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没有。不是她,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与桃红老鹰共翱翔。晚班护士来上班了。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雅珮推开他的门,笑嘻嘻的嚷:“李医生,朱珠要请你吃喜饼!”哦?他看过去,朱珠果然捧著两大盒喜饼进来了,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著喜悦,眉梢眼底,绽放著青春的光华。她把两盒大红色的,上面写著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快乐的、坦率的、甜蜜的笑著:“李医生,上星期天我订婚了,诊所太忙,我也不敢请假。本来,要请你去参加的,看你也忙得……哈哈……”她笑著,心无城府的。“难得一个星期天,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反正,我们本省习俗,订婚只是个形式,送送喜饼,通知亲友而已。改天,结婚时,再请你喝喜酒。”他注视朱珠。那张爱说的、小巧的嘴,那对温柔的、和煦的眼睛,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平平淡淡的朱珠,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没有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却有宁静安详。朱珠,善解人意的朱珠,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他提起精神来问,一向和朱珠、雅珮都像一家人,居然,她订婚了,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这一年来,生活多么反常呀!“他和你同姓,姓李,是学工的!”朱珠笑著:“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哦?怎么认识的?”他笑著问。“嗬嗬嗬!”雅珮大笑起来:“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总算没有白搁著!”“怎么说呢!”“别听她乱盖!”朱珠打断雅珮,笑得更加甜蜜了。“是这样的,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今年三月间,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夥朋友来我家,又钓鱼、又唱歌、又吃烤肉的,闹得好开心。从此,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到了夏天,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有一天,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说来说去,”雅珮笑嘻嘻的。“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那鱼池有点怪,专门撮合姻缘。朱珠,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你又不是没去过!”“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你安心不让我见李茂生,怕被我们抢去……”“你胡说!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怎么说,偷偷摸摸交了大半年了,以为我不知道呀……”“不许说!不许说!”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团。“怎么,雅珮,”李慕唐注视雅珮:“你也有男朋友了?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吃喜饼?”雅珮羞红了脸,那一脸的娇羞,竟也楚楚动人。“没有那么快啦!大概要到农历年的时候!”“哈!”朱珠大叫:“原来你也要订婚了,你瞒得真紧,李医生不问你,你还不说呢!”“不是不说,”雅珮笑著往配药处躲去。“你又没问我,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沿街叫嚷著我要订婚了?”朱珠掩口而笑,对李慕唐说:“她在骂我呢,因为我一交男朋友,全天下都知道了!她说我是大喇叭!”哦?是吗?李慕唐有些歉疚,全天下都知道了,只有他这个医生,什么都不知道。