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家已经很晚了,但是,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坐在沙发中,她怀里捧著本翻译小说“不饮更何待”,却一个字也没看,她在等嫣然。卫仰贤本也不想睡,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工厂在南部,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所以,他被兰婷逼去睡了。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什么。嫣然走进了客厅,面色红润,眼睛闪亮,浑身绽放著青春的、醉人的、几乎是璀璨的光华。“噢,妈妈!”嫣然歉然的惊呼,这时才想起来,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本来嘛,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希望你不是在等我!”“我当然是在等你。”兰婷说,宠爱的看著嫣然。“看样子,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方小姐说,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唔。”她含糊的低应,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她敢说,方洁心也很欣赏安公子。安骋远最近一直是“砚耕”的常客,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方洁心曾经笑著对嫣然说:“如果你不要他,让给我啊!”“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罩得住姓赵,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罩得住”。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只差没办喜事了。“哈!”方洁心笑嘻嘻的说:“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好像全图书馆只有你一个管理员。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么沙士汽水、拖儿死太……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拖儿死太,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有次他来借书,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杜斯妥也夫斯基”著的“战争与和平”,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忍不住就插了嘴:“杜斯妥也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兄弟们’,他可没写过什么‘战争与和平’。那本‘战争与和平’是个可怜鬼写的,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你就不会忘记了,他的名字叫‘拖儿死太’!”当时,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只有安骋远这种人,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所以他有个“吃吃酒一起吃酒”的电话号码。嫣然想著,脸上就浮起了笑意。“想什么?”兰婷问,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晚会很热闹吗?很有趣吗?”“噢,”嫣然回过神来,慌忙说:“是的,晚会很有趣,非常——有趣。