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冰儿-5

把我牢牢的,强而有力的吸过去。所以,不是我善变,是我不该遇到你!”啊!冰儿啊!你真让我心醉!“我没有你说的百分之一好!”他说:“冰儿,千万别把你的幻想遮盖在我身上,那是好危险的事。许多人都会爱上某个人,就爱得如疯如狂,结果,是爱上了自己的幻想”“徐世楚。”她低语。“哦?”他不解的。“我知道了,”她忽然恍然大悟的说:“这些年来,我大概根本没爱过徐世楚,他是我的幻想。他一直会去做一些我幻想中的事,浪漫的、不切实际的、孩子气的、甚至疯狂的事……于是,我就昏昏沉沉的爱上他了。现在想来,我爱的是他所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他本人!对于他本人……对于他本人……”她深思著,沉默了片刻,终于坚定的抬起头,眼睛闪烁的发著光彩。“瞧!我对于他本人,根本一点了解都没有!”“是吗?”李慕唐问,握紧了冰儿的手。“是。”她仔细想著,面孔真挚而坦白。“我不了解他的工作,不了解他的思想,不了解他交的朋友,不了解他的家庭,甚至,不了解他的个性。最可怕的是,在今晚以前,我甚至没想过,应该去寻求彼此的了解,我只是跟著他,做一些疯狂而幼稚的事……”她叹了口长长的气,正视他。“我懂了,我终于懂了。”“真懂了吗?”他深沉的看她。“就算不是完全懂,也懂了一部份。”她微笑了起来,好珍贵的微笑。“你对我要有耐心,慢慢的‘教育’我,嗯?”站起身来,她再说:“睡一下吧,天都快亮了,明天,我们再继续讨论!”一转身,她回房间去了。冰儿19/26但是,他躺在沙发上面,却彻夜失眠了。睁著眼睛,他眼睁睁的看著窗子发白,心里一直萦绕著冰儿、徐世楚,还有阿紫的影子,脑子里一直徊荡著他们的声音,冰儿说:“……他安详的坐在那儿,像我的保护神……他永远扮演不同的角色,我的救命者,我的倾诉者,我的安慰者,我的陪伴者,假若有个男人,在你生命中能扮演这么几种角色,你还能不爱上他吗?……”徐世楚说:“这是什么时代?三天以内,爱人背叛你,朋友欺骗你,这是什么时代?”而阿紫,她在深刻的叮咛著:“慕唐啊,你要把冰儿抓得牢牢的,保护得好好的,不要让她再受伤。同时,小心啊,也不要让你自己受伤……”然后,又是冰儿的声音:“……你是一大片草原,绿油油的,广大、平实,而充满了生机。……当我在天空飘得快掉下来了,我就直奔向你这片草原……”接著,又是徐世楚的声音:“好朋友的用处就在这种地方!你一定在冰儿面前讲了我许多好话,否则冰儿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原谅我……”阿紫的声音:“你难道不知道,冰儿和徐世楚只是闹别扭,他们三天以后就会讲和,那时候,你这个笨蛋要如何自处……”他的头发晕,背脊上冒著冷汗,那三个人的声音,此起彼落的在他耳中喧嚷著,嚷得他神思恍惚,心情零乱。到天快亮的时候,他恍恍惚惚的睡著了。梦中,徐世楚全身披挂著桃红色的羽毛,像只桃红色的大鸟,飞到他面前来,笑嘻嘻的说:“冰儿喜欢桃红色,你瞧,我把天上的白云,都漆成桃红色了!”他看过去,满天空都飘著桃红色的云,一朵一朵,一层一层,桃红色的云海。然后,冰儿来了,她的短发也染成桃红色了,她的衣服也染成桃红色了,连皮肤都是桃红色了。她还骑著一匹桃红色的骏马,她策马飞奔而来,扬著一连串清脆的笑声,对他嚷著:“我刚刚跑过了一片绿色的大草原,现在,我要到桃红色的云上去飘一飘了!”她才说完,徐世楚那只桃红色的大鸟,就扑扑翅膀,伸出一只像老鹰般的脚爪,把冰儿抓在脚下,直飞上天空,腾著桃红色的云,飘向漫漫无际的天边去了。他大急,伸手狂叫著:“冰儿!下来!冰儿!别走!冰儿……”他被自己的声音叫醒了,同时,感到有一双温软的小手,在不住的摇撼著他,喊著说:“慕唐!慕唐!你怎么了?你做恶梦了吗?”他倏然惊醒,天色已经大亮了。他张大眼睛,冰儿正穿著件白色的睡袍,好端端的站在他面前,对著他微笑。她那白皙柔软的手,正安抚的抚摸著他的面颊。“哦!冰儿!”他吐出一口长气来。“你梦到什么了?一直大叫冰儿冰儿的?”阿紫走到厨房去烧开水,只有她,已经梳洗过后,换上整齐的衣服了。“我梦到……”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清早,说什么隔夜的恶梦呢,他笑笑说:“没什么。”