这些日子来,他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冰儿。随著这两个字的出现,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他不由自主的,吸了口气。“李医生,”朱珠关怀的问:“你没有不舒服吧?你今天脸色不太好!”“我没事。”他注视朱珠:“预备什么时候结婚?”“过农历年的时候。”朱珠坦白的说:“所以,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辞职?”他一怔。“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结了婚就辞职,不是太可惜了?”“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朱珠说:“他的工厂就在三重,我们可以住台北。问题是,我总觉得,既然决心嫁给他了,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我对自己的工作,并没有野心……换言之,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我就把这个婚姻——这个男人,当我的事业,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总之,这是个男性社会,对不对?”李慕唐惊奇的看著朱珠,这是个“现代女性”吗?曾几何时,现代女性的观念又改了?从“走出厨房”又变回到“走入厨房”了?但,不管怎样,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有病人登门了,朱珠忙著要去挂号处,她转身匆匆走开,走了两步,又回头嫣然一笑,指著那喜饼说:“我多拿了两盒来,请你的冰儿小姐吃!还有阿紫!”她深深看他,又加了一句:“李医生,希望我辞职以前,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嘻嘻!”她笑嘻嘻的跑进挂号处去了。李慕唐坐著,心底的抽痛又来了。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去。深夜,收工了。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开亮了一盏落地灯,他在灯下坐著。脑子里模糊的想著朱珠,朱珠和她的鱼池,朱珠和她的未婚夫,朱珠和她的事业……他模糊的想著,深沉的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想朱珠,最大的优点,是可以不要想冰儿。冰儿,怎么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呢?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他用双手紧抱住头,企图扼制那份思想。但是,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在他脑海里奔驰;冰儿!冰儿!冰儿!马蹄剧烈的在脑中踹著,哦!冰儿!他的头疯狂的疼痛起来。门铃骤然响了起来。冰儿!他惊跳,由于起身太猛,落地灯打翻了。他扶起了灯,直奔向门口,一下子打开了大门。门外不是冰儿,而是阿紫。“阿紫!”他低呼著,有些失望,也有些安慰。阿紫,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她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阿紫走了进来,关上房门。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慕唐,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她开门见山的问。“唔。”他轻哼著。“你喝茶?还是咖啡?”“你少来!”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把他推进沙发里去。“请你坐好,我自己会来泡茶。”她熟悉的泡了两杯茶,看到桌上的喜饼了。“谁订婚了?”“朱珠。”“阿朱啊!”阿紫叫著,不知何时,阿紫和朱珠间,就很巧妙的利用了金庸小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她和李茂生订婚了?好啊!他们很相配,李茂生忠厚诚恳,阿朱温柔多情。”“原来,你也知道阿朱的事!”“是呀,我和阿朱、雅珮都很熟悉了呢!”她坐在慕唐对面,收起了笑容,正视著他,一本正经的说:“不过,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我是来和你谈冰儿!”冰儿!他的心脏又紧紧的抽痛了一下。“她告诉你了?”他问,声音十分软弱。“是。”她坐正了身子,双手捧著茶杯,她的眼睛,非常深刻、非常严肃的盯著他。