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一个国家历史太悠久,排列各个遗址的座次就成了一个大难题,这在我们中国也经常遇到。巴特农神殿的重要性在于:全世界介绍希腊的图片,如果只有一幅,那一定是它;如果有一本,那封面也必然是它。至少在形态上,它是希腊文明的第一象征。这些天来,我们不管是早上出发还是晚上回来,都能看到它,屹立在市中心的阿克洛波里斯(^肠Pol 司山丘上,被旭日托着,被夕阳染着,被月亮星星伴着,但我们总不敢上去,想把它留后,这里存在着一种审美上的畏怯。审美畏怯是一种奇特的心绪,大多产生于将见未见那些从小知名的物象之时。年轻时会欢天喜地地直奔而去,年长后便懂得人世间这种物象并不很多,看掉一个就少一个,因此愈加珍惜起来。不怕没看到,只怕看到时没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把一种隆重的机遇浪费了。一个国家首都的市中心居然有一个陡峭的山丘,山丘顶部是一个宽大的神殿,除了山丘下面有一些绿树,整个山丘与神殿全部都是象牙色,此外再也没有一丝杂色;神殿只以粗壮挺拔的石柱环绕成长方形,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一柱柱直入苍弯,苍弯间,白云雪亮;石柱残迹斑驳,还断了一些,但骨架未散,有形有款地把神殿支撑了两千五百多年,到今天竟然没有一丝衰态。巴特农神殿的魅力,在于神话,在于历史,还是在于建筑技术?我认为,一切审美对象给人的第一震撼必然是外显形态,因此巴特农的力量,也首先在于无与伦比的造型美。单色何以变成了华丽?方正何以变成了丰腆?断残何以变成了整伤?正是这些问号,组成了一个传世经典。从神殿正面的悬崖口我弯腰俯视,不禁大吃一惊,原来下面正是狄奥尼索斯剧场(T heat ? Dionyssou )的废墟,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它。二十年前研究和讲授世界戏剧史,总是从它开始,曾反复地看过它的照片,又无数次地想象过它。这个剧场建于公元前六世纪,开始上演的是祭神歌舞,到公元前五世纪初,埃斯库罗斯(Ai , ch 刃.)动用了“第二个演员”,使舞台上有了对峥性的情节,又让合唱队退到台外,戏剧真正产生。后来又出现了更杰出的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s 叩ho 。]e 。),与埃斯库罗斯一起在这里接受雅典市民的评选。我当年在讲授这段历史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必须了解更宏大背景,因此终于离开戏剧领域去钻研人类的思想文化史f 。今天到这里一看,如见故人,而且还发现,这位故人居然正好站在巴特农神殿脚下,是’‘天匕”、“人间”的中间部位:,这又证明,戏剧艺术在希腊人心中,是天上人间的渡桥,神人之间的纽带。如果要对这段历史作一个中国化的提醒,那么,埃斯库罗斯与孔子是同时代人,比孔子小二十几岁。当我背靠巴特农神殿俯视狄奥尼索斯剧场时,突然想到应该给妻子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人类戏剧的第一个剧场就在巴特农神殿脚下。她已经睡了,一听巴特农立即清醒。她因演出合同在身,不能到希腊来一起考察,却可以赶到埃及,然后一起去寻访西奈沙漠和耶路撒冷。一九九九年十月四日,希腊稚共,夜宿Royal olymPic 衣白馆我一定复活早晨起来,在阳台上坐坐,想读几份昨天在巴特农神殿门口得到的英文资料。不想刚坐下又站起身来,原来发现巴特农神殿就在我的左前方山顶。我重新坐下,久久地抬头仰望着它。希腊文明是在它的脚下一步步走出来的,但是,当希腊文明的黄金时代过去之后,它还在。这是一切遗迹的大幸还是大不幸?伴随过自己的辉煌已一去不复返,自己只能带着悲枪的记忆辣.立于衰草残阳。它太气派、太美丽,后世的权势者们一个也放不过它,不会让它安静自处。罗马帝国时于七,它成了基督教堂;土耳其占领时期,它又成了回教堂;在十七世纪威尼斯军和土耳其军的战争中,它又成了土耳其军的火药库,火药库曾经爆炸,而威尼斯军又把‘仑作为一个敌方据点进行猛烈炮轰。在一片真止的废墟中,十九世纪初年,英国驻土耳其大使又把遗留的巴特农神殿精华部分的雕刻作品运到英国,至今存放在人英博物馆。摧残来自野蛮,也来自其他试图强加别人的文明。因此巴特农,既是文明延续的象征,也是文明受辱的象征。受尽屈辱的老祖母更受后辈尊敬。本世纪中期,第二次世界大战临近结束的那几天,德国法西斯还在统治着希腊,有两个希腊青年,徒手攀登巴特农神殿东端的垂直峭壁,升起了一面希腊国旗。这事很为巴特农神殿争光,那两个青年当即被捕,几天后德国投降,他们成了英雄。今天,这面希腊国旗还在刀肠里飘着,一面儿孙们献给老祖母的旗。记得昨大傍晚我们离开巴特农神殿很晚,己经到了关门的时分,工作人员轮番用希腊语、英语和日语催我们离开,我们假装听不懂,依然如饥似渴地到处瞻望着,这倒是把这些工作人员感动了。他们突然想起,眼前可能就是当地报纸_上反复报道过的那几个中国人?于是反倒是他们停下米看我们了。这些工作.人员大多是年轻姑娘,标准的希腊美女,千年神殿由她们在卫护,苍老的柱石衬托着她们轻盈的身影。她们在山坡上施然而行,除了衣服,一切都像两千年前的女祭司。终于不得不离开时了,门口有人在发资料。当时拿了未及细看,现在翻出来一读,眼睛就离不开了。原来,一个组织、几位教授,在向全世界的游客呼吁,把巴特农神殿的精华雕刻从伦敦的大英博物馆请回来。理由写得很强硬:一、这些文物有自己的共同姓名,叫巴特农,而巴特农在雅典,不在伦敦;二、这些文物只有回到雅典,才能找到自己天生的方位,构成前后左右的完整;三、巴特农是希腊文明的最高象征,也是联合国评选的人类文化遗产,英国可以不为希腊负责,却也要对.人类文化遗产的完整性负责。真是义正辞严,令人动容,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中国人。