对不起,我忘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没关系,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兰婷由衷的说:“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嫣然怔了怔,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她似乎欲言又止,似乎在刺探什么,似乎在担心什么……不过,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在担心,一直在忧愁。“妈!”她坦白的问:“家里有什么事没有?巧眉——怎么样?”“发生了一件事,一件我也不懂的事。”“哦?”“巧眉把凌康气走了。”“气走了?”嫣然怔住。“怎么气走了?他们——吵架了?凌康说了些什么鬼话是不是?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哦,我真该死!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么事要办,找凌康!”兰婷仔细看嫣然。“或者凌康没做错什么。”她吞吞吐吐的说。“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关著门吵,两人的声音都很低,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然后,凌康就一怒而去。凌康走的时候,气得眉毛都直了,脸都绿了,认识凌康这么久,我没看他这么气过。等他走了,我去问巧眉,巧眉只是呆呆坐著,一句话都不肯讲,然后就在钢琴前弹了一个晚上的悲怆!”嫣然沉思,半晌,她问:“你有没有试著打电话去问凌康?”“我试了。”“凌康怎么说?”“他只说了一句话:‘去问嫣然!’就把电话挂断了。”“问我?”嫣然惊愕得张开了嘴。“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在场?”她转动眼珠,忽然想到了某一点,不禁出起神来。兰婷深刻的打量她,伸手握住了女儿的手。“你瞧,嫣然,我是真的该问问你了。”她说:“我直接问出来,你不要忌讳。我觉得,凌康好像成为我们的家庭问题了。”嫣然默默不语,深思著。早上,巧眉说过一句话:“如果凌康成为我的姐夫,我会非常高兴!”真的,这已经成为“家庭”问题了。“嫣然,”兰婷继续说:“我必须问你,凌康和你之间,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嫣然很敏锐的看了兰婷一眼,母亲的话里有期盼的意味。幸好,她对凌康早就死了心,早就不在意了,幸好,她现在已经有了安骋远!假若自己真的一头栽进对凌康的感情里,现在会怎样?会被迫变成“牺牲”打。她悲哀的笑笑,幸好,在五年前,自己已经预见了这一日,已经退步抽身了。“妈,”她吐了口气,说:“我坦白告诉你,我和凌康之间,根本没有‘开始’过!他从一进我们家大门,眼睛里就只有巧眉了。”“是吗?”兰婷印证著自己的回忆。“我想,巧眉并不这样想。我想,凌康会被你们姐妹二人的谦让,变成个孤魂野鬼!”“噢!”嫣然直跳了起来:“我去找巧眉!”兰婷伸手想阻止。“她已经睡了!别去打扰她!”“我必须去打扰她,这件事比睡觉重要得多!”嫣然头也不回的说著,就径直冲进巧眉的卧室。巧眉正躺在床上,嫣然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关上房门,她直接跑到巧眉床边,在床沿上重重的坐下,她伸手摇撼著巧眉的肩:“巧眉,我知道你根本没睡著,你好好的告诉我,你和凌康为什么吵架?你说!”巧眉翻过身来,平躺在床上,她的头发缎子般披泻在枕头上,脸色很沉静。“我没有和他吵架,”她轻声回答。“我只是告诉了他一句话,一句早上我已经告诉了你的话。”“那句话?”“他如果做为我的姐夫,我会很高兴。”嫣然胸口像堵了个大硬块。“所以他气跑了?”她问,自尊颇有些受伤,该死的凌康,你尽管去爱妹妹,也不必把姐姐当成狗屎!不过……她耸耸肩,最起码,凌康对巧眉总算表明态度了!“我对你说,巧眉,”她豁出去了,很快的,很坚决的,很果断的说:“我们早上的话只谈了一半,你显然对我有些误会,我现在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不爱凌康,我已经另外有了男朋友。