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真很不费事地又引用了一个“公式”。玛金的脸色倏又转白了,她霍地站起来严厉地说:“我不是右倾的观点!我是要分析那复杂的事实,我以为姚金凤的左倾表示有背景!”“那么,难道我们为的怕姚金凤来夺取领导,我们就不发动了么?这不是右倾的观点是什么?”“我并没说就此不发动!我是主张先要决定了策略,然后发动!”“什么策略?你还要决定策略么!你忘记了我们的总路线了!右倾!”“蔡真!我不同你争什么右倾不右倾!我只问你,裕华丝厂里各派走狗工贼在工人中间的活动,难道不要想个对付的方法么?”“对付的方法?什么!你打算联合一派去打倒另一派么?你是机会主义了!正确的对付方法就是群众的革命情绪的尽量提高,群众伟大的革命力量的正确地领导!”“嗳,嗳,那我怕不知道么?这些理论上的问题,我们到小组里讨论,现在单讲实际问题。月大姐等了许久了。我主张明天发动罢工的时候,就要姚金凤取一个确定的态度——”“用群众的力量严重监视她就好了!”蔡真举重若轻地说,冷冷地微笑。她向来是佩服玛金的;玛金工作很努力,吃苦耐劳,见解也正确;但此时她有些怀疑玛金了,至少以为玛金是在“革命高潮”面前退缩。“当真不要怕姚金凤有什么花头。小姊妹们听说谁是走狗,就要打她!姚金凤不敢做走狗。”陈月娥也插进来说了。她当真有点不耐烦,特别是因为她不很听得懂蔡真她们那许多“公式”和“术语”,但她是一个热心的革命女工,她努力想学习,所以虽然听去不很懂,还是耐心听着。“只怕她现在已经是走狗了!——算了,我们不要再争论,先决定了罢工后的一切布置罢!”玛金也撇开了那无断头的“公式”对“公式”的辩论,就从她刚才写着的那些纸中间翻出一张来,读着那上面记下了的预定节目。于是谈话就完全集中在事实方面了:怎样组织罢工委员会,哪些人?提出怎样的条件?闸北罢工各厂怎样联络一气?虹口各厂怎样接洽?……现在她们没有争论,陈月娥也不再单用耳朵。她们各人有许多话,她们的脸一致通红。这时窗外闪电,响雷,豪雨,一阵紧一阵地施展威风。房屋也似乎岌岌震动。但是屋子里的三位什么都不知道。她们的全心神都沉浸在另一种雷,另一种风暴里!十四--------------------------------------------------------------------------------雷雨的一夜过去了后,就是软软的晓风,几片彩霞,和一轮血红的刚升起来的太阳。裕华丝厂车间里全速力转动的几百部丝车突然一下里都关住了。被压迫者的雷声发动了!女工们像潮水一般涌出车间来,像疾风一般扫到那管理部门前的揭示处,冲散了在那里探头张望的几个职员,就把那刚刚贴出来的扣减工钱的布告撕成粉碎了。“打工贼呀!打走狗呀!”“活咬死钱葆生!活咬死薛宝珠!”“工钱照旧发!礼拜日升工!米贴!”忿怒的群众像雷一样的叫喊着。她们展开了全阵线,愈逼愈近那管理部了。这是她们的锁镣!她们要打断这锁镣!“打倒屠夜壶!”“桂长林滚蛋!王金贞滚蛋!”群众杂乱地喊着,比第一次的口号稍稍见得不整齐。她们的大队已经涌到了管理部那一排房子的游廊前,她们已经包围了这管理部了。在她们前面是李麻子和他那二十个人,拿着自来水管的铅棒,在喝骂,在威吓。阿祥也在一处,频频用眼光探询李麻子。可是李麻子也没接到命令应该怎么办,他们只是监视着,准备着。突然,屠维岳那瘦削的身形出现在管理部门前了!他挺直了身体,依旧冷冷地微笑。群众出了意外的一怔。潮水停住了。这“夜壶”!好大胆呀!然而只一刹那,这群众的潮水用了加倍的勇气再向前逼进,她们和李麻子一伙二十人就要接触了,呼噪的声音比雷还响,狂怒的她们现在是意识地要对敌人作一次正面的攻击,一次肉搏!第一个火星爆发了!群众的一队已经涌上了管理部另一端的游廊。豁浪!玻璃窗打碎了!这是开始了!群众展开全阵线进攻,大混乱就在目前了!李麻子再不能等待命令了。他和他的二十人夹在一队群众里乱打,他们一步一步退却。屠维岳也退一步。从他身后忽然跳出一个人来,那是吴为成,厉声喝道:“李麻子!打呀!