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单单保全了自己的一张皮呢?还有你的夫人,你的令郎,你也都不管?”杜学诗这话可更辣了,他那猫脸上的一对圆眼睛拎起了,很叫人害怕。料不到竟会发生这样的责难,吹了半天的曾家驹无论如何不能不忸怩了。但说谎是他的天禀,他立刻想得一个极冠冕堂皇的回答:“哦——那个,他们都不碍事的。没有什么人认识他们,往相好人家一躲,不就完事了么?比不得我,在镇上名声太大,走去走来都是熟人,谁不认识曾家二少爷?”“对了!正要请教曾二少爷在双桥镇上担任什么要职?光景一定是‘镇长’;再小,我知道你也不干,是吗?”又是范博文的刻薄的声调。他一面说,一面碰碰吴芝生的肩膀,又对杜学诗睒眼睛。另外那位穿洋服的青年,——他是杜学诗的侄子,杜竹斋的长子新箨,刚刚从法国回来的,却站在一旁只管冷眼微笑,满脸是什么也看不惯的神色。这回曾家驹更显得忸怩了。他听得范博文说什么“镇长”,本来倒有点诧异;虽然他是一窍不通的浑虫,可是双桥镇上并无“镇长”之流的官儿,他也还明白。但当他对范博文细细打量一番,看见是一位穿洋服的昂藏不凡的人物,他立刻悟到一定是自己见识不广,这位姓范的话总不会毫无来历。于是他勉强一笑,也不怕自己吹牛吹豁了边,摆出了不得的神气,赶快正色答道:“可不是么!就是镇——镇长。当真小事我也不干,那还用说!可是,我又是第二十三名的这个!”最后两个字是特别用力的。大家都不懂“这个”是什么。幸而曾家驹已经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来,一张是他的名片,另一张就是他新得的“党证”。他将这两样东西摊平在他那又黑又大的手掌上,在范博文他们的眼前移过,好像是请他们鉴赏。“党证”是脏而且皱了。名片却是簇新的,是曾家驹逃到县里过了三天,一夜之间赶办起来的。杜学诗劈手就抓了过来,正想细看,那边范博文却喷出一口大笑来。他的眼光快,不但看明白了一张是党证,还看明白名片上的一行小字是“某省某县第某区分部第二十三名党员”。杜学诗也看明白了,很生气似的把两张纸片扔在地下,就骂道:“见鬼!中国都是被你们这班人弄糟了的!”“啊哟!小杜!你不要作孽。人家看‘这个’是比老子老婆儿子还要宝贵哪!”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吴芝生也加进来说,又鄙夷地射了曾家驹一眼,就挽了范博文的臂膊,走进大餐间去了。剩下的杜氏叔侄也跟了进去,砰的一声,小杜用脚将门碰上。这四个人一窝蜂拥到大餐间前面窗口的沙发榻里坐下,竟没看见独坐在门边的四小姐。他们刚一坐下,就放声大笑;杜学诗在哄笑中还夹着咒骂。范博文座位刚好对着四小姐,就先看见了,他赶快站起来,挡在那三位面前说:“你们猜一下,这里还有什么人?”“还有一个却不是人,是印在你心上时刻不忘的ve①的混合!” ①“Pve”“诗意与恋爱”。——作者原注。吴芝生脱口回答。可是范博文竟不反唇相讥,只把身子一闪开,涨红了脸的四小姐就被大家都看见了。吴芝生是第一个不好意思,他就站起来搭讪地说:“四妹,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竹斋姊夫的少爷,杜新箨。”“法国留学生,万能博士,会缫丝,也会养蜂,又是美术家,又是巴枯宁主义者,又是——”范博文抢着替杜新箨背诵头衔,可是还没完,他自己先笑起来了。杜新箨不笑,却也不显得窘,很大方的样子对四小姐鞠躬,又伸出一只手去。可是看见四小姐的一双手却贴在身旁不动,而且回答的鞠躬也多少带几分不自在,这杜新箨柔和地一笑,便也很自然地收回手来。