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昨夜之灯-2

手提包,一语不发,转身就要往外走。他跟著跳起身子,说:“你吃饱了?要走了?”她收住脚步,讶然看他。难道他以为她要骗他一顿吃喝吗?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恶的人呢?她劈手就去抢他手里的帐单,怒气冲冲的说:“我们各付各的帐!”“悉听尊便!”他淡淡的说,让开身子,让她走在前面,一副冷漠,傲慢,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是什么人?自大狂?疯子?阿Q?混帐!她咬牙,抬高下巴,直冲到柜台前面。他跟了过来,拿帐单看。他们很认真的分清楚帐,各人付了各人的。那柜台小姐一直对他们好奇的看著,又好心的笑著,大概以为他们是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倒楣!真倒楣!她想著,参加什么倒楣婚礼!遇到什么倒楣人物!她真想对那柜台小姐大叫: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神经病!可是,不认识,你却跟他有说有笑又吃又喝了啊!冲出了餐厅,夜风又温柔的卷过来了。台湾初秋的夜,是标标准准的“已凉天气未寒时”。这种夜,是属于年轻人的,这种夜,是属于知己和情人的。可惜她身边站著个神经病!神经病!是的,她回头看,那神经病真的在她身后跟著呢!低垂著头,他神思不属的跟著她,脸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时消失了,他半咬著唇,沉吟不语。有份难解的沮丧和落寞感,压在他肩上,堆在他眉端,罩在他全身上下,涌在他眼底唇边。就这么走出餐厅的一瞬间,他又变了,变成另一个人了。她瞪他一眼,没被他的外表蛊惑,她恼怒的嚷:“你跟著我干什么?不会走你自己的路吗?”“噢!”他好像大梦初觉,抬起头来,他看了看她,眼光是深切而古怪的。然后,他硬生生的转过身子去,硬生生的抛下一句话来:“那么,再见!”他背对著她的方向,大踏步的对那夜雾弥漫的街头走去,身子有些僵硬,脚步有些沉重。街灯把他的背影长长的投在地上,越拉越长。这街灯,这夜雾,这背影,烘托出一种难绘难描的气氛;有些孤寂,有些苍凉。她站在那儿,目送著他的背影发怔。奇怪,刚刚她真恨死他,恨死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名其妙。现在,她却觉得有些同情他,同情他那突发的刻薄和莫名其妙。好一会儿,他的人已经走远了,她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她被他那种萧索、落寞和苍凉所传染,忽然就觉得有说不出的孤独,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苦涩和迷惘。她开始沿著人行道,慢吞吞的往前走。走了不知多久,她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本能的一回头,叶刚煞住脚步,定定的停在她面前了。眼光直直的望著她。“我追过来,告诉你两句话。”他说,声音哑哑的,温柔的,像夜风。她睁大眼睛,瞪著他,不说话。“第一句,我很抱歉。我并不是安心要让你难堪,我突然间不能控制自己,你必须了解,你很好。”他眼光温柔如水。“今晚,我很失常,表现恶劣,那都是……”他顿了顿:“那个婚礼的关系。”她继续看著他,有些被感动了,心里有某种柔软的东西在悸动,但她仍然固执的沉默著。昨夜之灯4/30“第二句,我很高兴认识你。”他停了停,眼底掠过一丝近乎苦恼的、挣扎的、矛盾的神色。