打这些贱货!抓人呀!”“打呀!——叫警察!开枪!”又是两个人头从窗里伸出来厉声大叫,这是马景山和曾家驹。这时候,李麻子他们一边退,一边在招架;五六个女工在混战中陷入了李麻子他们的阵线,正在苦斗突围。群众的大队已经上了游廊,管理部眼见得“守不住”了。然而恰在这时候,群众的后路起了纷扰。十多人一队的警察直冲进了群众的队伍,用刺刀开路。李麻子他们立即也转取了攻势,陷在他们包围中的五六个女工完全被他们抓住了。群众的大队往后退了一些,警察们都站在游廊上了。可是群众并没退走,她们站住了,她们狂怒地呼噪,她们在准备第二次的攻击。吴为成,马景山,曾家驹,他们三个,一齐都跳出来了,跺着脚大喊:“开枪!剿除这些混蛋!”群众大队立刻来了回答。她们的阵线动了,向前移动了,呼噪把人们的耳朵都震聋了!警察们机械地举起了枪。突然,屠维岳挺身出来,对警察们摇手,一面用尽了力气喊道:“不要开枪!——你们放心!我们不开枪,听我几句话!”“不要听你的狗屁!滚开!”群众的队伍里有一部分怒吼着,仍旧坚定地向前移动。可是大部分却站住了。屠维岳冷冷地微笑,再上前一步,站在那游廊的石阶上了,大声喊道:“你们想想,一双空手,打得过有刀有枪的么?你们骂我,要打倒我,可是我同你们一样,都靠这厂吃饭,你们想打烂这厂,你们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么?你们有什么条款,回去举代表来跟我谈判罢!你们回去罢!现在是我一个人主张和平!你们再闹,要吃眼前亏了!”桂长林忽然也在旁边闪出来,直贴近那站住了而且静了下去的大队群众旁边,高声叫道:“屠先生的话句句是好话!大家回去罢!工会来办交涉,一定不叫大家吃亏!”“不要你们的狗工会!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女工群里一片声叫骂。可是现在连那一小队也站住了。同时那大队里腾起了一片听不清楚的喧闹。这显然不复是攻势的呼噪,而是她们自己在那里乱烘烘地商量第二步办法了。俄而大队里一个人站了出来,正是姚金凤。她先向群众喊道:“小姊妹!他们捉了我们五六个人!他们不放还,我们拚性命!”群众的回答是一阵叫人心抖的呼噪。然而群众的目标转移了!姚金凤立即走前一步看定了屠维岳的面孔说:“放还我们的人!”“不能放!”吴为成他们也挤出来厉声吆喝。李麻子看着屠维岳的脸。屠维岳仍旧冷冷地微笑,坚决地对李麻子发命令:“放了她们!”“人放还了!人放还了!大家回去罢!有话派出代表来再讲!”桂长林涨破了喉咙似的在一旁喊,在那群众的大队周围跑。欢呼的声音从群众堆里起来了,人的潮水又动荡;可是转了方向,朝厂门去了。何秀妹一边走,一边大喊“打倒屠夜壶!打倒桂长林!”可是只有百多个声音跟她喊。“打倒钱葆生!”——姚金凤也喊起来。那一片应声就是女工们全体。陈月娥和张阿新在一处走,不住地咬牙齿。现在陈月娥想起昨晚上玛金和蔡真的争论来了。她恐怕“冲厂”的预定计画也不能做到。然而群众的潮水将到了厂门的时候,张阿新高喊着“冲厂”,群众的应声又震动了四方。“冲厂!冲厂呀!先冲‘新厂’呀!”“总罢工呀!我们要自己的工会呀!”女工们像雷似的,像狂风似的,扫过了马路,直冲到吴荪甫的“新厂”,于是两厂的联合军又冲开了一个厂又一个厂,她们的队伍成为两千人了,三千人了,四五千人了,不到一个钟头,闸北的大小丝厂总罢工下来了!全闸北形势紧张,马路旁加了双岗!裕华丝厂工场内,死一般的沉寂了。工厂大门口站了两对警察。厂内管理部却是异常紧张。吴为成他们都攒住了屠维岳哄闹,说他太软弱。屠维岳不作声,只是冷静地微笑。汽车的喇叭声发狂似的从厂门口叫进来了。屠维岳很镇静地跑出管理部去看时,吴荪甫已经下车,脸上是铁青的杀气,狞起眼睛,简直不把众人看一下。莫干丞站在一旁,垂着头,脸是死白。屠维岳挺直了胸脯,走到吴荪甫跟前,很冷静很坦白地微笑着。吴荪甫射了屠维岳一眼,也没说话,做一个手势,叫屠维岳和莫干丞跟着他走。他先去看了管理部那一对打破的玻璃窗,然后又巡视了空荡荡的丝车间,又巡视了全厂的各部分,渐渐脸色好看些了。