他回中国来仅只三天,但中国是怎样复杂的一个社会,他是向来了解的;也许就为的这一点了解,所以在法国的三五年中,他进过十几个学校,他试过各项的学科:园艺,养鸡,养蜂,采矿,河海工程,纺织,造船,甚至军用化学,政治经济,哲学,文学,艺术,医学,应用化学,一切一切,他都热心过几个星期或几天,“万能博士”的雅号就是这么来的;如果说他曾经在法国学得一些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他自己方式的巴枯宁主义——“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那种人生观,而这当然也是他的“万能”中之一。他有理想么?他的理想很多很多。说得正确些,是当他躺在床上的时候,他有异常多的理想,但当他离开了床,他就只有他那种“什么都看不惯,但又什么都不在乎”的气质。他不喜欢多说话,但同时,确是个温柔可亲的人物。当下因为四小姐的被“发见”,那三位喜欢说话的青年倒有一会儿的沉默。杜新箨虽然不喜欢夹在人堆里抢话来说,可是大家都不出声的时候,他也不反对自己说几句,让空气热闹一点。他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一个刚到上海的人,总觉得上海这地方是不可思议的。各式各样的思想,在上海全有。譬如外边的麦歇曾①,——嗳,你们都觉得他可憎,实在这样的人也最可怜。——四姨,你自然认识他,我这话可对?” ①“麦歇曾”法语。意即“曾先生”,杜新箨在法国留过学,故有此习惯。——作者原注。四小姐真没想到这么一位比她自己还大几岁的绅士风的青年竟称她为“姨”,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看见四小姐笑,范博文也笑了,他在杜新箨的肩头拍一下说:“大世兄老箨呀!我可不便忝居姻叔之列。”“又是开玩笑,博文!——都是你们开玩笑的人太多,把中国弄糟了的!我是看着那姓曾的就不高兴,想着他就生气!不是他刚一到,我就对你们说这人准是混蛋?果然!我真想打他。要是在别的地方,刚才我一定打他了。”杜学诗拎起眼睛鼓着腮儿说。他就是生气时候那股劲儿叫人看着发笑。范博文立刻又来了一句俏皮话:“对了!打他!你就顶合式打那曾野马。为的你虽然是‘铁掌’,幸而他也是天字第一号的厚脸!”“可是杜少爷,曾家的老二就是顶讨人厌。贼忒忒的一双眼睛。——嗳,到底不晓得镇上怎样了!”四小姐好像深恐范博文和杜学诗会吵架起来,心里一急,就居然摆脱了腼腆的拘束,想出这样的话在中间岔开。于是谈话就暂时转到了双桥镇了。杜新箨照例不多开口,只是冷眼微笑,却也对于范博文的几次警语点头赞许。在某一点上,这两个人原是合得来的。杜学诗不满意他的侄儿,正和不满意范博文一样,他叫道:“不许你再开口了,博文!议论庞杂就是中国之大患,只有把中国放在强有力的铁掌中,不许空谈,才有办法。什么匪祸,都是带兵的人玩忽,说不定还有‘养寇自重’的心理——”“然而人人都得吃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匪祸的普遍,原因就不简单。”吴芝生赶快又来驳他。他的始终坚持的意见是生产品分配的问题不解决,中国或世界总不免于乱。“对了,人人都得吃饭。——唉,都是金钱的罪恶。因为了金钱,双桥镇就闹匪祸了;因为了金钱,资本家在田园里造起工厂来,黑烟蔽天,损坏了美丽的大自然;更因为了金钱,农民离开了可爱的乡村,拥挤到都市里来住龌龊的鸽子笼,把做人的性灵汩没!”范博文又发挥他的“诗人”的景慕自然。他一面说,一面望了四小姐一眼。四小姐不很懂得范博文这些话的意义,但又在范博文脸上闪着的那种忧悒感伤的色彩,就叫四小姐感得更深的趣味,她从心里笑出来。杜学诗噘起了嘴,正想不许范博文再开口,忽然有一个人闯进来,却是林佩珊,手里拿着化妆皮包,像是刚从外边回来。她的第一句话是:“你们看见大客厅里有一匹野马不是?还有一尊土地菩萨。我疑心是走错了路了!”大家都哄然笑起来。林佩珊扭着腰旋一个半圆圈,看见了这里有范博文,也有杜学诗,她的活泼忽然消失;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就像一阵清风似的扫过大餐间,从后边的门出去了。她又跑上楼,直闯进她姊姊的房间。