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童年第1节-------- 昏暗昨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瑗际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 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成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她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色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他肿大了的眼泡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给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任何一句话。尽管现在穿一身黑衣服,她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是后来,我姥姥来了,他来照顾我了。 “你是哪儿的呀?” 我问。 “尼日尼,坐船来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她答。 在水上不能走!坐船!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楼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一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我怎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多嘴多舌!” 她笑嘻嘻地说。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 因为我在这儿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手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的大帽子,现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一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 警察不耐烦地吼叫着。 窗户用黑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一声。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来,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地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 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圣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挺住!” 太可怕了!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点着了蜡烛。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在墓坑。 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埋吧,埋吧!” 警察下着命令。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头巾捂着脸。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就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走吧,阿列克塞!” 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黩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给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 姥姥领着我,走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 “我不想哭。” “噢,不想哭,那就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帝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生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的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 我本能地跳了起来。 “噢,别怕!”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偶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 她脸色铁青,双腿紧闭,一声不响。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 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母亲突然愤怒地吼道。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奇怪。 走进一个白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了,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 她有点不知所措。 “看你,妈妈!” 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她俩走了。 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你是谁?” “水手。” “萨拉多夫呢?”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姥姥呢?” “去埋你的小弟弟去了。” “埋在地下?”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懂!”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汽笛呜呜地响了。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光。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来,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我呆坐着。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像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发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的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我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我不睡了!”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面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点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我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了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啊,多美啊!” 姥姥容光焕发,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我扯了扯她的黑裙子。 “噢,我好像睡着了!” 她一震。 “你为什么哭啊?”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一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再讲一个!”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他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还说: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香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样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她曾经严厉地说: “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21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你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来,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看看啊?” “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轮船泊在了河当中。 河上挤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儿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爸爸!”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 “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和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姥爷问姥姥: “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他们吻了三下。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你是谁啊?”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里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好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①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 ①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大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有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上了坡,便有了大街。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觉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布。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第2节--------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那是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 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的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纽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我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卡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了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 “都给我滚出去要饭去!” 姥姥痛苦地说: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耳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他,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拚命地喊着、劝着,我母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鞭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舅舅现在都被制服了: 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的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扎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 “你们可是亲兄弟啊! 唉!”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 姥姥痛心地说: “野种们,该清醒清桓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子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比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分吧,老爷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鸣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他指着姥姥叫道: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②员!” ---------------- --------①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别是米哈伊尔和雅可夫的蔑视称呼。 ②共济会:是18世纪产生于欧洲的一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多自由派人物,不拘礼节与习俗,独树一帜。遂演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 “我自己。” “胡说。” “不是胡说,是我自己上去的。” 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活像你爹!快滚!” 我飞快地逃出厨房。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我想方设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计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了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钉。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其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作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我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脑后的一切。 我非常嘉欢她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她双眼眯了起来,低看头,悄没声地说: “啊,请跟我念:‘我们在天之父’快说啊?” 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越问越糟糕,就故意念错。 可是柔弱的舅妈只是耐心地纠正我的发音,一点也不生气。 这倒让我生气了。 这一天,姥爷问我: “阿辽会卡,你今天干什么来着?玩来吧!” “我看你头上有一块青,一看就知道你怎么弄的。弄出块儿青来可不算什么大能耐!” “我问你,‘主祷经’念熟了吗?” 舅妈悄然地说: “他记性不太好。” 姥爷一声冷笑,红眉毛一挑。 “那就得挨揍了!” 他又问: “你爹打过你吗?” 我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意思,所以没有回答。 我母亲说: “马克辛从来也没有打过他,让我也别打他。” “为什么?” “他认为用凑拳头是教育不出人来的。”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上帝原谅,我说死人的坏话!” 姥爷气呼呼地骂道。 我感到受了污辱。 “啊哈,你还噘起了嘴!” 他拍了下我的头,又说: “星期六吧,我要抽萨希加③一顿!” ---------------- -----③萨希加:是萨沙的蔑视称呼。 “什么是‘抽’?” 大家都笑了。 姥爷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心里开始琢磨“抽” 和“打”的区别,我知道“打”是怎么回事,打猫打狗,还有阿斯特拉罕的警察打波斯人。 可我还没见过小孩。 舅舅们惩罚孩子时,是用手指头弹他们的额头或后脑勺。 孩子们对此似习以为常,摸摸弹得起着包的地方,又去玩。 我问: “疼吗?” 他们勇敢地回答: “一点也不疼!” 为了顶针的事,他们就挨了弹。 有天晚上,吃过晚茶,正要吃晚饭,两个舅舅和格里高里一起把染好了的料子缝成一匹一匹的布,最后再在上面缀个纸签儿。 米哈伊尔舅舅要跟那个眼睛快瞎了的格里高里搞个恶作剧,他叫9岁侄子把他的顶针在蜡烛上烧热。 萨沙很听话,拿镊子夹着顶针烧了起来,烧得快红了以后,偷偷地放在格里高里手边,然后就躲了起来。 可就在这个时候,姥爷来了,他想帮帮忙,于是坐下来,不紧不慢地戴上了顶针。 我听见叫喊声跑进厨房时,姥爷正用烫伤了的手指头掸着耳朵,他一边蹦达,一边吼着: “谁干的?你们这群混蛋!” 米哈伊尔舅舅趴在床上,用嘴吹着顶针儿。 格里高里依旧缝他的布料,不动声色,巨大的影子随着他的秃头晃来晃去。 雅可夫舅舅也跑了进来,掩面而笑。 姥姥正用擦了擦着土豆儿。 米哈伊尔舅舅抬头看了看,突然说: “这是雅可夫的萨希加干的!” “胡说!” 雅可夫大吼一声跳了起来。 他儿子哭了,叫道: “爸爸,是他让我干的!” 两个舅舅骂了起来。 姥爷这时候已经消了气儿,用土豆皮儿糊到手指头上,领着我走了。 大家一致认为是米哈伊尔舅舅的错误。 我问: “要不要抽他一顿?” “要!”姥爷斜着眼看了我一下。 米哈伊尔舅舅却火了,向我母亲吼道: “瓦尔瓦拉,小心点你的狗崽子,别让我把他的脑袋揪下来!” 母亲毫不示弱: “不敢!” 一时大家都沉默了。 母亲说话经常是这么简短有力,一下了就能把别人推到千里之外。 我知道,别人都有点怕母亲,姥爷跟她说话也是小心翼翼的。 我对这一点感到特别自豪,曾对表哥们说: “我妈妈的力气最大!” 谁也没有表示异议。 可是星期六的事儿却动摇了我对母亲的这个信念。 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误。 我对大人们巧妙地给布料染色的技术非常感兴趣,黄布遇到黑水就成了宝石蓝;灰布遇到黄褐色的水就成了樱桃红。 太奇妙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 我很想自己动手试一试。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雅可夫家的萨沙。 萨沙是个乖孩子,他总是围着大人转,跟谁都挺好的,谁叫他干点什么,他都会听命服从。 几乎所有的人都夸他是个聪明伶俐的好孩子,只有姥爷不以为然,斜着眼瞟一下萨沙说: “就会卖乖计巧!” 萨沙又黑又瘦,双目前凸,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常被自己给咽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