我喜欢凌康是真的,因为他诚恳,善良,有个性,有才气……是个真正优秀的男孩子。但是,那种喜欢……像你说的,不是男女间的喜欢。如果——他成为我的妹夫,我会非常高兴!”巧眉一动也不动的躺著,脸上有股奇异的表情,她微笑起来,那微笑也很奇异,有些悲哀,有些无奈,有些了解,有些迷惑……嫣然盯著她看,想看穿她的思想。要命!巧眉不相信她!巧眉以为她在骗她。从小,巧眉要的东西,她会让她,于是,她以为这又是一次忍让和“割爱”。“听著,巧眉,我说完了就走,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如果我真的爱上了凌康,我不会让给你!世界上什么东西我都可以让给你,只有爱情,我不会让!”说完,她站起身来,转身就走,巧眉听著她离去的脚步声,轻轻的叹口气,轻轻的自言自语:“姐姐,你会让的,你太不了解自己,只要我们中间真的起了冲突,你会让的!”嫣然听到了,回过头来,她愕然的瞪视著巧眉。后者躺在床上,依然带著那奇异的笑,半含悲哀半含恬静,半含温存半含寂寞……天哪!她真美!上帝夺走了她的视力,却给了她一颗最了解人的心。她会让吗?她模糊的想;巧眉可能是对的!她确实对凌康倾倒过,不是吗?她确实为凌康痛苦过,不是吗?她也确实“让”了。事实上,她咬咬牙,她也不能不让,那凌康,他以一种固执的忍耐的受苦的精神来爱巧眉,爱得深沉,爱得执著……她能不让吗?这根本不是战争!她走出了巧眉的卧室,客厅里,兰婷仍然独自坐著。“妈,”她拍拍母亲的肩。“去睡吧!我向你保证,一切都不会有事的!”回到卧室,她立刻拨了一个电话给凌康,虽然已经深夜十二点多了,但她赌凌康绝没睡。果然,接电话的是凌康本人。“喂?”凌康问:“谁?”“凌康,我是嫣然,”她很快的说:“我刚刚和巧眉痛痛快快的谈了一次。”“哦?”凌康简短的应著。“听好,”她说:“我已经跟巧眉谈得清清楚楚了,我告诉了她,我和你之间没有爱情,以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事实上,我根本就有了男朋友。所以,你不要被巧眉气著,没什么可生气的。明天,你请天假别上班,到我家来报到,我包你一天云雾,都烟消云散了。”电话彼端是一片沉默。“凌康?”她担心的喊。“听到没有?”“听到了,”凌康短促的回答。“谢谢你打电话给我。不过,我想,我明天不会去你家。或者——我以后也不会去了。”“什么?”她低吼:“你就这样放弃了?你是男子汉吗?你是大丈夫吗?你有骨气吗?你追女孩子连一点耐性都没有!巧眉和你之间有很多误会,我已经把误会都帮你解释清楚了,你还有什么不开心?”“我只怕,我和她之间没有误会。”凌康闷闷的说。“什么意思?”她涨红了脸:“难道你也认为,我——爱上了你?”“不。”他叹口气,很疲倦的样子。“我们不要谈了!”他想收线。“喂喂,”她大急,喊著:“凌康,你怎么了吗?”“我怎么了吗?”凌康憋著气说:“很简单,失恋了。我告诉自己,失恋也比当个不受欢迎、摇尾乞怜的可怜虫好些。嫣然,你认识我很久了,我早已放弃了自己的骄傲,但是,我起码该维持一些仅余的自尊!”燃烧吧!火鸟11/27喀拉一声,凌康挂断了。“喂,喂!”嫣然对著听筒空喊了两声,终于放下了听筒,又气愤又懊恼。这人居然挂断电话,声称以后再也不来了。看样子,他和巧眉这场架,吵得比想像的严重。但是,巧眉是连只苍蝇都不会伤害的,怎么就会损伤了他的自尊了?凌康,她瞪著电话机想:你的自尊心也未免太强了!否则,就是你爱得不够深,如果你爱得够深,你就顾不到自尊心了!像是在答复她心里的问题,电话铃蓦然响了起来。她立即抓起听筒,对著听筒就又急又迫切又热烈的说:“听著,凌康,我刚刚就在想你那个见鬼的自尊问题!爱情的前面谈不上自尊,当你爱到极处,你就什么都顾不了了!收起你的自尊心吧!明天你一定要来我家,或者,来了之后,你又会找回你的自尊了!你来,好不好?你看,凌康,认识这么久了,这是我第一次对你这样低声下气……喂喂!”对方一片沉默。这人真犯了牛脾气了!嫣然心里冒火,什么时代?男人都这么有个性!“凌康!”她喊:“凌康!不说话你打什么电话!”对方终于慢吞吞的开了口:“我不是凌康。”她的心脏狂跳,血液一下子全涌进了脑子里。是安骋远!居然是安骋远!才分开没半小时,谁知道他会打电话来!而自己,对著电话说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噢!”她深深的抽了口气。“骋远!是你?”她声音都软弱了。