽子上取下警徽送给小姐,一是感谢中国小姐尊重他们的伟人,二是要用自己的警徽来保卫国土的像章,他知道,国王的像章将要做跨国旅行。他们说,当国王病危从关国飞回祖国时,医院门口有几万雀矜巨群众在迎接,天正下雨,没有一个人打伞。他出殡那天,很多国家的领袖纷纷赶来,美国的现任总统和几任退休总统都来了,病重的叶利钦也勉力赶来,天又下雨,没有一个外国元首用伞。出殡之后,整整四十天举国哀悼,电视台取消一切节目,全部诵读《 可兰经》 ,为他祈祷。人们尊敬他是有道理的。约旦区区小国,在复杂多变的中东地面,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谁的脸色都要看,谁的嗓音者倪妻听,要硬没有资木,要软何以立身,真是千难万难。大国有大国的难处,但与那种举手之劳可以被扼住喉管、一夜之间可以被人吞并的小国比,毕竟没有太多的旦夕之忧。侯赛因国王明白这一点,多年来运用柔性的政治手腕,不固执、不偏窄、不极端、不抱团、不胶粘,反应灵敏,处世圆熟,把四周的关系调理得十分匀当。可以说他“长袖善舞”,但他甩动的长袖后面还是有主体、有心灵的,人们渐渐看清,他多彩多姿的动作真诚地指向和平的进程和人民的安康,因此已成为这个地区的一种理性平衡器。这种角色可以做刁、也可以做大,他凭着自己的教育背景和交际能力,使这种角色一次次走到国际舞台中央。结果,世界各国对这一地区深深皱眉,他与约旦,反而成了一条渡桥。这使他由弱小而变得重要,因重要而获得援助,因重要而变得安全。我曾两次登上安曼市中心的古城堡四下鸟瞰,也曾j 匕行到杰拉西(Je . h )去瞻仰声势夺人的罗马广场,知道这个国家在立国之前,一直是外部势力潮来潮去的通道。山谷间小小的君主,必须练就一身技巧才能勉强地保境安民。我对本地历史知之甚少,但从山势遗迹已可找到这种技巧的印痕,而侯赛因国王,则是方士智慧的集大成者。如果要评选二十世纪以来小国家的大政治家,他一定可以名列前茅。很早以前我们还不知道约旦在哪里,却已经在国际新闻广播中听熟了“约旦国主侯赛因”。这个专用名词几乎成为一个现代国际关系的术语,含义远超某一个国家某一个人。这,正是我非要去拜褐陵墓不可的原因。陵墓在王宫,王宫不是古迹而是真实的元首办公地,因而要通过层层禁卫。终于到了一堵院墙前,进门见一所白屋,不大,又朴素,觉得不应该是侯赛因陵墓,也许是一个门楼或警卫处?一问,是侯赛因祖父老国王的陵寝。屋内一具白石棺,覆盖着绣有《 可兰经》 字句的布慢.屋角木架上有两本《 可兰经》 ,其他什么也没有了。踢手跟脚地走出,询问侯赛因自己的凌墓在哪里,我是作好了以最虔诚的步履攀援百级台阶、以最恭敬的目光面又们翁穆仪仗的准备的,但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就在他祖父陵寝的门外空地上,有一方仅仅两平方米的沙土,围了一小圈白石,上支一个布篷,也没有任何人看管,领路.人说,这就是侯赛因国王的陵寝。我和陈鲁豫都呆住了,长时间地盯着领路人的眼睛,等待他说刚才是开玩笑。当确知不是玩笑后,又问是不是临时的,回答又是否定,我们只得轻步向前。沙土仅是沙土,一根草也没有,面积只是一人躺下的尺寸。代替警卫的,是几根细木条上拉着的一条细绳。最惊人的是没有墓碑和墓志铭,整个陵墓不着一字,如同不着一色,不设一阶,不筑-亭,不守一兵。我想这件事不能用“艰苦朴素”来解释。侯赛因国王生前并不拒绝豪华,却让生命的终点归于素净和清真。我一直认为,如何处理自己的墓葬,体现一代雄主的最后智慧。侯赛因国王没有放弃这种智慧,用一种清晰而幽默、无虞又无声的方式,对白己的信仰作了一个总结。这次陪我们去的,有一位在约旦大学攻读伊斯兰教的中国学生马学海先生,他说,我们立正,向他祈祷吧。我们就站在那方沙土跟前,两手在胸口向上端着,听小马用阿拉伯文诵读了《 可兰经》 的开端篇。我在心里默诵:国王,没想到你以这样一种方式在休息,请接受一个万里而来的中国人的敬意。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八日,回安曼,仍宿为贾ad 角良馆伊拉克我的大河终于获准可以进人伊拉克了。从安曼到巴格达的距离是一千多公里,行车之苦难于想象,但大家明白,更麻烦的是进关。很多让人惊慌的劝说这几天不绝于耳,我们横下一条心,即使遇到再恼.火的事情也不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设想着打开每一个箱子,撕破每一个包装,任何物件都被反复搓捏,任何细节都被反复盘问,而我们始终微笑以对的有趣情景。心想,到了别人的地界还有什么脾气,何况我们是自己找来的,忍一忍、熬一熬,没有过不去的事。但是万万没有想到,我们遭遇的严重性远远超过一切预计-一暂且按下不表吧,本日记在海内外很多报纸同步发表,不能给全队这些天的活动带来麻烦,我想广大读者是能理解的。在边防站的铁丝网前,我实在看不懂眼下发生的一切,只能抬起头来看天。今天早晨我们四时出发,在约旦境内看到太阳从沙海里升起,看着它渐渐辉耀于头顶,又在我们的百无聊赖中移向西边,终于,在满天凄艳的血.红中沉落于沙淇。就在这一刻,我怀然心动,觉得这凄艳的血红,一定是这片土地最稳固的遗留。一次次辉煌和一次次败落,都有这个背景,都有像我一般的荒漠伫立者。他们眼中看到的,是晚霞中的万千金顶,还是夕阳下的尸横遍野?我今天没有看到这一些,只看到在肮脏和琐碎中,不把时间当时间,不把尊严当尊严。想想也是,这片最古老的土地,说起四五百年就像在说一瞬间,对于建助玫尊卑,早已疲钝得不值一谈。直到黑夜,才勉强同意进关。这时,我们面临的是六百公里的沙摸,惟一的一条公路就是国际间非常著名的“死亡公路”。