他吸了口气,勉强的微笑。“我们绝对是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却在同一个婚礼中遇到了,我有我的失意,你有你的不满。总之,在目前这一瞬间,我们绝对有相同的落寞感,对不对?”她闪动睫毛,眼眶微润,仍然不开口。“所以,第三句……”“你说……只有两句话!”她忍不住开了口,心里已完全软化了。他那突发的刻薄,他那突发的神经病,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这一刻的感觉,这种“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我说过只有两句话?”他愕然的问,愕然得有些夸张,很可爱的夸张。“嗯,瞧,我今晚语无伦次,对数字都算不清了,亏我还是学电脑的!”“电脑?”她好奇的重复了一句,电脑是很遥远的东西,很陌生的东西。“电脑,比人脑好一百倍的东西。”他说:“电脑是机械化的,没有人脑的感性,也没有人脑的痛苦。它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有些天真。“可是,电脑还是要人脑操纵。”“唔,”他哼著,笑意堆在唇边。“你真是个很烦人的女孩子,反应又快,说话又直率。好了,不管我说了几句话了,我追回来,主要是来告诉你,现在才只有九点钟。我们各回各的家,可能都有个很不好受的漫漫长夜。我想逃避,你呢?”她点点头,被动的看著他。“那么,去音乐城,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那儿可以跳舞,可以听音乐。我们不必再谈什么,如果你认为我是阿Q,是疯子,是神经病,是喜怒无常的自大狂,是什么都没关系!我们去跳舞,让我们暂且忘记一些该忘记的事!”她惊讶的看他,这是什么人?他会阅读别人的思想吗?“读心人”。一本翻译小说的书名。读心人!这个人也是读心人!他读出她心中暗骂他的各种名词。可怕!“怎样?去吗?”他再问。去吗?当然要去!那怕以后再不相见,仅仅为了打发这个落寞而惆怅的夜,仅仅为了这相遇的缘分,仅仅为了他去而复返的一份诚意,仅仅为了他说了一句话、两句话、三句话、四句话……这么多句话,也值得去的!值得去的!于是,他们去了音乐城。于是,他们跳了一个晚上的舞。于是,他们也一起笑了,一起乐了,一起忘了一些该忘的事。总之,他们在音乐声中,灯光之下,度过了一个安详、温柔,带著点淡淡的忧伤,淡淡的哀愁,淡淡的酒意的夜晚。那夜晚还带著点浪漫气息的,淡淡的浪漫气息。3很多很多日子以后,裴雪珂还是常常记起那个夜晚。但是,时间的轮子不停不停的转,生活总是那样单调而规律的滑过去。叶刚从她生活中消失了,本来,那晚他们就知道,彼此之间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因为,他们的认识太意外,关系太微妙。他们谁也不想去制造未来。那晚的一切都成过去,居然没有再演变出下一章。裴雪珂偶尔想起来,也会有点异样的感觉。那晚,他们交换过姓名。他还曾送她回到公寓门口。虽然他没有追问她住几楼几号和电话号码,可是,如果安心想探索她的一切,实在是太容易太容易了。可是,他没有去探索,他也没有去发展。叶刚,这个名字在裴雪珂的生命里逐渐淡化,在记忆里也逐渐淡化。大学二年级的生活,是那么丰富的,那么多采多姿的,那么忙碌而又那么充实的,那么充满了梦幻又充满了理想的,她忙著,忙著,忘了叶刚。雪珂和母亲住在一栋大厦的六楼,是个小单位,三十几坪的房子,母亲早出晚归的上班,是个标准的职业妇女,最体贴解人的母亲。雪珂下课回家,常和母亲抢著做晚餐,母女共餐的一刻,是每日最温馨的时间。