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曾写了一篇文章表达自己对斯坦因等人取走敦煌文物的不甘心,说很想早生多少年到沙摸_t 拦住他们的车队,与他们辩论一番。没想到这种想法受到很多年轻评论家的汕笑,有一位评论家说:“你辩得过人家博学的斯坦因吗?还是识相一点趁早放行。”我对别人的各种嘲弄都不会生气,但这次是真正难过了,因为事情已不是对我个人。看到希腊向英国索要巴特农文物的这份材料,我也想仿效着回答国内那些年轻的评论家几条:一、那些文物都以敦煌命名,敦煌不在巴黎、伦敦,而在中国,不要说中国学者,哪怕是中国农民也有权利拦住车队辩论儿句;二、我们也许缺少水平,但敦炽经文上写的是中文,斯坦因完全不懂中文,难道他更具有读解能力?三、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同时,中国还发现了甲骨文。从甲骨文考证出一个清晰的商代,是由中国学人合力完成的,并没有去请教斯坦因。所以中国人在当时也具备了研究敦煌的水平。我这样说,并不是出于狭隘民族主义来贬斥一切来华的外国考古学家,但实在无法理解那些年轻评论家的慷慨。他们也许以为自己已经获得了纯西力化的立场,但是且慢,连西方文明的摇篮希腊,也不同意。你看这份呼吁索回巴特农文物的资料还引述了希腊一位已故文化部长的话:我希望巴特农文物能在我死之前回到希腊,如果在我死后回来,我一定复活。这种令人鼻酸的声音,包含着一个文明古国最后的尊严。这位文化部长是位女士,叫曼考丽(Melina Me 卜。ouri )。发资料的组织把这段话写进了致英国首相布莱尔的公开信。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希腊稚典,夜宿瓜yal olympic 分在馆。伏羲睡了从闹市一拐,立即进人一条树阴浓密的小街,才几十步之遥就安静得天老地荒,真让人惊奇。我去访问雅典人文学院的比较哲学博士贝尼特( M . Benetatou )女士,一进门就约好,她讲希腊语,我讲汉语,由尹亚力先生翻译,用两种古老的语言对话,不再动用第三种语言。她现在主要在研究和讲授易经、孔子、老子、庄子,我问她何时何地开始学习中国占代哲学的,她说是十几年前,在意大利。学的是东方哲学,从印度起步,落脚于中国,这是多数同行的惯例。她立足于希腊古典哲学,对中国哲学反而有一种旁观者的清醒眼光。她认为希腊哲学的研究重心是知识,中国哲学的研究重心是人生,一开始研习,怎么也对不上日径。等时间长了,慢慢发现,先秦智者中,最符合国际哲学标准的是老子,他有本体论的内核,而其他则比较具体和狭窄。我感兴趣的是,希腊有多少人研究中国哲学,她说极少。我说中国研究希腊哲学的人却很多,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学说在知识界是常识。她宝朝体是因为希腊哲学已成为整个西方哲学的基础,而中国哲学还是内向的;〕我问她,在她的希腊学生中,对中国哲学感兴趣的多不多?她说越来越多,但又越来越趋向实用,学周易为了看风水,学道家为了练气功。我说在中国也向来如此。兴盛的是术,寂寞的是道,因此就出现了学者的责任。但是弘道的学者也永远是少数,历来正是由少数人维持着上层文明。她深表赞同,给我递过来一杯鸡尾酒。她以希腊的立场热爱中国与中国文化,认为这是“同龄人的爱,再老也理所当然”。书架上有很大一部分是有关中国的书,英文居多,也有中文。还有一些瓷器,瓶底上都标明是明代或清代的,但她说一定是假的,只是保存一种与中国有关的纪念。其实,依我的目光,女岭肠个标明万历年间出品,写有《 岳阳楼记》 全文的瓷瓶,倒大半是真品,内此劝她不要随手送掉。她的书架上还供奉着几片从北京天坛、地坛检的碎琉璃瓦,侍候得像国宝。“真是捡的?”我间。“真是检的。”她回答得牙良诚恳。让我一时难于接受的是,她养着两只小龟,一雌一雄,雌的一只居然取名“女蜗”,雄的一只取名“伏羲”。她说自己特.别喜欢它们,因此赐予最尊贵的名字。她把女蜗小心翼翼地托在手掌上,爱冷万分地给我看,又认真地向我道歉:伏羲睡了。问她女蜗和伏羲是不是一对,她说:它们还小,等长大了由‘已们自己决定。现在让它们分开住,女蝎住在贮藏室,伏羲则栖身卧室的床底下,男女授受不亲,儒家的规矩。不管怎么说,在这巴尔干半岛的南端,在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留下过脚印的地方,每天都会响起无数次甜蜜呼唤女蜗和伏羲的声音,虽然在我听起来实在有点不对劲。一九九九年十月六日,希腊推典.夜宿Royal olympic 旅馆人类还非常无知清晨四点半起床,赶早班飞机,去克里特岛。克里特岛办民悬希腊南部海面,是希腊第一大岛。在探访迈锡尼时已经约略知道,迈锡尼曾经是克里特文明开始传播到希腊大陆的中介,那么我们应诩顺着中介回溯,去寻找真止的源头。这些天一直睡得太少,今天又起得那么早,一上飞机大家都睡着了。我曾在朦胧中感到眼前一片红光,勉强睁眼,却从飞机的窗口看到了爱琴海壮丽的日出。还是困,迷迷糊糊下了飞机,又上了汽车,过一会儿说是到了,下车几步才清醒:我们站在一个层楼交叠的古代宫殿遗址前面。多数房子有四层,有两层埋于地下,现在挖掘之后,猛一看恰似现代军事防空系统。但是,谁能相信,这个宫殿至迟建成于公元前十/又世纪,距离今天已经整整三千七百多年!它湮灭于公元前十五世纪,也已有笼千五百年。发现于本世纪的第一年,一九00 年。发现者是英国考古学家伊凡斯(Sir Arthur Evans ) ,他的半身雕像,就树立在宫殿门口。说希腊的事,在时间上要用大概念,例如经常把公元前五世纪当作一个中点,害得我们这些天来已经奢侈地不愿理会公元后的文化遗迹。但是一到克里特岛,时间概念还要狠狠地往前推,从公元前三十世纪说起,然后再一步步下伸到它的黄金时代,即公元前十八世纪至十五世纪,当时统称为米诺斯(Mino , )王朝,米诺斯是统治者的头衔。米诺斯的所在地,叫克诺撒斯(Knosso , ) ,因此也叫克诺撒斯宫殿。置身于这个宫殿中,处处都能发现惊人的东西。