“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来?”“对不起,”安骋远语气古怪,声音哑哑的。“我不知道这个时间你正在等别人的电话,我只是有些发疯……好了,不占你的线,早该知道你的生活不单纯,早该知道有这么一个重要人物名叫凌康!”喀拉一声,对方居然也挂断了!嫣然拿著听筒,不信任似的看著那机器。电话,电话,是谁发明的玩意儿,跟人开这么大的玩笑!但是……她脑子里发疯般的狂喊起来:不能有这种误会!不能有这种误会!老天!安骋远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吃吃酒一起吃酒!吃吃酒一起吃酒!赶快吃酒吧!她急急的拨号。对方很快的接了电话,怕这呆子又耍个性挂电话,她喘著气,近乎祈求的说:“不要挂断,骋远,你听我解释,我头都昏了……”岂知,对面竟传来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噢,你找安骋远吗?”然后,那“女性”扬著声音,又清脆,又调侃的在喊:“骋远!有个头昏的女孩子找你说话!”老天!嫣然跌坐在地毯上,脸孔整个都烧起来了。打电话第一要则,问清楚对方是谁!她把听筒压在耳朵上,连听筒带脸孔一起埋进了膝盖里。安骋远终于来接电话了。“喂?”安骋远在问:“哪一位?”“骋远,我是嫣然。”她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问了句:“刚刚是谁接的电话?”“女朋友!”骋远没好气的说。“不开玩笑,骋远。”她忍耐的说:“我一回家就碰到一大堆事,我从没跟你谈过我的家庭,是不是?”“你一直避免谈,”骋远说:“你很神秘!你也很遥远,你从不打开你自己,我是本打开的书,什么都告诉你。你呢,你有很多秘密!”“没有秘密。”她软弱的说:“我只是不敢去谈。现在,电话里我也说不清楚,何况你又有‘女朋友’在旁边。我只解释一件事:凌康是我妹妹的男朋友,他们今晚吵架了,我妹妹把凌康气跑了,我正试著要让他们和好。”安骋远一句话也不回答。嫣然等了一会儿,心中蓦的涌上一股怒气和委屈。她对著听筒,哽塞的低喊了起来:“你不相信我!你不说话!好,我受够了!你们男人都有个性,都有自尊,先是那该死的凌康,现在又是你!不说话,不理我,大家就拉倒!我懒得去费力解释又解释!不理我,你就永远不要理我!”她把听筒“砰”然一声摔到电话机上。坐在那儿,用手抱著脑袋,手指插在头发里。电话铃又响了,发明电话的人该下地狱。她抓起听筒,嚷著说:“说了大家拉倒,又打来干嘛?”“怎么了?”对面一怔,老天,是凌康呢!嫣然简直要晕倒。“你劝了我半天,又叫我拉倒?”凌康莫名其妙的问。“嫣然,是不是你?”“是,是,是我,我是嫣然!”她慌忙接口,一叠连声的说,万一凌康误会接电话的是巧眉,那就真的完了,真的拉倒了!她深抽了口气:“怎样?凌康?”“我想了很久,”凌康说:“或者,我还是太顾全自尊了……”他忍耐的叹了口长气。“我听你的,我明天早上来你家,你瞧,爱情会让人变得懦弱!我轻视我自己这么没个性,没志气!”“哦,凌康!”她感动而热诚的说:“这不是没个性、没志气,我刚刚就要告诉你,当你真正在爱的时候,自尊和骄傲就都不重要了。有句诗说:情到深处无怨尤,我想,能做到无怨尤的地步,才是用情的顶点了。”“纳兰容若。”他说。“什么?”“情到深处无怨尤,是纳兰容若的句子。”凌康说:“不管怎样,谢谢你,嫣然。而且……”他迟疑了一下:“我有些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总觉得我有些……对不起你,我想,命运在折腾我,假若巧眉立志要让我受苦,我是应该受苦的。”“巧眉从不会立志让人受苦,”她接口:“你也不该受苦,不要向我……说对不起。每个人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你……没伤害过我,懂了吗?”“懂了。”“明天见!”她挂断了电话,松了口气。坐在那儿,她有好一会儿没有移动。纳兰容若!凌康知道那是纳兰的句子,他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说真的,他确有才气,说真的,他——确有动人心处。她瞪著电话机,潜意识中,若有所待。好一会儿过去了。电话机寂静的躺在那儿,她睁大眼睛,潜意识转为明意识了;电话啊电话,你该响的时候怎么又不响了呢!