裴书盈——雪珂的母亲——人如其名,带著满身的书卷味,满心的关怀,细细倾听雪珂述说学校中种种趣事,同学们种种宝事,教授们种种怪事,生活中种种驴事……听的人含笑,说的人含笑,日子就在甜蜜中流逝。当然,雪珂每个月总抽一天去和父亲共进晚餐,这是六岁以来就持续的习惯,是彼此的权利和义务。但是,徐远航再婚后,这聚餐只维持了两三次就不再继续了。雪珂的理由是:“我不知道怎么称呼林雨雁,什么都变得怪怪的!我就受不了这种怪怪的气氛!”她不再和徐远航吃饭,彼此变成了电话联络。父女的血缘关系最后就靠一根电线来维持,生命是奇妙的!生命真的是奇妙的,尤其,在唐万里闯进了雪珂的世界以后。唐万里!唐万里是大三的同学,在学校里一直是风头人物。他没有一八○的身高,看起来似乎超过一八○,因为他两条腿又瘦又长。皮肤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游泳池里是把好手,游起泳来活像落水大蜘蛛,长腿长手在水里乱划乱伸,居然游得飞快。他并不漂亮,下巴太方,嘴巴太大,又戴了副近视眼镜。但他生来就有种滑稽相,能言善道,会让人开心。他又会弹吉他、作曲、唱民歌,常常上电视,综艺一○○里也曾露相。而且,他写得一手好文章,最擅长打油诗,会骂教授,会作弊,也会考第一名,每年拿奖学金。学校里每次演话剧,他一定参加演出,总是演配角,也总是把主角的戏吃得干干净净。唐万里是个人物。全校都知道唐万里是个人物,他身边也没少过女孩子。只是他外务太多,年纪太轻,他对谁都定不下心来。裴雪珂从进大一就认识他,却从没把他放在心上。他看裴雪珂,也像看万家灯火中的一盏小灯,从不觉得它特别亮。但是,人生许多事,都可能在某日某时某个瞬间有了变化,尤其是男孩和女孩。事情的起源是学校突然要考游泳。这时代的男女青年,大概十个有九个半会游泳,裴雪珂偏偏就是那半个不会的。不会游泳不说了,裴雪珂对游泳还视为畏途。体育要考,她就吓呆了。她最要好的女同学郑洁彬游泳打网球样样精,笑著对她嚷嚷:“怕什么怕!你只要买件游泳衣换上,走到游泳池里去泡泡水,我包你就一定‘过’!这年头,没听说念文学院的人会因为游泳当掉而留级!”“过”是“及格”的代名词,自从念大学以后,大家只问功课“过”不“过”?不问“好”不“好”。“真的?”雪珂担心极了。“如果不能过,连重修都不行呢!”“真的!真的!”郑洁彬一叠连声喊:“体育老师不会刁难我们,不信,你问阿光!”阿光是三年级的男生,和唐万里他们是一伙的,也是弹吉他唱民歌的好手。早就通过了游泳考试。“裴雪珂,”阿光一本正经的问:“你会不会洗澡?”“要命!”裴雪珂笑著。“谁不会洗澡?”“只要会洗澡,就一定过!”阿光说。“你穿上游泳衣,就当是去澡盆洗澡,走进游泳池,伸伸手伸伸脚就可以了!只是,千万别擦肥皂!”大家大笑,雪珂也大笑。好,就当是洗澡!考游泳没什么了不起!反正只要泡泡水,就一定“过”!于是,到了考试那一天。游泳池边挤满了同学,本来男生和女生是分开考试的,但那天是周末,天气又热,很多不考试的同学也来戏水。于是,池边男女同学、高班低班的都有。体育老师要考试,一些在戏水的同学就让出游泳池,坐在池边旁观,这些旁观者中,阿光和唐万里都在。还有唐万里的一群死党,阿文、阿礼、阿修。裴雪珂换上了一件新买的游泳衣,妈妈去买的,要命的好看,黑底上镶著桃红及粉紫色的边。裴书盈只管给女儿买件漂亮的游泳衣,可不管女儿会不会游泳。雪珂排在一群同学间,眼看每个同学都轻松的跃下水,轻松的划动,轻松的笑著闹著,“轻松”的就过了关。她不知怎么,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手足无措了。终于,轮到她了。她在池边一站,看到了浮动的水波,头就晕了。别说下水,还没下水,她两腿就在发抖,站在那儿,她瞪著池水,动也不动。突然间,她觉得周围变得安静了,突然间,她觉得池边所有人的眼光都对她投来,她成了注意力的焦点。