“慕唐,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他震动了一下。分手,两个好简单的字,像两把刀,上面还沾著血迹。分手!“我想,这不是我决定的,”他抽了一口气:“是冰儿决定的!我——再也没有办法,继续维持三个人的局面,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她选了徐世楚!”“你很意外吗?”阿紫深切的问。冰儿24/26“我……”他思索著:“来不及意外,只觉得痛楚。”他回答得好坦白,在阿紫面前,用不著隐瞒自己那受伤的情绪和自尊。“唉!”阿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曾经想救你!记得吗?慕唐?当你和冰儿一开始发生感情,我就飞奔著跑来,想阻止这一切,想挽救这一切,可是,来不及了,你一陷进去,就陷得好深好深,完全不能自拔。”“阿紫!”他愕然的喊:“难道你在那时候,已经预见我们今天的结果?”阿紫凝视他,眼神是悲悯的,难受的,同情的。“我对你说过,”她低语。“他们两个会讲和。我问过你,如果到那时候,你要如何自处?我——我实在……实在是提醒过你,暗示过你!”“为什么……”他有些糊涂,他摔了摔头,想让自己的脑子清醒一些。“你能预见这一切?你早知道,我的力量如此薄弱吗?”“不。我一度把你的力量估得很强。”“但是,你估错了?”他悲哀的问。“我仍然斗不过那个徐世楚,我无法让冰儿对我死心塌地!可是……”他懊恼的用手扯著头发,逐渐激动起来:“冰儿和我,也曾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是如此脆弱,如此禁不起考验的东西?还是因为我错了?我该忍耐,我该让冰儿慢吞吞的在我们两个人中选择?我该一直维持三人行的局面?但是……”他仰躺进沙发深处,眼睛瞪视著天花板,他的心脏绞扭成了一团。“我受不了了!阿紫,我再也受不了了!或者我太自私,冰儿说对了,她说我自私,我是太自私了,我的眼睛里就容纳不下一粒沙……我……”他闭上眼睛。“我没有办法!这种恋爱,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慕唐!”阿紫扑过来,热心的看他。“你不要自怨自艾好吗?我今晚来,就是想把一切都说清楚!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狠狠的痛一下,总比凌刀碎剜好!”他有些惊惧。“你要说什么?”他问。“我想……冰儿从没有爱过你!”她清晰的说。“什么?”他错愕的。“慕唐,你实在不了解冰儿。”阿紫飞快的接口:“冰儿的生命里,除了徐世楚,从没有过第二个男人。她的感情非常浪漫,非常强烈,非常戏剧化,非常孩子气,也非常痴情!她碰到了徐世楚,这个徐世楚,符合了她所有的要求;浪漫、强烈、刺激、戏剧化,而且童心未泯。于是,他们恋爱了,爱得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可是,冰儿的痛苦是,徐世楚并不专情,他随时在变,见异思迁。为了徐世楚的不专情,他们吵过、闹过、分手过、和好过,甚至——自杀过。”“这些事,”李慕唐沉声说:“我都知道。”“是的,”阿紫再叹了口气。“这些你都知道。说一点你不知道的。第一次冰儿变心,是去年年初,冰儿忽然在三天内和一位电视编剧,陷入情网,同时,宣布和徐世楚分手。徐世楚这一下吓坏了,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把冰儿追了回来。那位电视编剧和冰儿的爱情维持了两星期。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徐世楚故态复萌,又心生二意,于是,冰儿再度在三天内恋爱了,对方是个大学生,比冰儿还小两岁。当然,徐世楚又慌了,历史重演,徐世楚拚命的追,大学生黯然而去。冰儿和这大学生的感情,维持了大约一个月。至于你……”她深深的注视他,慢慢的说了出来:“已经是维持得最久的一个了!”李慕唐的背脊挺直了,脸色变得死一般苍白。“你在暗示我……”他哑声说。“不,我不在暗示,”阿紫继续凝视著他。“我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你有最强的分析能力,你有思考和组织的能力,不要让感情把你的视线完全蒙蔽。冰儿,她的心并不坏,她也不是在玩弄手段,她只是太爱徐世楚了。当她发现只要她变一变心,徐世楚就会弃甲投降,她就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利用著这件事。所以,历史一再重演了又重演,我在旁边看同一幕戏,也已经看到第三场了。”李慕唐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睛。现在,已经不是心脏痛楚的问题,他的头晕了,思绪混乱了,背上发冷了,而额上,大粒大粒的汗珠,都冒出来了。