最后,吴荪甫到他的办公室内坐定,听屠维岳的报告。金黄色的太阳光在窗口探视。金黄色的小电扇在吴荪甫背后摇头。窗外移过几个黑影,有人在外边徘徊,偷听他们的谈话。屠维岳一边说话,一边都看明白了,心里冷笑。吴荪甫皱了眉头,嘴唇闭得紧紧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忽然不耐烦地截断了屠维岳的说话:“你以为她们敢碰动机器,敢放火,敢暴动么?”“她们发疯了似的,她们会干出来!不过发疯是不能长久的,而且人散开了,火性也就过去了。”“那么今天我们只损失了几块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运道?便算是我们得胜了,可不是?”吴荪甫的话里有刺了,又冷冷地射了屠维岳一眼。屠维岳挺直了身体微笑。“听说我们扣住了几个人——‘暴动有证’的几个人;想来你已经送了公安局罢?”吴荪甫又冷冷地问。但是屠维岳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这么问,他猜来早就有人报告吴荪甫那几个女工放走了,而且还有许多挑拨的话。他正色回答道:“早就放走了!”“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了么?光景你放这几个人就为的要保全我这厂?呵!”“不是!一点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亲口对我说过。况且只不过五六个盲从的人,捉在这里更加没有意思。”屠维岳第二次听出吴荪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个橡皮钉子。他挺出了胸脯,摆出“士可杀而不可辱”的神气来。他知道用这法门可以折服那刚愎狠辣的吴荪甫。暂时两边都不出声。窗外又一个黑影闪过。这一回,连吴荪甫也看见了。他皱一下眉头。他知道那黑影是什么意思。他向来就不喜欢这等鬼鬼祟祟的勾当。他忽然狞笑着,故意大声说:“那么,维岳,这里一切事我全权交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开工!明天!”“我照三先生的意思尽力去办去!”屠维岳也故意大声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权”暂时又复稳定。吴荪甫笑了一笑挥着手,屠维岳站起来就要走了,可是吴荪甫突然又唤住了他:“听说有人同你不对劲儿,当真么?”“我不明白三先生这话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来那也是不会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办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们是一样的。三先生把权柄交给我,那我也不过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屠维岳异常冷静地慢慢地说,心里却打一个结。他很大方地呵一呵腰,就走了出去。接着吴荪甫就传见了莫干丞。这老头儿进来的时候,腿有点儿发抖,吴荪甫一眼看见就不高兴。他故意不看这可怜相的老头儿,也没说话,只旋起了眼睛瞧那边玻璃窗上一闪一闪的花白的光影。他心里在忖度:难道那小伙子屠维岳当真不晓得管理部这方面很有些人不满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晓得。可是他为什么不肯说呢?怕丢脸么?好胜!这个年青人是好胜的。且看他今天办的怎样!——吴荪甫忽然烦躁起来,用劲地摇一摇头,就转眼看着莫干丞,严厉地说道:“干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纪的。