她有些焦灼,有些纳闷,看看同学,再看自己,她忽然明白大家为什么紧盯著她看了。太阳下,大家的皮肤都晒得红红褐褐,唯独自己,一身细皮白肉,在黑色泳装下,白得出奇,白得刺目,白得引人注意。她一急一窘,脸就涨得绯红,站在那儿,她偏偏还不敢下水。“跳下去啊!”体育老师喊。她发抖,不敢跳。有个同学吹口哨,她更窘了,更怕了,更羞了,脸更红了。“好了,”老师在解围。“扶著栏杆,走下去吧!”走下去吧。她如释重负。抓著栏杆,她一步一步的挨进了水里,和洗澡一样?见鬼!那有这么大的洗澡盆啊,水波在她胸前推涌,澄蓝的水,看得到池底,看得到自己的腿,她浑身发抖,用手指死命攀著游泳池的边缘,像个雕像般,她再也不肯移动一步了。“放开手,游一游啊!”老师说。她不动,死也不放手。“只要游一游。”老师再说。她仍然不动。池边一片寂静。空气紧张起来,她把整个原来轻松活泼的气氛都弄僵了。她挺立在水里,穿著那件漂亮透顶的游泳衣,一身吹弹得破的细皮白肉,站在蓝色的游泳池里,像化石般动也不动。每个人一生或者都会碰到一些窘事,对裴雪珂而言,没有任何一个下午比那一刻更漫长,时间停顿,地球停顿,连树梢上的鸟都不叫了,风都不吹了,万物静止,只有她站在水里发抖。然后,忽然间,“噗通”一声,有人飞跃入水。雪珂惊悸著,昏乱著,感到水波的浮动。然后,她看到有个人对她飞快游来,窜出水面,那人站立在她身边了,是唐万里!“来!”唐万里盯著她,眼光是温和的,鼓励的,带有命令意味的。他把双手伸给她,简简单单的说:“把你的手给我!”昨夜之灯5/30她睁大眼睛,被动的看著唐万里,水珠在他头发上、额上、鼻尖上闪著光,每颗水珠都被太阳映得亮晶晶的。他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闪耀著青春的光彩。在那一刹那,她觉得自己被催眠了,她被动的放开了紧攀著池沿的手,被动的望著他,被动的把自己的手交给他。于是,立刻,那双手把她握住,轻轻一拉,她就整个人栽进了水里。她还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感到那双手已挣脱开去,而从她的腰部,把她的身子稳稳的托向水面。她这一栽,头发也湿了,脸孔也沾了水了。而她耳边,唐万里在轻声低语:“动一动你的手,随便作个样子,放心,我决不会让你喝水。”她被动的动了手脚,事实上,不动也不成。整个身子被托在水面,水在身下波动荡漾,她也不可能完全不动。她才一动,唐万里就胜利的大叫了一声:“老师!她游了!”阿光在池边附和著大叫:“老师!她游了!她会游了!”阿文、阿礼、阿修鼓起掌,更大声的吼著叫著:“老师!她会游了!她会游了!”更多的掌声,欢呼声,喝采声,叫声:“她会游了!她会游了!老师,给她一百分!老师,给她一百分!”老师笑了,同学笑了,大家都笑了。尴尬解除,紧张解除,青春的好处在于大家都爱笑,大家都有默契。于是,她的游泳课“过”了,她的生命里,也从此多了一个角色:唐万里。哦,唐万里,那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那个会说会笑的大男孩,那个会唱会闹的大男孩!那个肯干肯做的大男孩,那个充满了活力的大男孩,那个会带给你无穷尽的欢乐的大男孩!游泳课以后没多久,唐万里曾经一本正经的对她说:“我小时候也拒绝游泳,因为我是畸形。”“你是什么?”她诧异的问。“畸形。”他一本正经的说:“我的手脚特别长,你看,不成比例。”他站起来,弯著腰,双手伸直在面前,晃呀晃的,像只猴子。“小时候,同学都笑我,我就自称为刘备转世投胎。”“什么?”“刘备啊!”他笑嘻嘻的。“你没看过三国演义,那刘备生得一表人材,他双手过膝,两耳垂肩!我和刘备差不多,只是耳朵略短。”她忍不住笑了。他盯著她说:“我游泳很难看。”“我知道,大家说你像落水蜘蛛!”“你知道你像什么吗?”