不知有多少可怕的车祸在这条公路上发生,据说不止一国的大使都是由此而结束生命。我们没有其他选择,只能饿着肚子拼命赶路。早已打听明白,沿途除了一个加油站之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而劫匪却经常在这一带出没。路上有一辆神秘的小车紧随我们的车队,我们J 决它也快,我们慢它也慢,我们故意停在一边让它超车它又不超,这在此地可算是一个险情,不管是苦是匪都十分麻烦。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它没有任何行动,车队终于在凌晨赶到了巴格达。这是一个有着宽阔街道的破旧城市,遗憾的是并非古代的破旧。好像是一个本来就不考究的现代东西,在烟熏火燎中被搁置了二十年。路上没有人,亮着很多日光灯,却没有从屋子窗口泛出的灯光。也许是因为我们到得太晚,或太早。就在这种无可言喻的沉寂中,眼前出现了一条灰亮的大河。自从我们告别尼罗河之后,再也没有见到如此平静又充沛的河。底格里斯河!我们终于醒悟,一切小学地理课本的开头都是它,全人类文明的母亲河。我轩轻叫一声:您早,我的大河!我们走那么远的路,都在寻找。在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我们看到了希腊受埃及滋养的明显证据,为此,还特地到了滋养的中转地克里特岛。然后我们追根溯源来到埃及.但在一次次惊叹后也越来越明白,埃及不是起点。现在,世界学术界已不怀疑,滋养埃及的是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而美索不达米亚(Mesopo 加nia )的含义就是两河平原。考古学者们一次次发现,又引矣及的古代语言追索越早,就越接近于两河文明。两河,从公元前一千年再往前推,至少有三千年左右的时间,一直是早期人类文明的一个重心。两河,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如此紧密地靠在一起,几乎大半个世界都接受过它们的文明浸润,因此各种语言都无数遍地重复着这两个并不太好读的名字。我现在终于看到了,在一个死寂的凌晨,在一种难以言表的彻骨疲惫中,在完全不知明天遭遇的惶恐里。但是,一旦看到,一切都变了。谢谢您,我的大河。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九日,伊拉克巴格达,夜宿DarAI 一Salom 旅馆如何下脚凌晨抵达时找了一家号称四星级的旅馆住下,但全队每一个人很快得出了一个共同的结论,这是平生住过的最差旅馆,包括尚未改革开放的中国大陆在内。一个旅馆破旧、简陋、没有设备,都可忍受,但应该比较干净,谁想这个旅馆凡是手要接触的地方都是油腻。束手敛袖不去碰,满屋又充斥着一种强烈的异味,不是臭,而是一种闷久了的擅味加添了丝丝甜俗而变成的呛鼻刺激,让人快速反胃,好在我们已经十.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东西下肚了。我长时间站在仅可一人容身的小窗台上,不到匕注屋。必须搬,但不知道还有没有稍稍像样一点的旅馆。突然想到,联合国秘书长安南来伊拉克调解时住的是一家叫拉希德(Rasheed )的旅馆,世界各国记者也住在那里,在国际新闻中经常提起,应该不会太差。子是,我们的车队好不容易挣脱一双双乞讨的小手,去寻找拉希德。果然不坏,但刚要进大堂,发现门口水磨石地下镶嵌着一幅美国前总统布什的彩色漫画像,下有一行英文字:“布什有罪”。这幅画像做得很大,正好撑足一扇门,任何想进门的人都必须从布什先生的脸上踩过,很难避开。我对布什先生这位瘦瘦的老人印象不错,前些天还在ABC 电视中听他谈回忆录出版和儿子竞选,因此很想躲开他脸部最敏感的部位,小心翼翼从他.肩上踩过去,但还是碰到了他的耳朵,真是抱歉。不知安南秘书长经过这里时,是如何下脚的。住下了,总要换一些钱,顺便打听一下本地的消费情况,结果令人吃惊。这儿的货币叫第纳尔(Dinar ) ,原先一个第纳尔可兑换三个多美元,现在官方宣布的比价也不低,但实际上,已贬值到一干九百第纳尔兑换一美元,也就是说,一元人民币可以换到二百四十个第纳尔。政府每月配给每个居民九公斤面粉,两公斤大米,以及少量的搪、食袖、茶,至于薪水就微乎其微了。我调查了一下,这里一个工人的月薪是七百五十第纳尔;一个中学教师的月薪是三千第纳尔,相当于一个半美元;一个局长的月薪相当于五美元,一个政府部长的月薪相当于十美元。那就是说,除了政府配给的粮食,他们很难到商店里购买任何东西了。例如,苹果是一千五百第纳尔一公斤,相当于一个中学教师半个月的薪水。中国产的普通铅笔,每支七百五十第纳尔,正好等同一个工人的月薪,而一个中学教师的全部月薪可购买四支,这也是多数儿童失学的重要原因。更离谱的是,在我们所住的旅馆小卖部,不包含邮资的明信片每张一千第纳尔,而一本普通的旅游画册居然高达四万第纳尔,等于中学教师全年的薪金。市场,是为外国旅游者和暴富的走私者开着,但又有多少外国旅游者呢。让我们这个车队感到兴奋的是,汽油的价格低得难以置信,只需五十第纳尔一公斤,也就是一元人民币可灌足五公斤,而且是高质量的好油。由此想到,这个国家只要在比较正常的情况下实在没有理由贫困。我在一本国际地理书籍中读到过这样一个断语:“巴格达,简直是浮在油海上的一个岛。”更何况,两河流域依然水草丰美,鱼肥羊壮。如果说,这点水草曾经大大地润泽了历史,那么,浩瀚的油海能给两干万人民带来何等的富强!但是,极度辉煌的古代文明和极度优越的自然条件,在这儿都变成了反面文章。现在,连世界上最贫清地区的人们,也在远远惋惜这个真正“富得冒油”的地方。