他们小伙子闹意见,你应该从中解劝解劝才是!”“三先生——”“哎!你慢点开口。你总知道,我不喜欢人家在我耳朵边说这个,说那个。我自有主意,不要听人家的闲话!谁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里;到我面前来夸口,是白说的!你明白了么?你去告诉他们!”“是,是!”“我还听说曾老二和屠维岳为一个女工吃醋争风,昨天晚上在厂里闹了点笑话,有没有这件事?”“那,那!——我也不很清楚。”莫干丞慌慌张张回答,他那脸上的神气非常可笑。实在他很明白这一件事,可是刚才给吴荪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话语当头一罩,就不敢多嘴。这个情形,却瞒不过吴荪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说:“什么!你也不很清楚!正经问你,你倒不说了。我知道你们账房间里那一伙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坏事直关心’!厂里一有了吃醋争风那样的事,你们的耳朵就会通灵!我听说这件事是屠维岳理亏,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莫干丞的眼睛睁大了发怔。他一时决不定,还是顺着吴荪甫的口气说好呢,还是告诉了真情。最后他决定了告诉真情,他知道屠维岳现在还很得吴荪甫的信任。“三先生!那实在是曾家二少爷忒胡闹了一些。——”吴荪甫点头微笑。莫干丞胆大些了,就又接着说下去:“二号管车王金贞亲眼看见这一回事。屠先生没有漏过半个字,都是王金贞告诉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贞找一个姓朱的女工来问她女工里头哪几个跟共产党有来往,——就是在这间房里问的,王金贞也在场。后来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茧子间旁边,就被曾家二少爷拦住了胡调。那时候有雷有雨,我们都没听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贞却撞见了。就是这么一回事。”吴荪甫皱着眉头不作声,心里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吴为成的报告完全是一面之词。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驹,马景山两个亲戚,吴为成一个本家,放在厂里,不很妥当;将来的噜嗦多着呢!“哦!干丞,你去关照他们。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吴荪甫说着,就摆一摆手,叫莫干丞退去。他侧着头想了一想,提起笔来就打算下一个条子:把吴为成他们三个调出厂去,分调到益中公司那八个厂里。“亲戚故旧塞满了一个厂,那厂断乎办不好的!”——吴荪甫心里这么想,就落笔写条子。可是正在这时候,一个人不召自来,恰就是吴为成。“谁叫你进来的?是不是莫干丞?”吴荪甫掷笔在桌上,很严厉地斥问,眼光直射住了吴为成那显着几分精明能干的脸儿。吴为成就离那写字桌远远地站住了,反手关上了那门,态度也还镇静,直捷地就说:“我有几句话对三叔讲。”吴荪甫立刻皱了眉头,但还忍耐着。“刚才工会里的钱葆生告诉我,昨晚上工人开过会,在一个女工的家里。那女工叫做姚金凤。今天工人暴动,要打烂账房间的时候,这姚金凤也在内。对工人说要是我们不放那六个人,她们就要拚命的,也是这姚金凤!一个月前,厂里起风潮,暗中领头的,也是这姚金凤。听说后来屠维岳收买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开会就在她家里!她很激烈,她仍旧在暗中领头!”