她用手托著下巴,死瞪著那电话机。安骋远,你混蛋,拨一个电话会折断你的手指吗?你真的预备永远不理我了?你真的预备就此拉倒了?你真的不相信我?安骋远,安公子……她看看手表,凌晨一时半。已进入第五十四天了。五十三是纪念日,五十四难道就成为结束日了?这太没道理,太没道理,安骋远,你打电话来吧,她祈求的看著听筒,内心在绞痛了。只要你一打电话来,我马上收回我说过的那些话。但是,你要先打电话!电话仍然没响。她终于从地毯上跳了起来。好!去你的自尊心,去你的骄傲!情到深处无怨尤,纳兰容若的句子。那个安公子有个很好记的电话号码:吃吃酒一起吃酒!他不打来,你可以打去!这时代男女平等,这时代男孩子都有个性!打吧!卫嫣然,拨一个电话号码也不会折断你的手指……她伸手去拿听筒。忽然,她听到静静的夜色里,有个熟悉的坦克车似的声音:“喀喀喀喀喀……”的由远驶近。她侧耳倾听,真的,她的心脏狂跳,从胸腔快跳到喉咙口了。真的,是那部可爱的,会咳嗽会叹气的神仙车呢!门铃刚响,嫣然已经大大的打开了门。安公子站在门口,门边停著他的小坦克。“你家电话一直在占线,”安公子一本正经的说:“我有点疯狂,觉得不跟你说话,我可能会死。既然电话拨不通,我就自己来了!如果在这种时间按门铃,会吵醒你的父母,惹他们生气,请你代我向他们解释,因为这有关生死,我非来不可!来问你一个问题!”她瞪大眼睛看他,心中一片欢唱声。“什么问题?”她轻声问。“我们庆不庆祝第五十四个纪念日?”泪水往她眼眶里冲去,她奔上前去,投身在他怀中,紧紧的用手环抱住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那宽阔的胸前,听著他的心跳。她呜咽著低喊:“我们庆祝的!我们庆祝的!五十四、五十五、五十六……每一个每一个每一个纪念日!”燃烧吧!火鸟12/276早餐桌上,嫣然宣称:“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不去上班。”“为什么?”兰婷奇怪的问。“因为——今天是纪念日。”她笑著,笑得又美好,又神秘,又欣慰,又喜悦。“事实上,今天有很多人都请假不上班,等会儿你们就知道了。”巧眉仔细的倾听,深思著,她穿了件紫色薄纱的洋装,宽宽的大袖子,举动间轻飘飘的,她长发中分,自自然然的披垂在胸前,面颊澄静。清晨的她,看来清新如朝露。昨夜,她不知有没有失眠。“昨天晚上很热闹,”巧眉忽然说。“是啊,”卫仰贤接口:“我好像听到深更半夜,还有人按门铃。”“你听错了,”兰婷说:“不是门铃,是电话铃,电话铃响了好多次,嫣然忙得很。”嫣然吃著稀饭,微笑不语,面颊上有两片红潮。“我听得很清楚,有门铃。”卫仰贤仍然在说。“你做梦了。”兰婷说。“昨晚有电话铃,也有门铃!”巧眉端著杯牛奶,慢慢的啜著,神情是若有所思的。“还有一辆装甲车,半夜三更在游街。”“装甲车?”兰婷一怔。“对了,是辆坦克!”“你们母女疯了,”卫仰贤笑著。“装甲坦克全来了,又没有阅兵大典,还说我做梦,我看你们才做梦!说不定还梦到轰炸机呢……”门铃响。“哈!”嫣然欢声说:“我是第一个不上班的,现在,第二个不上班的人来了!猜猜看是谁?”不用猜了,秀荷带著凌康走进了餐厅。凌康今晨穿得很整齐,雪白的衬衫,黑色西装裤,居然还打了条红花的领带,他浓眉俊目,显得非常出色。尽管他脸上有著失眠的痕迹,眼底有著几分抑郁和迟疑,笑容中略带勉强……他却依然神姿英爽。兰婷一看到他,就从餐桌上跳了起来,掩饰不住自己的殷勤,她一叠连声的叫秀荷添一双碗筷,给凌康冲杯牛奶……“不用了,伯母,”凌康急急的说:“我吃过早饭了,在巷口吃了烧饼油条。”“再吃一点。”兰婷热心的说,看看凌康,再悄眼看巧眉,巧眉似乎有些不安,她白皙的面颊涌上了红晕,低著头,她专心的喝著那杯牛奶。兰婷心里叹著气,如果这孩子眼睛看得见,她决不会放掉凌康的,凌康除了内在的优点外,还有外在的。或者,对于一个盲人来说,外在的优点等于不存在?因为她看不见,她也无法知道。她再看凌康,凌康已经拉了一张椅子,在巧眉和嫣然的身边坐下,他有些不安的打著招呼:“嫣然,巧眉,抱歉一清早就跑来……”“不用说抱歉啦!”嫣然爽快的打断了他。“谢谢你今天请假不上班,来庆祝我们的纪念日!妈,你昨晚听电话铃响吗?这家伙要负一些责任,我说电话说得舌头都僵了,大概用了一箩筐的话,才让这位凌家大少爷回心转意,肯再上我们家的门了!”“哦,”兰婷一怔,知道嫣然在说实话,心里怦怦跳著。不能失去凌康,不能失去凌康……她心中飞快的想,巧眉虽然美丽过人,虽然会弹琴会唱歌,却毕竟是个瞎子!