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夏衍《上海屋檐下》-5

〔天色渐暗,沙嗓子的老枪没气力地喊着《大晚夜报》、《新闻夜报》、“无线电节目”……从前门外经过,尖喉咙的女人喊着《夜报》等等。〔灶披间点了电灯。  〔突然,前门猛烈地敲门声,匡复和彩玉反射地分开。  杨彩玉 谁?(一边去开门)  〔厂里的一个青年职员,带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进来,满头大汗。青年 快,叫林先生快去!  杨彩玉 他没有回来啊。  青 年 (差不多要闯进来搜寻似的姿势)林师母,您帮帮忙,工务课长已经在发脾气啦,这不干我的事啊。(大声地)林先生!  杨彩玉 (惊奇)真的他没有回来啊,上半天出去了,就没有回来过!有什么事吗?  青 年 (焦躁地)事可多呐,……林师母,当真……那么您知道他到哪儿去吗?  杨彩玉 (着急)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有什么事吗?……  青 年 (不回答她,回头对工头)那您赶快到二厂去看一看。  〔工头将匡复上下地望了一下,下场。  青 年 林师母,事情很要紧,要是他不去,……(揩一揩额上的汗)好啦,他回来,立刻请他就来,大老板也在等他。(匆匆而下)  杨彩玉 喂喂……(看见他走了,关了门,担忧地望着匡复)  匡 复 (紧张地)什么事?  杨彩玉 近来厂里常常不安静,可是……  匡 复 他到哪儿去啦?……(不安地)他不会做出……  杨彩玉 (低头)不会吧,可是……(也感到不安)  〔后门外一阵笑声,骂声,门推开,李陵碑喝醉了酒,带跌带撞地进来,嘴里哼着。后门好像跟了一大群看热闹的小孩和妇女,阿香夹在里面,匡复耸耳听;但是杨彩玉却早知道这是李陵碑的日常功课了,看了一看方才拿出了的安全剃刀,去替他倒水。  李陵碑 (醉了的声音)要我唱,我就唱,这有什么……(唱)“金乌坠,玉兔升,黄昏时候……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  门外人声一 好!马连良老板差不多!  门外人声二 再来一个!  门外人声三 李陵碑你的娇儿死啦!死啦!  李陵碑 (突然旋转身来)妈的,谁说,谁说,咱们阿清在当司令,也许是师长,督办,也许,……也许……  门外人声一 也许已经是炮灰!  门外人声二 别打岔,让他唱下去!  李陵碑 (用拳头威胁门边的小孩)妈的,你们也敢欺负我!  〔小孩们一哄而走,笑声,但是一下又重新集合起来。  李陵碑 阿清当了司令回来,我就是……(舌头不大灵便)老太爷啦,妈的……(走近赵振宇身边,不客气地将他在看的报纸夺来,指着)赵……赵……赵先生,报上有李司令,李阿清司令到上海来的消息吗?  〔赵振宇带笑地望着他。  李陵碑 登出来的时候,你……你告诉我,我,我请你喝酒!(将报纸还给他)妈的,有朝一日,阿清回来……(跌跌撞撞地上楼去,苍凉地唱)“含悲泪,进大营,双眉愁皱,腹内饥,身又冷,遍体飕飕……”  赵振宇 (起身来将闲人遣走)没有什么好看!……(回头来见阿香,一把抓住)你也看,我跟你说过,李陵碑来的时候,不准笑,你……你,(不管阿香懂不懂地)你简直是幸灾乐祸啦,这,这……  〔天色愈暗,杨彩玉开电灯,给匡复倒了洗脸水,望着他。  匡 复 怎么回事?  杨彩玉 阁楼上的房客,怪人,他有一个单生子,在“一二八”打仗的时候去投军,打死啦,找不到尸首,可是他一定说,儿子还活着,在当司令,有点儿神经病啦。  