科学的排水系统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城市建筑学家前来观摩;粗细相嵌的陶制水管据说与本世纪瑞士申请的一项设计专利没有多少差别;单人浴缸的形态,即使放在今天巴黎的洁具商店里也不算过时;而细细勘察,当时有些浴缸里用的还是牛奶;厕所的冲水设备、窗子的通风循环结构,都让人叹为观止;皇帝、皇后的住所紧靠,共同面对一个大厅,大厅有不同的楼梯进人他们各自的卧室,而大厅一侧,则又有他们各自独立的卫生间,皇后的卫.生间里还附有化妆室。如此先进的生活方式,居然发生在苏格拉底、孔子、释迎牟尼诞生前的一千年?这真要让人产生一种天旋地转的时间大晕眩。我们平日总以为人类的那些早期圣哲一定踩踏在荒昧的地平线上,谁知越过这种想象中的荒昧回溯远处,却是一种时髦而精致的生活形态。种种细节都在微笑着反问我们:你们,是否还敢说什么古代和现代,历史和.人类?据历史记载,米诺斯王朝已拥有规模不小的武装船队,但宫廷里却是一片富足与精致,极其讲究生活品位。这种品位不仅没有发扬于迈锡尼,连很晚的雅典黄金时代也未必能望其项背。从出土的文物看,这里受埃及影响很大,也有一些小亚细亚的风格,这是可以理解的,所处的地理位置使它成了古代欧、亚、非三大洲交流的聚散点。就欧洲而言,它是后世欧洲各种文明的共同祖先。但是,尹从重的问题出来了,这些人是谁?什么人种?来自何方?显然远不止是土著,那么,大部分是来自于埃及,还是亚洲,或是希腊本土?考古学家伊凡斯发现了一大堆被称之为“线形文字A ' ’的资料,估计能解答这个问题,但这种文字一百年来始终未能破读。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这么一个显赫的王朝,这么一种成熟的文明,为什么在公元前十五世纪突然湮火?美国学者认为是由于岛北一百多公里处的桑托林火山爆发,火山灰六l 多米厚,又引发海啸,海浪五十余米高,彻底毁灭了克里特岛。但另~一些考古学家却发现,在火山爆发前,克里特岛已遭浩劫。至于何种浩劫,意见也有不同,有的说是内乱,有的说是外敌。我本人倾向于火山爆发一说,理由之一是它湮灭得过于彻底,不像是战争原因;理由之二是我们看到的宫殿有一半在地下,掩埋它的应该是火山灰。总之,欧洲文明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的源头,但这个源头因何而来,由何而去,都不清楚。由此应该明白,人类其实还非常无知,连对自己文明的关键部位也完全茫然。希腊应该.庆幸有一个克里特岛,它以一个巨大的未知背景让希腊文明永.久地具有探索色彩。未知和无知并不是愚昧,真正的愚昧是彝寸未知和无知的否认。一九九九年十月七日,希腊克里特岛伊雷克利翁市(IlrakhDn ) , 夜宿Agapi Beach 旅馆挂过黑帆的大海从咋天晚上到今天早晨,我曾一再来到海滩,脱下鞋袜,卷起裤腿,下到水里,长时间伫立。海浪很凉,很快就把裤子打湿了。我还是站在那里,很久很久,想把这个岛体验得更真实一点,来摆脱神话般的虚幻。荷马史诗《 奥德赛》 有记,克里特岛是一个被酒绿色的大海包围的最富裕的地方,但按荷马的年代,他也是在转述一种遥远的传闻。当荷马也当作传闻的东西突然清晰地出现在自己眼前,我有点慌神。昨天在克诺撒斯,我一个人在遗址反复徘徊。同去的朋友也同样觉得这里的一切过于神奇,散在各个角落发呆,结果引起我们临时请来的一位导游的强烈不满。这位叫曼仑娜的中年女子对着我大声嚷嚷:你们怎么啦,一个也不过来?我会给你们讲每一个房间的故事。我是这里最好的导游,你看我的同事,每一个都带着一大队人在讲解,而你们一个人也不听我讲,真让我害羞!"我说:“曼仑娜,我们都有点兴奋,需要想一想。你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问题再问你,好吗?"“你们没听我讲解就兴奋?”曼仑娜不解。我在徘徊时想得最多的提扔阵个有关迷宫的故事,因为我眼前的一切太像一座js 坐宫。故事说,当初这个米诺斯宫殿里关了一个半人半牛的怪物,每年要雅典送去七对少男少女作为牺牲供奉。有个叫希萨斯(仆e * u , )的青年下决心要废除这个恶习,与父亲商量,准备混迹于少男少女之中上克里特岛,寻隙把怪物制服。这件事情凶多吉少,父亲为儿子的英勇行为而骄傲,他与儿子约定,他会在海崖上时时眺望.如果有一条撑着白帆的小船出现在海面,证明事情已经成功;如果顺潮漂来的小船上挂的是黑帆,那就说明儿子已经死亡。儿子在米诺斯宫殿里制服了怪物,但走不出迷宫一般的道路,而米诺斯王的女儿却看上了他,帮他出逃。谁料过口寸恋人漂流在大海的半途中,姑娘突然病亡,这位青年悲痛欲绝,忘了把船上的黑帆改挂白帆。天天站在崖石上担惊受怕的父亲一见黑帆只知大事不好,立即跳海自尽,而这位父亲的名字就叫爱琴。爱琴海的名字,难道来自这么一个英雄而又悲衰的故事?那么今天我在踩踏的,正是这个挂过黑帆的大海。传说故事不可深信,但我在米诺斯工宫的壁画上确实见到‘了少男少女与牛搏斗的画面。我和许戈辉不约而同把这幅画临摹到了笔记本上。真正需要认真对待的是另一个宏大的传说,那就是我在{山居笔记》 中提到过的阿特兰提fAtlantic ) ,即大西洲。说在一万多年前,欧洲和非洲之问的大西洋上还有一片辽阔的大陆,富庶发达,势盖天下,却突然在一次巨大的地.震和海啸中沉没海底,不见踪影。大西洲失落之谜代代有人研究,其中有一种意见认为;克里特岛就是大西洲的残余部分。要真是如此,那么,克里特岛上出现早熟的文明也就顺埋成章了。它虽然没有沉没,但在三千五百年前的遭遇,也有点近似万年前母体的命运。再高的文明在自然暴力面前,也往往不堪一击。但它总有余绪,飘忽绵延,若断若连。今天的世界,就是凭着几丝余绪发展起来的。大西洲森不可寻,能够通过考古确知的是,克里特文明受到过埃及文明的重大影响。那么,让我们继续回溯。一九九九年十月八日,上午在克里特岛,下午飞回稚典,夜飞埃及埃及巨大的间号昨天深夜抵达开罗。在罗马时代,这条路线坐船需花几个月时间,很多载人史册的大恩怨和大征战在此间发生,例如“埃及艳后”克里奥佩屈拉和罗马将军安东尼就在这个茫茫水域间生死仇恋、引颈盼望,被后人称为古代西方历史上最伟大的爱情。