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大家都呆住了,大家都望著她。她站在那儿,白皙的面颊,乌黑的长发,淡紫的睡袍……美丽得像个仙子,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我要告诉你们今晚发生了些什么。”她继续说:“但是,说以前,我要先说一些我心里的话,一些你们都不了解我的地方。”她舔了舔嘴唇,眉头轻蹙,神态更庄重更严肃了。“我是个很虚荣的女孩。我不知道别的女人怎么样,我承认我是虚荣的,我有占有欲,我有征服感。我六岁失明,从此看不到这个世界,也看不到我自己。悲哀的是,我如果一出生就失明,我对颜色、光线、美丑可能都没有概念,我就也不会这么痛苦了,也不会虚荣了。六岁,我已经知道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花是红的。姐姐是可爱的,而我自己——巧眉是美丽的。这些年来,我虽然生活在黑暗里,我仍然记住一件事,我没有失去我的美丽。小时候,我学琴学得又疯狂又专注,我不相信有别的瞎子像我这样用功,去整章整段的背乐谱,摸索著练琴,而我做到了。因为我虚荣,我希望我除了美丽以外,还有别的吸引人的地方。姐姐,”她转向嫣然的方向,面对嫣然,她的方向感是非常正确的,她坦率的面对著嫣然。“姐姐,我们两个都不敢说破,两个都生活在一种虚伪的境界里。姐姐,你知道我多恨你吗?你知道我多嫉妒你吗?每个早晨,我被鸟声吵醒,我就清楚的记起那个早晨,那飘荡到天空里的秋千。我记得我说,姐姐,我们去滑滑梯好不好。你说,不好不好。于是,我上了秋千,于是,我摔了下来,于是,我从此失去了视力。”嫣然凝视著巧眉,听得呆了,痴了,入神了。“姐姐,我现在并不是责备你,我知道这件事带给你痛苦并不亚于我,我只是说出一件‘事实’。我的潜意识在恨你,怪你,嫉妒你,因为你没有瞎,而我瞎了。我的明意识却不许我有这样的思想,我的良心和良知一直在提醒自己,姐姐没有错,姐姐爱我,保护我,照顾我……事实上,这些年来,你确实努力照顾我,我吃的、我穿的、我用的……全是你在做。我想,别的姐姐不会这样照顾妹妹,你对我,除了本能的手足之爱,还有‘赎罪’,你在‘赎罪’,为你十六年前的一个无心之失‘赎罪’,我想,你和我一样矛盾。潜意识里,你大概也恨我,因为我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你的过失。而明意识里,你的良心和良知也在提醒你,你应该爱我,照顾我。我想,我们两个都一直生活在过去与现在的痛苦里,也生活在爱与恨的矛盾里。尽管我们嘴中都不会承认,我们却确实在恨对方,爱对方。而且,也在暗中竞争。”卫仰贤的香烟几乎烧到了手指,他慌忙熄灭了烟蒂。呆望著巧眉。兰婷靠在一张沙发中,眼里凝聚著泪,喉咙中梗著硬块,无法出声。凌康专注的看著巧眉,忘形的一支又一支的接著抽烟,安骋远始终站在嫣然身后,带著种崭新的感觉,惊奇的听著看著。嫣然是一尊石像,她站在那儿,不笑,不动,不说话,就像一尊石像。燃烧吧!火鸟19/27“姐姐,”巧眉顿了顿,换了口气,声音更诚挚了。“我们在竞争,一直在竞争,但是,每次都是你输了,不是你打不赢我,而是你很容易弃权。只要你发现我们在竞争,你立刻就弃权,让我不战而胜。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小时候,我们一起学钢琴,你能看谱,比我的进度快,学得比我好,可是,你半途而废,让我学,你不学了。你那么爱音乐,宁可去学吉他或电子琴,你就是不碰家里的钢琴。因为,你的良心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难得她对钢琴有兴趣,让她去学吧,你弃权了。小时候,是学习上的竞争,大了,就牵涉到男朋友了。”嫣然震动了一下,仍然不说话。室内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巧眉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挺了挺背脊,脸上的神情几乎是勇敢的。“凌康是你的男朋友,不是我的!”她清楚的说。“你的错误是太早带他回家,太早让他见到我。我那时才十六岁,几乎是个孩子,说真话,我并不想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十六岁的少女也已懂得虚荣。姐姐,你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失明让我很无助,这份无助,柔弱,悲哀和无可奈何,……加上我本身的气质,我弹琴的技术,我想,我会变得很有吸引力,很惹人怜爱的。唉,姐姐,我并不是有意,我是不知不觉的在利用我这份柔弱和无助,利用我的失明,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一定的!”她侧著头沉思,侧著头分析自己。“一定是这样!”她重复了一句。“于是,凌康转移目标了,于是,你就像练琴一样,立刻弃权。你根本不和我竞争下去,因为,你的良心又在告诉你,妹妹已经瞎了,如果凌康爱她,你只能从旁协助,而不能从中破坏。于是,你退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让凌康和我接近。可是,在潜意识中,你很介意凌康这件事,这伤到了你的自尊和骄傲,你很伤心。所以,我一直不想和凌康好的,我一直在抗拒他的,我的良知也在责备我自己,责备我抢你的男朋友……但是,唉!”她长长的叹了口气。“我们现在不要谈凌康,让我说到主题上来,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停住了,低下头去,沉思著。嫣然又颤栗了一下,凌康整个人都从沙发深处挺直了起来。安骋远咬住嘴唇,困惑的著巧眉,似乎忘记他自己是今晚故事中的男主角了。卫仰贤和兰婷都集中了精神,呆呆的注视著巧眉。“今晚,实在是太不凑巧!”她又抬起头来,又继续说了下去,她脸色更坚定了,在坚定中,还有种特殊的勇敢和美丽。“今晚我相当消沉,我想,大概是天气的关系,又冷又雨,我又有些感冒。然后,全家的人都不在家,只剩我一个,我就更加消沉起来。当我消沉的时候,我会把所有不愉快的事都想起来。我去弹琴,弹悲怆,弹命运……我觉得悲怆加命运,就是我自己。对不起,凌康,”她对凌康的方向点点头。“我又自怜起来,不可救药的自怜起来。这时候,安骋远来了,我没听到他什么时候进琴房的,我太专心在弹琴和自怜上。等我弹完了,他叹了口气,我才发现他在房间里。唉,姐姐,”她的脸直对著嫣然。“不瞒你,自从你把安骋远带回家来,我那卑鄙的‘虚荣’也曾作祟过。