陈鲁豫到街上走了大半天,回来告诉我,这儿的人们已经度过了疑间期、愤怒期和抱怨期,似乎一切都已适应,以为人生本该如此。我自言自语:“不知有没有思考者?”鲁豫说:“大概很少,甚至没有,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街上逗留五分钟就十分沮丧。”文明的传统那样脆弱,大家似乎成了另一种人,再也变不回去。城中最高的塔楼上有旋转餐厅,可吃到底格里斯河的烤鱼和烤全羊,摆设也上规格。吃一顿的价格是二十美元,即相当于一个政府部长两个月的全部薪水。但那里吃客不少,莫非所有的部长今夜都下了孤注一掷的决心?这座塔楼以一位领导人的名字命名,海湾战争中被炸毁,立即重新建造,比原来的更高、更豪华。在塔楼旋转餐厅上往下看,灯光最亮的地方是刚刚落成的又一座总统府;在塔楼底下,有一座巨大的全身站立铜像,在他脚边,是,些爆炸物的残骸,又夹杂.着科威特领导人、撒切尔夫人等等的白铁铸像,布什先生当然也汞冽其中,可惜琐小得全成了铺路的渣滓,等待着巨脚的踩踏。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日,伊拉充巴格达,夜宿n 助heed 病民馆一屋悲怆我历来在旅行中寻访的重点,是遗迹现场而不是博物馆,但又喜欢在寻访之前或之后去一下博物馆,找一个索引或做一个总结。一直处于战争阴云下的伊拉克,古迹的保存情况如何?对此我一无所知,心想不如先去一下国家博物馆了解个大概再说。博物馆在地图上标捌反醒目,走去一看,只见两个持枪士兵把门,门内荒草离离。我们的编导辛朋朋小姐前去接洽,答复是九年来从未开放过,所有展品为防轰炸都曾装箱转移,现在为了迎接新世纪准备重新开放,已整理出一个厅。能否让我们成为首批参观者,必须等一位负责人到来后再决定。于是,我们就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耐心等待。院中前方有一尊塑像,好像是一个历史人物,但荒草太深我走不过去,只能猜测他也许是汉漠拉比(Ha . muraPe ) , 也许是尼布甲尼撤(Nebuchadnezzar ) ,我想不应该是第三个人。这么一想,我站起身来,慢慢在博物馆的门口徘徊,趁着等待的闲暇搜罗一下自己心目中有关两河文明的片断印象。先得整理一下时间概念。现在国际学术界都知道的“楔形文字”,证明早在公元前四千五百年前两河下游已有令人瞩目的古文明。但是,大家在习惯上还是愿意再把时间往后推两千五百年,从公元前两千年以后的兰个王朝说起,那就是巴比伦王国、亚述帝国和后巴比伦王国。这兰个主国代表着两河文明的显赫期,历时共一千五百年,大约与古埃及的历史平行。当这一干五百年的光辉终于黯淡,希腊、中国、印度正好进人一个早期文明的爆发期,孔子、老子、释趣牟尼和埃斯库罗斯他们差不多同时发出了光彩。这就是说,我们以有年有关种种古代文明谈论的起.点,恰恰是两河文明显赫期的终点。其实我们也没有心力关注它如此漫长的岁月了,不如于脆取其一段,把两河文明精缩为巴比伦文明。范畴一精缩,心里就比较踏实了,我也才有可能捕捉以往多寸巴比伦文明最粗浅的印象。约略是三个方面:一部早熟的法典,一种骇人的残暴,一些奇异的建筑。先说法典。谁都知道我是在说《 汉漠拉比法典》 。我猜测博物馆院子里雕像的第一人选为汉漠拉比,芷是由于他早在四千多年前制订了这部二百多项条款的完整法典。法典刻在一个扁圆石柱上,现藏法国巴黎罗浮宫。但罗浮宫的藏品实在太多,我去两次都没有绕到展出法典的大厅。倒是读过一些法律史方面的学术著术,依稀知道法典在结语中规定了法律的使命是保证社会女定、政治清明、强不凌弱、各得其所,以正义的名义审判案件,使受害音获得公正与平静。这么早就触摸到人类需要法律的最根本理由,真是令人钦佩和吃惊。联想到这片最早进人法制文明的土地,四千年后仍无法阻止明目张胆的胡作非为,真不知脾气急躁的汉漠拉比会不会饮泣九泉。顺着说说残暴。巴比伦文明一直裹卷着十倍于自身的残暴,许多历史材料不忍卒读。我手边有一份材料记录了亚述一个国王的自述,最没有血腥气了,但读起来仍然让人毛骨惊然:经过一个多月的行军,我摧鼓了埃兰全境。我在那里的土壤里撒上了盐和荆棘的种子,然后把男女老幼和牲畜全部带走,于是,那里转眼间不再有人声欢笑,只有野兽和荒草。带走的人,少数为奴,多数被杀,但我觉得最恐怖的举动还是在土地上撒上盐和荆棘的种子。这是阻止文明再现,而这位国王叙述得刀仔么平静,那么自得。再说说建筑。巴比伦王国时已十分了得,但缺少详细描述,而到了后巴比伦王国的尼布甲尼撒时代,巴比伦城的建筑肯定是世界一流。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在一百多年后考察巴比伦时还亲睹其宏伟,并写入他的著作。,建筑中最著名的似乎是那个“空中花园”,用柱群搭建起多层园圃结构,配以精巧的灌溉抽水系统,很早就被称为世界级景观。但我对这类建筑兴趣不大,觉得技巧过甚,总非艺术。当然,巴比伦文明还向人类贡献r 天文学、数学、医药学方面的早期成果,无法一一细述。可以确证的是,法典老了,血泊干了,花园坍了。此后两千多年,波斯人来了,马其顿人来了,阿拉伯人来了,蒙古人来了,土耳其人来了… … 谁都想在这里重新开创自己的历史,因此都不把巴比伦文明当一回事。只有一些偶然的遗落物,供后世的考古学家拿着放大镜细细寻找。想到这里,博物馆的负责人来了,允许我们参观。我们进入的是刚布置完毕的伊斯兰厅,对两河文明来说实在太晚了一点,而且所展物件稀少而简陋,我走了一圈就离开了。一路上看到走廊边很多房间在开会,却没有在新世纪来临之际开馆的确实迹象。一打阴卜以马赛克为外墙的房间空空荡荡。我很难过,心想,这家博物馆究竟收藏了些什么?