他镜片后的眼睛闪著光。“我……”她涨红了脸。“像什么?”她问。“像你的名字:雪珂。珂字代表的是玉,雪珂是一种白色的玉,纯白如雪,皎洁如玉。你站在那儿,美得就像一幅画。”他继续盯著她。“有这么好的身材,你怎么会怕游泳?”她凝视他,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但是,那水池里的窘态,却被他这几句话给美化了,她的自卑,也被他这几句话治好了。接连一个月,她天天下课后跟他学游泳,期终考的时候,她的游泳已经货真价实,游得相当相当好了。就这样,她和唐万里突然接近了,突然成了一对儿,突然就一起办壁报,一起去采访,一起演话剧,也一起参加各种校外活动了。晚上,她和唐万里去看电影,假期,她和唐万里去山边,水边。生活忽然就忙碌起来了。唐万里是个忙人,他有那么多活动,那么多兴趣。平常,在学校里,他就有个绰号叫七四七。一来因为他名字叫“万里”,能飞万里,不是七四七是什么?二来因为他做事的冲劲干劲,用火车头形容还不够,只能用七四七来形容。三来,因为七四七是飞机,总在空中飞行,生活的一半,是在云里雾里。唐万里确实在云里雾里,连带著,把他身边的人也带进云里雾里。他去电视台上节目,裴雪珂在台下当来宾。他参加摄影比赛,裴雪珂是他的模特儿。他设计了一套卡通片,裴雪珂忙著帮他著色。生活并不单调,唐万里永不让人感觉单调。那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已经把他们配了对了。寒假,有一天,唐万里忽然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上,发现身边的裴雪珂了。他用新奇的眼光看她,正色问她:“裴雪珂,你以前恋过爱没有?”裴雪珂怔了怔,回答:“没有。你呢?”“好像也没有。”“什么叫好像?”“我常常为女孩子动心,我不知道动心算不算恋爱。”他想了想。“应该不算,对不对?恋爱是双方面的,是很深很切很强烈的……”他凝视她,突然冒冒失失的冲口而出:“你爱我吗,雪珂?”她呆住了。大半个学期,她跟他玩在一起,疯在一起,却从没考虑到“爱”字。她无法回答这问题,她有些茫然,有些困惑,有些迷失。“你呢?”她反问。他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下巴,摸摸她柔软而干燥的嘴唇,他低声说:“我没爱过,不知道什么叫爱。我不敢轻易用这个字,怕我会糟蹋了这个字。我以前交过好多女朋友,我也没用过这个字。现在,我还是不敢用它。雪珂,我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很迷失很困惑。只是,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的这段日子,我很充实,很快乐。我想说……”他闭了闭眼睛,虔诚得像祈祷:“让我们一起来试试,好不好?”于是,他轻轻的拥她入怀,轻轻的拂开她面颊上的长发,轻轻的捧住她的面颊,再轻轻的把嘴唇压在她的唇上。她颤栗著,心跳著,脸红著,羞涩而慌乱著……一吻既终,她慌乱得几乎没有感觉,轻扬睫毛,她从睫毛缝里偷窥他,发现他也涨红著脸,满脸的紧张和不知所措,他的样子很滑稽,除了滑稽之外,还有种令她心动的傻气和纯洁。她立刻知道了,活跃的唐万里,会弹会唱的唐万里,被同学崇拜的唐万里,……居然没有和女孩接过吻!她的心欢唱起来,在这一瞬间,她可以体会出“幸福”的意味了。她偎进他怀里,把面颊埋在他胸前的学生制服中,一动也不动。那个寒假,他们就腻在一块儿,白天,一起去游山玩水看电影。晚上,他坐在灯下,对她弹著吉他,对她唱著歌,一遍又一遍的唱著:“我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它是什么?