在我身体里,一直有两个自我,一个是又好又善良又纯洁的。一个是又坏又虚荣又卑鄙的。这两个自我常常打架,打得我头昏脑胀。安公子来我家后,我那个坏的自我一度蠢蠢欲动,只是被那个好的自我给压制住了。而安公子虽然注意了我,却完全没有被我娇弱无助的那一套迷惑住。直到今天晚上。今晚,由于家里没有人,由于我确实消沉,由于我弹出了我的悲怆和命运……安公子听到了,他想安慰我,他走过来给我披上一件毛衣,他说:‘我讨厌你糟蹋自己!’唉,姐姐,我那个坏自我立刻作祟了,我知道他在可怜我,我马上就利用起来,他给我披衣服那一刹那,我抓住了他的手,而且投进他怀里去了。”全屋子的人都呆著。凌康的背挺得笔直笔直。眼睛瞪得像两个龙眼核。卫仰贤张著嘴,兰婷蹙起了眉。嫣然依旧是尊石膏像,只是眼睛变得深不可测了。安骋远惊悸的震动了一下,深思著。“姐姐,”巧眉又开了口,声音哑哑的,说了太多话,她又咳起来了,她控制住了咳嗽,继续说:“这就是你今晚看到的。你气得尖叫著跑走之后,我那个好自我也气得快疯了,因为我那么虚荣那么卑鄙!所以,我哭了。所以,我现在出来,向你们招供所有的事实。同时,我有句必须要说的话,安公子!”她喊。安骋远惊跳了一下,瞪著她。“请你千万别自作多情,今晚,不管是阿猫阿狗来给我披衣服,我都会投到他怀里去,这只是情绪加上虚荣的后果,与爱情毫无关系。”安骋远静静的站著,他轻蹙了一下眉,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的透了口气。“姐姐,”巧眉又面对著嫣然了。“我知道你的感觉,易地而处,我可能比你更生气。你恨我。本来,你潜意识中就恨我,现在,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你看透我了!你看到那个坏的我了,虚荣,卑鄙,利用自己的失明,去诱惑别人,恨不得让天下男生,都拜倒在我的面前。你已经认清楚了我,所以,我不向你道歉,也不求你原谅——”她仰了仰下巴,有股坚强的傲气。“你欠了我,姐姐。”她低语。“现在,你的债已经还完了。你可以继续恨我,你也可以继续爱我,我不在乎。”她微笑了一下,那微笑飘忽的从她唇边掠过,几乎难以觉察。“你也可以——像以前一样,又恨我又爱我。我不在乎。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间,是你们的帐,事情经过,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怪他恨他,甚至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往,我都管不著了。反正,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现在……”她停住了。然后,她转过身子,非常准确的走向凌康,停在凌康面前了。“轮到你了,凌康。”她说。凌康昏乱而迷惑的凝视她,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像个陷在浓雾中,找不著出路的孩子。“凌康,”她的声音放柔和了,柔和到了顶点,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薰人欲醉。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充满了感情,充满了坦荡。“你应该认清我了,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不要自怜,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你要想清楚。我当著我父母的面问你,你还要不要我?”凌康怔住,呼吸不稳定,他直直的看著她,困惑已消,浓雾已散,他眼神热烈而带著点鸷猛。“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是你要不要我?”他说。“你知道我要你。”她低而清晰的说,语气既坚定又温柔。“我一直要你。那个坏的自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热情和才气而要你。我一共只有两个自我,这两个自我都要你!”“那么,”凌康粗暴的说,粗暴中夹带著凶猛的热情。“你问我干什么?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那你就太小看我了!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就算你真的爱上了他,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所以,我要你,要定了!”“连我的虚荣都要吗?连我的缺点都要吗?”她的脸发著光,嘴唇润润的。“连我的自卑自怜都要吗?而且,记住我是看不见的,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管你的缺点,管你的自卑自怜!”凌康语气激动。“我要这个完整的你,包括你所有的一切!”“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他稳定坚决的说:“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你就不会再想征服。我会让你满足,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好!”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好!”巧眉再说:“凌康,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你知道,我很怕结婚,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可是,现在,我答应你,我努力的去学著做个好太太。我希望,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我不在乎排场,反正我看不见!”“巧眉!”凌康惊喜交集,紧握住她。他脸孔发热,眼睛发光,但他仍然很理智的问了一句:“你突然决定结婚,是因为爱我呢?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都有。”她答得干脆。“我承认,我急于结婚,因为——我急于安定下来,急于把自己完全的付托给你!”“好!”