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前楼的几位暂时都没有话。蔡真伸一个懒腰,转身就又倒在床上,那床架震得很响。苏伦看着那十五支光电灯微笑。陈月娥焦灼地望着玛金。外边衖堂里有两个人吵架,野狗狺狺地吠着。玛金抬起头来,朝陈月娥笑了一笑,又看看床上的蔡真,就唤道:“蔡真!命令是有了——任何牺牲都得去干!我们来分配工作罢!时间不早了,紧张起来!”“呀,呀!八点半我要到虹口去出席!不好了,已经快八点!”蔡真一面嚷着,一面就跳了起来,扑到玛金身上,顺手在那个像要瞌睡的苏伦头了打了一掌,却在玛金耳边喊道:“玛金!玛金!有一团东西在我的心口像要爆裂哟!一团东西!爆裂出来要烧毁了一切敌人的东西!我要找到一个敌人,一枪把他打死!你摸摸我的脸,多么热!——可是,玛金,我们分配工作!”玛金不理蔡真,挺了挺胸脯,很严肃地对陈月娥说:“月大姐,你先回去;先找朱桂英,再找要好的小姊妹;你告诉她们,虹口,闸北,许多厂里小姊妹决定不上工,明天裕华厂要是开工,她们要来冲厂的;大家总罢工援助你们,要是你们先就上工,太没有义气!再坚持一两天,老板们要让步!——月大姐,努力去发动,不要存失败的心理!再过半个钟头,我就来找你。哦——此刻是八点,极迟到八点半。你在家里等我。可不要拆烂污!我们碰了头,就同到总罢委代表会去!”“对了!你们九点半钟到那个小旅馆,不要太早!我同虹口的代表也是九点半才能到呢!”蔡真慌忙接着说,又跳了开去,很高兴地哼着什么歌曲。“好了!都说定了!闸北还有几个厂的代表,是阿英去接头的,也许要早到几分钟,让她们在那边等罢!月大姐,你先走罢!蔡真,你也不能再延挨了!记好!九点半,总罢委代表会!我在这里再等一下儿。要是再过一刻钟,阿英还不来,那她一定不来了,我们在代表会上和她接洽就是!”“慢点儿走,蔡真!还有‘丝总’的决议案要你们传达到代表会!”苏伦慌忙说,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但是蔡真心急得很,劈手抢过那纸来望了一眼,就又掷还给苏伦,一面拉住了陈月娥的手,一面说道:“鸡爪一样的字,看不清!你告诉玛金就得了!——月大姐,走!嗳,我真爱你!”房里只剩下苏伦和玛金了。说明那“决议案”花去了五六分钟,以后两个人暂时没有话。玛金慢慢地在房里踱着,脸上是苦思的紧张。忽然她自个儿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轻声说:“当然要进攻呀,可是也不能没有后方;我总得想法子保全裕华里的一点基础!”苏伦转眼看着玛金那苦思的神气,就笑了一笑,学着克佐甫的口吻低声叫道:“我警告你,玛金!——任何牺牲都得去干!这是命令!”“嗳,你这小花脸!扮什么鬼!”玛金站住了,带笑轻声骂他。可是苏伦的态度突又转为严肃,用力吐出一口气,郑重地说:“老实说,我也常常觉得那样不顾前后冒险冲锋,有点不对。但是有什么办法呢?你一开口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便骂你是右倾机会主义,取消主义;而且还有大帽子的命令压住你!命令主义!”玛金的机灵柔和的眼光落在苏伦的脸上了,好像很同情于苏伦的话。苏伦也算是半个“理论家”,口才是一等,玛金平时也相当的敬重他,现在不知道怎地忽然玛金觉得苏伦比平时更好,——头脑清楚,说话不专用“公式”,时常很聪明地微笑,也从不胡闹;于是玛金在平日的敬重外,又添上了几分亲热的感情了。“怎么阿英还不来?光景是不来了罢!”