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吴为成的脸儿,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说什么。昨晚上工人开会,有姚金凤,这一点点事,屠维岳也已经报告过了;吴荪甫并不能从吴为成那话里得到什么新的东西。可是姚金凤那名字,暂时在吴荪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记起来了:瘦长条子,小圆脸儿,几点细白麻子,三十多岁;屠维岳收买了后曾经出过一点小岔子,一个姓薛的管车,九号管车,泄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后仍旧挽救过来了。“三叔,依我看来,这次风潮,是屠维岳纵容出来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预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专做好人!他和工会里一个叫做桂长林的串通,想收买人心!”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到底听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转念后,他又蓦地把脸色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阿成,你这些什么话!现在我全权交给屠维岳办理,你在厂里,不要多嘴!——刚才你那些话,只能在我面前说,外边不准提起半个字!明白了么?去罢!”挥走了吴为成以后,吴荪甫拿起刚刚写好的字条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团皱了,满脸是迟疑不决的神气。俄而他蹶然跃起,把那团皱的字条又展开来看一下,摇了摇头,就嗤的一声,撕得粉碎,丢在痰盂里。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亲戚故旧不放在厂里”的决定。他抓起笔来,再写一个字条: 本厂此次减薪,事在必行;一俟丝价稍有起色,自当仍照原定工薪发付,望全体工人即日安心上工,切勿误听奸言,自干未便。须知本厂长对于工会中派别纠纷,容忍已久,若再倾轧不已,助长工潮,本厂长惟有取断然措置! 此布。把字条交给了莫干丞去公布,吴荪甫也就要走了。临了上汽车的时候,他又严厉地吩咐屠维岳道:“不管你怎么办,明天我要开工!明天!”午后一点钟了。屠维岳在自己房里来回踱着,时时冷笑,又时时皱着眉头。他这样焦躁不安,正因为他是在可胜可败的交点上。早晨工潮发动的时候,他虽然听得了许多“打倒屠夜壶”的呼声,可是他看得准,他有胜利的把握。自从吴荪甫亲自来了后,这把握就成疑问。尽管吴荪甫再三说“全权交给屠先生”,然而屠维岳的机警的眼光看得出吴荪甫这句话的真实意义却就是“全权交给你,到明天为止!”明天不能解决罢工,屠维岳就只有一条路!滚!并且吴荪甫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维岳看在眼里。像吴荪甫那样刚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难伺候;这又是屠维岳看得非常明白的!忽然窗外闪过了人影。屠维岳立刻站住了,探头去窗外一看,就赶快跑出房外。外面那个人是桂长林,他们两个对看了一眼,并没说话,就一同走到莫干丞的房里,那已经是整整齐齐坐着三四个人,莫干丞也在内。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着,瞥了众人一眼,就先说话:“三先生吩咐,明天一定要上工;现在只剩半天一夜了,局促得很!早半天我们找工人代表谈话,没有找到。她们不承认本来的工会,她们现在组织了一个罢工委员会。