浅蓝色沙丁的第二层窗帏也已经拉上,房间里是黑魆魆的。林佩珊按墙上的电钮,一片光明就将斜躺在沙发上沉思的吴少奶奶惊觉。两姊妹对看了一下,没有说话。忽然林佩珊跳步向前,半跪在沙发榻前,挽住了吴少奶奶的粉颈,很急促地细声叫道:“阿姊,阿姊!他,他,今天对我说了!怎么办哪?”吴少奶奶不明白妹子的意思,转眼看定她的像是慌张又像是愁闷的面孔。“就是博文呀!——他说,他爱我!”“那么你到底爱不爱他?”“我么——我不知道!”吴少奶奶忍不住笑了。她把头摇一下,摇脱了林佩珊的一只手,正想说什么话,可是佩珊又加上了一句:“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可爱,又都不可爱。”“不要乱说!”“这话不对么?”“对也许对,但是不能够这么想。因为你总得结婚——总得挑定一个人——一个人,做你终身的伴侣。”林佩珊不作声了。她侧着头想了一想,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老是和一个人在一处,多么单调!你看,你和姊夫!”吴少奶奶出惊地一跳,脸色也变了。两件东西从她身旁滚落到沙发前的地毯上:一本破烂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朵枯萎的白玫瑰花。吴少奶奶的眼光跟着也就注在这两件东西上,痴痴地看着,暂时被林佩珊打断了的啮心的焦扰,此时是加倍顽强地在揉她,箍她。“你说姊夫不赞成博文不是?”林佩珊终于又问,但口气好像是谈论别人的事。吴少奶奶勉强抑住了心上翻滚着的烦闷,仰脸看她的妹子;过了一会儿,吴少奶奶方才回答:“因为他已经找得比博文更好的人。”“就是你说过的杜学诗么?”“你自己的意思呢?”“我不知道。”吴少奶奶听得又是一个“不知道”,又看见妹子的眼光闪闪有点异样,便以为妹子还是害羞,不由得笑了起来,轻声追问道:“对阿姊也不好说真话么?你说一个字就行了。”“我想来,要是和小杜结婚,我一定心里还要想念别人——”在这里,林佩珊一顿,脸色稍稍有些兴奋。吴少奶奶听着这样的话,却又禁不住心跳。可是林佩珊忽而吃吃地笑着,转过身去似乎对自己说:“结婚的是这一个,心里想的又是别一个,——啊,啊,这多么讨厌的事呀!阿姊!阿姊!”林佩珊这样叫着,又跳过身来,把两手放在她姊姊的肩头,像一个小女孩子似的就将她自己的脸贴到她姊姊的脸上。吴少奶奶的脸热得像是火烧!林佩珊愕然退一步,看见她姊姊的脸色不但红中透青,而且亮晶晶的泪珠也挂在睫毛边了。林佩珊惊惶地看着,说不出半句话。渐渐地,吴少奶奶的脸色又转为可怕的苍白。她在泪光中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位妹子分明就是她自己未嫁前的影子:一样的面貌身材,一样的天真活泼而带些空想,并且一样的正站在“矛盾生活”的陷坑的边上。难道两姊妹就连命运也要相同么?——吴少奶奶悲痛地这样想。她颤着声音迸出一句问话:“珊!你心里是想的谁呢?博文罢?”“也不是。我不知道!姊姊,我要哭!——我只想哭!”林佩珊突然抱住了吴少奶奶,急促地说,声音也有点发颤;可是她并没哭,只异样地叫了一声,忽然放开了手,笑了一声,便又纵纵跳跳跑出去了。吴少奶奶瞪眼看着房门上那一幅在晃荡的蓝色门帘,张大了嘴巴,似乎想喊,可是没有出声;两粒大泪珠终于夺眶而出,掉在她的手上。然后她又垂头看地毯上的那本破书和那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她的柔肠;她仆在沙发榻里,在迷惘的呻吟中,她失望地问自己道:“珊?珊能够代替我么?——不能么?她心里有什么人罢?嗳,我的痴心!——听说陇海线上炮火厉害,打死了也就完了!完了!——可是,可是,他不说就要回上海么?呵!我怕见他!呵,呵,饶恕了我罢,放开我罢!让我躲到什么地方去罢!”七--------------------------------------------------------------------------------是三天以后了。