分明是一屋的空缺,一屋的悲怆,一屋的遗忘。一九九九年卞一月卞一日,巴格达,夜宿Rasheed 旅馆奇怪的巴比伦今天去巴比伦。光这六个字,就有童话般的趾高气扬。巴比伦在巴格达南方九十公里处,一路平直,草树茂盛,当民居渐渐退去,一层层铁丝网多了起来,它就到了。一个古迹由这么多铁丝网包围,让人有点纳闷,也许是为了严密保护遗产吧。但到古城门口一看,又没有卫兵,进出十分随便,这就更奇怪了。古城门是一座蓝釉敷面、刻有很多动物图形的牌坊式建筑,我们以前在各种画册中早就见到过。这个城门叫伊什塔(Ishtar )女神门,原件整个儿收藏在德国贝加蒙博物馆,这是一个仿制品,但仿制得太新,又太粗糙。进门有一个干净的小广场,墙上有一些现代的油彩画,画了已比伦王国的几个历史场面,其中一幅是《 汉漠拉比法典》 顶部的浮雕,表现汉漠拉比正在接受正义之神的嘱托,成了人间的立法者。刻有这个浮雕的法典原件,也在外国。想想也真是不公,巴比伦王国的文物大家都争着抢,而在巴比伦的原地却所剩无几。从广场右拐即可看见一条道路,是巴比伦王国的仪仗大道。道路现在用铁栏围着,不能进.人,中间地面上有斑驳状的一片片黑块,这是当年的沥青路。浮在油海上的巴比伦古城一定会燃油取火,但居然已经用沥青铺路,则是没有想到的。据说这个路面后世曾有无数次的修补、增层,但是后加的一切均已朽腐,只有最早的沥青留存至今。这未免让我们又一次怀疑起人类在很多方面的进步程度。巴比伦古城除了这段路面,再加上前面的一条刻有动物图像的通道,一座破损的雄狮雕塑以及几处屋基塔基,其他什么也没有了。-亚述人占领时是放幼发拉底河的水把整个城市淹没的,以后一次次的战争,都以对巴比伦的彻底破坏,作为一个句号。结果,真正留下的只有一条路,搬不走、烧不毁、淹不倒,失败者由此逃奔,胜利者由此进人。这老年的沥青,成了巴比伦文明惟一可靠的见证。现在,在这仪仗大道和其他遗迹四周,已经查立起许多高墙和拱门,是根据考古学家们的猜测复原图建造的,新崭崭的十分整齐。但是走近一看,也仅止于高墙和拱门,脚下仍是泥沙,头上没有屋顶,墙内空无物,任凭荒草丛生。有标牌写着,这儿是北宫,那儿是南宫,转弯是夏宫,但从气味判断,这由一堵堵新墙围拦着的荒地,已成为游人们的临时厕所。陈鲁胃玖寸着镜头介绍犷一下巴比伦古城的历史,然后转身对我说,她最受不了这种新不新、旧不旧的所谓“古迹复原”。她的感觉深合我意。记簇洲良多年前听说化京圆明园要复原,急忙写了一篇文章论述废墟之美,该文后来还被收人中学语文课本,但好像并没有什么人听我的呼吁。我并不是反对一切古迹复原,譬如某些名人故居,以及名声很大而文物价值却不高的亭台楼阁,复原修建是可以的,而对那些打上了强烈的历史沧桑感的遗迹,万不可铲平了遗址重新建造,甚至连“整旧如新”也不可以。人们要叩拜的是历尽艰辛、满脸皱纹的老祖母,“整旧如新”等于为老祖母植皮化妆,而铲平了重建则等于找了个略似祖母年轻时代的农村女孩,当作老祖母在供奉。相比之下,圆明园毕竟只是年岁不大的一组建筑罢了,而巴比伦古城如此“复原”,实在叫人不知说什么好。鲁豫说,世界上凡是经济贫困、文化落后的地方,最容易用这种方法“复原”古迹。回想我们一路过来,从希腊、埃及、以色列、约旦,一切古迹的所在都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颓柱斜阳、古阶残刻,让人肃然起敬,从未遇到像巴比伦古城这样的修复方式,心中便略有舒慰。忽然,我见到城墙砖有些异样,似乎有一些“楔形文字”。“楔形文字”是五千多年前这里的古人用一种楔形的尖棒在泥板上刻写的字迹,是人类最早的文字之一,十九世纪中期被发现后几乎改变了历史学界对人类早期文明源流的认识。难道,' .复原”当局把儿块真正价值连城的古物镶嵌在城墙中?鲁豫连忙拉来一位先生动问,结果让人发呆。原来,这种用最原始的力一式刻写的文字是阿拉伯文,文句为:' ‘感谢伟大领袖萨达姆于一大夕又二年复原巴比伦古城”。一连写了很多遍。紧靠着“复原”的城墙不远处有一个丘陵,丘陵顶部有一座城堡形的庞大现代建筑,俯瞰着整个巴比伦古城遗址。正想拍照,立即有.人过来阻止,因为这是总统府。总统府我们这两天在巴格达城中已见过两处,其中一处光从围墙看就巨大无比,这是第三处。据有幸进去参观过的记者顾正龙先生告诉我,豪华不下于罗浮官,只不过墙上挂的画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罢了。由此我猛然醒悟,为什么巴比伦古城遗址前会有那么多铁丝网。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二日.巴格达,夜宿R 朋heed 才汉馆你们的祖先从“复原”了的巴比伦古城回来,大家一路无话,而我则一直想着“楔形文字”。从城墙上见到的现代鹰品,联想到四五千年前当地古人的真正刻写。感谢考古学家们在破译“楔形文字”上所作的努力,使我们知道在这种泥板刻写中还有真正的诗句。这些诗句表明,这片土地在四五千年之前就已经以灾祸和离乱为主题。例如,无名诗人们经常在寻找自己的女神:啊,我们的女神,你何时能回到这荒凉的故上?女神也有回答:他追逐我,我像只小鸟逃离神殿;他追逐我,我像只小鸟逃离城市。咦,我的故乡,已经离我太远太远!这是四五千年前筋主班琶发出的柔弱声音。顺着这番古老的诗情,我们决定,今天一定要找一所小学和儿童医院看看。很快如愿以偿,因为这里的当局很愿意用这种方式向外界控诉对他们的轰炸、包围和禁运。孩子总是让人心动。我们走进巴格达一家据称最好的小学的教室,孩子们在教师的带领下齐呼:“打倒美国!反对男黔吞!不准伤害我们!萨达姆总统万岁!”呼喊完毕,两手抱胸而坐,与我们小时候在教室里两手放到背后的坐姿不一样。