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伯父,伯母,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兰婷满眼眶泪水。“我会舍不得巧眉。”她说:“可是,我想,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凌康,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他不断的颔首,轻轻的叹息。于是,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轻声说:“那么,一切都弄清楚了。我很累很累,我要去睡了。凌康,你也不用避嫌疑了,你来陪陪我,好吗?到我卧室里来,等我睡著了,你再走,好吗?”凌康没说话,只用事实来答复,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的看了一眼,就挽著巧眉,很庄严,很稳重,很坚定的走开,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暴风雨并没有来,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室内静了一会儿。终于,嫣然筋疲力尽的跌坐在一张沙发里。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我们也去睡吧!”她说,看看嫣然,再看看安骋远。对他们说:“我把客厅留给你们两个。嫣然,不要太倔强了。放宽了心胸,你自己会快乐,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幸与不幸,往往只在一念之间!”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燃烧吧!火鸟20/27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10夜已经很深很深了。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不动,也不说话,她在沉思。安骋远望著她,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脸色非常白,眼珠非常黑。她依然狼狈,狼狈而疲倦,她看来已毫无力气。一时之间,他不敢对她说什么,只怕张开嘴来,什么话都是错的。然后,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打开热水龙头,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递给她。她顺从的接过去,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和手。他拿走毛巾,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她握著茶杯,大大的喝了口茶,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来,她凝视著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出著神。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但她的神智,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他又心慌起来,本能在告诉他,虽然巧眉说了那么多,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毕竟她们是亲姐妹,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可是,他呢?嫣然凭什么原谅他呢?他叹口气,拉了张矮凳,他坐在嫣然的对面。好吧,今天的伤口,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该开刀就开刀,该缝线就缝线,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他再叹口气,从她手中轻轻的拿掉茶杯,再把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她颤栗了一下,但她没有动,没有挣开他,没有抗拒他。她很柔顺,太柔顺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里。“嫣然!”他柔声低唤,握紧她。“嫣然!”她震动了一下,似乎回过神来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这种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惧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热的贴在她的手背上。她依旧很柔顺,一点都不抗拒他。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觉得,她这种沉默的、柔顺的悲切,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疯更让他心惊肉跳,他觉得她在远离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开,把他孤独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嫣然,”他震颤著低喊:“你说一点什么,随你说一点什么,让我知道你怎么想!”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紧张的摇撼她,焦灼的问:“你说什么?”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来不胜寒瑟。终于,她开了口,她的声音沙嗄喑哑,低柔无力:“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问!”他急切的说,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开口,什么都好办,他现在才体会到,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巧眉今晚说了很多,”她困难的咽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两字,她浑身都痉挛了。