玛金转换了话头,就去躺在那靠窗的床上,脸却朝着苏伦这边,仍旧深思地柔和地看着他。苏伦跟到了玛金床前,不转睛地看着玛金,忽然笑了一笑说:“阿英一定不来了!她近来忙着两边的工作!”“什么两边的工作?”苏伦在床沿坐下,只是嘻开着嘴笑。玛金也笑了,又问:“笑什么?”“笑你不懂两边工作。”玛金的身体在床上动了一下,怪样地看了苏伦一眼,很随便似的说:“你不要造谣!”“一点也不!不是她这几天来人也瘦了些么?你不见蔡真近来也瘦了些么?一样的原因。性的要求和革命的要求,同时紧张!”玛金笑了笑,很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苏伦往玛金身边挨近些,又说道:“黎八今天又在到处找你呀!”“这个人讨厌!”“他说要调你到他那里‘住机关’呢!他在运动老克答应他!”“哼!这个人无聊极了!”“为什么你不爱他?”玛金又笑了笑,不回答。过了一会儿,苏伦又轻轻地叹一口气说:“小黄离开了上海就对我倒戈!”玛金又笑了,身子在床上扭了一扭,看着苏伦那微胖的脸儿,开玩笑似的问道:“因此你近来就有点颓唐?”“自然总不免有点难过——”玛金更笑得厉害,咳起来了;她拉开了领口的钮子,一边笑,一边咳。“总不免有点难过,玛金,你说不是么?虽然恋爱这件事,我们并不看成怎样严重,可是总不免有点难过呀!便是近来许多同志的损失,虽然是为主义而牺牲,但是我想来总觉得很凄惨似的呀!”苏伦说着就低了头,玛金仍旧笑。“哈,哈;苏伦,你不是一个革命者,你变成了一个小姑娘了!”“哎!玛金!有时我真变做了小姑娘,玛金,玛金!需要一个人安慰我,鼓励我;玛金,你肯么?我需要——”苏伦抬起头来,一边抓住了玛金的手,一边就把自己的脸贴到玛金的脸上。玛金不动,小声儿笑着。“玛金!你这,就像七生的炮弹头!”玛金忽然猛一翻身,推开了苏伦,就跳了起来说道:“不早了!我得去找月大姐!——”说着,她又推开了诈上身来的苏伦,就跑到那边靠墙壁的一只床前,拣起一件“工人衣”正待穿上;苏伦突然抢前一步,扑到玛金身上,他是那么猛,两个人都跌在床上了。玛金笑了笑,连声喝道:“你这野蛮东西!不行,我有工作!”“什么工作!鬼工作!命令主义!盲动!我是看到底了!”“什么看到底?”“看到底:工作是屁工作!总路线是自杀政策,苏维埃是旅行式的苏维埃,红军是新式的流寇!——可是玛金,你不要那么封建……”突然玛金怒叫了一声,猛力将苏伦推开,睁圆了眼睛怒瞅着苏伦,跳起来,厉声斥责道:“哼!什么话!你露出尾巴来了!你和取消派一鼻孔出气!”于是玛金就像一阵风似的跑下了楼,跑出了这屋子,跑出了那衖堂。满天的星都在玛金头上睒眼睛。一路上,玛金想起自己和克佐甫的争论,想起了苏伦的丑态,心里是又怒又恨。但立刻她把这些回忆都撇开了,精神只集注在一点:她的工作,她的使命。草棚区域近了。她很小心地越过了警戒线,悄悄地到了陈月娥住的草棚左近。前面隐隐有人影。玛金更加小心了。她站在暗处不动,满身是耳朵,满身是眼睛。那人影到了陈月娥草棚前也就不动了。竹门轻轻地呀了一声。玛金心里明白了,就轻灵地快步赶到那竹门前,又回头望一眼,然后闪了进去。陈月娥和朱桂英都在。板桌上的洋油灯只有黄豆大小的一粒光焰。昏暗中有鼾声如雷,那是陈月娥的当码头工人的哥哥。玛金轻声问那两个道:“都接头过了么?”“接头过了。还好。——都说只要有人来冲厂,大家就关了车接应。”玛金皱一下眉头。外边似乎有什么响声。三个人都一怔,侧着耳朵听,可又没有了。玛金就轻声说:“那么,我们就到代表会去!不过我还想找你们小姊妹谈一谈。哪几个是好的,你们引我去!”“不行!这里吃紧得很!你一走动,就有人钉梢!”