孩于们多数脸色不好,很拘谨地睁着深深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毫无笑容。鲁豫弯下身去要前排一个男孩子拿出课本来看看,男孩子拿出来的课本用塑料纸包着,但里边有很多破页。老师在一旁解释说,课本的破页不是这个孩子造成的,由于禁运,没有纸张,课本只能一个年级用完了交给下一个年级用,不知转了多少孩子的手,你看破成这个样子还者阴卜么珍惜,用塑料纸包着。这种细节让我们十分心酸,立即想起在约旦时听一位老人说,见到伊拉克孩子最好送一点小文具。我们倒真是买了一些,赶决到车上取出,每人发点铅笔、橡皮、卷笔刀之类。小小的东西塞在一双双软绵绵的小手上,真后海带得太少。到操场一看,一个班级在上体育课,女孩子彩昵,男孩子踢球。我走到男孩子那边捡起球往地下一拍,竟然完全没有弹力,原来是一个裂了缝的硬塑料球。老师说,这样的破塑料球全校还剩下三个,踢不了多久。我们知道,这是最好的学校,其他学校会是什么情景,不得而知,而在伊拉克,失学儿童的比例恐怕不是一个小数字。问过这里的官员,回答是没有失学儿童,只有少数中途退学。这话显然不真实,只要大白天向任何州、街口望一眼就知道。我们离开小学的时候,就在门口见到两个男孩推着很大的平板车经过。桂平连忙把他们拦住,鲁豫赶过去一问,是兄弟俩,哥哥十三岁,大大方方地停下来回答问题,弟弟则去把两辆平板车拉在路边。若悬河 这个哥哥头发微卷,脸色黝黑,眼神腼腆而又成熟,一看就知道已经承受了很重的生活担子。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他平静地说,父亲死于战争,家里还有母亲和妹妹。这个简练的回答使我们都沉默了。我从口袋里摸出两支圆珠笔,塞在兄弟俩的手上,想说句什么,终于没有开口。是的,孩子,你们可能都不识字,用不着圆珠笔,但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的祖先是世界上最早发明文字的人。在你们拉车空闲时,哪怕像祖先刻写楔形文字一般画儿笔吧。这番心意,来自你们东方那个发明了甲骨文的民族。去儿童医院,心里更不好受。那么多病重的孩子,很多还是婴儿,等待着药品,而药品被禁运。病房的每张床上都坐着一个穿黑衣的母亲,毫无表情地抱着自己的孩子。鲁豫想打开话题,l ' al 一位母亲:“这么小的孩子病成这样,你心里一定… … ”话没说完,这位母亲便泪如雨下,泣不成声。鲁豫想道歉,但自己也早已两眼含泪。我们想给病房里的每位母亲留点钱,但刚摸出,就被医院负责人严同阻止。我只得走出病房,在走廊里徘徊。走廊里,贴着很多宣传画,都以儿童为题材。一幅的标题是;“禁运杀害伊拉克儿童”。另一幅的标题是’‘记住”,画了一双婴儿的大眼。我心中涌出了很多不同方向的话语,一时理不清楚。我想说,许多国际惩罚,理由也许是正义的,但到最后,惩罚的真正承受者却是一大群最无辜的人。你们最想惩罚的人,公分浓拥有国际顶级的财富。国际惩罚固然能够造成一国经济混乱,但对一个极权国家来说,这种混乱反而更能养肥一个以权谋私的阶层。你们以为长时间的极度贫困能滋长人民对政权的反抗情绪吗?错了,事实就在眼前,人们在缺少选择自由的时候,什么都能适应,包括适应贫困;贫困的直接后果不是反抗,而是尊严的失落,而失落尊严的群体,更能接受极权统治。有人也知道惩罚的最终承受者是人民,却以为人民的痛苦对统治者是一种心理惩罚,这也是一种一厢情愿的推理。鞭打儿子可以使父亲难过,但这里的统治者与人民的关系,并不是父亲和儿子,甚至也不是你们心目中的总统和选民。当然,也想对另外一个方面说薇话。你们号称当代雄狮,敢于抗争几十个国家的围攻,此间是非天下自有公论,暂不评说;只不过你们既然是堂堂男子汉,为什么总是把最可怜的儿童妇女推在前面作宣传,引起别人的怜悯?男子汉即便自己受苦也要掩护好儿童妇女,你们怎么正好相反?以上这些,只是一个文人的感慨,无足轻重,想来在这个国家之外,不会有发表上的困难吧。我想我有权发表这些感慨,以巴比伦文明朝拜者的身份。巴比伦与全世界有关,而眼前的一切,又都与巴比伦有关。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三日,巴格达,夜宿R 理卜eed 旅馆中国有茶吗伊斯兰教什叶派有两个圣地在伊拉克,一是纳杰夫( Naj 劝,,二是卡尔巴拉(Karbala )。很想去拜访,选了稍近一点的卡尔巴拉,在巴格达西南约一百公里处。伊斯兰教分为很多派别,最大的一派叫逊尼派,约占全世界穆斯林的百分之八十,其次是什叶派,主要分布在伊朗、伊拉克等地。这两派在选择先知穆罕默德接班人的问题上产生分裂,对峙至今已有漫长的历史,其间产生过很多仇仇相报的悲剧。卡尔巴拉就是其中一个悲剧的发生地.什叶派由此产生了对“殉教者”的永久性纪念。我们过去对什叶派知之甚少,因为中国的穆斯林绝大多数是逊尼派。但是自从伊朗什叶派领袖霍梅尼领导了“伊斯兰革命”,继而又爆发两伊战争,不能不对什叶派关注起来。实际上,这是一个组织特别严密,热清特别高涨,斗志特别强健的派别,不可忽视。卡尔巴拉市以两座清真寺为中心,其他建筑层层环绕,向边缘辐射。两寺都有闪光的金顶和圆柱形的塔楼,构成对称,中间提断~个相间五百米左右的广场。与巴格达不一样,这里所有的妇女都包裹黑袍,几乎无一例外。这使我们车上的几位女士突然紧张起来,赶紧下车找店铺购买黑袍,以免遭到意想不到的处罚。辛丽丽小姐本来个子就小,被黑袍一裹就不知怎么回事了。鲁豫在背后声声呼叫:“丽丽,是你吗?是你吗?”想把她从拥挤的黑袍群中认出来,而丽丽双耳裹在里边,根本听不见,偶尔回头,还是看不到她的脸,只见一副滑到鼻尖的眼镜,从一圈黑布中脱颖而出。忽听眼镜下发出声音:' .