他觉得自己被猛力摔进一个无底的冰洞里,在那儿沉下去,沉下去,沉下去……却一直沉不到底。他抓住了沙发的扶手,手指深陷到沙发的海绵里去。冰儿,他心中“绞”出了这个名字;冰儿!这太残忍!太残忍!太残忍!“慕唐,”阿紫的手,温柔的盖在他手上。“别碰我!”他像触电般把手抽了回来,他抬起头,眼睛发红,声音发抖,他瞪视著阿紫,暴躁而悲痛的喊了出来:“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为什么不让我保持一丝丝的幻想?一点点的自尊?你为什么要出卖你的朋友?你为什么不闭紧你的嘴,咽住冰儿的秘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吼著。“因为……”阿紫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把茶杯重重的放在桌上,她的背挺得笔直,眼睛深刻而黝黑。“我不忍心看到你继续在那儿做梦!因为我心目中的你,远远超过以前那两位男士,我不要你受到更深的伤害!”“那么,你早在干什么?你为什么不早一些告诉我?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我试过的!”阿紫悲哀的说:“但是,仍然太晚了!我怎么料到,像你这样一个稳重、博学、有主见的大男人,仍然会在三天之内,被冰儿收得服服贴贴!我曾经骂过你荒唐,记得吗?我曾经骂过你是笨蛋,你记得吗?但是,你对我怎么说的?你说,你爱冰儿,更胜于爱自己!当时,我就抽了口冷气。事情已经演变到了那个地步,我只有勉强我自己,去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相信这一次,冰儿不是作戏给徐世楚看,而是真正爱上你了。因为——”她长长的叹息。“我一直认为,你比徐世楚,强了太多太多!我对你们两个,也有著真心的祝福和期望!谁知道……”她停住了。谁知道有一个笨蛋,相信自己是一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谁知道有个笨蛋,只要别人给他喝一点点酒,他就会“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忘记了天地玄黄。谁知道那个女孩——冰儿,如此晶莹剔透,闪亮夺目,却会这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昏昏沉沉的站著,昏昏沉沉的想著。冰儿的话又荡漾在他的耳边:“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他的手,用力的压住了胸口。不,冰儿,这太残忍了!太残忍了!你把一个男人所有的骄傲与自信,一起谋杀了!“或者,你会恨我告诉了你真相,”阿紫咽了一口口水,继续说:“或者,你愿再抱著一个梦想,冰儿会重回你的怀抱!或者,你根本不相信我告诉你的故事!也或者,”她顿了顿。“是我错了,冰儿并非作戏,而是真的爱上了你……不管怎样,我今晚不顾后果的跑到你这儿来,不顾后果的把我所知道的事都告诉你,我的动机只有一件;慕唐,”她诚挚的说:“你那么坚强,那么理智,那么深刻……你不要让自己再陷下去了!也不用为这段感情太伤心!”他重重的呼吸,眼睛望著窗外的天空。“阿紫,”好半晌,他才幽幽的说:“我不坚强,我不理智,更谈不上深刻!我想我已经陷得太深太深了!但是,阿紫,请放心,我还是会好好的活著,好好的工作,我相信……”他深深呼吸。“我会慢慢恢复,找回自我。毕竟,这地球还存在,太阳也没有和别的星球相撞。毕竟,这不是世界末日!”是的,这不是世界末日。天空中,繁星依然璀璨,月光依然明亮。台北市的万家灯火,依然闪烁。这不是世界末日,他挺直了背脊,凝视著漠漠无边的远方。那一整夜,他就站在那儿,眺望著夜色里的穹苍,阿紫是什么时候离去的,他根本不知道。冰儿25/2614一星期后,李慕唐写了封信给冰儿。冰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中国有许多笔记小说,有许多传奇故事,我要告诉你的这个故事很短,出自一本名叫《琅□记》的书。据说,有一位书生,名字叫沈休文。有一天,沈休文在他的书房中独坐读书,当时天正下著小雨,风飘细雨如丝。沈休文忽然看到有个女孩,手里拿著纺纱织布用的络具,她一边走,一边把雨丝收束起来,用络具纺著雨丝。就这样随风引络,络绎不断。纺著纺著,她就走进了沈休文的书斋,把她用雨丝所纺成的轻纱,送给了沈休文,并且告诉他说:“这丝名叫冰丝,送给你做成冰纨。”说完,这女孩就不见了。沈休文后来把冰丝做成衣裳,又做成扇子,终年随身,视为珍宝。冰儿,这故事好短,就这样结束了。我常常想,沈休文这一生,还能抛开那冰丝吗?还能忘记那纺雨的女孩吗?那细雨如丝,随风引络的画面会从他眼前消失吗?还有——还有……那女孩真的消失了吗?这是中国古代的故事,真不相信这些记载。原来,中国这民族,自有她浪漫的一面,浪漫得那么美,浪漫得那么“不真实”。然后,我要告诉你一个现代的故事。