从早上起,就没有一点风。天空挤满了灰色的云块,呆滞滞地不动。淡黄色的太阳光偶然露一下脸,就又赶快躲过了。成群的蜻蜓在树梢飞舞,有时竟扑到绿色的铁纱窗上,那就惊动了爬在那里的苍蝇,嗡的一声,都飞起来,没有去路似的在窗前飞绕了一会儿,仍复爬在那铁纱上,伸出两只后脚,慢慢地搓着,好像心事很重。铁纱窗内,就是那陈设富丽的吴公馆的小客厅。吴荪甫独自一人在那里踱方步。他脸上的气色和窗外的天空差不多。他踱了几步,便忽然站住,向客厅里的大时钟看了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十一点钟了!怎么不来电话。”他是焦急地盼望着赵伯韬和杜竹斋的电话。他们的公债投机就在今天决定最后的胜负!从前天起,市场上就布满了中央军在陇海线上转利的新闻。然而人心还是观望,只有些零星小户买进;涨风不起。昨天各报纸上大书特书中央军胜利,交易所早市一声开拍,各项债券就涨上二三元,市场中密密层层的人头攒挤,呼喊的声音就像前线冲锋,什么话也听不清,只看见场上伸出来的手掌都是向上的。可是赵伯韬他们仅仅放出二百万去,债价便又回跌,结果比前天只好起半元左右。这是据说大户空头还想拚一拚,他们要到今天看了风色再来补进。吴荪甫他们的胜负因此只在这十二小时之内便见分晓。明天是交割期!吴荪甫皱起眉头,望望外边阴霾的天空,随即表示了“随它去罢”似的微微一笑,就踱出小客厅,跑到他的书房里打电话给厂里的屠维岳。在这一条战线上,吴荪甫的胜利较有把握;但今天也是最后五分钟的决胜期。屠维岳和莫干丞就在今天上午要切实解决那已经拖延了快将一星期的半怠工。刚刚把电话筒拿到手里,书房的门开了,颔下有一撮小胡子的长方脸儿在门缝中探一下,似乎请示进止。吴荪甫挂上电话筒,就喊道:“晓生,进来!有什么确实消息没有?”费小胡子却不回答,挨身进来,又悄悄地将门关上,便轻着脚尖走到吴荪甫跟前,两只眼睛看着地下,慢吞吞地轻声说:“有。不好呢!匪是退了,屯在四乡,商家都没有开市。省里派来的军队也还驻扎在县里,不敢开到镇上去,——”“管他军队匪队!到底损失了多少?你说!”吴荪甫不耐烦地叫起来,心头一阵烦闷,就觉得屋子里阴沉沉的怪凄惨,一伸手便捩开了写字桌上的淡黄绸罩子的大电灯。一片黄光落在吴荪甫脸上,照见他的脸色紫里带青。他的狞厉的眼睛上面两道浓眉毛簌簌地在动。“损失呢,——现在还没弄清。看得见的,可就不小了;宏昌当,通源钱庄,油坊,电厂,——”“咄!统统抢了不是?——还用你再说!我要的,是一篇损失的细账,不要囫囵数目!难道你这次回镇去了三天就只带来这么几句话?三天!还没弄清?”吴荪甫愈说愈生气,就在书桌上拍了一下。他倒确不是为了损失太大而生气,不——一二十万金的损失,他还有略皱一下眉头,就坦然置之的气度;现在使他生气的,倒是费小胡子的办事不敏捷,不实际。再者,吴荪甫急于要知道家乡劫后残余究竟还有多少,庶几他能够通盘筹划来应付逼近旧历端阳节的渐见紧迫的经济。看见费小胡子不出声,吴荪甫接着又问:“我们放出去的款子,估量是还可以收回几成呢?”“这个——六成是有的。镇上市面还算没有多大的糟蹋。就只米店和布店统统抢空。另外各业,损失不多。我们放出去的账,总有六成可以收回。况且县里是没有遭难……”“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吴荪甫又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口气却平和得多,而且脸上也掠过一丝笑影。他的三个问题——厂里的怠工,交易所里的斗争,以及家乡的变乱,总算有一个已经得了眉目:还有六成的残余。那就是说,还有六七万现款可以由他支配,虽然为数区区,可是好像调遣军队准备进攻的大将军似的,他既然明白了自己的实力,他的进攻的阵势也就有法子布置。“电厂里坏了一架马达——”费小胡子慢吞吞地又说,眼睛仍旧看在地下。