陈月娥细声说,细到几乎听不清楚。可是玛金很固执,一定要她们引着去。朱桂英拉着陈月娥的衣襟说:“我引她去罢。我来来往往还没有人跟。”“你自己不觉得罢了!屠夜壶多么精细,会忘记了你!还是叫小妹同了去!”陈月娥说着,就推了玛金一把,叫她看草棚角近竹门边的一个小小的人形。那是金小妹,她尖起了耳朵听到要她同去,两只眼睛就闪闪地非常高兴。玛金点了一下头。“小妹也不行!这孩子喜欢多嘴,他们也早就钉她的梢呢!”朱桂英又反对。玛金有点不耐烦了,说:“不用再争,大家都去!桂英,你打头走,我离开你丈把路,月大姐也离开我丈把路,跟在我背后。谁看见了有人钉梢,谁先打招呼!”没有人再反对了,于是照计行事。她们三个走出陈月娥的草棚不多几步,就是一位意想中“进步分子”的家了,朱桂英先进去,接着是玛金正待挨身到那半开的竹门边,猛听得黑地里一声喝道:“干什么!”陈月娥在后边慌了,转身就逃,可是已经被人家抓住。接着吹起警笛来了。李麻子和桂长林带着人,狂风似的摸进了那草棚,不问情由,见一个,捉一个。草棚区域立刻起了一个恐怖的旋涡。大约十分钟后,这旋涡也平息了,笑脸的女管车们登场,挨家挨户告诫那些惊惶的“小姊妹们”道:“不要瞎担心!是共产党才要捉!你们明天上工就太太平平没有事了!吴老板迟早要给大家一个公道!”十六--------------------------------------------------------------------------------快天亮时,朱桂英的母亲躺在那破竹榻上渐渐安静了。一夜的哭骂,发疯似的在草棚区域寻女儿,几次要闯进厂里跟“屠夜壶”拚老命,——到这时候,这老太婆疲倦得再也不能动了。可是她并没睡着,她睁大了血红的老眼,虚空地看着;现在是狂怒落火,冷冰冰的恐怖爬上了她的心了。板桌上的洋油灯燃干了最后一滴油,黑下去,黑下去,灭了。竹门外慢慢透出鱼肚白。老太婆觉得有一只鬼手压到她胸前,撕碎了她的心;她又听得竹门响,她又看见女儿的头血淋淋地滚到竹榻边!她直跳了起来。但并不是女儿的头,是两个人站在她面前。昏暗中她认出是儿子小三子和贴邻金和尚;她好像心里一宽,立刻叫道:“问到了么?关在哪里!刚才滚进来的,不是阿英的头么?”“什么头!不是!——有人说解到公安局了,有人说还关在厂里,三人六样话!他妈的!”金和尚咬着牙齿回答。拍达!小三子踢开一只破凳,恨恨地哼一声。老太婆怔了一会儿,又捶胸跺脚哭骂。草棚区域人声动了。裕华厂里的汽笛威武地嘟嘟地叫。匆忙杂乱的脚步声也在外边跑过,中间夹着大声的吆喝,笑骂,以及白相人的不干净的胡调。忽然有一个瘦长身材很风骚的女人跑了进来。小三子认得她是姚金凤,忽地睁圆了眼睛,就想骂她。这时跟着又进来一个人,却是陆小宝,一把拉开小三子到竹门边,轻声说道:“我替你打听明白了。桂英阿姐还在厂里。你去求求屠先生,就能够放。”小三子还没回答,却又听得那边姚金凤笑着大声说:“怨来怨去只好怨她自己不好!屠先生本来看得起她,她自己不受抬举呀!不要怕!我去讨情。屠先生是软心肠的好人!不过也要桂英自己回心转意——”姚金凤的话没有完,小三子已经跳过来揪住了她,瞪出眼睛骂道:“打你这骚货!谁要你来鬼讨好!”两个人就扭做了一团。金和尚把小三子拉开,陆小宝也拖了姚金凤走。老太婆追在后面毒骂:“你们都是串通了害她!你们想巴结屠夜壶,自管去做他的小老婆!你们这两个臭货!垃圾马车!”老太婆一面骂,一边碰上了那竹门,回来堵起了嘴巴,也不再哭。她忽然没有了悲痛,满腔是刀子也砍得下的怨恨;她恨死了屠夜壶和姚金凤他们,也恨死了所有去上工的女工。并且这单纯的仇恨又引她到了模糊的骄傲:她的女儿不是走狗!