“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好的口才,也从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她说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过,我有一点怀疑,请你坦白的回答我!”“好。”他说著,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你问,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说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她静静的盯著他,静静的说:“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还是你主动去抱她的?”他凝视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叹!你为什么要这样敏锐?你又为什么要继续追究呢?你难道不了解,人生许多事,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他侧著头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谈的样子。巧眉,你聪明绝顶,你仍然骗不了嫣然。“我已经问了,”她睁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回答?不愿意回答?”“愿意。”他低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动。”他答得非常简短。她点点头,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然后,她又开始沉思,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儿,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死刑,无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你——爱她吗?”她忽然问,问得温柔而清晰。他惊颤著看她。她的眼睛静静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这问题。然后,他很真挚的看她,很恳切,很诚实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说的,她柔弱无助,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种很难解释的感情;有怜爱,有惋惜,有同情。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算不算爱情。可是,嫣然,我对你是不一样的,我对你没有惋惜,没有怜悯,反而,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让我从心底折服,从心底渴望,从心底热爱。这种感情很强烈,简直是有震撼和摧毁力的,我无以名之,我只能称它为——爱情。”她深深切切的看他。“你知道吗?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里有了泪水。“你的说服力很可怕,难怪巧眉……”她咽住了,再定睛看他。“好,”她终于说:“我相信你!”他感激的长叹,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片刻,他抬起头来,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静的说:“给我一星期的时间。”“一星期?”他愕然的。“什么意思?”“一星期之中,不要来找我,不要打电话来,不要到图书馆,也不要到家里来!给我一星期时间,让我冷静下来,让我想清楚,以后该怎么办?”“嫣然!”他又惊又惧又悲痛。“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我确实相信你,可是,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什么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发白了。“不相信我还能爱,不相信我还有力量抓牢爱情。骋远,”她幽幽叹息,脸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巧眉说她自卑自怜,其实,真正自卑自怜的是我。她不了解,她使我自惭形秽。她不能看,却处处赢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须要好好的想一想。请你放掉我,一星期后,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怎么叫肯定的答覆?”他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去。“是聚还是散。”她清楚的说。他不能呼吸。然后,他握紧她的手,凑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脸。她的脸孔悲切,她的眼神绝望。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诚实,他该告诉她,是巧眉主动的,可是,如果他那样说,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视嫣然,在这一刹那,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的迈了一大步。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这一刻,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这样想著,他就迫切的把她拥进怀里,低头找寻她的嘴唇,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她没有挣扎,没有动,也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更加心慌意乱。