但是,就埃及而言,克里奥佩屈拉还年轻得不值一提。我们为寻找希腊文化的源头而来,在法老面前,连那些长髯飘飘的希腊哲人全都成了毛孩子。从希腊跨越到埃及,也就是把我们的考察重心从两千五百年前回溯到四千七百年前.相当于从中国的东周列国一下子推到传说中的黄帝时代。开罗机场比雅典机场大得多,却相当杂乱。我们所带的行李和设备需要全部打开检查,这么多东西摊了一长溜。偷看不远处,一个胖胖的服装小商人在接受检查,几百件各种衣服摊了一个满地,全是皱巴巴的低劣品,检查人员居然在每件衣服的每个口袋里摸捏,至少己经摸捏了两三个小时了吧,但旁边还有一个大包刚刚被扯开。开始我以为在查毒,但查毒的狼狗远远蹲在另外一个角落,没有过来。许戈辉一遍又一遍地到那里徜徉,脸色似乎平静,眼中却露出强烈的烦躁。我说:“戈辉,我看出来了,如果我们的行李也被这样糟践,你没准会一头撞过去咬他们的手。”她大为惊讶,问:“咦,怎么被你看出来了?"幸好没有发生让许戈辉撞头的事,埃及海关得知是中国人,挥挥手就放行了。刚过关,我们的五辆吉普车就迎了上来,从此它们的车轮将带着我们去丈量几个文明故地间的漫漫长途。找旅馆住下,埃及的旅馆一进去就碰到安全检查门,旁边站着警察。一出门,车单也钻进来一个带枪的赞察,我们一下车他就紧紧跟随,一下子把气氛搞得相当紧张。旅馆号称四星级,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小招待所,我房里没地方写作,卫生间的洗澡设备也不能用。被告知街上的饮食千万不可随意吃,但旅馆的饮食也很难人口。凡肉类都炸成极硬的焦黑色,又炸捌及慢,一等好半天,等出来了刚一尝便愁云满面。选来选去,只能吃一种被我们称作“埃食,,的面饼充力 。旅馆所在的大片街区都相当落后,放眼没见到一幢好房子,路上拥挤而肮脏,商店里卖的基本上都是廉价品。后来发现整个开罗老城区基本都是如此,新城区要好得多,特别是尼罗河边的那一段相当讲究。但是,落后的老城区实在太大了。我们在这个区域找旅馆,为的是离金字塔近。这一切,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实在没有想到大名鼎鼎的开罗城竟这么破旧而让人不安。雅典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但到了开罗,雅典就成了一个让.人想念的文明世界,那里的小街上毕竟有很多可爱的商店和食铺,随意逛逛也没有安全上的担优。到金字塔去的那条路修得还不错。走着走着,当脚下出现一片黄龙梦,身边出现.几头骆驼,抬头一看,它们已在眼前。大的有三座,小的若干座,还有那尊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雕像。所有这一切全都是纯净的褐黄色,只有日光云影勾画出一层层明暗韵律。本来,这样的环境和造型很容易让人觉得单调、荒凉和苦涩,但居然都没有,把人类的感觉惯性推出了常轨。受到更大挑战的是知识的常轨。我站在最大的那座胡夫金字塔前恭敬仰望着,心中疑问成堆。考古学家断定它建造于四干七百多年前,按照简单的劳动量计算,光这一座,就需要十万工匠建造二十年。但这种卜!算是一种笨办法,根本还没有考虑一系列无法逾越的难题,例如,这些巨大的石块靠什么工具运来,又如何搬上去的?十万工匠二十年的开支,需要有多大的国力支撑?而这样的国力在当时的经济水平下又需要多大的人口基数来铺垫?那么,当时埃及的总人口是多少?地球的总人口是多少?更麻烦的是,如此貌似粗糙的活,又必须有金银首饰匠的细心,因为直到今天,石方之间还找不到能划进一个薄刀片的缝隙!当然,最神奇的是,现在从金字塔测得的各种数据又与大量天文数据吻合得不差分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直到本世纪,很多国际间著名的工程师经过反复测量、思考、徘徊,断定这样的工程技术水平即使放到二十世纪,调动一切最先进的器械参与,也会遇到一大堆惊.人的困难。那么,四五千年前的埃及人何以达到这个水平?而据一些地质学家断言,这个金字塔的年龄还要增加一倍,可能建造在一万年前!我们现在经常引用的有关金字塔建造隋景的描写,是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考察埃及时的记述。这乍一看似乎具有权威性,但仔细一想,希罗多德来埃及考察是公元前五世纪的事,按最保守的估计,他看到的金字塔也已经建成一干二百多年,就像我们今天在谈论唐代。唐代留下了大量资料,而金字塔的资料至少希罗多德没有发现,因此他的推断也只是一种遥远的猜测。对于真正的建造目的、建造过程、建造方式,我们全然一无所知。说是法老墓,但在这最大的金字塔里,又有谁见过法老遗体的木乃伊?而且,一次次挖洞进去,又有多少有关陵墓的证据?仍然只是猜测而已。站在金字塔前,所有的人都面对着一连串巨大的问号。不要草率地把问号删去,急急地换上赞美的感叹号或判断的句号。人类文明史还远远没到可以爽然读解的时候,其中,疑问最多的是埃及文明。我们现在可以翻来覆去讲述的话语,其实都是近一个多世纪考古学家们在废墟间爬剔的结果,与早已毁灭和尚未爬剔出来的部分比,只是冰山一角。在金字塔面前,联想到我们平日经常见到一些无所不知的评沦家,多少有点可笑。当年拿破仑如何气焰熏天,但当自己的军队抵伏金字塔的时候。也突然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上午。埃及开罗,夜宿Le , 3 巧r ? des 旅馆石筑的《 易经》还是金字塔。现代有学者根据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种建造数据与天体运行规则的对应性、预见性,断言这是古人对后人的一种智能遗嘱。这用我的话来说就是,它们就像用巨石筑建的《 易经》 ,后人读得懂就读,读不懂就独处一隅,等待着更遥远的后人。当一切不可能已经变成事实亚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说,金字塔对于我们长久律津乐道的文史常识有一种局部的颠覆能量。