刚才我派长林和她们的罢工委员会办交涉,她们又说要听丝厂总同盟罢工委员会的命令。这是太刁难了!我们不管她们什么‘总’不‘总’,我们厂我们单独解决!现在第一件事,明天一定得开工!哪怕是开一半工,我们也好交代三先生!长林,你看明天能不能开工?她们现在到底有什么要求?”桂长林并不立刻回答。他看看屠维岳,又看看莫干丞,就摇着头叹一口气道:“我是灰心了!从昨晚上到今朝,两条贱腿没有停过,但求太平无事,大家面皮上都有光;哪里知道还有人到老板面前拆壁脚!现在屠先生叫我来商量,我不出主意呢,人家要骂我白拿钱偷懒,我出了主意呢,人家又要说我存私心,同谁过不去。莫先生,你看我不是很为难么?”房间里沉静了。屠维岳皱着眉头咬嘴唇。莫干丞满脸的慌张。坐在墙角的阿珍却掩着嘴暗笑。她推了推旁边的王金贞,又斜过眼去瞟着屠维岳。她们全知道桂长林为什么发牢骚。李麻子却耐不住了:“屠先生,你吩咐下来,我们去办,不是就结了么?”“不错呀!屠先生吩咐下来吧!不过,长林,你有主意说说也不要紧,大家来商量。”王金贞也接口说,眼却看着莫干丞。这老头儿也有点觉得了。屠维岳慢慢地点着头,看了李麻子一眼,又转脸朝着桂长林。“那么,我说几句良心话。老板亏本,工人也晓得。老板挂的牌子说得明明白白,工钱打八折,为的丝价太小,将来还好商量。工人罢工,一半为钱,一半也为了几个人;薛宝珠强横霸道,工人恨死了她,还有钱巧林,周二姐,也是大众眼里的钉!明天要开工不难,这三个人总得躲开几天才好!”桂长林一边慢吞吞地说,一边不转眼地看着莫干丞那惊愕的面孔,屠维岳也是一眼一眼地往莫干丞脸上溜。大家的眼光都射住了莫干丞了。莫干丞心慌,却也明白了;他是中间人,犯不着吃隔壁账,就赶快附和道:“好,好!只要明天能开工,能开工!”屠维岳冷冷地微笑,知道这一番“过门”已经很够,再拖长也是多事,就要按照预定计画来发命令。他陡然脸色一沉,举起左手来,在空中虚按一下,叫大家注意,就严厉地说道:“人家的闲话管不了那么多!我们有法子叫工人明天上工,我们就公事公办!阿珍,你和姚金凤碰过头么?什么罢工委员会里,除了姚金凤,还有些什么人?哪几个和姚金凤要好?”“管她们还有几个人呢!不过是何秀妹,张阿新那一伙!跟金凤要好的有两个:徐阿姨,陆小宝。”阿珍噘起了嘴唇,斜着眼睛说,永不忘记卖弄她的风骚。屠维岳突然生气了。“你办事太马虎!阿珍!罢工委员会是哪几个人,一定要打听明白!我派王金贞帮你的忙。你们先叫姚金凤拉住了姓徐的和姓陆的。告诉她们得小心!何秀妹一淘坏胚子是共产党,公安局要捉!明天不上工,吴老板要不客气了,有话上了工再说。你们召齐了各管车,大家分头到草棚里挨家挨户告诉她们,不要上人家的当!”“那可不行!这时候到草棚里去拉人,老实是去讨一顿打!”王金贞和阿珍齐声叫了起来。“怕什么!打就打!难道你们也要保镖的么?好,老李,你招呼你的手下人用心保护!”屠维岳很不耐烦地说,声色俱厉了,阿珍涨红了脸,还想分辩,可是王金贞在旁边拉她的衣角,叫她不要响。屠维岳也不再理她们两个,转脸就向桂长林问道:“到底她们那什么总同盟罢工,背后是哪些人在那里搅?”“还不是共产党乘机会捣乱罢了!虹口,闸北,总共大大小小百多家厂,现在都罢下来了。她们有一个总机关,听说是做在什么旅馆里,——今晚上可以打听到。”“今晚上太迟了!我们今天下午就要打听明白!可是,长林,眼前另外有要紧的事派你去做。工人们仗着人多,胆子就大;要是我们邻近的几家厂不开工,我们这里的工人也就不肯爽爽快快听我们的好话。长林,你要赶快去同那几家厂里说好,明天大家一定开工。用武力强迫上工!请公安局多派几个警察,有人敢在厂门口‘拦’,就抓!”“对,对!我们这里也这么办罢!屠先生,我早就想干干脆脆干她们一下!”李麻子听得要动武,就赶快插嘴说,两只大手掌在腿上拍一下。李麻子是粗人,从今天早上起,他就猜不透为什么屠维岳不肯用武力,如果不是他对于屠维岳还有“忠心”,他也要在背后说屠维岳的坏话了。现在他是再也耐不住,就表示了自己的意思,却仍旧很忠顺地望着屠维岳的脸色。屠维岳看着李麻子的脸孔,微微一笑,像是抚慰,又像是赞许。同时他又半解释半命令似的说:“老李不要心急。