同样的故事,发生在今年年初,一个“风飘细雨如丝”的晚上。有个很笨的医生,名字叫李慕唐。李慕唐独坐在他的诊所里,忽然有个女孩出现了,双手握著两束雨丝,穿著长裙曳地的白礼服,笑吟吟的走进门来,把她手中的“冰丝”送给了李慕唐。冰儿,这是一个开始。冰儿,让我告诉你我是怎样一个人吧!当你在那雨夜里出现以前,我一直是个平凡的、努力的、追求一种朴实生活的男人。我不浪漫,也没有幻想,更不做梦。我和细菌、病症、人体器官打交道,从没有想到过我会碰到什么浪漫的事,更休提这浪漫的事还会改变我的一生。我一直对那些神话一般的爱情小说,认为只是“解闷”的工具而已。不能相信,无法相信,也不去相信的。然后,你出现了,有冰雪般的纯净,有火焰般的热情,有画一般的美丽,有诗一般的幽情。你怎样强烈的震撼了我!你怎样强烈的吸引了我!你怎样打开了我的视野,把我一下子就带入了你那个浪漫的世界里去了,而这世界,居然如此彩色缤纷,光怪陆离,使我心魂俱醉,而目不暇给。我想,就在那个晚上,你已经将你手中的冰丝,织成冰纨,披在我的肩上了。冰儿,我非铁石,我乃血肉之躯,这件冰纨,来自仙境,一旦附体,居然把我包裹得紧紧的了。冰儿,如今回忆起来,我身上这件无形的外衣,就是你那天晚上给我披上的。从此,我就不由自主的卷进你的神话世界里去了。冰儿,我很希望我这封信写得有条有理,但是,我执笔时,心情已十分迷糊,如果凌乱,请你把络具拿出来,不妨重新络过。我前面写了那么多,只是要告诉你,一个很平凡的医生,对爱情根本没有憧憬与梦幻的医生,怎会被你捉住的。哦,冰儿,不要以为是你把我灌醉了,不要以为我相信自己是个大草原……都不是。真正网住了我的,是那个下雨的晚上,你纺雨为丝,把我网住了的。从此,我就没有脱下我的冰纨,从此,我就一头栽进去,不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个纺雨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冰儿。好长一段时间,我欺骗著我自己。我跟著你、阿紫、徐世楚四个人一起玩,看著你和徐世楚卿卿我我。我认为我是个旁观者,与整个故事无关。瞧!冰儿,我一上来就说过,有个“笨”医生。我愚鲁如此,迟钝如此,我怎配得上你那件冰纨!可是,要发生的仍然发生了。记得那个晚上吗?你第一次走进我的单身宿舍?当你对我说:“请允许我,为你重新活过。”我心已醉,我魂已飞,我的思想和心灵,都“醉死”在你的软语声低里。啊,冰儿,那晚,你把第二件冰纨又披上了我的肩。接下来的日子,你纺过雨,你纺过阳光,你纺过雾,你纺过月光,你是生来的织女。你把纺好的每件冰纨,都一一抛在我肩上。冰儿,我就是这样,被你的冰纨装饰起来了。有一度,我以为我会发光,而这光彩会吸引你,事实不然,发光的是冰纨,那一层一层的冰纨,每件冰纨,都是你织的,不是我造的。如果有一天,你把冰纨再一件件收回,你就会发现,那裸体的我,只是一具平凡的躯体而已。冰儿,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把我的感觉说清楚。上星期,你和我“分手”了。从来,我没有如此痛楚过。生平第一次,我承认那些小说家笔下“心碎”的字样。那“心碎”两字,实在不科学,医学大辞典里,从没有“心碎”这种怪病,想想看,“心碎”是什么局面!再大的撞击力,也不会把心撞“碎”的。这种既不通又不合逻辑的名词,真不知道那些没“知识”的人怎么会发明出来!可是啊,冰儿,我终于承认,心会碎了,因为,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们分手后,阿紫来看过我。好心的阿紫,是另外一个织女,她也纺纱织布,织出的是纱布,专门包扎伤口用的。她那么急切的想包住我的伤口,当她发现我心已碎时,她甚至穿针引线,为我缝纫起来,她把我“缝”得更痛楚了!但是,她说:“如果你会痛,也痛这一次吧!”所以,冰儿,我知道了所有的故事。关于电视公司的编剧,关于那个大学生,关于我。如今,我坐在这儿给你写信,请你相信我,我已经心平气和。阿紫曾问我恨不恨你。哦,冰儿,我怎会恨你呢?如果不是你给我披上那件冰纨,我怎知道还有另一个世界?不。冰儿,你送给我的东西,来自一个神仙世界,不是每个凡人都有机会获得的。你瞧,世界上还是有千千万万没披过冰纨的人,在那儿拚命攻击“浪漫”、“爱情”和“梦”呢!我原本也是那些人中间的一个啊。不,冰儿,我一点都不恨你。非常非常诚实的说,不论你在谁的身边,我对你,都只有感激。只有深深的感激。现在,让我们来谈谈徐世楚吧!徐世楚,一个好优秀的男孩子,帅气、聪明、幽默、热情,同时,还具备最好的仪表。这种男孩一向就是女孩子所喜欢的。冰儿,你当然爱他。可是,我现在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不是个凡间的女孩,你是来自神仙境界的。你有纺雨络丝的本能,你又喜欢把织好的冰纨披在你身边的男人身上。那徐世楚,他和你认识已久,交往多年。他的身上,早已被你左一件冰纨,右一件冰纨披了个密密层层。于是,你看到一个好亮好光好闪烁的徐世楚。