至少,它指点我们对文明奥义的解读应该多几种语法,而不能仅止于在一种语法下词汇的增加。本来也许能够解读一部分,可惜欧洲人做了两件不可饶怨的坏事。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凯撒攻占埃及时将亚历山大城图书馆的一七十万卷图书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坏,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O 年,罗马皇帝禁异教,驱散了惟一育断卖古代文字的埠及祭司阶层,结果所有的古籍、占碑很快就没有人育匕解读了。如果说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书,那么第二件事正恰与秦始皇相反,因为秦始皇统一了中国文字,相当于建立了一种覆盖神州大地的“通码”,古代历史不再因无人解读而局吝侧堕灭。须知,最大的湮灭不是书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对其文字的解读能力。在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断、中华文明延续的一个技术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国这么大,组成这么复杂,各个方言系统这么强悍,地域观念、族群观念、门阀刃乙念这么浓烈,连农具、器用、曰音、饮食都统一不了,要统一文字又是何等艰难!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学家遇到最大的麻烦就是古代文字的识别,常常是花费几十年才猜出几个,有的到今大还基本上无法读通,但这种情况在中国没有发生,就连甲骨文也很快被释读通了。我想,所谓文明的断残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废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宇完全不知何意。为此,站在尼罗河边,对秦始皇荀消点想念。当法老们把自己的遗体做成木乃伊的时候,埃及的历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却让中国历史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读几千年的古书,就像读几个喜欢文言文的朋友刚刚寄来的信件,这是其他几种文明都不敢想象的。站在金字塔前,我对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却不知道它如何构建;我只知道它如何离开,却不知道它如何到来。就像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巨人,默默无声地表演了几个精彩的大动作之后轰然倒地,摸他的口袋,连姓名、籍贯、遗嘱都没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级,去爬也没有人阻比。我爬上几级,贴身抬头,长久地仰望着它。它经过几千年“作旧”,已经失去任何细部的整齐,一切直角变成了圆饨,一切直线变成了颤笔,因此才良像一种天造地设的自然生成物,但在总休上,细部的嶙峋仍然综合成直笔。金字塔在不声不响之中也就撑开了两笔,写了中国的一个“人”字。两笔陡峭得干净利落,顶部直指太阳,让人睁不开眼,只有白云在半坡上殷勤地衬托。听到许戈辉在摄像机前说“永久,, ,仿佛提到,再过五千年,它们还会是这个样子。这便启发了我的一个想法。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为什么要如此永久,却透露了永久是什么。永久是简单,永久是糙砺,永久是毫不弯曲的憨直,永久是对荒漠和水草交接线的占据,永久是对千年风沙的接受和滑落。无法解读是埃及文明的悲剧,但对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读的文明遗物显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逻辑是后.人踩踏的阶梯,而它干脆来一个摸然无声,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因川口王可以补充一句― 永久是对意图的掩埋,是把复杂的逻辑化作了朴拙。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开罗,夜宿忱s3 巧ramid 。。旅馆元气损耗金字塔靠近地面的几层石方边缘,安坐着一对对来白世界各国的恋人。他们背靠伟大,背靠永恒,即使坐一坐,也像在发什么誓,许行一么愿。然后,他们跳下,重新回到世界各地。金字塔边上的沙漠里有一条热闹的小街,居住着各种与旅游点有关的人。由此想起一些历史学家的判断,埃及最早的城市就是金字塔建造者的工棚,金字塔是人类城市的召集人。直到今天,金字塔还在召集着远近人群。我们在这条小街上发现了一家中国餐馆,是内蒙古一位叫努哈,息廷贵的先生开的。我们中国也有不少旅游景点,启先生不往那里挤,硬是把碗盆锅勺搬到了金字塔脚下。在中国人巾间最敢于做这种事情的,大多是浙江省温州人,但启先生是内蒙古人,从呼和浩特来到这里。我让他谈谈身处另一个文明故地的感受,他笑了,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埃及人把生命看得那样随便,随便得不可思议。”他说,在这里,每天上午九时上班,下午二时下班,中间还要按常规喝一次红茶,吃一顿午餐,做一次平L 拜,真正做事能有多少时间?