小三子和金和尚也像分有了这同样的心情,他们商量另外一件事了。是金和尚先开口:“不早了!昨天大家说好全伙儿到那狗养的姓周家里闹一顿,你去不去?”“去!干么不去!他妈的‘红头火柴’要停工,叫他‘红头’变做黑头!打烂他的狗窝!”“就怕他躲开了,狗窝前派了巡捕!”“嘿!那不是大家也说好了的么?他躲开,我们守在他的狗窝里不走!”小三子怒声喊着,就在那破板桌上捶了一拳头。在旁边听着的老太婆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她忽然跳着脚大声嚷道:“我也去!你们一个一个都叫巡捕抓去,我老太婆也不要活了!跟你们一块儿去!”一边嚷,一边她就扭住了她的儿子。是扭住!老太婆自己也不很明白她这“扭住”是为的要跟着一块儿去呢,还是不放儿子走。可是她就把儿子扭住了大嚷大哭,唬得金和尚没有办法。小三子涨红了脸,乱跳乱叫道:“妈!你发昏了!不要你老太婆去!那有什么好玩的!”小三子使劲把老太婆推开,就拉着金和尚走了。金和尚他们一伙五六十个火柴厂工人到了老板周仲伟住宅附近的时候,已经日高三丈。周仲伟这住宅缩在一条狭衖里,衖口却有管门巡捕。五六十个工人只好推举八个代表进衖去办交涉。大部分的工人就在衖口等候,坐在水门汀上,撩起衣角擦汗水,又把衣角当扇子。小三子也是代表。他们八个人到了衖里,果然老板家的大门紧紧关着。八个代表在门外吵了半天,那宅子里毫无回响,就像是座空房。小三子气急了,伸起拳头再把那乌油大门捶得震天响,一面炸破了肺管似的叫道:“躲在里头就算完事了么?老子们动手放你妈的一把火,看你不出来!”“对啊!老子们要放火了!放火了!”那七个代表也一齐呐喊。并且有人当真掏出火柴来了。忽然这宅子的厢房楼月台上来了一阵狂笑。八个代表认识这笑声,赶快望上瞧,可不是周仲伟站在那边么!他披了一件印度绸短衫,赤着脚,望着下边的八个代表笑。这是挑战罢?八个代表跳来跳去叫骂。然而周仲伟只是笑。蓦地他晃着脑袋,蹑起了脚后跟,把他那矮胖的身体伏在月台的栏杆上,向着下边大声说道:“你们要放火么?好呀!我要谢谢你们作成我到手三万两银子的火险赔款了!房子不是我自己的,你们尽管放火罢!可是有一层,老板娘躺在床上生病,你们先得来帮忙抬走老板娘!”周仲伟说着又哈哈大笑,脸都笑红了。八个代表拿他来没有办法,只是放开了嗓子恶骂。周仲伟也不生气;下边愈骂得毒,他就愈笑得狂;蓦地他又正正经经对下边的代表们叫道:“喂,喂,老朋友!我教你们一个法子罢!你们去烧我的厂!那是保了八万银子的火险,再过半个月,就满期了!你们要烧,得赶快去烧!保险行是外国人开的;外国人的钱,我们乐得用呀!要是你们作成了我这八万两的外快,我当真要谢谢你们,鸿运楼一顿酒饭;我不撒谎!”八个代表简直气破了肚皮。他们的嗓子也叫骂哑了,他们对于这涎皮涎脸的周仲伟简直没有办法。而且他们只有八个人,就是想得了办法也干不起来。他们商量了一下,就跑回去找衖口的同伴们去了。周仲伟站在月台上哈哈笑着遥送他们八个,直到望不见了,他方才回进屋子去,仍旧哈哈地笑。他这“公馆”不过三楼三底的房子;自从他的火柴厂亏本以来,他将半边的厢房挪空了,预备分租出去,他又辞歇了一个饭司务,两个奶妈。“不景气”实在早已弥漫了他的公馆,又况他的夫人肺病到了第三期,今年甚至于在这夏季也不能起床;可是周仲伟仍旧能够时常笑。穷光蛋出身的他,由买办起家,素来就是一个空架子,他的特别本领就是“抖”起来容易,“躺”下去也快;随便是怎样窘迫,他会笑。当下周仲伟像“空城计”里的诸葛亮似的笑退了那八个代表,就跑到楼下厢房里,再玩弄他的一套“小摆设”。接长的两张八仙桌上整整齐齐摆好了全套的老派做寿的排场。