你的拳头总要发一次利市!会打的人,不肯先出手;可不是?——还有,我们厂里不比别家,疙瘩大多,不看清楚了就动手,也许反倒弄僵了事情!吴老板向来是宽厚的,我们也得顺着他的意思。长林,你明白了罢?让别人家杀鸡,吓我们这里的猴子!”“包在我身上,办的四平八稳!”“那就好了!——莫先生,请你马上挂出牌子去,开除钱巧林,周二姐,薛宝珠!”屠维岳突然转向莫干丞,态度非常严厉。李麻子和王金贞她们也轻轻一怔。想不到刚才说的是“躲开几天”,现在变做了干干脆脆的“开除”。然而她们看见屠维岳那坚决的眼光,就明白这件事无可挽回;钱葆生他们一派,这次一定要倒霉!莫干丞也出意外,看着屠维岳那冷气逼人的脸,作不得声。过一会儿,他迟疑地摸着面颊骨说道:“薛宝珠给她一点面子,请三先生调她到‘新’厂里去罢?”“那是三先生的恩典,不关我们的事!我们这里仍得挂牌子开除!”屠维岳冷冷地回答,掉过脸去对桂长林他们四个人瞥了一眼,就又厉声接着说下去:“各位都知道,昨天下午是薛宝珠她们三个先在车间里哄动工人们来反对工钱打八折!她们做不着吴老板的厂,专想利用工人报私仇,反对桂长林!可是她们平常日子做人太坏,她们尽管想讨好工人,工人们还是恨死了她们三个!现在我们要开除她们,一点私心也没有,就为的一则她们三个是捣乱分子,二则也要戳破几个出气洞,工人们这才明天肯上工!三先生不准我辞职,一定要我干下去,我只好做难人!要是靠大家帮忙,今晚上弄好,明天太平无事开工,我的辞职还是要请三先生照准!”莫干丞他们都面面相觑,不作声。“时间不早了。大家赶快拚命去干,五点钟再给我回音!——老李,另外有一件事派你!”屠维岳威风凛凛地下了最后的命令,对李麻子做一个手势,就先走了。李麻子朝阿珍她们扮鬼脸,笑了一笑,也就赶快跟了出去。到了那管理部一带房屋的游廊的尽头,屠维岳就站住了。李麻子赶快抢前一步,站在屠维岳对面,嘻开了嘴巴,露出一口大牙齿。屠维岳的半个脸晒着太阳,亮晶晶地放油光;另一半却微现苍白。他侧着头想了一想,就把他那尖利的眼光射到李麻子脸上,轻声儿问道:“钉了半天的梢,还是没有线索么?”“没有。跟她们两个来来往往的,全是厂里的人;我们也钉梢,可是她们走来走去只在草棚那一带!”“难道她们知道了有人钉梢么?”“那个不会的!我那几个人都是老门槛,露不了风!”“看见面生的人么?”“没有。跟何秀妹,张阿新来往的,全是厂里人!”屠维岳又尖利地看了李麻子一眼,然后侧着头,闭了一只眼睛。他心里忖量起来一定是李麻子的手下人太蠢,露了形迹。他自己是早已看准了何秀妹,张阿新两个有“花头”。他眼珠一转,又问道:“昨晚上她们两个从姚金凤家里出来和什么人同路?”“哦!昨晚上么?何秀妹同陆小宝一路回去,两个人一路吵。张阿新另外同两个人一路走,不多几步,她们就分开了,走了三条路。”“那两个是不是厂里人?叫什么?”“是厂里人。也是姚金凤家里一同出来的。我没有看见她们。听我的伙计说,一个是圆脸儿,不长不短,水汪汪的一对眼睛,皮肉黑一点儿。那一个是什么模样儿就记不清;人是高一些。”屠维岳忽然冷冷地微笑了。小圆脸儿,水汪汪一对眼睛,黑皮肤,中等身材:他知道这是谁。“她们路上不说话么?”“对你说过她们只走了不多几步,就分开了。她们出来的时候,三个人臂膊挽臂膊,像煞很要好的样子。”李麻子也好像有点不耐烦了,用手背到嘴唇上去抹一下,睁大了眼睛看着屠维岳。一个人影在那边墙角一晃。屠维岳眼快,立刻跑前几步看时,却是阿祥。这一个新收用来的人,此番屠维岳还没派他重要的工作。他看见屠维岳就站住了。屠维岳皱一下眉头,就吩咐道:“阿祥!全班管车都到草棚那边关照工人明天上工;老板出了布告,有话上了工再讲。你去看看,她们是不是全班都去了;有躲懒的,回来报告我!”“要是闹了事,你不要客气;招呼一声就行了!草棚一带,我们有人!”李麻子也在一旁喊,张大了嘴巴笑。屠维岳也笑了一笑,随即满脸严肃地对李麻子说:“我们也到草棚里去找一个人。你叫五六个人跟我们一道走!”屠维岳现在看准了那黑里俏的朱桂英一定也有“花头”,决定亲自去探险了。他们一路上看见警察双岗,保卫团巡行,三三两两的丝厂女工在路旁吵闹。