除了五分之一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一般人完全不在乎时间约定,再紧急的事,约好半小时见面,能在两小时内见到就很不容易了。找个工人修房子,如果把钱一次性付给他,第二天他多半不会来修理,花钱去了,等钱花完再来。连农民种地也很随意,由着性子胡乱种,好在尼罗河流域土地肥沃、阳光充足,总有收获,可以糊曰。我们也许不必嘲笑他们的这种生活态度,比之于世间大量每天像机器般忙碌运转却不知究竟为了什么的人,埃及人的生活态度也未必多么荒唐。使我困惑的是,如果金字塔基本可以肯定是这个人种建造的,那么,他们的祖先曾经承受过天底下最繁重忙碌、最周密精确的长期劳役,.难道,今天相反的生态正是明吓场辛苦后的大喘气,一喘就回不过神来了?我对肩先生说:“一个人的过度劳累会损耗元气,一种文明也是。”埃及文明曾经不适度地靡费于内,又耗伤于外,最终选择了一种低消耗原则,也可称之为“低嫡原则”,我在研究东方艺术的审美特征时启用过的一个概念。但与东方审美特征不同的是,埃及文明的现代生态是甲种无可奈何的选择。它确实已经体力不济,至今还找不到复兴的文化基点。这种低消耗原则听起来不错,到实地一看却实在让人膛目结舌。开罗城有一个区域专门安放死人,为了让死人也能生活,居然筑有简陋的小房小街,现在则有大量穷人住在里边,真可谓生死与共,但其中又有大量的逃犯。在正常的居住区里也有奇怪景象,绝大多数砖楼都没有封顶,一束束钢筋密集地指向蓝天,但都不是.新建筑,那些钢筋也早已锈烂。为什么那么多居民住在造了一半的房坯中呢?是不是造了一半全部资金中断?一间不是,说这里又不人下雨,能住就行,没盖完才说明是新房子,多气派。以后儿孙辈有钱再盖完,急什么?他们不急,整个城市的景观却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让我们这些外国人都焦急了。街上车如潮涌,却也有人骑.着驴子漫步中间,有的人骑在驴上还抱着两头羊。公共汽车开动时,前后两门都不关,只见一些头发花白的老者步履熟练地跳上跳下,更不必说年轻人了。一个当地司机告诉我,如果路口没站警察,不必理会红绿灯;见了警察,也要看看他的级别,决定要不要听他指挥。我问:“你在飞驰的车上,怎么判断他的级别?" “看胖瘦。”他说,“瘦的级别低,胖的级别高,远远一看就知道。”在埃及不能问路。不是埃及人态度不好,而是太好。我们至少已经试了十几次了吧,每次都是一样。你不管问准,他总是立即站住,表清诚恳,开始讲话。他首先会说到你问的那个地方的所属区域,这你会觉得说在点子上,耐心听下去;但他语气一转就说到了那个过域的风土特征和城建规划,你就会开始不耐烦,等他拐回来;然而他一言既出,“驯马难追”,已经在介绍开罗的历史和最近一次总统选举,你决定逃离,但他的手已按在你的肩上,一再说埃及与中国是好兄弟? ,一最后你以大动作强调事情的紧迫性,逼问那个地方究竟怎么走,他支吾几下终于表示,根本不知道。你举起手腕看表,被他整整讲掉了半个小时。前几次我们都以为是遇到了喝醉酒的人,但一再重复就苦恼了,很想弄清其间原因。一位埃及朋友说:“我们埃及人就是喜欢讲话,也善于讲话,所以在电视里看到你们中国官员讲话时还看着稿子,非常奇怪。埃及的部长只要一有机会讲话就兴奋莫名,滔滔不绝地讲得十分精彩。当然,也可能有一个根本原因,大家闲着没事,把讲话当消遣。”原来,我们已经为埃及朋友提供了十几次消遣的机会。这当然很愉快,何况是“好兄弟”。也怪法老,他们什么话也没有留下,结果后代的口舌就彻底放松。一九九九年十月十日,埃及开罗,夜宿Le 。3P 打a 而de 。旅馆。牛和斗牛士从开罗向南二十公里,有一个地方叫孟菲斯( Memphis ) ,早在大金字塔建造前一百年,就已经是统一的埃及的首都。著名法老左赛尔(Zo . r )的陵寝阶梯金字塔也建造在这里。建造的地方还有一个小地名叫撒卜拉( Sakkara ) ,因此又叫撒卡拉金字塔。不管人们对大金字塔作何种猜测,眼前这座阶梯金字塔倒是一看就觉得人力可为。不仅体积较小,而且又不精确,好几个层面都已坍弛,因此显得更加远古。更加远古却不神秘,原因是它按照午龄正常地老化了。大金字塔的神秘就在于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方正挺展,让人觉得太不正常。孟菲斯出土过一个有名的金牛墓,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让我感到新奇的是,一位讲解员指着阶梯金字塔前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沙地说,这是一个选拔统治者的斗牛场,有一段时间,古埃及把在这里获胜的斗牛上选作自己的领袖。这是我在书本中役有读到过的,连忙迎上前去反复盘问,这位讲解员以专家的「J 气再一次肯定,而且说,这种一斗牛三十年,一次,有一位统治者连续获胜两次。这使我惊讶,因为到第二次,这位统治者无论如何不可能年轻了,居然还能,力敌天下。我还没有足够的资料证明讲解员居代兑的事情属实,但粗粗一想觉得当时的统治者要做的事确实与斗牛士要做的事差不多,无非是挑战强暴、躲避伤害、机敏处置、虚与委蛇,这一切与斗牛没有什么坎别。只不过统治者要驾驭的牛十分庞大,是埃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几千年过去,哪一位斗牛士都走了,只有牛还在。牛把斗牛士的坟墓默默驮在自己的背脊上,让人们瞻仰。此间恩怨,无法分清;但此间图景,颇为动人。从阶梯金字塔再走不远的路,我看到了一位极著名的“斗牛士”,那就是三千二百年前埃及新王国时代第十九工朝的法老拉美西斯二世(Ralll ,。ID 的巨大卧像。本来是立像,由于尼罗河的泛滥一再侵蚀塑像腿部,他渐渐站不住了,侧身卧倒,坦然休息。拉美西斯二世名震整部埃及历史。他的木乃伊保存在博物馆,埃及很多地方都有他的塑像。从眼前这尊卧像看,他确是绝顶英俊,脸部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微笑中带着一种只有埃.及才有的纯真而缥缈的眼神。