黑袍让我安静极了,真好】 ”我们先要去市政府,申请在卡尔巴拉活动。市政府大门上方有沙垒和机枪,两个士兵一直处于瞄准状态。我们在机枪下大约等了一个刁、时,申请被批准,便赶到一座清真寺,请求以非穆斯林的身份进人。答复是,考虑来自遥远的中国,可破例进人围墙大门,却不能进人寺内的礼拜堂。这座清真寺建于公元七世纪,后经几次重修。进人大门,只见围墙内侧是一圈回廊,无数黑衣女子领着孩子坐在地毯上,神态安静。黑衣月民背后,是碧蓝相间的彩釉高墙,高墙上方是金顶白云。这样的组合,从自谦的人到辉煌的天,一层比一层明亮,一层比一层高敞,对比强烈,真是好看。记得有一位英国建筑学家锡劫丈,伊斯兰清真寺建筑体现了一种沙摸中的“绿洲文明”,我觉得很有道理。阿拉伯人早期,一直过着现在还能看到的贝都因.人刀各样的游牧生活。荒凉大漠的漂泊者在寻找栖息点的时候,需要从很远就看到高大而闪光的金顶,需要有保障安全和安静的围墙,围墙之内,需要有阴凉的柱廊和充足的水源。中间的礼拜堂,不管多么富丽堂皇,都是帐篷结构的延伸。其实直到霍梅尼在隐居巴黎郊区期间,还曾以一个真实的帐篷作为清真寺的礼拜堂。这种基本功能,使清真寺的建筑简洁、明快、实用,即便在图案上日趋繁丽也未能改变主干形态,为建筑美学提供了一个佳例。我这一路过来,拜渴过埃及的萨拉丁城堡清真寺、耶路撒冷的岩石圆顶清真寺,还到约旦的皇家清真寺参加了一次完整的大礼拜,其他顷便参观一下的清真寺就更多了,大体上都保持着这种形态。但是相比之下,要数卡尔巴拉的这两座清真寺最符合始源性的“绿洲文明”旨意。其他清真寺已经过于城市化了,游客也太多,而在这里,基本上都是虔诚的礼拜者。我们问了坐在回廊前地毯上的一家四口,是不是经常来这里,回答是每两个月来一次,就这样坐一天,念念《 可兰经》 ,心境就会变得平静。我看回廊内外席地而坐的一个个家庭,神情都差不多。寄身于战云压顶的土地,他们都有各自不同的苦难,但在金顶下的院落里坐上一夭,就觉得一切都可忍受了。然后,在夜色中,相扶相持回家。他们很多来自外地,黑袍蔚镖刚也要走过很长的沙地。我们虽然未被批准进人礼拜堂,但两座清真寺的主管却一定要接见我们。什叶派在伊拉克没有当政,因此无法判断“主管”的宗教身份。他们的客厅都是银顶的,很宽敞,有高功率的空调,挂着好几幅总统像。两位主管翻时及胖,精神健旺,抽着纸烟,会讲英语,讲话时不看我们,抬着头,语势滔滔。但他们没有谈宗教,一开口就讲国际政治,讲自己对总统的崇拜,官气飞扬。他们讲话的中心意思是,世界上最有文化的国家,一是伊拉克,二是中国,所以西方国家眼红,但被伊拉克顶住了。这时有位老者端着盘子来上茶,用的是比拇指稍大一点的玻璃盅,也不见什么茶叶,只有几根茶梗沉在益习氏。主管隆重地以手示意,要我们喝,顺便问了一句:“你们中国,有茶吗2 "我们假装没有听见,把脸转向窗外的云天。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四日,伊拉克卡尔巴拉(Karb 吐a ) ,夜宿巴格达Ra 比eed 旅馆河畔烤鱼底格里斯河.从第一天凌晨抵达时见到它,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已经来了那么多天,到了非去认真拜访一下不可的时候了。夜幕已降,两岸灯光不多,大河平静在黑暗中。没有汹涌,也看不到涟漪,只有轻轻闪动的波光。杂乱的岸草卫护着它,使它有可能不理会历史,不理会身边的喧嚣。也没有看到船。今夜人们对大河的惟一索取,是鱼。我们走进一家几乎没有任何装饰的鱼餐馆,其实是河滩上的一个棚屋,简单得没有年代。鱼是刚刚捕捉的,很大,近似中国的鲤鱼,当地人说,叫底格里斯鱼。有一个水槽,两个工人在熟练地剖洗。他们没有系围单,时不时把水淋淋的手在衣服上擦一下,搓一搓,再干。棚屋中间是一个巨大的石火塘,圆形,高出地面两尺。火塘一半的边沿上,有一根根手指般粗的黑木棍,半圆形地撑着很多剖成半片的鱼,鱼皮朝外,横向,远远一看仿佛还在朝一个方向游着。石火塘中间是几根粗壮的杏树木,已经燃起,火势很大,稍稍走近已觉得手脸炙热。杏树木没什么烟,只有热流晃动。那些横插着的鱼经热流笼罩,看上去更像在水波中舞动。烤了一会儿,鱼的朝火面由白变黄,由黄转褐。工人们就把它们取下来,把刚才没有朝火的一面平放在火塘余烬中。不一会儿,有烟冒出,鱼的边角还燃起火苗,工人快速用铁叉平伸进去,把鱼取出,搁在一个方盘卜,立即向顾客的餐桌走去。有几条鱼的边角还在燃烧,工人便用黑黑的手把那些火捏灭,或把燃烧的边角摘下,两三个动作做完,正好走到餐桌边。餐桌边坐着的全是黑森森的大胡子,少数还戴着黑圈压住的白头巾或花格头巾,就像阿拉法特。他们伸出粗粗的手指,直接去撕火烫的鱼,往嘴里送。工人又送上一碟切开的柠檬和一碟生洋葱,食客用右手挤捏一块柠檬往鱼上滴汁,左手捞起几片洋葱在嘴里嚼。然后,几只手又同时伸向烤鱼,很快就把烤得焦黄的外层消灭了,只剩卜中层白花花的肉。这使食客们有点扫兴,便稍稍休息一会儿,桌边有水烟架,燃着刺鼻的烟块,大胡子们拿过长长的烟管吸上几口,扑味扑味地。烤鱼两边焦黄的部位又香又脆,很多食客积蓄多时来吃一顿,为的就是这一口。因此,吃烤鱼总是高潮在前,余下来的事情就是以鱼肉果腹了,动作节奏开始变得缓慢。中间的鱼肉是优是劣,主要是看脂肪含量,脂肪高的,显得滑嫩,脂肪少的,容易木钝,近似北京人说的“柴”。但是,“柴”的鱼肉容易成块,滑嫩一点的彭讨良艰旧手指捞取,何况大胡子们的手指又是万肠样粗。这就需要用面饼来裹了,伊拉克的面饼做得不错,但在这种鱼棚里是不会现摊面饼的,工人们便从一个像行李袋一般大的破塑料包里取出一大叠早就摊好的薄面饼,一失手全都洒落在油腻的泥地上,没有人在意,一张张捡起来,直接送上餐桌。