你忘了,发光的只是冰纨。你就那么热爱著这个发光体了。但是,徐世楚毕竟也只是凡人,当那些冰纨把他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他会挣扎,他会撕掉那些外衣……于是,他的光彩暗淡了,于是,你就开始痛苦,开始受伤了。其实,徐世楚也是无辜的。本来,去和一位“仙子”谈恋爱,就是件痛苦的事。徐世楚生为凡胎,是入不了仙籍的,这并不是他的错。我们这些人,本就庸庸碌碌,都是凡胎。徐世楚和“仙子”谈恋爱谈累了,总会退而求其次,去找几个属于“人间”的女孩来轻松一下。当他“变”时,你惊慌失措,于是,也去“人间”抓两个傀儡“应变”。你们的故事,就是这样反覆重演的。我相信,到我为止,这故事仍然没演完,还会继续重复下去。所以,我真为你耽心。冰儿,这封信已经写得很长了。我仍然不明白,你到底有没有看懂我的意思。这些日子,我仔细思量,我真为你耽心。冰儿,你已经纺雨络丝,忙了好些年了。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失去纺雨的能力呢?也会不会有一天,你突然失去纺雨的兴趣呢?当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你将如何度过你的岁月呢?冰儿,这世界上充斥的都是凡人。在我遇见你以前,我想过,我将娶一个温柔贤慧的女孩,过一份平静而安详的生活。虽然平淡,却很幸福。与你相遇以后,由于你给我披的那件外衣,使我的感情世界,忽而在山巅,忽而在深渊,忽而在火中,忽而在水里。这种水深火热的恋爱,我总算经历过了。可是,回转身来·我脱下冰纨,站在镜子前面,还我本来面目,我承认了,我本平凡。我不再要求水深火热的爱情了,虽然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我只要求平凡。所以,冰儿,我写这封信给你。你确定你是位“仙子”吗?你确定要继续“纺雨络丝”吗?无所谓。冰儿。不过,要认清你自己,也认清你周围的人。你可以继续络雨为丝,不过,去找一个“认识”你的人吧!只要那个人“认识”你生来不凡,他才懂得欣赏你,爱护你,而不会被你的“冰纨”闷死。徐世楚,他大概并不认识你!他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你。这世界上到底有谁“认识”你呢?有一个笨医生,经过水深火热的提炼,大概有些认识你,但是,那个笨医生,只是一位凡人,毫无仙骨,大概也配不上你。冰儿26/26哦,冰儿,我真为你耽心,你这样继续当仙子,只怕高处不胜寒。我不知道“仙子”有没有年龄限制,我们一般凡人,到了老年,就失去少年时期的冲劲干劲了。如果“仙子”也会老、再也纺不了雨,织不成丝,那么,她必将孤独!哦,冰儿,孤独的凡人犹可耐,孤独的仙子恐怕比凡人更悲哀!冰儿,请为你的未来想一想吧!最后,谢谢你,冰儿。谢谢你给过我的美好时光。谢谢你那件“冰纨”,我将把它摺迭起来,收入我的樟木箱子里,永远珍藏!但是,我不会再穿它了。我总算把它脱下来了——我已甘于平凡。冰儿,珍重!珍重!珍重!永远爱你的慕唐写于十月十一日灯下 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仙子”的生涯厌倦了,不妨来找我聊聊天。我虽平凡,对于你的“境界”仍然是了解的。又又及:如果有一天,你对“平凡”的生活感兴趣,请务必来找我,我将请你喝杯淡淡的酒,谈谈“平凡人”的未来。15信是直接送到冰儿的信箱里去的。十天的日子静静的过去了,天气转凉了,傍晚时分,天上飘起了一阵蒙蒙细雨。风飘细雨如丝,这种季节,令人惆怅。下班后,照例是夜深了。李慕唐关好了灯,锁好了门,拖著疲乏的脚步,走上四楼,往他的单身宿舍走去。在房门口,他惊奇的站住了。冰儿正斜倚在门边等待著。她穿著件非常简单的白衣长裙,脸上未施脂粉,洁净而雅致。头发已经半长了,松松散散的垂在耳际。她浑身上下,干净得一尘不染。她就这样站著,双手交握的放在裙子前面,脸上带著一个无比温柔、无比沉静的笑。“哦,冰儿,”他怔著。“怎么不去诊所呢?”“我算准了你的时间,并没有等你多久。我想,在你家门口,是应该有个平凡女人在等待的时候了。”他的心狂跳了几下。不,不用自我陶醉,历史往往会重演。他把房门打开,两个人一起走进了门内。关好了房门,他们静静相对。“哦,冰儿,”他说:“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用了三天的时间看你的信,”她说,坦白而真诚的盯著他。“左看一遍,右看一遍,直到我能倒背如流。然后,我用了三天的时间来想你的信,左想一遍,右想一遍,直到我认为我已经懂它的含意了。我又用了三天的时间来分析我自己,到底是凡人还是仙子?到底对纺雨成丝的工作是不是乐此不疲?左分析一遍,右分析一遍,直到我认为总算把自己弄清楚了。所以,我在今天白天,去看了徐世楚,今天晚上,我再来看你。”“哦?”