他一生政绩、战功都十分出色,当政六十多年,活到九十多岁,娶过三十四寸睡奏子,生有一百多个儿女,真是生命力旺盛。都说他风流成性厂但他自己活着时最喜欢的一个雕塑是自己高高地站立,把妻子娇娇小小地卫护在自己脚下,似乎很有丈夫的责任感。这是一片真正站立过男子汉的土地,只不过男子汉站立得太久太累,睡了。此时,偏西的阳光越过他的鼻眼嘴唇照在我们身上,我们举头仰望,只觉得那是神奇起伏的远山。这时突然想到,没有斗牛士的牛,毕竟落寞。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一日,埃及开岁,夜宿乃田叨lides 旅馆。中国回送什么在沙丘旁,我正低头留心脚下的路,耳边传来一个招呼声:“你好飞”一听就是外国人讲的中文,却讲得相当好,不是好在发音,而是好在语调。一切语言,发音使人理解,语调给人亲切。我连忙抬起头,只见一位皮肤棕褐油亮、眼睛微凹有神的埃及青年站在眼前。他叫哈姆迪(H . dy ) ,有一个中文名字叫王大力,在开罗学的中文,又到中国进修过。听说我们在这儿,赶来帮着做翻译,已经在门曰等了一个多IJ 咧。“你在中国哪个大学进修的?”我间。“安徽师范大学,不在省会合肥,在芜湖。”他回答。这便我兴奋起来,说:“我是安徽的女婿,知道吗?明天,我的妻一子就从安徽赶到这里。“知道,你的妻子非常有名。”他说,“我也差一点成了安徽夕滩肾,女友是马鞍山的,后来由于宗教原因,她家里不同意。”就这么几句,他的手已经搭在我的肩上了。此后几天,我们都有点离不开他了。本来,每到一个参观点都会有导游讲解,土大力谦逊地躲在一边,不声不响。我们提出一些问题,导游多次回答仍不得要领,王大力忍不住轻声解释几句,谁料这几句解释既痛快又幽默,我们渐渐向他汇拢了,使得讲一口流利英语的埃及女导游渐渐被冷落在一边,非常难过,说要控诉旅游公司,既然派出了她,为什么还要派来一个更强的。其实,王大力根本没受谁的支派,是自愿来的。他非常热爱埃及文物,说小时候老师带他们到各地旅游,还见到不少横七竖八地杂陈在田野中的文物,谁也不重视,小学同学甚至还会拿起一块石头去砸一尊塑像的鼻子,不知道这尊塑像很可能已经三四千岁。普遍重视文物,是后来外国学者和游客带来的眼光。而他自己,则是在读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之后,才明白过来。他盼望有更多的中国旅行者到埃及来。从最近几年看,台湾的有一些,人陆的很少。在亚洲旅行者中,日本和韩国的最多,但他好像不太喜欢他们。说这番话时他正领着我们参观萨拉丁占堡清真寺,入寺要脱鞋,每个人把鞋提在自己手上,坐在地毯上时要把那双鞋子底对底侧放,而不应把鞋底直接压在地毯上,因为这等于没有脱鞋。王大力远远膘见一批韩国旅行者没有按这个规矩做,立即虎着脸站起身来,轻声又小我们说,“我又要教识I 他们了。”然后用一串英语喝令他们改过来。“我,能够对刚刚出现在这里的中国大陆来的旅游者有点微词吗?”他想了半天才刁、心翼翼地这么问,还十分讲究地用了“微词”这个词。经鼓励,他一二三四脱口而出,像是憋了才良久。“一、很少有人听导游讲解文物,只想购物、拍照;二、每天晚上精神十足,喝酒、打牌,第二天旅游时一脸困倦… … ”他觉得一个国家的具体形象,体现在零散的旅行者身上。现在中国游客很少,影响还不大,今后多了,倒是一件大事。两种古老文明见面,不献封上年轻的国家笑话。说完,他轻松了,指了指萨拉丁古堡教堂一座小小的铁制钟楼,说:“这是法国人送的,我们埃.及送给他们一个漂亮的方尖碑,树立在他们的协和广场,他们算是还礼,送来这么一个不像样子的东西,多么小气!我们后悔了,那个方尖碑应该送给中国。中国不会那么小气,也有接受的资格。”他说德绮良认真。巴黎的协和广场我曾留连多时,顶尖镀金的埃及方尖碑印象尤深。当时曾想,发生了那么多大悲大喜的协和广场幸亏有了这座埃及古碑,把历史功过交付给了旷远的神秘,今天才知,此间还存在着对古碑故乡的不公平。如果埃及当时真想把占碑送给同龄的中国,我们该回送什么呢?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二日,毛良及开罗,夜宿h , 3 只口am 记,旅馆一路枪口妻子今天早晨赶到了开罗。女面这趟来不容易,先从合肥飞到J 匕京,住一夜,飞新加坡,在新加坡机场逗留九刁、时,飞迪拜,停一小时,再飞开罗,七转/又弯,终于到了。二十天前,我与她是在美国旧金山机场告别的。可以想象她没怎么睡过,但按照我们的计划,她必须一下飞机就上吉普,去七百八十公里之外的卢克索,需要再坐十四个小时的车。在开罗,几乎没有人赞成我们坐吉普去卢克索。路太远,时间太长,最重要的是,一路上很不安全。自从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一群恐怖分子在卢克索杀害六十四名各国游客,埃及旅游业一败涂地,第二年游客只剩下以往年份的二十分之一,严重打击了埃及的经济收入和国际形象。由于恐怖分子当时就在警方的围捕中全部击毙,至今不知他们的组织背景,埃及政府不能不时时严阵以待。据我们遇到的几位埃及人说,恐怖分子多数是国外敌对势力派遣的。从开罗到卢克索一路,要经过七个农业省,恐怖分子出没的可能极大,因此去卢克索的绝大多数旅客只坐飞机,万不得已走陆路,必须由警察保护。冒险总是很有吸引力的,谁料路上见到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七百多公里的长途,布满了岗楼和碉堡。一路上军容森森、枪支如林,像是在两个交战国的边防线上潜行。刚离开开罗就发现我们车队的头尾各出现了一辆警车,上面各坐十余名武装警察,全部枪口都从车壁枪洞里伸出,时时准备射击。每过一段路都会遇到一个关卡,聚集了很多士兵,重新一辆辆登记车号,然后更换车队头尾的警车。换下来的警车上的士兵属于仁一个路段,他们算是完成了任务,站在路边向我们招手告别。警车换过几次之后终于换上装甲车,顶部架着机枪,呼啸而行。我们在沿途停下来上厕所、吃饭,警察和士兵立即把我们团团围住,不让恐怖分子有一丝一毫袭击我们的可能。我环视四周,穿黑军装的是特警部队,穿驼黄色军装的是公安部队,穿白色制服的是旅游警察,每个人都端着型号先进的枪支。