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彩霞满天-6

禁的感染了她的热情,俯下头,他闻到她颈项里有一股如麝如兰的清香,就不由自主的把脸往她脖子里埋了进去。她咯咯的笑了起来,扭动著身子,要躲,要闪,又躲不掉闪不掉,她推著他,央告著:“好人,别这样,你的胡子扎了我!好人,别闹,你弄得我痒酥酥的!”他放开了她,抬起头,注视著她那遍布红晕的面颊。“你在做什么?”“等你啊!”她说:“一整天,都在等你啊!”她忽然拉住他的手,热烈的说:“来!你来看!”他不解的跟著她走去,她牵著他的手,把他一直牵到窗前,她用手指著远方。用一种眩惑的声音说:“你看!”他往前看去,立刻,他被眼前的一幅图画所震慑了。原来,这扇窗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正缓慢的往下沉落,整个天空,就被一层又一层的彩霞所堆满了,那彩霞如此熟悉,如此艳丽,如此发射著亮丽的色彩……这就是海边的彩霞啊!一样的彩霞,一样的黄昏,一样的人!他往后退了两步,迷惑的望著那窗子,窗外,是彩霞满天,窗内,采芹正临窗而立,长发披泻,沐浴著一身彩霞,像个超凡出世的仙灵。那落日的光芒,洒在她头发上,镶在她面颊上,染在她衣服上,挂在她襟袖上……而窗台上那盆小花,也被彩霞染得发亮,衬在采芹与天空之间。这简直是人间幻境啊!“你知道吗?”采芹的声音温馨如梦:“以前,在海边,也是这样的彩霞,许多黄昏,我们一起看过落日。我那白屋的窗子也是朝西的,常常会迎接著满窗彩霞,那时,我就对彩霞发过誓·我这一生,不论会遭遇什么,我的心将永远属于你!”他屏息的站在那儿,眩惑的望著她。她翩然回顾,似乎连衣襟上都抖落了彩霞,他大叫:“别动,千万别动!”她立即站住,困惑的看著他。他飞快的支起画架,钉上画纸,抓起彩笔,嚷著说:“我要留下这个黄昏,我要画下你来,你,窗子,小花,和那彩霞满天!”她动也不动,连话也不敢再说,伫立著让他画。他立刻勾勒著线条,觉得每个细胞里都充满了灵感,都闪耀著绘画的火花。握著彩笔,他进入到一个忘我的境界,用他全心灵去捕捉著这个刹那,这一刹那的美,这一刹那的艳丽,这一刹那的永恒。只一会儿,太阳落了山,那天空的颜色变了,暮色游了过来,充塞了屋子,天空那灿烂的云彩,逐渐变成绛紫,由绛紫而变得黝暗了。他叹口气,放下笔来,他只抓住了一部份。她奔过来,望著画纸。他已勾出那样一幅超凡脱俗的神韵,已经抓住了那样超凡脱俗的美,她竟叹为观止了。抱著他的手臂,她崇拜的低呼著:“太美了!太好了!太伟大了!书培,你怎么能画得这么好,你怎么能捉住这个刹那,你是个天才!书培,你是的!你真是个天才!”“太快了!”他惋惜的。“再多给我二十分钟就好了!夕阳下去得太快了!”“可是,明天还是有黄昏,是不是?”采芹仰著脸问。“明天还是有彩霞,你可以再画呀!”是的,明天还有黄昏,明天还有彩霞。他拥著她,笑了。“你该饿了吧?”她悄声问:“我去炒菜去,都已经六点多钟了。”“什么?”他惊叫。“糟糕,我差点又忘了!不行,采芹,我不能吃晚饭了,我和陈樵约好了,要去接洽一个家教的工作,陈樵把他的家教让给了我!”“哦,”她有些依依不舍的:“你马上要走吗?什么时候回来?”“可能会很晚!你自己先吃吧!”她拚命摇头。“不,”她温柔而固执的。“我等你回来再吃!你要不要先吃碗面再去?我给你下碗面,很快很快!你不能空著肚子去接洽工作呀!”“不行了!已经太晚了!”他看看手表。“我会给陈樵骂死!”他往屋外冲去,她一把拉住了他:“等一等,带件外套去,晚上风大!”她飞快的跑进屋内,又飞快的拿了件夹克出来,再飞快的挽住他的脖子,给了他飞快的一个吻。说:“那个陈樵,他真好,是不是?如果你们一起回来,我会多做点菜,也请他来吃——算是消夜,怎样?”他呆了呆。面容有些僵硬。“不,我不会请他来!”他很快的说,转身跑走了。她扶著门框,怔怔的站在那儿,回思著他临走的表情和那句话,心里若有所悟。于是,有种看不见的、淡淡的忧愁,就像轻烟般对她包围过来了。她转身走进房间,打开电灯,在灯光下,她凝视著那张画纸,画面上是彩霞满天,她再抬头看看窗外,那儿,早已是暮霭沉沉了。彩霞满天23/4813乔书培望著他的两个学生。这两个孩子,大的十五岁,念初三,名字叫孙健,小的十三岁,念初一,名字叫孙康。两个人都长得又高又大又壮又结实,正像他们的名字,是又“健”又“康”的。乔书培常想,如果他们两个在念书方面,能够和他们的身体发育成正比,就真是皆大欢喜了。现在,他看著孙健的英文试卷,满纸红叉叉,从头错到尾,初三了,居然拼不出英文的十二个月份,和星期日至星期六的名称,亏他还振振有辞:“外国人太笨了,为什么每个月要有不同的名称?为什么不学学我们中国人,用一二三四……十二个数目字就解决了?我并不是学不会英文,我只是不服气去记它!