匡 复 唔……(感慨系之,剃须)  李陵碑 (声)(苍凉的歌声)“……不由人,珠泪双流……”  〔黄父抱了小孩下来。远雷。  桂 芬 (从亭子间门口)爸爸,晚啦,别抱他出去!  〔黄父根本不曾听见,看见赵振宇殷勤地和他招呼。  赵振宇 老先生!天要下雨啦!  黄 父 (依旧是答非所问)今晚上要回去啦,多抱一抱,哈哈……(多少的在态度上已经有一点忧郁了)  赵振宇 什么,回乡下去?不是说,(回头问他妻子)今晚上去看戏吗?  〔黄家楣从窗口探出头来。  黄 父 今年雨水太多,低的田春苗要补种了……  赵振宇 多玩几天呐,上海好玩的地方还多呐。  黄 父 (哄着小孩,自言自语地)好,好,外面去买东西给你吃。……(正要出门的时候,电光一闪,一个响雷,他只能回转,望了望天,对赵振宇)所以说,这个世界是变啦。咱们年纪轻的时候,天上打闪,总有雷的声音的,可是变了民国,打闪也没有声音啦,对吗?有人说:雷公敲的鼓破啦。  赵振宇 什么,方才不是……(一想就明白了)哈哈!……(大声地)老先生!雷公的鼓没有破,还是很响的,你老先生的耳朵不便啦,所以听不见啊,哈哈哈……  黄 父 什么,我说,不打雷,地上的春花就要……  赵振宇 (好容易制止了笑,对他妻子)你听见吗?他说变了民国,天就不打雷啦,哈哈哈——(又诚恳地对黄父)天上的雷,是电气,换了朝代也要响的……(又听见远雷声)诺诺,又响啦。  黄 父 (摸不着头脑)什么?天上……  赵振宇 (大声)天上的雷,不是菩萨,是电气,(对他耳朵)电气……  黄 父 (还是不懂)生气?我……我不生气。  赵振宇 (大声)电气,电灯的……  赵 妻 酱油没有了,去买!  赵振宇 (大声地)天上的云里面,有一种电气,电……  赵 妻 (将酱油瓶拿到他的鼻子前面)去买酱油!  赵振宇 (忘其所以,用更大的声音对他妻子)叫阿牛去买!  赵 妻 (一惊,狠狠地)我又不聋!  〔始终忧郁着的黄家楣,这时候也不禁破颜一笑。  赵振宇 (省悟)啊,对啦,(低声)叫阿牛去买吧!(又回头对黄父,同样低声地)天上有一种电气,……  赵 妻 (狠狠地)阿牛在念书。(把酱油瓶塞在他手里)  赵振宇 (无法可想,对黄父大声地)等一等,我就来。(出去)  黄 父 (莫名其妙,对赵妻)他说什么?唔,耳朵不方便……(回身上楼去)  桂 芬 (正拿了铅桶下来,在楼梯上)爸爸,当心。(开了楼梯上的电灯)  黄 父 (一怔)唔,……(望着电灯,上楼去)  赵 妻 (看见桂芬下来)喂,为什么老先生今晚上要回去了?  〔桂芬点头无言。  赵 妻 有了什么要紧的事?家里……  桂 芬 老年人都有点儿怪!说起要走,今晚上就要走啦。  赵 妻 (鬼鬼祟祟)你知道,(指着客堂间低声)林师母从前的男人……  赵振宇 (回来,看见那种神气)改不好的脾气,我跟你说,人家的事,不要管,人家的丈夫也好……  赵 妻 (狠狠地制止了他)嘘,(低声地)那你为什么要来管我呐?  赵振宇 (搔着头进去,忽然想起)啊,楼上的老先生呢?方才的话没有讲完呐。  赵 妻 (依旧鬼鬼祟祟地对桂芬)方才我听见姓林的跟他说,葆珍怎么怎么样……(见阿香走过来听,狠狠地)听什么?小鬼!(继续对桂芬)姓林的跑走啦,方才我听见女的在哭,啊哟,这事情真糟糕吗!那男的你看见过没有?  桂 芬 (摇头)还在吗?  赵 妻 (点头)唔,穿得破破烂烂的,像戏里做出来的薛平贵……  〔正要讲下去的时候,林志成带着兴奋的表情,从后门进来。她很快地将要讲的话咽下,若无其事。  〔林志成手里拿了一瓶酒和一些熟食之类的东西,照旧谁也不理会地往里面走。  赵振宇 (看见他)噢,林先生!(站起来,用手指着晚报上的记事)你们厂里今天——  〔林志成好像不听见似的走过,赵振宇只能重新坐下,赵妻兴奋地望着林志成的背影。  