伸了个懒腰,他才发现这沙发上睡得真不舒服,脊椎骨都梗得发痛了。他伸手到腰底下去摸索,果然有个东西卡在沙发缝里,他把它掏了出来。两个女孩都伸长脖子,看他又掏又拉又扯的,终于,他拖出一件东西来;一只桃红色的玩具长颈鹿,鹿脖子上,挂著块木牌,牌子正面,写著:  “我是罪人”。牌子反面,写著:  “请原谅我!”李慕唐像被毒蝎子螫到手指一般,慌忙把那玩具摔开,玩具成一个抛物线落出去,掉到房角一大堆桃红色花瓣中去了。那些花瓣,是他们昨夜清扫成堆,还来不及丢掉的。“真是阴魂不散!”李慕唐冲口而出的说了一句话。“大概是不大容易散!”阿紫从落地长窗前回过身子来,安安静静的说:“因为,那疯子正站在窗子外面呢!”冰儿和慕唐都冲到窗口去看。果然,徐世楚正从容不迫的,站在对面的一根电线杆前,身子靠著电线杆,手里提著一包东西,不知道是什么,他好像在“胸有成竹”的等待著。这还没什么,最引人注目的,是停在他身边的那辆“野马”,那辆车本是米色的,现在,居然被漆成了桃红色!李慕唐下意识的抬头看看天空。“你在看什么?”冰儿问。“云。”“云?”他笑著低下头来,握紧冰儿的手。现在,那只手又变得冷冷的、颤抖的了。“听我说,冰儿。”他热烈的开了口:“徐世楚虽然很有本事,他毕竟无法把白云染成桃红色!”“哦!”冰儿听不懂。“只要有澄净的天空,就不怕你被抓进变色的云层中去。”他自顾自的说著,低下头,注视著冰儿:“冰儿,我想,我们要有极漫长的一天了!”“我想,”阿紫大声的说,她一直在跑出跑进的忙著,现在,她端了一大锅粥,放在餐桌上:“你们大家都需要好好的吃一顿,来应付这漫长的一天。来!吃饭吧!”她摆下四双碗筷。慕唐惊愕的看著,问:“你要干嘛?”“下楼请那个疯子上楼来吃饭!”阿紫镇静的说:“这是一场公平的竞争,我不希望有任何人饿著肚子作战!何况,楼下那个人,不论和冰儿间有什么过节,他总之是我们大家的好朋友!半年多以来,我们一起玩过,一起疯过,一起笑过……我不能让这样一个朋友,站在楼下饿肚子!又何况,即使我愿意让他饿肚子,他也照样会上来的!”她真的跑下楼去了。冰儿20/2611徐世楚走进来了。他穿了件整洁的白衬衫、黑长裤,身上没有什么“罪人”、“原谅”等字样。他的头发似乎才洗过,蓬松而清爽。面颊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眼睛是炯炯有神的。他浑身上下,丝毫看不出有“失恋”或“失眠”的痕迹。大踏步走进来,他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各位早!”他笑嘻嘻的说,好像他们四个人之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我给你们带了些烧饼油条来!还有冰儿最爱吃的糯米饭团。”原来,他手里还拎著一包吃的呢!早知道他有吃的,李慕唐想,阿紫大可不必下楼请他上来吃饭。可是,当慕唐看到他带的份量时,他知道,请不请他上来都一样,反正他是一定会上来吃早饭的!“慕唐,”徐世楚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伸长了腿,正对著李慕唐。“我要特别向你道歉,”他说,仍然笑嘻嘻的,和昨晚的“狼狈”完全判若两人。他看来温文儒雅,落落大方。“昨晚我有些精神失常,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请你不要把它放在心上。事实上,我这人最重视友谊,你一天做了我的朋友,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李慕唐接口,正视著徐世楚,心中有点迷糊,这男人说变就变,实在有些奇怪!不过,对方既然如此“有风度”,他当然也该表现得大方一些。“其实,该抱歉的是我。君子不夺人所爱,我应该多多保持距离……”“不用解释!”徐世楚打断了他,一本正经的说:“我们别谈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在爱情的战场上,从来没有君子!如果有人一定要当君子,他就注定是个失败者,注定是个懦夫!所以,我们把中国士大夫阶级那一套‘伪君子’教条收起来。