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幸福,我只知道有了你才快乐!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我们在灯下低低谱著一支歌,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且听我们细细唱著这支歌!……”是的,那个冬天,幸福几乎就在裴雪珂的口袋里装著了。几乎就在那灯下坐著了。几乎,几乎,几乎。如果,裴雪珂不再碰到叶刚,如果裴雪珂不再卷进林雨雁的家庭里,如果裴雪珂不再和父亲见面,如果裴雪珂没有一个父亲叫徐远航……如果有那么多如果,裴雪珂就不是裴雪珂了!人生的故事都是这样的。昨夜之灯6/304三月农历年已经过去了。年节的气氛还逗留著。裴书盈始终没收掉客厅里的糖果盘,瓜子、桂圆、牛肉干、巧克力都还把盘子装得满满的。每天傍晚,她下班回家,总喜悦的看到雪珂带著她那长手长脚的男朋友唐万里,抱著个糖果盘猛吃。二十来岁就有这种好处,怎么吃都不会胖。雪珂是健康的,不胖不瘦的,那腰肢始终就窄窄小小,不管穿裙子或穿牛仔裤,都是动人的。哦,母亲,这就是母亲,在一个母亲的眼光中,雪珂实在是美好的,美好得让人疼爱又让人骄傲的。三月是杜鹃花的季节,街上的安全岛上开遍了杜鹃花。受了这春天的感染,裴书盈也买了好多盆杜鹃,放在阳台上,放在客厅小茶几上,放在自己卧室里,当然,也绝不会忽略雪珂的卧室,她把一盆最好看的复瓣洋杜鹃——粉红色镶著白边,娇嫩得似乎滴得出水来。——放在雪珂的梳妆台上。雪珂,每提起雪珂,每看到雪珂,裴书盈都会在那种悸动的母性胸怀里,去惊颤而喜悦的体会著生命延续的神奇。真的,这是神奇的;雪珂遗传了书盈的纤细,遗传了徐远航的热情,她把两个人身上的精华聚集于一身,高雅美丽,而且冰雪聪明。裴书盈不知道别的母亲,会不会像她这样“迷恋”女儿。但,她总觉得自己的女儿强过了别人的。那么优秀,那么文雅,那么善解人意,那么那么可爱而动人。她在雪珂身上,常常惊叹的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时温柔,有时固执,有时欢乐,有时悲哀,有时心眼又窄又小,有时又完全心无城府。“妈!”雪珂常常睁大眼睛说:“电影有新艺综合体,你知道吗?”“知道啊!”“我是矛盾综合体!”她笑著,笑得近乎天真。“什么叫矛盾综合体?”“集各种矛盾于一身!”她夸张的说:“好啦,坏啦,爱啦,恨啦,聪明啦,愚笨啦,快乐啦,悲哀啦,多愁善感啦,欢天喜地啦,想得太多啦,想得太少啦……哇,妈,我是个矛盾综合体。”书盈笑了。矛盾综合体,对,雪珂是个矛盾综合体,一个可爱的“矛盾综合体”。是春天的关系吗?是人老了吗?书盈觉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变得更柔软,更慈爱。有时,几乎是软弱的,也几乎是寂寞的。这种情绪,是雪珂无法体会的。雪珂总认为,所有的“故事”都是年轻人的,四十岁的女人已成古董,该收到阁楼里去了。有一晚,雪珂大惊小怪的对她说:“妈,如果你打开一本小说,发现它在写三姐妹的故事,大姐五十三岁,二姐四十七岁,小妹妹四十岁。这本书你还看得下去吗?”这就是雪珂。她那么多情善感,那么肯用心去体会人生,那么细致而深刻,她依然无法以她二十岁的年龄去接触四十岁的心灵。书盈不怪她,这是自然,她从没有经历过四十岁,不会了解那种年华将逝,岁月堪惊的敏感,更不会了解属于裴书盈那份“新酒又添残酒困,今春不减前春恨”的情怀。裴书盈不会要求雪珂什么,她从不要求雪珂什么。自从和远航分手,她就觉得对雪珂有某种歉意,破碎的家庭对孩子总是缺陷。尤其,当她发现雪珂对远航那份感情,那份崇拜与依恋之后,她就更加歉然了。