但是他这话还没完,猛然一个闪电在窗外掠过,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响雷,似乎书房里的墙壁都震动了。奔马一样的豪雨也跟着就来。费小胡子的太低的语音就被这些大自然的咆哮声完全吞没。而正在这时候,一个人闯进书房来,山羊脸上缀满了细汗珠,那是杜竹斋。“好大的雷呀!难怪电话也不灵了!荪甫,你的电话坏了罢?”杜竹斋一边走,一边说,在荪甫对面的沙发里坐下,就拿出一块大手帕来盖在脸上,用劲揩抹。这是他碰到什么疑难事件时常有的姿势,目的不仅是拭汗。吴荪甫看了杜竹斋一眼,就明白交易所里的情形未必顺利;他微微一笑,心里倒反安定起来。失败或胜利,只在一二分钟内就可以分晓,像他那样气魄远大的人照例是反倒镇静的。他回头对费小胡子摆一下手,就吩咐道:“晓生,你要立刻回镇去,把现款统统收齐,有多少是多少,就立刻送来!电厂里坏了一个马达?我明天就派人去看,总该可以修理的。——今晚上你要赶到双桥镇!你去单雇一只汽油船,一点钟以前就要开船!好了,去罢!”“是——”费小胡子哭丧着脸回答。他离开轮船还不到一个钟头,坐下来伸一个懒腰的工夫也没有,现在又要他立即再上什么汽油船去受震荡,而且是回到被武装农民团团包围着监视着的镇上,他真有点不情愿;但是吴荪甫的脾气,就是那么火急,而且毫无通融,费小胡子只好把一口怨气往肚子里吞,抖抖衣服就走了。这里,吴荪甫与杜竹斋就谈起交易所方面的经过来。电闪,雷鸣,雨吼,充满了空间,说话几乎听不到。吴荪甫就凭杜竹斋嘴唇运动的姿势,知道了一个大概。当杜竹斋的嘴唇皮略一停歇的时候,吴荪甫忽然冷笑着大声喊道:“还有新空头跳落么?他们见鬼呀!”“所以事情是奇怪!我从没见过这样发狂的市面!要看下午的一盘!”“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四五百万!我们一放,涨风马上就会变成回跌!不放出去呢,有什么办法?”“统统放出去罢!反正没有亏本呀!”“怎么不!你忘记了我们付出过三十万么?”“自然记得。每人不到八万银子,就算是报效了军饷算了!”吴荪甫冷冷地说,站起来在书房里踱了几步。此时雷声已止,雨却更大,风也起了;风夹雨的声音又加上满园子树木的怒号,杜竹斋默然坐着,恍惚又在人声鼎沸的交易所市场里了:成千成百紧张流汗的脸儿浮在他眼前,空气恶浊到叫人脑昏目赤。而这一切,都是为的有他和赵伯韬等四个人在幕后作怪,而他们自己也弄成放火自烧身,看来是不得了的!杜竹斋摇一下头,忽然叹口气说道:“我真不懂,许多大户空头竟死拚着不肯补进去!明天就是交割,今天上午还有新空头跳落!”“什么新空头跳落,也许就是赵伯韬弄的玄虚罢?”忽然吴荪甫转过身来看定了杜竹斋说,同时将右手在桌子上拍一下。杜竹斋慌慌张张站起来,脸色也变了;他真是被交易所里的呼噪和汗臭弄昏了,始终不曾往那方面去猜度。他又气又发急:“哦,哦!那个,也许是的!那真岂有此理了!”“我们上了当了!哈哈!”吴荪甫仰天狞笑,大声叫起来。此时又有个霹雳像沉重的罩子似的落下来,所有的人声都被淹没。杜竹斋拿出雪茄来燃上了,猛抽了几口,慢慢地说:“要真是那么一回事,老赵太不够朋友了,我们一定和他不干休的!但是,荪甫,且看午后的一盘;究竟如何,要到下午这一盘里才能明白,此时还未便断定。”“只好这么希望了!”“不是希望,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我就去找尚老头子去。吃过了中饭,我再到交易所看市面!”杜竹斋说着就站起来走了,吴荪甫跟着也离开了书房。但是走到大客厅阶前,正要上汽车的时候,杜竹斋忽又回身拉着吴荪甫到小客厅里,郑重地问道:“费小胡子去了来怎么说呢?损失多少?”“详细情形还是一个不明白。”“你刚才不是叫他立刻回镇去么?”“叫他回去收集残余,都调到上海来。我现在打算集中实力,拿那个信托公司作大本营来干一番!”吴荪甫微笑地回答,脸上的阴沉气色又一扫而光了。杜竹斋沉吟了半晌,然后又问:“那么,朱吟秋方面,你是一定要积极进行的?