追女孩子,本来各凭本事!慕唐,”他点点头:“我对你很服气!”慕唐有点发楞,不知道这家伙讲的是真心话,还是违心之论。不过,看他的样子,却相当“诚恳”。“徐世楚,”他说:“你的意思是,我们大家仍然是好朋友,绝不因为冰儿的转变而有所不同。”“不同是一定不同了!”阿紫插嘴,看看慕唐,又看看徐世楚。“不过,只要你们之间不要剑拔弩张,我和冰儿的日子,就会好过一点。”“放心!”徐世楚瞅了冰儿一眼。忽然说:“冰儿,你不要猛啃那个糯米团,我们不是约法三章,你只许吃半个的吗?你又忘了!待会儿胃痛怎么办?还好……”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消化药来:“我就猜到你会这样子,已经随身给你带药来了!”慕唐看著,不自禁的微笑了一下,他开始有点了解这位徐世楚了。一伸手,他接过了那瓶胃药,看看标签,抬头再看著冰儿。“没关系,冰儿,你可以吃完那个糯米团。只要等会儿,我们出去散散步,稍微运动一下,让胃里的食物能够消化,至于这胃药吗?是中和胃酸用的,你并没有胃酸过多,还是少吃为妙。”“哦。”徐世楚开怀大笑,唏哩呼噜的喝起粥来,喝了一大碗,他才说:“慕唐,我忘了你是医生!你说的一定没错!好吧!”他放下碗来,注视慕唐:“看样子,我必须把冰儿移交给你了。”“你不需要移交。”慕唐说:“冰儿是自己的主人,她可以随便走到任何地方去。”徐世楚定定的看了慕唐几秒钟,他不笑了。“李慕唐,你这人颇不简单。”他转了转眼珠。“好了,我认输了,反正,我不认输也不行,本来就输了。没关系,我们还是好朋友,我最奇怪的事,是有些夫妻离了婚,会变成仇人一样。好歹夫妻之间,都有最亲切的关系,怎么会反目成仇呢?”他叹了口气,注视著冰儿:“冰儿,今天有什么计划?上星期,你不是要我陪你回高雄看母亲吗?今天还去不去?我的车已经洗过,加满了油,也保养过了,还……”他笑嘻嘻的:“喷漆过了。怎样?我送你们两位女生回高雄,慕唐如果没事,我们大家一起去吧!”冰儿自从徐世楚进门,脸色就有些阴晴不定,举止也相当失常。首先,是埋著头啃掉一个糯米团,不笑,也不说话。现在,是把一个烧饼扯成一片一片的,撒了满桌子芝麻和饼屑。她就用手指拨弄著那些芝麻,把它们聚拢,又把它们推散。听到徐世楚的问话,她怔了怔,张著嘴,有些不知所措,慕唐立刻说:“冰儿今天不回高雄,我们有一些私人计划,吃完饭,我们就要出去了。”徐世楚楞了一下。“私人计划是什么?”他率直的问。“私人计划的意思是——”他也率直的回答:“是属于我和冰儿两人间的计划,换言之,碍难奉告。”徐世楚靠进椅子里去,凝视李慕唐。“慕唐,”他沉著气说:“你有些不上道。”“哦?”“我说过,我们还是朋友,对不对?你把我和阿紫排除在外是什么意思?……”“我不在乎被排除在外,”阿紫慌忙说:“希望你们不要把我卷进战争里去!”“不是大家都停火了吗?”徐世楚说:“不是根本没有战争了吗?”“是。”慕唐回答。“我希望是真正的停火了。”“那么,”徐世楚看看冰儿,又看看李慕唐:“为什么不欢迎我参加你们的活动?”“不是不欢迎,”李慕唐迎视著他的目光。“徐世楚,要我坦白说吗?”“你说。”“我对你心存戒备!”李慕唐由衷的说:“你是一个太强劲的对手,不论你的外型,你的作风,你的谈吐,你的机智……都令我甘拜下风。我和你这场战争里,我赢在你的疏忽,而不是你的实力。当你把你的实力展开的时候,我想,我很可能转胜为败。所以,徐世楚,我只有把冰儿带开,让她离你远远的!”“说得好!李慕唐!”徐世楚深刻的看他。“我现在才有些了解你,你才是个强劲的对手!哈哈哈!”他突然仰天大笑,颇有点豪气干云的气势。“阿紫说得对!男子汉大丈夫,要提得起,放得下!好,你们爱干什么干什么,我不妨碍你们。阿紫,”他回头看阿紫,柔声说:“阿紫,我只能请求你陪我度过这个假日……”“不不不!”阿紫立刻说:“对不起,我今天已另有安排,我有约会。”徐世楚似乎又挨了一棒,他认真的看阿紫,问:“你有约会?男朋友吗?”“对!”阿紫坦然的说:“是个男孩子,还不能称为男朋友,刚开始交往!”“哦!”徐世楚倒进椅子里。“我想,你们也有私人计划。”“不错。”阿紫说。“很好。”徐世楚憋著气说:“你们各位都去实行你们的私人计划吧,不用管我了。我留在这儿洗碗吧!”“徐世楚,”阿紫叮嘱著:“你如果再破坏房间,胡乱喷漆,或者,制造一大堆垃圾,我们会生气的!”