明年八月里,他打算替自己做四十岁的大寿。他喜欢照前清老式的排场,大大地热闹一番;今儿早上没有事,他就搬出他那宝贝的“小摆设”来预先演习。正当他自己看着得意的时候,八个工人代表在外边嚷得太厉害,他不得不跑上月台去演了那一幕喜剧。现在他再看那“小摆设”,忽然想起夫人的“大事”也许要赶在他自己做寿之前就会发生,于是他就取消了做寿的排场,改换成老派的“开丧”来玩一下。他竖起了三寸高的孝帏,又把那些火柴盒子大小的乌木双靠椅子都换上了白缎子的小椅披;他一项一项布置,实在比他经营那火柴厂要热心得多,而且更加有计画!刚刚他把一对橘子大小的气死风甏灯摆好,想要竖立东辕门西辕门的时候,蓦地跑进两个客来,他这大工程就此不能继续。两个客人是朱吟秋和陈君宜,看了看那两张八仙桌上的小玩意,忍不住都笑起来了。周仲伟很满意似的搓搓手,也哈哈大笑。朱吟秋拍着周仲伟的肩头说道:“仲翁,佩服你,真有涵养!不是贵厂的工人在外边请愿么?衖口挤满了人,跟巡捕吵架呢!”“呀!真有那样的事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对不起,少陪了,我要出去看一看。”周仲伟故意吃惊似的说,居然也不笑,把短衫的钮子扣好,就故意想跑出去。陈君宜一把拉住了他。“不要出去!随他们去闹罢!仲翁,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时不能露脸!”“陈君翁这话很对!前天吴荪甫几乎连人连汽车都打得稀烂!工人的嚣张,简直不成话!——可是,仲翁,你这门生意也要弄到亏本停工,真是想不到的!你不比我们,你这生意是家家户户开门七件事少不来的,可不是?马路上的小瘪三,饭可以不吃,香烟屁股一定要抽,那就得招呼你一盒洋火的生意!”朱吟秋也接着说,从桌子上拿起那橘子大小的气死风甏灯来看了一眼,微微笑着。周仲伟却不回答,蓦地又哈哈笑起来,像癞虾蟆似的一跳,就跳到厢房后半间的一张书桌边,在一堆旧信里乱爬乱抓:末了,用他的肥指头夹出一件油印品来递给了朱吟秋他们两位,说道:“请你们两位看看这是个什么,就明白我这生意真是再好也没有!”这是中华全国火柴业联合会通告各会员的公函,并附抄广东火柴行商业公会呈工商部的呈文。那公函是这样的: 径启者:本会迭据广东土造火柴行商业公会函称,据该省及香港报纸宣传,瑞典商瑞中火柴公司借款与我国,以瑞典火柴在华专利若干年为借款条件等语,火柴商恐惧万分,请为调查答复,以释群疑等情,并附呈工商部稿一通前来;复据东三省火柴同业联合会函称,据日本火柴商口称,闻该国驻沪领事声称,吾国政府财政部有与瑞典火柴公司借款,默许种种权利之说,究否属实,请为探明示知等情;据此:查瑞典商与政府接洽借款之传闻,本年六月间,本会即已注意;嗣经一再调查,知此项传闻,并未成为事实,但传说纷纷,如不有政府方面之确切表示,恐各会员难免疑虑,故由本会据情呈询工商部,请求明白答复,一俟奉到批示,自当再行通知。兹将本会呈稿及广东土造火柴行商业公会呈稿分别抄录附上,并希查照为荷!周仲伟蹑起了脚尖,站在朱吟秋背后,一同念完那通告;又喘着气,大声朗诵那广东火柴行商业公会呈文中的警句:“惟吾国兵燹连年,商业凋零,已达极点;而政府以值此库款奇绌之秋,火柴入口原料,税外加税,厘里添厘,公债库券,负担重重,陷于万劫不复。乃该瑞典火柴托辣斯以压倒吾国土造火柴之时机已至,遂利用舶来火柴进口税轻,源源贬价运来,使我国成本较重之土造火柴无法销售,因此货积如山,不得不折本贱售,忍痛支持,以求周转。