你算定了没有风险?”吴荪甫不回答,只望了杜竹斋一眼。“办厂什么的,我是外行;可是看过去,实业前途总不能够乐观。况且朱吟秋也不是糊涂虫,他的机器厂房等等现在值五十多万,他难道不明白,我们想用三十万盘过来,他怎么肯?他这人又很刁赖,要从他的手里挖出什么来,怕也是够麻烦的罢?前几天他已经到处造谣,说我们计算他;刚才从赵伯韬嘴里露出一点口风,朱吟秋也在和老赵接洽,想把他的机器抵借十几万来付还我们这边一个月后到期的茧子押款——”说到这里,杜竹斋略一停顿,弹去了手里的雪茄烟灰,转脸看看窗外。筷子粗细的雨条密密麻麻挂满在窗前,天空却似乎开朗了一些了。杜竹斋回过眼来,却看见吴荪甫的脸上虎起了狞笑,突然问道:“老赵答应了他么?”“大概还在考虑。目前老赵为的是正和我们打公司,表面上很客气;他对我表示,要是朱吟秋向他一方面进行的押款会损害到我们的债权,那他就拒绝——”“竹斋!一定招呼老赵拒绝!”“就是为此我要和你商量呀。我以为目前丝业情形不好,还是暂且保守。朱吟秋如果能够从老赵那里通融来还清了我们的十五万押款,我们也就算了罢。”“不行!竹斋!不能那么消极!”吴荪甫陡的跳起来说。此时一道太阳光忽然从云块的罅隙中间射出来,通过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雨帘,直落到小客厅里,把吴荪甫的脸染成了赭黄色。雨还是腾腾地下着,吴荪甫用了压倒雨声的宏亮嗓音继续叫道:“我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想把朱吟秋的茧子挤出来;现在眼见得茧子就要到手,怎么又放弃了呢?竹斋,一定不能消极!叫老赵拒绝!放款给朱吟秋,我们的信托公司有优先权,那是十五万的干茧押款合同上载明了的。竹斋,我们为了这一条,这才利息上大大让步,只要了月息五厘半。竹斋,告诉老赵,应当尊重我们的债权!”杜竹斋望着吴荪甫的面孔看了一会儿,然后从嘴角拔出雪茄来,松一口气说:“只好办了一步再看了。眼前是交易所方面吃紧,我就去找尚老头子罢。”雨是小些了,却变成浓雾一样的东西,天空更加灰暗。吴荪甫心里也像挂着一块铅。公债市场瞬息万变,所以希望是并没断绝;然而据昨天和今天上午的情形看来,颇有“杀多头”的趋势,那就太可怪。这种现象,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已经走漏了消息!根本不大信任赵伯韬的吴荪甫,无论如何不能不怀疑赵伯韬内中又有鬼蜮的手段。“到公债市场去混一下,原不一定危险,可是和老赵共事,那危险性就很大了!”吴荪甫负着手踱方步,心里不住地这样想。钟上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预料中的屠维岳的告捷电话竟没来。吴荪甫不得不把赵伯韬和公债搁在一边,提起精神来对付工厂方面。他吩咐高升打电话去。可是他的电话当真坏了叫不通。吴荪甫一怒之下,就坐了汽车亲自到厂里去视察。变成了浓雾的细雨将五十尺以外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有几处耸立云霄的高楼在雾气中只显现了最高的几层,巨眼似的成排的窗洞内闪闪烁烁射出惨黄的灯光,——远远地看去,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蜃楼,没有一点威武的气概。而这浓雾是无边无际的,汽车冲破了窒息的潮气向前,车窗的玻璃变成了毛玻璃,就是近在咫尺的人物也都成了晕状的怪异的了;一切都失了鲜明的轮廓,一切都在模糊变形中了。吴荪甫背靠在车厢的右角,伸起一条左腿斜搁在车垫上,时时向窗外瞥一眼,很用力地呼吸。一种向来所没有的感想突然兜上了他心头来了:他在企业界中是一员猛将,他是时时刻刻向前突进的,然而在他前面,不是半浮在空中的荒唐虚无的海市蜃楼么?在他周围的,不是变形了的轮廓模糊的人物么?正如他现在坐这汽车在迷雾中向前冲呀!