徐世楚的笑容消失了,他的面容僵了僵,然后,他看著冰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冰儿,曾几何时,往日共同制造的乐趣,现在已经变成了垃圾?我懂了,”他慢吞吞的站起身子来:“我是最大的一件垃圾,我先帮你们清理了吧!”他走向门口,又回过头来:“祝你们每个人的私人计划——圆满顺利!”打开门,他走了。冰儿直到此时,才长长的透出一口气来。这一天,李慕唐带著冰儿,开车出游了一整天。他们沿著新开发好的滨海公路,经过蝙蝠洞、海滨浴场、石门、金山、野柳,一直沿海绕著,每到一个地方,他们就停下来玩。吹著海风,踏著沙滩,晒著太阳,看著海浪……海,是属于夏季的,海边都是人潮,海滨浴场尤其拥挤。他们没有带游泳衣,只是沿海逛著,享受著那种属于夏天和海滨的气息,那种气息是凉爽、欢乐,而自由的。可是,这天的冰儿很沉默。大约受了徐世楚的影响,她一直有点神不守舍,有点恍惚,还有点不安。每当他们停车,她都会四面看看,好像颇有隐忧似的。李慕唐问她:“你在担心什么吗?”“没有。”她立刻说,牵著他的手,和他并排走在沙滩上。“冰儿,”他紧握著她的手,诚挚的说:“请不要为他太难过,因为当你为他难过的时候,我就会更加难过。”他注视著海面,决心转换话题:“喜欢海吗?”她随著他的视线,望向那一望无垠的海。“我想,绝大部份的人都喜欢海。”“因为,现代人生活的范围都太小了,小小的公寓、小小的房间,人的喜怒哀乐,全在房间里发生。前两天,我看到报纸上攻击三厅电影不写实,我就觉得很好笑,三厅是太写实了,我们现代人,就生活在客厅、餐厅、咖啡厅里,如果再加一个办公厅,就更好了……”“那篇文章大概是指现在的电影太干净了,”冰儿的兴致提了起来:“它们缺少的,是一张床。”“哦?”李慕唐顿了顿。“真的吗?”“我也不太清楚。有时候,我觉得写批评文章的人并不一定要批评什么东西,而是要‘批评’!”“对极了!”慕唐接口:“这就是人性。骂别人一直是表现自己最好的方式。对了,”他想起被抛掉的主题:“海。海在于它好大好远好辽阔,当人被关闭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会喜欢海。某些时候,海是相当具有‘人性’的。”“海具有人性吗?”她困惑的。“听不懂。”“你看看它。”慕唐把冰儿拉到身前,双手扶著她的肩,让她面对著海。“它有时平静,有时凶猛,有时温柔,有时喧嚣,有时清澈见底,有时深沉莫测……最主要的,它一直在动,一直在变,看看那些小泡沫,一个接一个,此起彼落,你现在看到的,跟你两秒钟前看到的,已经不是同一个泡沫了!你见过更容易变的东西吗?人,也是这样。”“可是,许多人的生命是不变的。像巷口那个欧巴桑,她帮人洗了一辈子衣服,现在洗衣机如此发达了,她还是在帮人洗衣服。”“你看到的是,不变的生活,并非不变的人生。”慕唐挽住她,走向海滨浴场的贩卖部去。“事实上,即使是生活,也在变,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至于人的心态,实在和海一样,是变幻莫测的。”冰儿停下脚步,仰视著他。她的面孔,又充满了光彩,眼里,也闪烁著阳光。“慕唐,我真搞不懂你,你是医生,为什么你会去研究海?去研究人性?而又会把这两样东西相提并论。”冰儿21/26“人都有联想力,这一点也不稀奇。”慕唐笑了:“读书的时候,我常和几个好朋友到海边来露营……一种逃避,从解剖室、细菌、病理学、人体构造……逃到海边上来,看著海,想著生命。”“你那些好朋友呢?”“变。”他说了一个字。“变?”“是啊!像海浪一样,大家都在变。有的出国了,有的改行了,有的结婚了,有的去大医院了,有的挂牌了……总之,大家都变了,而且,大家都很忙,偶尔,彼此通个电话,互相问问近况,就是最大的联系了。至于海滨露营,已经成为记忆中的一个小点而已。电话这玩意儿,缩短了人与人间的距离,也拉长了人与人间的距离。”“对!”冰儿深表同意。“因为电话随时可以和对方谈话,见面的次数就一次比一次少了。我的同学们也是这样,大家只通电话,不见面。”他们说著说著,已走到贩卖部前面,这儿挤满了游客,穿著泳衣,披著浴袍,裹著毛巾,都在买吃的喝的。慕唐问冰儿:“想吃点什么吗?渴了吧?要香吉士还是汽水?”“她最爱吃冰淇淋!”一个声音忽然冒了出来,一个高大的人影遮在他们的前面,同时,有客蛋卷冰淇淋已经送到冰儿的鼻子前面来了。