母亲,毕竟不能身兼父职,母亲是纤细女性的,父亲才能满足一个女儿的英雄崇拜感。裴书盈知道雪珂为了那个婚礼,消沉过一阵子。但,雪珂又在别处找到了她的英雄。这样也好,这样也好。书盈以她的母性,敏锐的观察过唐万里,以她的女性,更深刻的观察过唐万里。她接纳了这孩子,心底唯一亮起的红灯是“太年轻”。年轻往往会造成很多错误,她嫁给远航的时候才十九岁。不过,她没有做任何表示,唐万里或者不够英俊潇洒,但他的的确确是优秀而迷人的,尤其他那颇富磁性的歌喉。她真喜欢听他用自编的“民歌”(为什么学生歌曲偏偏叫“民歌”,搞不懂!)低低柔柔的唱:“听那细雨敲著窗儿敲著门,我们在灯下细细谱著一支歌,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且听我们低低唱著这支歌!”让那孩子幸福吧!四十岁的女人没有故事,四十岁女人的故事都写在子女身上。这天,下课以后,雪珂发现家里的杜鹃花开了。她从不知道杜鹃花有这么多的颜色;客厅里是大红的,阳台上是金黄的,自己卧室里是粉红的,母亲房里是纯白的。杜鹃,嗯,她在房里跑来跑去,到处找尺找铅笔找刀片找绘图仪,要画一张广告海报。唐万里盘膝坐在地板上,只管调他的吉他弦,两条腿盘在那儿还是显得占地太广,雪珂好几次要从他腿上跨过去,他就举起吉他大声喊叫:“不许从我身上跨过去!会倒楣的!”怎么有这些怪迷信?二十岁的世界里有时也有上百岁的迷信。有天,书盈发现两个年轻人猛翻一本姓氏笔划学,为了给合唱团取名字。取名字前居然要算笔划是否大吉大利。“杜鹃,”雪珂嘴里在喃喃自语。“杜鹃口香糖,怎么样?”雪珂忽然问唐万里。“少驴了,没有人用杜鹃当口香糖名字,”唐万里说:“怪怪的!”“怪怪的才好呀!”雪珂说:“这叫出奇制胜!”学校里正在教广告学,雪珂主修电视广告,整天把广告句子背得滚瓜烂熟。“我问你,七七巧克力不是也很怪吗?琴口香糖不是也怪吗?你知道梦17是什么?”“是一支歌!”唐万里叫著。“去你的,是一种化妆品!”“好吧!你就制作你的杜鹃口香糖!我帮你想广告句!”唐万里歪著头,拨著弦,顺口念著:“杜鹃有红也有白,杜鹃有黄也有紫,吃片杜鹃口香糖,包你马上翘辫子!”“什么?”雪珂大叫,扑上去抓著唐万里的胳膊乱摇乱晃:“你说些什么鬼话!”“吃了你的杜鹃口香糖,不中毒中得翘辫子才怪!”唐万里笑得跌手跌脚,连鼻梁上的眼镜都摇摇欲坠。他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爽朗,使雪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来,两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滚。然后,唐万里推开雪珂,正色说:“别闹我了,我们巨龙合唱团下星期六要上电视,让我编好这个谱!”他拨著弦,又哼哼唧唧起来。雪珂在地板上铺了一张大图画纸,爬在地上猛研究她的“杜鹃口香糖”。唐万里编谱显然编得不太顺利,一会儿,他就放弃编谱,在那儿唱起歌来了。唱“龙的传人”,唱“秋蝉”,唱“今山古道”,唱“归人,沙城”。“细雨微润著沙城,轻轻将年少滴落,回首凝视著沙河,慢慢将眼泪擦干……”雪珂无法专心做功课了,她爬在地上,用手支著下巴,转头瞪视著唐万里。“唐万里,我问你!”她正色说。“什么?”唐万里回头看她。“这支归人沙城啊,实在很好听,”雪珂说:“但是,它到底在说些什么?轻轻将年少滴落,怎么滴落呀?我就搞不懂这些文字,你一天到晚唱,也解释给我听听看!”“唔,嗯,哦,”唐万里连用了三个虚字,耸耸肩。“歌词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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