“嫣然,”他低语,沉痛而狂热。“我无法等一星期,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你不会死。”她疲倦的说:“不过,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我也可以马上作决定……”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睁大眼睛,惊惧的看她。“好,”他短促的说:“我等。”“这一星期里,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扰我,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同时,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的想一下。”“我不要想!”他郁闷的说,郁闷中带著几分怒气。“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彼此?我不懂你为什么失去信心?我已经这样强烈的向你表白过了,我爱你要你,你为什么还没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说:“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没爱过我,或者,你始终爱著凌康……”她抬起头来,惊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绝望透顶。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往卧房走去,嘴里简单的说了两个字:“再见!”他飞快的拦住了她,哀求的看著她。“我又说错话!”他昏乱的说:“你弄得我六神无主,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不不,”他叹气,注视她。“都是我错。我不怪你,我听你的,我会等一星期。不要这么绝望,也不要这么绝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记住,你妈说得好,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我会等,我不打扰你。”“我累了。”她说:“放开我!我要睡觉了。”他不由自主的放开她,她确实好累好累了,她苍白得让人心痛。“再见!”她再说,走进了卧室。接下来的一星期,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非常难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间的那份亲爱与和谐,已完全破坏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见面,一大早,她连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饭,整晚和方洁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个人跑去看电影,连看两场,深更半夜才回来。回了家,就把自己关进卧室,锁上门,即使兰婷叫她,她也不开门,只说“睡觉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个人。巧眉不说什么,却积极的筹备著婚事。双方家长也正式见面,凌康的父母对这门亲事显然极端不满,凌康是独子,父母都知道他和卫家姐妹来往密切,都以为他追的是姐姐,怎么也没想到要娶妹妹。娶一个瞎眼的儿媳妇,两位老人家心里是万分的不甘愿,可是,凌康以一种坚决得近乎拚命的神气,宣称“娶巧眉娶定了!”两老害怕失去儿子,只得勉强接受这个准儿媳。于是,订戒指,做礼服,印请帖,把凌康的卧室改为洞房,油漆粉刷,添购家具……再怎么不排场,不铺张,结婚总是结婚,总有那么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团团转。何况,她的感冒一直没好透,再一忙,就发起烧来,于是,兰婷又请医生,给她吃药、打针……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乱,和各种复杂感情下造成的“僵局”。燃烧吧!火鸟21/27安公子很守信用,他一星期没有找嫣然,不去图书馆,也不去卫家,甚至不打电话。但是,第一天下班的时候,嫣然收到一束红色的秋牡丹,是一家花店的孩子送来的,上面附著一张短笺:“他们说秋牡丹代表期待,记著我在期待期待期待,每一秒钟是一万个期待,请计算一天里有多少期待?”第二天下班时,嫣然收到一束黄色的黄水仙,同样,附著一张短笺:“他们说黄水仙代表希望,记著我在希望希望希望,第二天比第一天更加难挨,苦难里唯有希望希望希望!”第三天,是一束紫色的郁金香,短笺上写著:“紫色郁金香象征永恒的爱,难道这永恒竟会变为短暂,无论如何我献上这束鲜花,也献上我的歉意和无尽的爱!”第四天,是蓝色的三色堇,短笺上写著:“请想念我!三色堇这样说!请想念我!我不敢这样说!第四个日子里有多少煎熬,请原谅我!我只能这样说!”第五天,她收到了白色的千日莲。“这花的名字叫千日莲,它代表著深深的盼望,可是它说不清我的盼望,我早已被盼望烧得疯狂!”第六天,是一束红玫瑰。“第六个日子里只有爱,所有的痛苦但愿快快结束,爱你爱你爱你只是爱你,信与不信,幸与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间!”第七天,她下班时,没有人送花来了。走出图书馆,她就一眼看到了那辆小坦克。安骋远从车子中走下来,手里拿著七朵花,七种颜色,像一束彩虹。他停在她面前,憔悴,瘦削,两眼深陷。他一语不发,只把那束花交在她手中。她看看花,看看他,眼眶发热,喉中梗著硬块,她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他也不问什么,只是深深看她,深深看她,用那阴鸷忧郁憔悴而热烈的眼神深深看她,看得她心都碎了。然后,他揽著她,走向那辆小坦克。两人都始终不说话。她默默的上了车,他发动了车子。她把七朵花送到鼻尖去,才发现上面挂了张小小的问候卡,写著:“七朵花有七个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