“世楚!”冰儿倒退了两步。惊愕的抬头看著。“你跟踪我们!”她轻呼著。“快!吃冰淇淋吧!”徐世楚说:“不吃都化了!慕唐,”他语气亲热而愉快:“我们两个喝汽水!”慕唐不敢相信的看著徐世楚,真是阴魂不散!他心里想著。另一方面,心里又对他这种“跟踪精神”生出种很奇怪的反应,非常惊奇,非常烦恼,而又有些同情,有些佩服。“冰儿!”他拍拍冰儿的肩:“吃吧!人家徐世楚好意买来的!”“是啊!”徐世楚笑著:“我们到那边坐坐好吗?你们在太阳底下晒了大半天了!瞧,我租了一个太阳伞。来来来,一定要休息一下,否则,冰儿会头晕的!”李慕唐啼笑皆非。冰儿已拿起了那个冰淇淋,就像早上闷著头吃糯米团一样,她开始闷著头吃冰淇淋,眼睛看著脚下的沙,头俯得低低的。李慕唐扶著她的腰,他们走到徐世楚的帐篷底下。徐世楚忙著开汽水罐,递了一罐给李慕唐,嘴里笑嘻嘻的问:“冰儿,要游泳吗?我车子里有你的游泳衣。”冰儿慌忙摇头。李慕唐想起冰儿为什么一路上都东张西望,颇怀隐忧似的。原来:她已有预感,徐世楚会追来了!“徐世楚!”他喝完了汽水,把罐子往垃圾箱一丢。抬起头来,盯著徐世楚说:“谢谢你的汽水和冰淇淋。我们要走了,希望你遵守诺言,不要来妨碍我们。这样一路跟踪,会造成我们很大的困扰。”徐世楚那明亮的双眸立刻黯淡了下去,他不看慕唐,却看冰儿:“冰儿,我妨碍你了吗?”冰儿吃著冰淇淋,一句话也不说。“世楚,请你不要为难冰儿。”慕唐说。“好,”徐世楚抬起头来,注视著李慕唐:“你们走你们的!我走我的!我并没有跟踪任何人,只是眼看我的女朋友……不,说错了,”他一扬手,清脆的给了自己一耳光。“我‘以前’的女朋友,在晒太阳,我于心不忍,想给她一把遮阳伞。眼看她渴得嘴唇干了,我于心不忍,想给她一杯冰淇淋。人!有的时候做的事,不出于理智,而出于感情!这叫——情不自禁。如果我对你们造成妨碍,请原谅!我绝对是无意的!”听这种谈话,简直可怕!李慕唐一把拉住了冰儿:“我们走吧!”冰儿被动的跟著他,往停车场走去。他们一声不响的上了车,欢乐的气氛,又被徐世楚带走了。停车场上,那辆桃红色的野马离他们只有几步之遥,冰儿看看那辆车子,脸色更加不安了,眼神黯淡得像要滴出水来。李慕唐很快的发动了车子。一路上,他都在注意后视镜,看那辆桃红色小车有没有追踪而来。开了差不多半小时,他才确定徐世楚没有再度跟来。可是,他一连两站都不敢停车,直到车子开到了野柳。他向后望,桃红色小车无踪无影。“下来走走吧!”他说。冰儿很顺从的下了车,跟著他走向野柳风景区。他揽著她的腰,竭力要鼓起她的兴致:“快乐一点,冰儿。他是存心捣乱,我们最好不要受他的影响,好不好?”冰儿瞅了他一眼,勉强的笑了笑。“好。”她微笑著说,抬头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辽阔的海。“同样是海边,”她说:“气氛完全不一样!”“刚刚是沙岸,现在是岩岸。”李慕唐说:“沙岸和岩岸的感觉是两种,沙岸平和,岩岸惊险。古人诗句中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句子,指的就是岩岸。你瞧,”他指著岩石下面,海浪汹涌飞卷,浪花是一连串飞溅、打碎的白色泡沫:“那就是‘卷起千堆雪’。”冰儿抬头看他。“你好博学。”她说。“不。这是谁都念过的句子,只是不一定记得,大概中学课本里都有吧!我不博学,我是书呆子。我父亲一直叫我书呆子!”冰儿一眨也不眨的看他。“你一点都不呆。”她说:“你学的,你都能用,你举一而能反三,你怎么会呆?”她叹了口气:“你实在比我想像的要聪明……”“又来了,冰儿,”他轻飘飘的说:“别灌醉我!”她笑了。终于笑了。她笑著往前跑去,在一个怪石的下面,有个小女孩在卖贝壳,她拉著他的手往前跑,高兴的嚷著说:“我们去买贝壳!我好喜欢贝壳!你知道我收集贝壳吗?不收集大的,只收集小贝壳……”她蓦的收住了脚步,瞪大了眼睛。徐世楚从岩石后面绕了出来,他伸出手掌,掌心里躺著好几个小贝壳。他的面容,不再像早上那般乐观,也没有海滨浴场那种神采,现在的他,非常苍白,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又八糟,搭拉在额头上。眼睛黝暗、深沉、悲哀,而带著种祈求的意味。他看起来,好狼狈,好孤独,好憔悴。