惟吾国土造火柴商人,资本微薄,难敌财雄势大横霸全球之瑞典火柴托辣斯,因而我国火柴业相继倒闭者,几达十分之五有奇!”——周仲伟摇着头,蓦地又哈哈大笑说道:“可不是!朱吟翁,陈君翁,我这门生意真是再好也没有!要是不好,瑞典火柴托辣斯肯来转念头么?”陈君宜和朱吟秋对看着皱了眉头。他们两个局外人倒觉得周仲伟那哈哈的笑声就有几分像是哭,然而在周仲伟却是货真价实的笑。他是常常能够高声大笑的。不然,他决不能那么肥。这时候,周仲伟的包车夫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工人们又举了十个代表要进衖堂来了。朱吟秋拉了一下陈君宜的衣角,站起来就想走。周仲伟却拦住了不放,大声叫道:“再坐一会儿。我有几句正经话,要跟你们两位商量呢!十个代表怕什么!”“不是那么说的!仲翁,你总得和工人代表开谈判,我和陈君翁闲身子夹在热闹里,没有意思。你有什么正经话,我们下午再谈,还不是一样的?”“呀!不行!朱老哥,对不起;既然来了,再坐一会儿,奉屈你们两位充一下临时保镖罢!放心!我厂里的工人很文明,我待他们也很文明!万一惊动了你们两位,我赔不是。”周仲伟脸也涨红了,一边说,一边就拱手作揖,又拓开了两臂,把朱吟秋他们两个拦到椅子里,硬要他们坐下去。两位猜不透这“红头火柴”玩的什么把戏,忍不住都笑了;恰就在这笑声里,猛听得外边那一对乌油大门上蓬蓬地打得震天响,于是两位的笑脸立刻又变成了哭形。工人代表在门外面大声嚷骂了。“狗老板贼老板!”一句句都很刺耳。陈君宜和朱吟秋也觉得难受,脸上直红到耳根,可是周仲伟依然笑嘻嘻地,拍一下胸脯,看着陈君宜他们的面孔说道:“我说他们文明,可不是?文明透顶!骂几句不伤脾胃。陈君翁,我们从前做买办的时候,碰得不巧,大班发洋脾气,有时骂的还要恶毒些;然而工人们到底是中国人,我们也是中国人,他们骂我们,只算骂自己。”“仲翁!你的涵养工夫真不错!光景打你一记耳光,你也不生气!”陈君宜挖苦着,却笑不出来。朱吟秋在旁边皱了眉头。周仲伟立刻晃一晃脑袋,很正经地回答:“可不是!从前某某洋行的大班——是花旗人呢,或是茄门人,我就记不清;不管他,总之是外国人;他对我说:你们中国人真是了不起的宝贝,被人家打倒在地下了,你们倒觉得躺在那里就比站着舒服些;你们不用腿走路了,你们就满地滚!君翁,你说这话对不对?亏他摸透了中国人的脾气。中国人本来是顶会享福的!”大门外的呼噪这时更加凶猛。突然有两个人头爬在这厢房的朝南窗洞的铁栅栏外边,朝里面窥视。朱吟秋猛转脸看见,把不住心头一跳。人头也就下去了,接着是一阵更紧急更震耳的呼噪叫骂。厢房里几乎对面讲话听不到声音。朱吟秋松一口气,对周仲伟说道:“不过,仲翁,你不要太写意!你还是打一个电话到捕房里,叫巡捕来赶他们走!”“对呀,我也是这个主意。况且尊夫人病重,这样的惊吓,也究属不相宜!”“不要紧!内人耳朵聋得很。再说一句笑话,内人保的寿险后天满期,要是当真今天出了事,就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哈,哈!——可是,他们吵了这半天,喉咙也哑了,我体恤他们,发放他们先回去。这可要借重朱吟翁和陈君翁两位一句话了!都是老朋友,帮忙一回!”“仲翁!到底你玩的什么把戏呀?工人面前开玩笑,那可是险得很!”陈君宜慌慌忙忙说,就站了起来。朱吟秋也学着样。大门外的呼噪蓦地低落下去了。“我担保,伤不了你们两位半根毫毛!只要我说什么,你们两位就答应什么,那就感恩不尽!”周仲伟还是不肯明白讲出来,哈哈笑着,就亲自去开了那大门,连声叫道:“不要闹!不要闹!多吃饭,少开口:你们不晓得这句老古话么?现在大家有饭吃了!”