于是一缕冷意从他背脊上扩散开来,直到他脸色发白,直到他的眼睛里消失了勇悍尖利的光彩。汽车开进厂里了,在丝车间的侧面通过。惨黄的电灯光映射在丝车间的许多窗洞内,丝车转动的声音混合成软滑的骚音,充满了潮湿的空间。在往常,这一切都是怎样地立即能够刺激起吴荪甫的精神,并且他的有经验的耳目怎样地就能够从这灯光从这骚音判断那工作是紧张,或是松懈。但此时虽然依旧看见,依旧听得,他的脑膜上却粘着一片雾,他的心头却挂了一块铅。直到保镖的老关开了车门,而且莫干丞和屠维岳双双站在车前迎接,吴荪甫这才慢慢地走下车来,他的灰白而狞厉的脸色使得莫干丞心头乱跳。吴荪甫冷冷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又看看屠维岳,就一直跑进了经理办公室。第一个被叫进去问话的,是屠维岳。这个青年一脸冷静,不等吴荪甫开口问,他就先说道:“三先生公馆里的电话出了毛病,十分钟前刚刚接通,那时三先生已经出来。可惜那电话修好得太迟了一点。”吴荪甫略皱一下眉头,却又故意微笑。他听出了屠维岳这番话的背后的意思是在说他这一来乃是多事。这个骄蹇自负的年青人显然以为吴荪甫不在家中守候捷报(那是预先约好了的),却急冲冲地跑到厂里来,便是对于部下的办事人还没有绝对信任的意思,那就不合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那就不是办大事者的风度。吴荪甫拿眼睛看着屠维岳的面孔,心里赞许这个年青人的倔强和精明,可是在口头上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是放心不下这才跑了来的;他又微微一笑,就很镇静地说;“现在不是快到十二点钟么?我料来我的前敌总指挥已经全线胜利了。我出其不意跑了来,要对俘虏们演说。”“那还是太早一点。”屠维岳斩斩截截地回答,脸上依然是冷静得作怪。“什么!难道我刚才听得车间里的响声还不是真正的开车,还是和前几天一样么?”“请三先生去看一下就可以知道。”屠维岳放慢了声音说,却是那态度非常大方,非常坦白,同时又非常镇静。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的眼光射在屠维岳脸上,愈来愈严厉,像两道剑。可是屠维岳挺直了胸脯,依然微笑,意外地提出了反问道:“我要请示三先生,是否仍旧抱定了‘和平解决’的宗旨?”“自然仍旧想‘和平解决’。可是我的耐性也有限度!”“是!——限到今天为止,前天三先生已经说过。但女工们也是活的人,她们有思想,有感情,尤其糟的是她们还有比较复杂的思想,烈火一般的感情;譬如大前天她们还很信仰她们的一个同伴,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可是今天一早起,就变了态度,她们骂姚金凤是走狗,是出卖了工人利益,情形就顿时恶化。三先生大概还记得这个姚金凤,瘦长条子,小圆脸儿,有几点细白麻粒,三十多岁,在厂里已经三年零六个月,这次怠工就是她开火——”“我记得这个人。我还记得你用了一点手段叫她软化。”“所以她今天就得了新头衔:走狗!已经是出名的走狗,就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前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花。”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说话。“我们的事情办得很秘密,只有三四个人知道;而且姚金凤表面上还是帮女工们说话。我敢说女工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她们的首领已经被三先生收买。所以明明白白是我们内部有人捣蛋!”“吓!有那样的事!你怎么不调查?”“我已经调查出来是九号管车薛宝珠泄漏了秘密,破坏了我们的计策!”