“贝壳,”他轻声说,小心翼翼的,似乎怕挨骂似的。“我帮你选好了,这些都是你没有的!你看看喜不喜欢?”冰儿又开始往后退,慕唐挡住了她。“天哪!”他听到冰儿在低低的叫:“我完了!我又完了!”冰儿22/2612事后,李慕唐回忆起这个日子,才发现冰儿说“我完了”那句话,实在是该李慕唐来说的。到底怎么会把局面弄得那么混沌,李慕唐也弄不清楚。只知道,自从“送贝壳”那晚开始,他们三个,就变成经常一起行动,一起出游了。主要是,冰儿狠不下心来,她总对李慕唐说:“你不觉得他很可怜吗?我们帮他度过这段时间吧,好吗?总之,大家将来也要做朋友的!”于是,他们的许多活动,徐世楚都加入了。而且,徐世楚表现的态度,几乎是可圈可点的。他温文儒雅,彬彬有礼,笑脸迎人,而且是善解人意的。李慕唐无法坚决反对徐世楚的加入,事实上,他也反对过。冰儿会垂著眼睑说:“慕唐,你有那么宽阔的心胸,那么豪放的气度,你为什么不能容纳一个失败的人呢?”冰儿,我没有宽阔的心胸,我也没有豪放的气度,我看那小子十分不顺眼,我认为他构成我们间极大的威胁……这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在冰儿那澄澈的双眸下,这种“自私”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接下来的生活又非常忙碌,诊所里生意兴隆,这年头几乎人人会生病,看病像时髦玩意般流行。有一天,冰儿下班后来到诊所,居然脱口说:“我现在才知道电影院为什么生意清淡,原来客人都到医院里来了!”每天九点钟开始门诊,一直要忙到晚上十一点。李慕唐把自己最好的时间,都给了病人。他常常忙得连抽空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八月过去了,九月又过去了。李慕唐忽然发现,冰儿下班后不常到诊所里来了,她会打个电话过来说:“我知道你很忙,我不过来了,你下了班,到我这儿来坐坐吧!”当然,要冰儿每个晚上坐在诊所里,看那些病弱的老少妇孺穿出穿进,也是件很无聊的事。李慕唐完全能谅解冰儿不过来。可是,接连三四次,他都发现徐世楚坐在那“幻想屋”里,和冰儿谈天说地时,他就有些忍无可忍了。事情爆发在九月底的一个深夜里。李慕唐下了班,走进“幻想屋”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半钟了。徐世楚和冰儿双双挤在一张沙发上,阿紫和男友约会去了,居然尚未回家。阿紫从夏天起,交了个男友,是一家贸易行的职员,阿紫称呼他高凯,可是,她说,高凯只是个外号,因为那男孩很高,至于那个凯字,阿紫就嘻嘻哈哈笑著,说是“想想就了了”。阿紫这回对高凯似乎非常认真,冰儿常说:“带他来呀!让我们大家见见呀!”阿紫看看冰儿,笑著摇摇头:“我不鼓励他来学习‘三人行’!”三人行?阿紫提醒了李慕唐,是的,他烦恼而抑郁的想著,就是这三个字;三人行,他、冰儿、徐世楚,已经变成这么糊里糊涂的局面了!这晚,他一看到徐世楚和冰儿挤在一堆,血就往脑袋里冲去。何况,他忙碌了一整天,真想和冰儿静静的、温柔的、恬淡的、舒适的度过一个晚上。看到徐世楚,他知道什么柔情蜜意都免谈了。“徐世楚!”他没好气的问:“你来多久了?”“我去接冰儿下班的!”徐世楚坦荡荡的回答。“我们去吃生鱼片!还买了一样东西,你看!”他看过去,居然是个风筝。一只桃红色的大鸟!“我们周末去放风筝!”徐世楚热心的说:“你知道,秋天是放风筝的季节吗?”“已经秋天了吗?”“是啊!台湾的秋天,来得晚一点。但是,杉林溪的枫叶,已经红了。”“杉林溪?”他错愕的问:“杉林溪在什么地方?”“唉唉!”冰儿叹著气,缩在那沙发中,根本没站起来,她穿著件没袖子的短衫,一条“很凉快”的短裤,修长的腿伸在沙发上,徐世楚卷著风筝线,手和胳臂就在她那美好的大腿上碰来碰去。“你真孤陋寡闻啊!”冰儿微笑的瞪著他:“你怎么连杉林溪都不知道呢?杉林溪在南投县,从溪头开车上去,大概再开一小时就到了。那儿一到秋天,枫叶都红了,遍山遍野,真是好看。山上还有一种石楠花,五朵花集合在一起,开得像绣球花一样,还有两个瀑布,还有神木,还有小溪,还可以钓鱼……”“你对那儿,还真熟悉嘛!”他瞪著冰儿。“是啊,去年十月,我们在那儿住了三天,徐世楚开的车,我们不止玩杉林溪,还去了凤凰谷。真好玩!”