太阳光好像把她们全身的油都晒到脸上来了,可是她们不怕,很兴奋地到处跑,到处嚷。靠近草棚一带,那空气就更加紧张了。女工们就好像黄昏时候的蚊子,成堆起哄。她们都在议论厂里开除了三个人。“工钱打八折就不讲了么?骗人呀!”——这样的叫声从乱烘烘里跳出来。屠维岳依然冷冷地微笑,和李麻子他们走进了那草棚区域。可是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觉得四面八方有千百条毒眼光射到他身上。“夜壶!”“打倒夜壶呀!”最初不很响,也不很多;后来却一点一点多起来了,也响起来了。屠维岳偷偷地看了李麻子一眼,李麻子铁青着脸,咬紧了牙齿。黑大衫或是黑拷绸短衫裤的“白相人”也是三三两两地在这草棚区域女工堆里穿来穿去,像些黑壳的甲虫。他们都是李麻子的手下人,他们故意撞进了嚷闹的女工堆里,故意在女工们汗湿的绷得紧紧的胸口摸一把。这里,那里,他们和女工们起了冲突了。一片声喊打!可是一下子又平静下去了。女工们竭力忍耐,避免和这些人打架;而这些人呢,也没接到命令真真出手打。屠维岳低着头快走,叫李麻子引他到朱桂英住的草棚前了。“屠夜壶来捉人了!”突然在那草棚的一扇竹门边喊出了这一声来。接着就是一个小小的身体一跳。那正是住在朱桂英隔壁的打盆女工金小妹。李麻子哼了一声,伸出粗黑的大手来,抢前一步,就要抓那个女孩子。可是金小妹很伶俐地矮着身体躲过,就飞也似的跑走了。屠维岳看了李麻子一眼,不许他再追;他们两个就一直闯进了朱桂英的家。带来的五六个人守在竹门外左近一带。等到屠维岳的眼睛习惯了那草棚里的昏黑光线时,他看见朱桂英站在面前,两道闪闪的眼光直钉住了他瞧。她那俏黑的圆脸上透着怒红,小嘴唇却变白。草棚里没有别的人,只是他们三个;朱桂英,李麻子,屠维岳。是一种紧张的沉默。草棚外却像潮水似的卷起了哄哄的人声,渐来渐响。屠维岳勉强笑了笑说:“桂英!有人报告你是共产党!现在两条路摆在你面前,随你自己挑:一条是告诉我,还有什么同党,那我们就升你做管车;还有一条是你不肯说,你去坐牢!”“我不是!我也不晓得!”“可是我倒晓得了!另外两个是何秀妹,张阿新——”朱桂英把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就有点变了。屠维岳看得很明白,就微笑地接着说:“另外还有谁,可要你说了!”“我当真不晓得。到警察所,我也是这句话!”朱桂英的脸色平静了些儿,嘴唇更加白,水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红光。屠维岳轻轻冷笑一声,突然翻了脸,看着李麻子,厉声喝道:“老李,搜一下!”这时候草棚外的喧扰也已经扩大。一片叫骂声突然起来,又突然没有,突然变成了人肉和竹木的击冲,拍剌!拍剌!咬紧了牙齿的嘶叫,裂人心肝的号呼,火一样蓬蓬的脚步声。然后又是晴天霹雳似的胜利的呼噪,一彪人拥进了草棚,直扑屠维岳和李麻子。昏黑中不出声的混斗!板桌子和破竹榻都翻了身!屠维岳仗一条板凳开路,从人肉缝中跳出来了。可是第二彪人从草棚外冲进来,又将他卷入重围。外边是震天动地的喊声。屠维岳和两个人扭打做一团。仓皇中他看清了一个正是张阿新。忽然李麻子拖着一个人,就将那人当作武器,冲开一条路,挣扎到屠维岳身边。于是包围着屠维岳的女工们就一齐转身去抢人。屠维岳乘这空儿,逃出了那草棚的竹门,扑面他又撞着了十来个的一伙。但这一伙却不是狂怒的女工,而是李麻子手下的人。女工的潮水紧跟着这一伙人卷上来。大混乱又在草棚前的狭路上开始!可是警笛的声音也在人声中尖厉地响了。女工们蓬乱的头发中间晃着警察制帽上的白圈儿。砰!砰砰!示威的枪声!李麻子也逃出重围来了,一手拖住那个女工。他对屠维岳狞笑。十多分钟以后,朱桂英家草棚左近一带已经平静。泥地上有许多打断的竹片,中间也有马桶刷子。竹门也打坏了,歪斜地挂在那里,像是受伤的翼膀。但在这草棚区域东首一片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