杨彩玉 (望着修好了面的匡复)瞧,不是年青了很多吗?  〔林志成无言地进去,杨彩玉和匡复离开了一步。匡复多少的觉得有点狼狈。  杨彩玉 方才厂里的小陈来过啦,说要你——  林志成 (沉重地)我知道。(将酒瓶和熟食交给杨彩玉)  杨彩玉 厂里有什么事吗?说要你立刻就去……  林志成 我知道,家里没有什么菜,到弄口的小馆子里去叫几样。(对匡复)今晚上喝一点儿酒吧。  匡 复 志成,您——  林志成 (强自振作,态度很不自然)复生!咱们已经很久不在一块儿吃饭啦,你不喝酒,可是今晚上也得喝一杯,我也很久不喝啦,我今天很愉快,你要替我欢喜,我解放啦。  匡 复 (苦痛)志成,你别这么说……  林志成 不,不,今天真痛快,我从一方面受人欺负,一方面又得欺负人的那种生活里面解放出来啦。(大声)我打破了饭碗。可是从今以后,我可以不必对不住自己良心地去欺负别人啦。  匡 复 (差不多同时地)什么,你……  杨彩玉林志成 笑话,要我去收买流氓,打人,哼,我为什么要这样下流,我可以不干!哼,真痛快,什么工务课长,平常那么威风,(渐渐兴奋)今天又给我看到了!(对杨彩玉)你去预备饭吧。  匡 复 (关心地)志成,你休息一下,我看你很倦了!  林志成 不,不,我很高兴,压在心上的一块大石头,今天才拿掉啦!复生!这不是很奇怪吗?以前,我尽是害怕着丢饭碗,厂里闹着裁人的时候,每天进厂,都要看一看厂务主任的脸色;主任差人来叫的时候,全身的血,会奔到脸上来。可是今天,当他气青了脸,拍着桌子说:“你给我滚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怕,我很镇静,这差不多连我自己也不相信。……  杨彩玉 (端了一盆水给他)你……  林志成 (兴奋未退)工场管理本来不是人做的,上面的将你看成一条牛,下面的将你看做一条狗。从朝到晚,上上下下没有一个肯给你看一点好脸色,可是现在,我可以不必代人受过,可以不必被人看做狗啦,(歇斯底里地)哈哈哈!  匡 复 志成,你别太兴奋!……  林志成 可是,第一,你得先替我高兴啊,我从这样的生活里面逃出来……  杨彩玉 (不自禁地)那么你今后……  林志成 今后,唔。(不语,洗脸)  〔这时候赵妻偷一个空,又来窥探,一方面阿香看见母亲不在,便一溜烟地往门外跑出。  赵振宇 阿香,阿香!  〔赵妻回头看了一眼。  〔送包饭的拿了饭篮从后门进来,一径往楼上走,到前楼门外叩门,不应,偷偷地从门缝里张了一下,将饭篮放在门口,下。  〔林志成洗了脸。杨彩玉去预备夜饭。  林志成 (走到匡复面前,欲言又止)唔,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们还能跟从前一样的……做朋友吗?  匡 复 那当然……可是,这事情,我还得跟你……不,嗳,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林志成颓然地坐下。赵妻回来,看见阿香不在,跑到门口。  赵 妻 阿香,阿香!(出门去,一会儿就扯着阿香进来)死东西!整天的野在外面,你不要吃饭吗?  〔桂芬在平台上用打气炉烧饭。杨彩玉拿了钱出去买菜。  林志成 (习惯地)什么,葆珍还没有回来吗?彩玉,去找一找葆珍!  〔门外卖物声,静静地。——幕 下上海屋檐下第三幕    〔这一天的晚上。  〔客堂间,晚饭后,林志成多喝了一点酒,有些醉了,颓然地坐在椅上,杨彩玉无言地在收拾食具之类。  〔匡复很有兴趣地在和葆珍谈话,阿香坐在他们旁边,一双眼睛不住地看着匡复。  〔客堂楼上,黑暗,无人。  