“所以,”徐世楚接口:“我们计划这个周末,再去旧地重游。刚好我弄完了一档节目,可以有一星期的假,冰儿说,她可以在公司里请三天假,加上周末和星期天,就足足有五天了。慕唐,你呢?”慕唐看看徐世楚,再看看冰儿。“你们的计划里,包括我吗?”“当然啦!”冰儿飞快的接口:“你是主角嘛!我们都去过了,只有你没去过!”“冰儿!”他站在沙发前面,深沉的注视著她。“你认为,我的那些病人,都会联合起来,集体停止生病,以便于我这个医生出去旅行吗?”冰儿的脸色变了。清亮的眸子立刻黯淡下去,唇边的笑容也不见了。“和医生交朋友,”她喃喃自语。“就这么刹风景!从来没有假日,从来不能休息!”“冰儿,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医生吧?”他的语气有了火药味。“是的!”冰儿说:“伟大的医生!不朽的医生!救人救世的医生……”“如果你对我的职业不满意,”慕唐打断了她,伸出手去,把她从沙发深处拖起来,因为她那裸露的胳膊和大腿,始终在徐世楚的活动范围之内。“我非常抱歉,因为,我是不会为你转换职业的!”“你会为我做什么呢?”冰儿站起身子,和他面对面的站著了,她的双臂搁在他的肩上,两眼深深的盯著他。“我从来没有‘看’到你为我做了些什么。”房间里的气氛紧张了起来。“是吗?冰儿?”他问。“如果你没有‘看’到,你是瞎子!如果你没有‘听’到,你是聋子!如果你没有‘感觉’到,你是呆子!”“你说得很好听,”冰儿说,固执的凝视他。“我想,我可能是瞎子,是聋子,是呆子!我还是不觉得,你为我做过些什么?你曾经说,你爱我胜过于生命!可是,我现在只要求你请几天假,陪我去杉林溪……”“病人是没有办法向疾病要求放假的!”“这么说,你是不去杉林溪了?”“好了!冰儿!”徐世楚从沙发里跳了起来:“慕唐没有时间去,我们约阿紫和高凯一起去,那位高凯,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我们可以在山顶上比赛放风筝,到河里比赛划船。我跟你说,慕唐不去,我们还是可以玩得很开心的!”冰儿仍然凝视著慕唐。“慕唐,”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轻柔,她的胳膊在他脖子上用力勒了勒,她的身子软软的贴著他的。“你真的不去吗?请你陪我去好吗?你可以挂出休诊三天的牌子,那些病人,他们还可以找别的医生,台北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医生!”他动摇了,在冰儿柔媚的凝视下动摇了。“你知道,”他挣扎著说:“把娱乐放在工作的前面,是很不理智的事!”“你一定要做理智的事吗?你生活里,不能有一点不理智的事吗?”“你就是我最不理智的事,遇到你,已经让我的生活大乱了。”“是你的不幸吗?”她盯著他。“唉!”他叹了口气。“是我的不幸。”“后悔吗?”“不。”他摇头。“永不后悔。”她悄悄的笑了,眼睛又发亮了。“那么,我们一起去杉林溪吗?”“你一定要去吗?”他反问:“你非去不可吗?”“是。”她任性的说:“我已经兴奋了一个晚上了,计划了一个晚上了!”“慕唐!”徐世楚插嘴:“不要泄冰儿的气。冰儿连旅行服装都已经准备好了!”“那么,”李慕唐的怒火又往上冲。“如果我不能去,你们是不是仍然照原定计划去?”徐世楚不说话,冰儿屏息了片刻。“是不是?”他大声问。“如果我不去,你们去不去?冰儿,你说!”冰儿抬眼看他。“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呢?”她很委屈的说,眨动著睫毛。“你认为你不去,我就可以不去,是不是呢?”“是!”慕唐忽然冲口而出。室内顿时安静了。冰儿看了他片刻,把手臂从他肩上放了下来,她走回到沙发边,坐了下去。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柔声说:“冰儿,别生气,慕唐不过说说而已……”“徐世楚!”慕唐忽然大声喊著,声音之大,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突然间爆发了,完完全全的爆发了。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浆,蓦然间冲出火山口,迸发出一场无法遏制的大火。