食客一笑,左手托薄饼,右手捞鱼肉,碎糊糊的捞不起,皱皱眉再慢慢捞,捞满一兜,夹几片洋葱,一裹,就进了嘴。在现今的伊拉克,这是一餐顶级的美食了。我在石火塘前出了一会儿神,便坐在餐桌前吃了一点。旁边有位老人见我吃得太少,以为我怕烫,下不了手,便热情地走过来用手指捞了一团一团的鱼肉往我盘子里送,我一一应命吃下,但觉得再坐下去,不知要吃多少了,便站起身来向外溜跪。棚外就是底格里斯河,我想,今天晚上的一切,几千年来不会有太大变化吧?底格里斯河千载如一,无声流淌,而人类生态的最根本部位其实也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狄德罗说,现代的精致是没有诗意的,真正的诗意在历久不变的原始生态中,就像这河滩烤鱼。又想起以前在哪本书里读到,好像是在阿拉伯历史学家写的书里吧,早在公元六世纪,中国商船就曾从波斯湾进入两河,停泊在巴比伦城附近。那么,中国商人也应该在河滩的石火塘前吃过烤鱼。吃了几口就举头凝思,悠悠翅挤寸比着故国江南蟹肥虾蹦时节的切脍功夫。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五日,巴格达,夜宿R 朋hoed 旅馆264忽闪的眼睛突然接到当地新闻官通知,今天是巴格达建城纪念日,有大型庆祝活动,如果我们想拍摄报道,可获批准。我们问:“萨达姆总统参加吗?”回答是:“这个谁也不可能知道。如果来,你们真是太幸运了," 那就去一下吧。由新闻官带领,我们到了离市区很远的一个体育场。看台上已坐满又尼众,高官们也正逐一来到,主要是穿军装的军官。沿途士兵一见军官不断地做着用力顿脚状的行礼动作,而军官们一下车则一一互相拥抱,用胡子嘴在对方的胡子脸上亲来亲去。他们的高级军官都太胖,但军装设计得很帅气,尤其是帽子,无论是大盖帽还是贝雷帽都引人注目。在花白头发上扣上一顶贝雷帽真是威武极了,连身体的肥胖都可原谅。经过层层岗峭,我们这批人全被当作了拍摄记者,直接被放到了体育场中心表演场地上。同伴们觉得我什么摄影机也没带,又酉装笔挺,在人家的表演场地上晃悠三四个小时不是事儿,我觉得这样自由的方位才有意思。忽然看见主席台的贵宾席上有一位先生一边向我招手一边在一级级地往下挤,定睛一看,是中国驻伊拉克大使张维秋先生。张大使执意要我坐到贵宾席去,我则告诉他,在戒备森严的中心我居然能在这么大的草地卜自由自在地窜来窜去,求之不得。大使立即明白,笑了笑也就由我去了。今天这么大的活动,外国媒体只有我们一家,再加上韦人军、谢迎、桂平几位都穿着印有“凤凰卫视”字样的鲜红工作服,长长的摄像机往肩上一扛,成了庆祝活动开始前全场最主要的景观。忽听得山呼海啸般一阵欢呼,我以为萨达姆到了,转身一看,哪里啊,原来只是我们的韦大军把摄像机转向了这个方向,这个方向的观众兴奋了。那边又响起了铺天盖地的喧嚣,也没有别的事,只是觉得韦大军在这边停留时间太长,嫉妒了。有一大方阵的荷枪士兵席地而坐,我试探着走进他们的方阵,想拍张照,没想到从军官到士兵都高兴得涨红了脸,当然不是为我,为摄影。有几个等待参加表演的漂亮姑娘你推我操地来到我们跟前,支支吾吾提了个要求,能不能拍张照,我们一点头,她们就表情丰富地摆好了姿势,快门一按,她们欢叫一声像一群小鸟一样飞走了。她们压根儿没想过要照片,只想拍照。一位坐在看台前排的老太太不断向我示意,让镜头对准她一下,我好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这对韦大军来说是举手之劳。事后,她一直激动地向我们跷着大拇指。这种渴望着被拍摄而不想要照片的情景,我们都是初次遇到,甚觉不解。但我又突然明白了,告诉同伴们:这就像在山间行路,太封闭、太寂寞,只想唱几声,却谁也不想把歌声捡回。渴望被拍摄,就是渴望用自己的形象哼两声。萨达姆终于没有来,新闻官解释说他太忙了。庆祝活动其实就是一次广场表演,内容是纵述巴格达的历史。这种广场表演中国早已做得炉火纯青,从场地设计到服饰道具看,这里只够得上中国县级运动会的水平。但是,当他们追溯巴格达的悠.久历史,一大群演员赤着脚、穿着旧衣服走过宽阔的表演场地时,你会感到一种从夕卜貌到神情都无可替代的古今一致,两河文明和巴格达的历史,就是这样的脚踩踏出来的。接下来表演远近各国对巴格达的臣服和朝觑,载歌载舞,颇为夸张,估计坐在贵宾席里的各国大使看了会发笑。我怕看到有中国人前来朝魏的表演,结果倒是没有.松了一口气。这时满场早已战鼓隆隆,战争开始了。敌人很多,一拨一拨来,一仗一仗打,我看得清的,是打犹太人、波斯人和鞋鞋人心有些仗,不知是和谁在打,赶紧去找新闻官,他很有把握地回答:" e 此m 尹enem 尹”― 反正是和“敌.人”在打。突然场上好看起来了。一边是一大群剿悍的马队,一边是一大群赤膊的士兵,狭路相逢。马队中先蹿出一骑,围着赤膊士兵奔驰一圈,然后整个马队就与赤膊士兵穿插在一起了。反复穿插的结果是,全体赤膊士兵都伤卧疆场,辽阔的体育场上,只见满地都是他们在挣扎,这个景象很有气魄。胜利者的马队又一次上场,踱着骄傲的慢步,完全不顾满地挣扎的敌兵,突然,两匹胜利者的马因劳累而倒地,骑士卧倒在它们跟前悲哀地抚摸着。马队回去了,倒卜的马和骑士还在。没有想到,两匹马慢慢地挣扎起来。在全场的掌声中去追赶自己的队伍。看到这里,我心头一热,占代战争并不重要,只是在这些部位,我看到我的艺术家同行在工作了。我的同行,你们在哪里?你们只要稍稍动作,我都能发现和捕捉,不管你们是否动作在整体不喜欢的作品里。你们的日子,乞断导还好吗?很快艺术家又休息了,或者说被自以为是的官员们赶走了,场上出现两个小丑,一个美国,一个以色列,边讲些愚蠢的话,边影随斯科。由于这两个小丑,新的战争爆发,卜面的表演都是现代军事动作的模拟,没法当艺术看了。