〔亭子间内桂芬忙着在替黄父收拾东西。  〔灶披间内赵振宇很自适地在看书,常常摇首咏叹,一只手捏着蒲扇,机械地驱逐蚊子。赵妻洗完了碗,正在揩手。阿牛伏在桌上,在做功课。  〔雨声。远远的无线电收音机的歌声播送广东小调之类。幕启时可以听到匡复和葆珍的笑声。  匡 复 唔!这倒很有趣。  葆 珍 (有点儿得意)这样的事情可多呐,“小先生”去教书,大人常常要捣乱,譬如我们问,有谁懂吗?懂的举起手来,于是他们便把脚举起来跟我们开玩笑。我就对大家说,“不要睬他们,不懂道理的大人,不及我们小朋友”,小朋友不理他们,照旧上课,后来他们就不反对啦。  匡 复 唔,……  葆 珍 教我们的“中先生”跟我说,他们一定已经想过啦,小朋友会讲,大人不会讲,这不是很丢脸吗?  匡 复 这样的“大学生”很多吗?  葆 珍 我教的就有五个,卖水果的,做工的……有一个老头儿,他的孙子也跟我一样高了。  匡 复 那么你……  阿 香 姊姊,教我唱歌……  葆 珍 等一等,过一会儿叫你哥哥来,我教他一个顶好听的。  阿 香 昨天教我的还不会。  葆 珍 昨天的?唔……(弹着琴,教她唱)  〔匡复热心地看着她们。  阿 牛 (拿了教科书到他父亲身边)爸爸,“某甲每月存银六十五元,三年八月后,共存银多少?”多少?  赵振宇 (故作严重警告的姿势)阿牛!我看书的时候,要是你再来打搅我,你今后就别再想听我的故事。  阿 牛 (走到母亲身边)妈,每个月存进六十五块钱,三年八个月之后,共总有多少钱?  赵 妻 存钱?谁?不背债就好啦,还有钱,每个月六十五块,做梦?  阿 牛 书上的,这是。  赵 妻 书上的跟我有什么相干?六十五块,哼,你爸爸每个月能多这么六块五毛就好啦!  阿 牛 (没办法,回到桌边)三年八个月,三年,三十六个月……  〔黄家楣撑了伞回来,买了一些香蕉、苹果、饼干之类,匆匆地上楼去。  〔林志成要站起来,但是两脚蹒跚,重新坐下。  林志成 唔,今晚上真痛快!  黄 父 (大声地)我早跟你说,不要去买东西,去退,去退!  桂 芬 (大声地)没有什么的,路上当点心。  黄 父 不要!阿楣,这些洋气的东西我不会吃……  杨彩玉 (扶着林志成)你醉啦,去睡吧。  林志成 不,不,这一点儿酒……  匡 复 志成,你去休息吧!我,我……  林志成 不,不,我要跟你谈话……(被杨彩玉扶着到后间去)  阿 牛 (又拿了书到他妈妈面前)妈,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姓李的一个月薪水两百八十块,三年之后,两个人……  赵 妻 (不听完他的话,爆发一般地)我不要听,你爸爸一个月还不到三十五块!  赵振宇 (一怔)什么?  阿 牛 (央求)你说呀,明天先生要问的,这是书上有的,……姓王的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  赵 妻 (气烘烘地)你去问有钱的人,我一生一世也不曾见到过三百五十块……  阿 牛 (没法,走到他父亲身边)爸爸,三年之后,两个人有的钱相差多少?  赵振宇 唔唔,三百五,两百几?  阿 牛 两百八……  赵振宇 你先要求出一个月两个人的相差,懂吗?(用笔替他算)  赵 妻 (余怒未息)一个月薪水三百五十块,一个月存进六十五块,做梦!  阿 牛 (回头来,反抗地)这是书上的事呀!  赵 妻 书上的,这种书有钱人才配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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