他对著徐世楚的脸,指著他的鼻子说:“你给我滚出去!徐世楚,你听著,我和冰儿之间的帐,我们自己会算,用不著你搅在里面!你少开口!少管我们的事!现在,你滚出去!让我和冰儿单独说话!”这是一个好大的炸弹,整个屋子都被炸得摇摇欲坠了。徐世楚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连脖子都涨红了。而冰儿,却相反的,整个面孔上的血色都没有了。徐世楚从沙发里直跳起来,他瞪著李慕唐,连眼睛都发红了,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气,说:“李慕唐,你叫我滚,是吗?”“是!”李慕唐吼著:“我叫你滚!”徐世楚掉头看冰儿。“冰儿!”他喊:“你也要我滚吗?”冰儿深深的抽了一口冷气,立即飞快的扑奔过去,拦在徐世楚的面前。她苍白著脸,对李慕唐说:冰儿23/26“慕唐,你有什么资格,叫徐世楚滚!这儿是我的家,我的屋子,徐世楚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叫他滚?你以为你和我谈谈恋爱,你就可以垄断我的生命,扼杀我的快乐,赶走我的朋友吗?你未免自视太高了!你未免欺人太甚了!”“冰儿!”他喊著,胸口的怒气越来越重,声音越来越响。冰儿这一连串的问话,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像是一盆夹带著冰块的水,对他兜头淋下,他只感到整个心脏都在绞痛。而怒气却奔腾著从他嘴里冲出来。“冰儿!我没有资格赶你的朋友,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我不该垄断你的生命,扼杀你的快乐!可是,你必须认清楚……”他一直遇到她脸上去。“你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男人,不是他,就是我!你不能一辈子脚踏两条船!你现在可以选择,如果你要他,我滚!你说,你是要他?还是要我?”冰儿脸上闪过一丝痛楚。“你一定要我选择吗?”她大喊:“你是一个暴君,你是一个独裁者!你自私,你根本不了解我,你连生活的艺术都不懂!你是个工作狂!你根本和我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很好!”李慕唐打断了她,沉重的呼吸著:“你已经选择了!徐世楚,祝你们幸福快乐!冰儿,当你下次自杀的时候,拜托不要来推我的门!再见!”他冲出了那房间,重重的带上了房门。当房门“砰”然一响时,他觉得,自己整个心灵,都被震碎了。13彻夜无眠。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所以,第二天,日子还是照常的过下去。照样是那么忙碌,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老人家的血压太高,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以至于一年四季,永不停止的感冒。这样也好,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但是,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有股尖锐的痛楚,就强烈的从他心底闪过去。这股痛楚,来无影,去无踪,却在整天之内,发作了七八十次。他是医生,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晚上也淡而无味。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即使有那么多病人,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爱说爱笑,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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