表演结束散场时,我们随便与观众闲聊。见到一位很像教授的儒雅老人,我们问:“为什? 么你们国家与很多国家关系紧张?”老人回答:“因为巴格达太美丽了,他们嫉妒。”抓住一位要我们拍照的十四岁女孩,问她:“你是不是像大人们一样,觉得美国讨厌?”没想到她用流利的英语回答:“你是指它的人民还是它的政治?人民不讨厌,政治讨厌。它没有理由强加给别人。”“你讨厌美国政治,为什么还学英语?"回答竟然是:“语言是文化,不一定属于政治。”天哪,她才十四岁。她的年龄和视野,使我们还不能对她的讨厌不讨厌过于认真,但她的回答使我高兴,因为其间表现了一种基本的逻辑规范和理性能力。这片土地,现在正因为缺少这种雨露而燥热,而干早。不必向别处祈求这种雨露,它正蕴藏在孩子们忽闪的眼睛里。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巴格这,夜宿Raa 卜e 曰旅馆过关后天就要离开伊拉克,该是把人关时的遭遇丰淑一下的时候了,现在发表这篇日记,已不可能再有横生枝节的危险。那天入关前,我们的车队在约旦与伊拉克之间的隔离地带停留了很久,为的是最后一次剔除带有以色列标记的物件。伊拉克给我们的签证上写着,如有去过以色列的记录,本签证立即作废。我们只好冒称是从埃及坐船到约旦的,以色列方面也很识相,没有在我们护照上留下点滴痕迹,给我们的是所谓‘另纸签证”。这样一来,消灭行李里的以色列痕迹成了头等大事,因为谁都知道,伊拉克边关检查行李很苛刻。只要有一个人漏馅,全队都麻烦。尽管前一天已认真剔除过,但这种痕迹几平无所不在,稍稍一想总还会冒出来。赵维在以色列买了太多‘.死海化妆品”,恨不能全挤出米往大家脸上抹。正发愁,摄影师韦大军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记起自己还有一罐从以色列买的咖啡没有清除出来。他翻咖啡的时候竟然又翻出了一面小小的以色列国旗,这属于不要命的事情了,鲁豫一把夺过就向沙漠远处扔。这时沙漠里早已琳琅满目,十jL 个打开的箱子不断有东西蹦跳出来。大军买以色列国旗,毫无政治用意,只是为了好玩。现在见它横躺在沙漠里,他于心不忍,说人家好歹也是一面国旗呀,便小心将它检起来在沙地上插好,又把那罐以色列咖啡供在前面,双手捧起一把沙,让沙从手指间缓缓流下,流在国旗和咖啡上。掬沙而鸿,振警一种原始的祭奠方式,大军当然不是在祭奠哪个国家,而是祭奠一种兼爱天下的心愿不得不在沙漠中暂时掩埋。终于到了伊拉克边关。我们的车在一个空地停下,交上有关文件,就有两个人出来.互相争论着我们的停车方位,争了半小时还没有结果。我们听不懂,只看着他们的指手画脚,后来也就不听不看了,徽洋洋地坐在水泥路沿上,告诫自己转换成麻木心态,决不敏感,也不看手表。两个小时之后,出来一个人,说我们应该换一个门,于是我们上车,开一大圈,换一个门。这个门两边有几十米长的水泥台,想来是检查行李的地方。但没有人理我们,周围也没有其他旅客。好不容易来了两个人,向我们要小费,不知他们是谁,又不敢不给,给了些美元。又过了两小时,再来两个人― 这儿我要赶紧说明,一次次过来的人都不穿制服,分不清是旅客、流浪汉、乞丐还是海关官员― 要我们每人拿出摄影秒U 长登记。总算来事了,我们有点高兴,十几台摄影机堆了一堆,由他们登记牌子、型号。好半夭,各人取回,放妥,又没消息了。中间又有人来要小费,给完再等。等出一个大胡子中年人,说要把刚才登记的摄影机再检查一遍,于是重新取出交给他,他每一台都横看竖看好半天,对小型的傻瓜机更感兴趣,估计是觉得更像间谍工具。他走后又毫无动静了,大家一次次上那间脏得无从下脚的厕所,故意走褥片良慢,想打发掉一点时间。盼星星盼月亮又盼出三个人,要我们把所有的手提电话都交出来。我们以为是检查,谁知是全部封存。他们拿来一只旧塑料袋,把一大堆手提电话全部装进去,说离开伊拉克之前不准拿出来,边该玫立从地上检起一根小麻绳,把塑料袋打了死结,又焊了一个铁丝圈。接下来检查其他通讯设备,当然很快发现了海事卫星传送设施,他们搞不懂是什么,请人去了,很久,请来一位衣衫破旧的老人,对那设备琢磨了好半天,终于取出焊封,用铁条把它封死了。这比什么都让我们心焦,因为这样一来每天拍摄的内容就传送不出去了,又失去了任何联络的工具,等于摘取了我们的器官,解除了我们的职能,那还有什么必要进去呢?十多个小时过去了,大色已暗,还没有放行的消息。我们原想在天黑之前赶完六百公里的“死亡公路”,现在竟然还没有出发… … 正愁得捶胸顿足不知怎么办才好,见又出来了人,要我们再换一个门。我们忍无可忍开了一圈,回到上午来时停车的门口,这次倒是很快过来三个人,要我们打开后车仓的门,准备检查行李。好像是一批刚刚上班的人,一切从头开始。既然已被剥夺了工作的可能,也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何况我们提并国人。先是辛丽丽小姐用高声调的英语要他们回忆一天来我们的经历,对方正奇怪一个小姐怎么会发那么大的火,我们的陈鲁豫出场了。她暂时压住满腔愤怒,以北京市英语演讲赛冠军的语言锋芒,劈头盖脸地问了他们一连串问题,又不容他们回答。鲁豫说,一队早就由他们政府批准的外国传媒,被毫无理由地阻拦了十几个小时,没有地方坐,没有地方吃饭,也不知如何走前面六百公里的夜路,现在又要重新开始检查,这种情况,能在另吐的任何一个国家发生吗?请问,中国对伊拉.克,还算比较友好的,是吗?, ,? …我不相信他们能完全听明白语速如此快的英语,但他们知道,这位小姐的火比刚才那位更大,而她背后,站着一排脸色峻厉的中国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