“什么?九号管车?她想讨好工人,她发昏了么?”“完全是为的吃醋,她们两个是冤家。薛宝珠妒忌姚金凤得了功!”“你去叫她们两个进来见我!”吴荪甫霍地站起来,声色俱厉下命令,可是屠维岳坐在那里不动。他知道吴荪甫马上就会省悟过来,取消了这个无意识的命令;他等待这位三先生的怒气过后再说话。吴荪甫尖利地看着屠维岳好半晌,渐渐脸色平了,仍旧坐了下去,咬着牙齿,自言自语地说:“混账东西!比闹事的女工还可恶!不想吃我的饭么?——嗳,维岳,你告诉莫干丞,把姓薛的歇工!”“三先生看来还有更好的办法么?”“你有什么意见?你说!”吴荪甫的口吻又转严厉,似乎他的耐性真已到了限度。“请三先生出布告,端阳节赏工一天,姚金凤开除,薛宝珠升稽查。”屠维岳挺直了胸脯,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吴荪甫等他说完,狞起眼睛望着空中沉吟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一声,说道:“你这是反间计么?你有把握?”“有把握。今天从早上八点钟起,我就用了许多方法挽回薛宝珠弄出来的僵局。已经有点眉目了。端阳节赏工一天,三先生早就许可;现在还要请三先生允许的,就是姚金凤的开除和薛宝珠的升稽查这两件事情,将来仍旧可以收回成命,算是对工人们一个让步,就此解决了怠工风潮。我们好容易在女工中间种了一个根,总不能随便丢掉。”此时突然一声汽笛叫,呜——呜的,响彻了全厂,吴荪甫猛一惊,脸色稍稍有点变了。工人们在厂里暴动,也常常放汽笛为号,可不是么?但是他立即想到这是午饭放工,不是什么意外,他就乘势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屠维岳的办法。“今天下午,工潮可以结束,有几个办事得力的人该怎么奖励,请三先生吩咐罢。”屠维岳又接着说,拿出一张纸来放在吴荪甫面前。吴荪甫随便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问道:“钱葆生和桂长林是工会里的人,也要另外奖励么?”“是的。他们两个人的背景不同,所以又是两派。但此番他们还能够一致起来替三先生办事,——”“一致?向我来要钱是一致的,争夺工会的时候就不一致;夹在怠工风潮中都想利用工人来打倒对方的时候,也不一致;老实说,此番工潮竟延长到将近一星期,小半的原因也就为的他们两个狗头不一致——不一致来替我办事,不一致来对付工人!”“可是最近两三天来他们已经一致。尤其钱葆生听了我的调解,对桂长林让步。”“那也不是真心替我办事,还是见风转篷的自私。我有钱不给这等人!”吴荪甫毅然驳斥了,随手抓取一枝笔来将钱葆生和桂长林的名字勾去,又在纸尾注了一个“阅”字,交还给屠维岳,站起来看看窗外来往的女工们,忽然想起一件事来,脸上便又罩满了阴影;但他立即恢复常态,一面吩咐屠维岳,一面走出办公室去:“限到明天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我的耐性到今天为止!”这两句话,又是声色俱厉,所有攒集在办公室门外的职员们全都吓坏了。待到他们回味着这两句话的斤两时,吴荪甫坐的汽车已经啵啵地开出了厂门。有几个站在厂门边的女工,望着这威风凛凛的汽车发出了轻蔑的笑声。屠维岳立即召集了莫干丞以下四五个重要职员商量办法。内中有一个就是桂长林。工潮限在明天解决。而且吴荪甫的忍耐已到最后一步,这样的消息,已经传满了全厂。稽查和管车们都认为这是吴荪甫打算用强硬手段的表示;他们的精神就格外兴奋。他们都知道,如果“三先生”的政策由“和平”而转为“强硬”,那就是屠维岳“政权”的缩小或告终。他们对于屠维岳“政权”虽然不敢公然反对,但心里总是不很舒服。十分明了此种情形的屠维岳于是就先报告了吴荪甫对于钱葆生和桂长林的不满意,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