大门外十个工人代表中间却又多了一个人。是武装巡捕,正在那里弹压。十个代表看见周仲伟出来,就一拥上前包围住,七嘴八舌乱嚷。周仲伟虽然是经过大阵仗的老门槛,到这时候也心慌了;他急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想不出先说哪一句话好。他也想逃,可是已经没有路了。“不要吵呀!听周老板怎么说,你们再开口!一点规矩都不懂么?”那武装巡捕也挤进那十个代表的圈子来,大声吆喝。周仲伟立即胆壮一些,伸手到额角上抹下了一把汗,又咽下一口唾沫,就放大嗓子喊道:“大家听呀!本老板是中国人,你们也是中国人,中国人要帮中国人!你们来干么?要我开工!对啦,厂不开工,你们要饿死,本老板也要饿死!你们不要吵闹,我也要开工。谢谢老天菩萨,本老板刚刚请到两位财神爷,——喏,坐在厢房里的就是!本老板借到了钱了,明天就开工!”周仲伟忍不住又哈哈笑起来,却也因为话说快了,呼吸急促,只笑了不多几声,就张大了嘴巴喘气,瞪出一对眼睛。代表中间有几个仍旧虎起了脸孔,却不作声。有几个就跑进大门去看看那厢房里到底有没有财神爷。周仲伟一眼瞥见,也赶快退进大门去,也顾不得还在喘气,就冲着那厢房叫道:“陈行长,朱经理,请移步见见敝厂的工人代表!”朱吟秋忍住了笑,慢慢地踱到客堂里朝外站着,皱了眉头。跟着陈君宜也出来了,却带着笑容。那十个代表忽然都没有声音。他们自伙里用眼睛打招呼,似乎在商量那两位是不是真正的财神爷。“好了,好了;周老板已经答应开工,你们回去!吵吵闹闹是犯章程的!再闹,就到行里去!”武装巡捕在门外厉声吆喝。但是周仲伟反倒拦住了那巡捕,笑嘻嘻对那十个代表拱拱手道:“真要谢谢你们!不是你们那一吵,陈行长和朱经理还不肯借钱给我呢!现在好了,明天准定开工。本老板的话,有一句算一句!”“不怕你躲到哪里去!”十个代表退出去的时候,小三子走在最后,这么骂着,又对准周公馆的大门上吐了一口唾沫。三位老板再回到厢房里,齐声大笑;周仲伟好像当真已经弄到了一笔款子,晃着他的胖脑袋,踱来踱去,非常得意。他本来有理想中的两条门路去借钱,现在得意之下,他的“扮演”兴趣忽又发作;他看了朱吟秋一眼,心里便想道:“这一位算他是东洋大班罢,”他忍不住又哈哈笑起来了。可是他的笑声还没住,忽然陈君宜很郑重地说:“仲翁,你总得想一个办法。今天是开了玩笑,哄他们走了;明天他们又来吵闹,岂不是麻烦!”“不错。明天他们再来,一定不肯像刚才那样文明了,仲翁,你得预先防着!”朱吟秋接口说,皱一下眉头。周仲伟却觉得朱吟秋这么一皱眉就更像那东洋大班,忍不住带笑喊道:“办法么?哦!——办法就在你们两位身上!”陈君宜和朱吟秋都怔住了。特别是因为周仲伟那神气不像开玩笑。周仲伟也摆出最庄重的面孔来,接着说:“我早就盘算过,当老板已经当厌了,谁要这破厂,我就让给他;可惜瑞典火柴托辣斯不想在中国办厂,不然,我倒愿意跟他们合作。刚才我对你们两位说,有几句正经话要商量;喏,正经话就来了。眼前我想好了两个门路:一条路是向来认识的一位东洋大班,他肯帮忙;另一条路就是益中公司。我是中国人,看到有什么便宜的事情总想拉给自家人:况且王和甫,孙吉人,吴荪甫,他们三位,也是老朋友,人情要卖给熟面孔,我是有这意思,就不知道他们怎样。哎,朱吟翁,陈君翁,你们两位跟益中公司合作得很好,你们看来他们买不买我的账呢?”“哦——仲翁打算走这一着么?你是想出租呢出盘呀?他们可不做抵押!”陈君宜慢吞吞地回答,望了朱吟秋一眼。然而周仲伟这番话却勾起了朱吟秋的牢骚,并且朱吟秋生性多疑,又以为周仲伟是故意奚落他,便皱着眉头叹一口气,不出声。“都可以!