他应著,心脏沉稳的跳动,他的眼光紧紧的盯著她,她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那么纯净,那么温柔,那么坚定……他有些昏乱,有些迷糊,有些惶惑,有些期待,他甚至不敢说话。“我跟徐世楚,”她继续说:“从来没有如此理智而平静的谈过话。当然,刚开始有点困难,他是那种从不肯安安静静谈话的人。但是,我总算……”她喘了口气,如释重负。“让他弄明白了,我和他将永远是好朋友,仅止于好朋友,再也不能往前走一步了。换言之,我和他终于在友善而平静的情绪下,结束了我们三年来,像演戏一样的爱情。”李慕唐一眨也不眨的盯著她。“再一次的结束?”他低声问。“准备结束多久?你确定是结束?真正的结束?”“我知道我有前科,但是,请相信我的真诚吧!”他沉默著,忍不住上上下下的打量她。她也沉默了。然后,她也开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最后,还是他沉不住气了,他问:“你在看什么?”“一个认识‘仙子’的‘凡人’!”她微笑起来,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这世界上从没有仙子,对不对?所有的仙子都是凡人的梦。”他不语,心中一片赞许。“所以,”她加重了语气。“那个什么纺雨络丝的女孩,不过是沈休文南柯一梦,你知道,中国古人很爱做梦。有些现代的医生,遗传了这种特性,也会做起梦来。”“嗯。”他哼著。“你到底要说什么呢?”。“我本平凡。”她吐出四个字来,仰头望著他。“你说过,如果我对平凡感兴趣的时候,你愿意和我谈谈平凡人的未来。”他的心再度狂跳,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他盯紧了她,哑声问:“你知道吗?平凡人的未来都很平凡?”“例如呢?烧锅煮饭,待客烹茶?”她问。“那倒不一定。每个家庭有每个家庭不同的平凡,生活的方式是可以协调的。问题是,平凡生活中都有些类似的平凡……”“例如……”冰儿接口:“这个星期天,我必须跟你回台中,让你的父母弟妹认识我。下个星期天,你必须跟我回高雄,让我的父母弟妹认识你!”“冰儿!”他惊呼著,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我们需要两位证人,一张证书。证人,徐世楚和阿紫可以充当,徐世楚要我转告你,他之所以会输给你,是因为他压根儿不知道有个什么《琅□记》!不过,他对于你说的,他被我闷得不能透气这件事颇有同感。他说,他让开了,因为,他还不想做很平凡的事,平凡到去买证书,上礼堂什么的。但,他祝福我们!他说——”她又加重了语气:“如此平凡的事,也需要一点勇气去做的!”她顿了顿,静静看他:“我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和我做这件平凡的事呢?平凡到去——结婚?”他屏息两秒钟,然后轻声说:“冰儿,你怎么敢做这么大的决定呢?”“因为我是真正的从云端落到地面来了。从头细想,仔细思量,我说了,我费了九天九夜才弄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人?我到底爱谁?慕唐,发现自己只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我觉得好幸福!发现有另一个凡人,如此了解我,如此关怀我,如此欣赏我,而且肯如此费力的唤醒我,我觉得更加幸福!我知道了,我这一生,或者做了许多傻事,但我不能放走我的幸福!这种幸福感,是徐世楚从没有给过我的。和这幸福感同时产生的,是一种归属感。突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平凡的小女人,想为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做一点平凡的事,例如——生儿育女。”她停住了,注视著他,忽然有点担忧起来。“或者……或者……”她碍口的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或者……你并不想……结婚。是吗?是吗?”“不,”李慕唐深思著脸色严肃。“我在想另外一个问题。”“哦?”她焦灼的仰著脸。“我们的新房里能不能不漆桃红色?我痛恨那个颜色!”“噢!”她喜悦的笑开了,用手一把环抱住了他的脖子,她大叫著说:“我们全用绿色!一片绿,像一片大草原;你就是那大草原,绿油油的,宽阔、广大,而充满了生机!”唉唉!冰儿。他想,你的“仙气”尚未除尽,顺手织就的冰纨又抛了下来。他伸了伸脖子,仿佛把那件无形的外衣给穿上了。这一会儿,就让我们当一当神仙吧!即便是凡人,偶尔也会飘飘欲仙的!我们的故事,结束在所有平凡故事的“结局”上。“他们终于走上了结婚礼堂。”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停止了?不,人类的故事,永不停止。“结婚”只是平凡人生活中的一个句点。句点以后,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