我们的几位女士进厕所,门口也站立着持枪的士兵,我想把这个有趣的镜头拍下来,没有被允许。我不知道过去和现在世界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以这样的方式来卫护文物和旅游的,但一想到法老的后代除了黑黝黝的枪口外别无选择,不禁合里一酸。其实人家只想让异邦人士看看祖先的坟墓和老庙罢了。埃及朋友说,他们天天如此,而且对任何一批走陆路的外国旅游者都是如此。埃及百分之九十四是大沙摸,像样一点的地方就是沿尼罗河一长溜,而我们经过的一路正是这一长溜的大部分,因此这样的武装方式几乎罩住了全国的主要部位,牵连着整个民族的神经。文明,叨啪是早已不会说话、只能让.人看看遗迹的文明,还必须老眼昏花地面对兵戎,那就可以想象,在它们还能说话的时候,会遭遇多大的灾祸?任何过分杰出的文明不仅会使白己遭灾,还会给后代引祸,直到千年之后。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在装甲车的呼啸声中深深一叹。妻子在一旁说:“难得那么多荷枪实弹的士兵,目光都那么纯净。”正说着,车队突然停住,士兵们端着枪前后奔跑,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原来,那位在安徽师范大学进修过的埃及青年王大力一今天也被我们请来同行,他的老家到了,叔叔还住在这里,想看一看。这把武装警察们忙坏了,以防发生什么意外。五辆吉普车一拐就进了村,再加上装甲车、后卫车和那么多武装人员,从车上下来的又都是乡卜国人,我说,村民会以为工大力当选了总统。这个村其实全是土大力的本家,他叔叔有两个妻子,十气个孩子,再加上稍稍远一点的亲戚,总数不在共百人之下,全都蜂拥而出,却不知怎么欢迎。村里好像还有“民团”之类的组织,一些上了年岁的老大爷一人端着一支猎枪围过来,阿拉伯长袍裹着他们硕大而衰老的身躯,白色的胡须与枪一配,有一种莫名的庄严。警察说,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可能真会发生什么事,不断呼喊我们上路。装甲车、吉普车队浩浩荡荡又开动了。此时夜色已深,撒哈拉大沙漠的风,有点凉意。一九九九年十月十三日,夜宿埃及南部,卢克索(L 以or )的Emili 。旅馆碧血黄沙昨大从清晨到深夜,在装甲车的卫护下穿越的七个省都是农村,只见过一家水泥厂,店铺也极少,真是千里土色、万占苍原,纯粹得在中国西北农村也已很少见到C 当然也毋庸讳言,一路是无法掩饰的贫困。今天一早,妻子被一种声音惊醒,仔细一听,判断是马蹄走在石路上,便兴高采烈地起.床撩窗帘,但只看了一眼就逃回来说:“街上空无~人,就像一下子闯进古代,有点怕人。”卢克索的街市渐渐热闹起来了。我们所在的是尼罗河东岸,在古代就被看作生活区,而西岸则是神灵和亡灵的世界,连活人也保持古朴生态‘,我们当然首选西岸,于是渡河。先去哈特谢普索特(HotshePsut )女王祀殿。它坐落在一个半环形山香的底部,面对着尼罗河谷地。山番与它全呈麦黄色,而远处的尼罗河谷地则蓝雾朦胧,用中国眼光一看,“风水”极佳。女王是稀世美人,这在祀殿的凸刻壁画中一眼就可看出,但为表现出她的强劲威武,壁画又尽量在形态上让她靠近男性。整个建筑分三层,一层比一层推进,到第三.层已掘进到山壁里去了。每一层都以二十九个方正的石柱横向排开,中间有一个宽阔的坡道上下连接,既千净利落又气势恢宏,远远看去,极像一座构思新颖的现代建筑。其实它屹立在此已经三千三百多年,当时的总建筑师叫森姆特,据说深深地爱恋着女王,把所有的爱都灌注到设计中了。女王对他的回报,是.允许他死后可进帝王谷,这在当时是一个极高的待遇。今天看来,不管什么原因,这位建筑师有理由名垂千古,因为真正使这个地方游客如云的,不是女王,是他。女王殿门口的广场,正是一九九七年十一月恐怖分子射杀大量游客的地方。歹徒们是从殿左的山坡上冲下来的,武器藏在白色的阿拉伯长袍底下,撩起就射击,刹那间一片碧血黄沙。我们的五辆吉普车特地整齐地排列当年游客倒下最多的地方,作为祭奠。我们抬头仰望殿左山坡,寻找歹徒们可能藏身的地方,只见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半山快速攀登,仔细一看,竟是妻子。我连忙跟着爬上去,气喘吁吁地在半山腰里见到几个山洞,现在围着铁丝网。转身俯视,广场上游客的聚散流动果然一清二楚。许戈辉顺便间了广场边的一个摊贩老板生意如何,老板抱怨说:“自从那个事件之后生意不好,你们日本人有钱,买一点吧。”许戈辉连忙纠正,而且绝不讨价还价地买下了一条大头巾,裹在头上飘然而行。接下来是去帝王谷,钻到一个个洞口里边去看历代帝王的陵墓。陵墓中的雕刻壁画值得一看。有位帝王在壁画中想象自己死后脱下任何冠冕,穿着凉鞋恭敬地去拜见鹰头神,并向鹰头神交出自己的权杖的情景。接下来的一幅是,神接纳了他,于是他也可以像神一样赤脚不穿凉鞋了。手无权杖脚无鞋,他立即显得那么自如。看到这)l ,我笑了,这不是靠近中国的老庄哲学了吗,却比老庄天真。记得曾有一位历史学家断言,卢克索地区一度曾是地球上最豪华的首都所在。这是有可能的。如果把埃及历史划定为五千年,那么,起初的三千多年可说是法老时代,中心先在孟菲斯,后在底比斯,即现在的卢克索;接下来的一千年可说是希腊罗马化时代,中心在亚历山大港;最后一千年可说是阿拉伯时代,中心在开罗。中心的转移,大多与外族人侵有关,而每次人侵的最大成果往往是混血。因此,不同的城市居住着不同的混血群落,纯粹的古埃-及血统才良难再找到了。现在的埃及人,只要问他来自何处,大体可猜侧他的血统渊源。卢克索延续了三千多年的法老文明,法老土生土长又有权有势,创造过远胜欧洲化和阿拉伯化时期的惊人文明,但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只是零星遗留罢了。遗留在血统之外,遗留在山石之间。埃及的古文明,基本上已经遗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