都可以!反正大家全是熟人,好商量!”周仲伟连声叫起来,仿佛陈君宜就是益中公司的代表,而他们这闲谈也就是正式办交涉了。陈君宜笑了一笑,觉得周仲伟太喉急,却也十分同情他;因此就又很恳切地说道:“仲翁,你总该知道益中公司大权都在吴荪甫手里罢?这位吴老三多么精明,多么眼高!你找上门去的生意,他就更加挑剔!要是他看中了你的厂,想要弄你,可就不同了;他使出辣手来逼你,弄到你走头无路,末了还得去请求他!朱吟翁就受过他的气——”“你还是去找东洋大班罢!跟吴老三办交涉,简直是老虎嘴里讨肉吃!”朱吟秋抢前说,恨恨地叹了一口气。周仲伟一肚子的如意算盘统统倒翻了。他涨红了脸,两只眼睛睁得铜铃那么大。本来他和那东洋大班接洽在先,为的条件太苛刻,他这才想到了益中公司;现在听了陈君宜和朱吟秋的论调,他这一急可不小。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能够哈哈笑了!然而他还没绝望。只要经济上他有少许利益,受点气他倒不介意。他抹去了额角上的一把汗。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又问道:“可是,陈君翁!出租是怎么一个办法?你们两位的厂都是出租的么?”“不错,我们都是出租。朱吟翁把厂交了出去,自己就简直不管,按月收五百两的租金。我呢,照常管理厂务,名目是总经理,他们送我薪俸;外场当我还是老板,实在我件件事都得问过王和甫,——这也不算什么,王和甫人倒客气,够朋友!我的厂房机器都不算租金,另是一种办法:厂里出一件货,照货码我可以抽千分之十作为厂房机器生财的折旧。这都是他们的主意,你看,他们多么精明!”“你那样出租的办法,我就十二分赞成,赞成!”周仲伟猛的跳起来叫着;他的希望又复活了,他又能够笑了。但是朱吟秋在旁边冷冷地给周仲伟的一团高兴上浇了一勺冷水;他说:“恐怕你马上又要不赞成,仲翁!你猜猜陈君翁是多少薪俸?二百五十块!管理一座毛三百工人的绸厂总经理的薪俸只有二百五!吴老板他们真好意思开得出口!陈君翁,你也真是‘二百五’,我就不干!”“没有法子呀!厂关了起来,机器不用,会生锈;那是白糟蹋了好机器!我有我的苦处,只好让他们沾点便宜去!况且自己在里边招呼,到底放心些。呵,仲翁,你说是不是?”周仲伟点了一下头,却不开口;他的胖脸上例外地堆起了严肃的神情,他在用心思。陈君宜那绸厂出租的办法很打动了这位周老板的心。尤其是照常做总经理,对外俨然还是老板这一点,使得周仲伟非常羡慕。这也不单是虚荣心的关系,还有很大的经济意味;年来周仲伟的空架子所以还能够支撑,一半也就靠着那有名无实的火柴厂老板的牌头,要是一旦连这空招牌也丧失,那么各项债务一齐逼紧来,周仲伟当真不了,不能够再笑一声。当下周仲伟就决定了要找益中公司试试他的运气,满拟做一个“第二的陈君宜”!他猛然跳起来拍着手,对陈君宜喊道:“你这话对极了,机器搁着就生锈!不是广东火柴同业那呈文里说得很痛切:近年来中国人的火柴厂已倒闭了十分之五有奇!我是中国人,应得保护中国的国货工厂!东洋大班重利收买我,——虽说他是东洋人,中日向来亲善,同文同种,不是高鼻子的什么瑞典火柴大王,然而我怎么肯?我这份利益宁可奉送给益中公司,中国人理应招呼中国人!得了,我打算马上去找吴荪甫谈一谈!”“何苦呢,仲翁!我未卜先知,你这一去,事情不成功,反倒受了一肚子的气!”朱吟秋冷冷地又在周仲伟的一团高兴上浇了一勺水。周仲伟愕然一跳,脸就涨红了。陈君宜赶快接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