这年头,不会有几个优秀的男孩子,愿意追求一个瞎子的。她立刻转向凌康,给了他一个最慈祥和欢迎的笑。“凌康,别闹孩子气哦,我们家的两个宝贝女儿,都被宠坏了,你是堂堂男子汉,该有宽阔的胸襟,来包容一切!”凌康深深的看著兰婷。“伯母,”他诚挚的说。“我只怕早已不是堂堂的男子汉了,你知道我最羡慕怎样的男人吗?像日本电影里的仲代达矢,他眉头一皱,眼神凌厉,对女人只说虚字……”“虚字?”兰婷不懂,“什么虚字?”“虚字就是感叹号的单字,例如‘啐!’‘嗨!’‘哼!’‘哈!’‘嗯!’……之类的玩意儿,他不用嘴说话的,他用眼睛说话,那些女孩就跪在地上对他爬过去了。仲代达矢是男子汉,我呢……”他长叹一声。“我的棱角都被磨光了。我不配当男子汉!”“少胡说八道了!”嫣然气呼呼的接口:“你少拿那些中古时代的日本女人来衡量我们,男人哼两声就跪著爬过去!那些女人太没个性了!她们早已成为男人的奴隶,如果你希望找那样的女人,其实也不难,你去非洲,听说那儿有个部落,女人还停留在吻男人脚的阶段。不过,她们的男人你也不够资格当,那些男人是骑在犀牛背上猎老虎的。他们要一个女人,就送她十张老虎皮,三对象牙,一个犀牛脑袋。那女人就算是天仙,看到这样的礼物,也都会一路跪拜著拜到那男人怀里去。”“有这种事吗?”卫仰贤听得出神。“这部落叫什么?我以为非洲已经很进步了。”“这部落的名字叫‘烟造’。”凌康接口,从秀荷手上接过一杯咖啡,一本正经的喝著咖啡。“在非洲最南端一个小角落上。等于在失去的地平线上。”“烟造?”卫仰贤摇摇头。“很怪的名字。”“不怪。”凌康又喝了口咖啡。“这类的部落、民族、成语,在贵府算特产,烟造的正确写法是嫣然的嫣,捏造的造!”“噗”的一声,兰婷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她去看嫣然,正看到嫣然微红著脸,似笑非笑的著凌康,哼哼著说:“算你反应快!这非洲部落固然是‘嫣造’,你那日本女人也只能算‘康幻’。”“什么康幻?”卫仰贤又不懂了。“她说我在幻想,”凌康说,看看嫣然,又看看巧眉。巧眉始终在倾听而没说话,脸色宁静。她听得很仔细,似乎在用心捕捉每一点细微的声音,去感应每一种她看不见的情形。凌康的心悸动了一下,他和嫣然谈得太多了。他转向了巧眉,经过昨晚的事后,他依然无法毫无尴尬的面对巧眉。“巧眉——”他犹疑的说:“你今天很安静,也很——”他由衷的说:“美!”巧眉放下了牛奶杯。“你刚刚提到一个日本演员,叫仲代达矢?”她问。“是的。”“他不用嘴说话,用眼睛说话?”“喂。”凌康哼著,心里开始诅咒自己。凌康啊凌康,你是世界上最笨的男人!在盲人面前提什么“用眼睛说话”?“你羡慕他?”她继续问。“嗯。”他再哼著。“凌康,”巧眉真诚的说:“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一对会说话的眼睛?最起码,我猜,你有对很漂亮,很有神,很富感情的眼睛!”“我……”凌康狼狈起来,尴尬起来:“我……”“巧眉!”嫣然急于解围。“你猜对了!凌康的眼睛很好,事实上,他是个满英俊的男人,就像你是个满美丽的女人一样!”“哦,好极了。”巧眉笑了笑,那笑容动人无比。“凌康,当你使用你那对仲代达矢的眼睛去说话,而对方居然看不见,你会不会觉得很扫兴?如果你不觉得扫兴,我也会代你扫兴……这就像,如果我弹一支钢琴协奏曲,给个聋子听……”“停住!”凌康忍不住叫了出来,放下咖啡杯,他从位子上直跳起来,在众目睽睽下,他冲向巧眉,他的眉头紧锁,眼光阴郁。整桌的人都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却一个箭步到了巧眉面前,伸手一把握住了巧眉的手腕,巧眉惊呼了一声,他没管,把她紧紧的握住,他急促的说:“我受够了你这一套自卑自怜自损自我逃避的鬼话!我知道你是瞎子!全家都知道你是瞎子!大家都忌讳在你面前提这两个字,大家都可怜你、爱护你,你反而利用自己的缺陷,去刺伤每一个爱你的人……”“凌康!”兰婷惊呼:“不要太残忍!”她想冲过去。“兰婷,”卫仰贤伸手压住兰婷,低语:“让他说!别管,让他说!”“妈妈!”巧眉开始求救的惊呼,挣扎著要脱出凌康的掌握。“妈妈!妈妈……姐姐!”她尖叫。“不要叫妈妈叫姐姐!”凌康大声制止。“她们不会跟住你一辈子,保护你一辈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