而且,咱们是泱泱大国,凭什么要把洋鬼子的语言列为我们的主要学科?太不合理了!”“我不跟你讲合不合理,”乔书培耐著性子说:“你马上要参加高中联考了,教育部规定了要考英文,你就需要把英文念好!”“年轻人应该有勇气推翻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孙健仰高了头,一副“挑战”的神态,彷佛乔书培就是“不合理”的“代表”似的。“你已经来不及推翻了,”乔书培瞪著他:“你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就要参加联考了!我们现在把合不合理的问题抛开,打开你的英文课本,我们重新来温习。”“我的英文课本丢了。”孙健冷冷的说。“什么?”乔书培皱起眉头。“丢了!”孙健耸耸肩。“大概给同学偷走了!八成是给田鸡偷走了,对!”他猛拍著自己的膝盖:“准是田鸡干的好事,明天我找他算帐去!这样吧,乔老师,我们今天先不念英文,等我找到课本再说……”孙康在一边,开始吃吃不停的偷笑。乔书培狐疑的转向孙康,问:“你笑什么?”“我笑……笑……笑大哥……”孙康话还没说完,孙健伸手过去,在弟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于是,孙康就“哎唷”一声尖叫起来。“哎唷!哎唷!哎唷……”的叫个没停了。“你到底笑什么?”乔书培脸一沉,厉声问。“我笑……”孙康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相”:“笑老师嘴巴边上有颗青春痘,像一颗美人痣!”孙健哄然一声,大笑起来,孙康也跟著笑,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的大笑著,似乎做了什么天大的得意事情一般。乔书培又气又怒又无奈,板著脸,他哼了一声:“不要笑了!”兄弟两个还是笑。“孙康,”乔书培叫:“你的英文课本总没丢吧!拿出来!”孙康慢吞吞的翻著书包,左翻右翻,好不容易,才抽出了英文课本,乔书培打开课本,里面就轻飘飘的飘出一张纸来,乔书培打开那张纸一看,上面写著:  “桌子:待死客早上:摸脸早安:狗得摸脸玻璃杯:狗拉屎再见:狗得拜黄昏:一吻宁晚安:狗得一吻宁夜安:狗得来……”乔书培越看越希奇,越看越古怪,越看越生气,他把纸头丢给孙康,问:“这是什么东西?”“英文发音呵!”“英文发音?”乔书培啼笑皆非:“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不许在英文上注中文发音,何况还要编些个怪花样!什么狗拉屎、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你这种英文,非把英国人都气死不可!”“好呵!”孙康拊掌大乐:“把英国人都气死了,咱们就可以不必念英文了。”这次,是孙健跟著笑了,兄弟二人,又笑了个不亦乐乎。乔书培瞪视著他们两个,心想,他们的功课虽然是一塌糊涂,倒是“知足常乐”。那些红笔的叉叉,似乎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快乐。笑啊笑啊笑啊……他们简直就以捉弄他为快乐。他那儿像是这两兄弟的家庭教师,倒像他们的“开心果”。他竭力板起脸来,竭力显出一副庄严相,竭力维持著自己的尊严。“你们到底念不念书?预备把每门功课都当掉是不是?孙健,你别跟我玩花样了,把英文书找出来!”“是哩!”孙健做了个鬼脸,从屁股底下掏出了英文课本来,翻出“作业”簿,他的问题又来:“老师,kiss是什么词?”“动词。”“你错啦!”孙健又笑:“kiss就是接吻对不对?”“对呀。”“那不是动词,那是连接词!”说完,他就放声大笑了。孙康当然也跟著笑,一面笑,一面问他哥哥:“哥哥,你有没有跟‘迷死’‘克死’过?”“我倒没有,但是我打赌乔老师一定跟‘迷死’‘克死’过!”孙健说。“老师,和迷死克死的滋味是怎样的?”孙康问。孙健更笑,孙康也笑。乔书培头上已经冒汗了,他拍拍手,正要施展一点“尊严”,镇压一下“局面”,房门忽然被推开了。孙太太——一个四十几岁,浓妆艳抹而盛气凌人的女人拦门而立,微蹙著眉头,她直视著乔书培,冷冷的问:“乔老师,你能不能给他们上点课,而不要和他们说笑话,闹著玩?你知道——两小时是一晃就过去的!”乔书培觉得血往脑子里冲去,他跳了起来,第一个冲动,就想摔下书本,说一句“老子不干了”。但是,他想起家里还等著钱用,想起几天以来,都没钱买菜了,想起欠陈樵的钱还没有还……他强忍下心头的一股怨气,勉强的说了句:“我正——尽力而为。”“尽力而为?”孙太太望著那两个笑成一堆的儿子:“我看不出你尽力在什么地方?你们在研究什么问题?”“妈,”孙康又是一脸“天真相”:“我们在研究‘克死’!”“克死?”孙太太一脸疑惑!“是啊,乔老师和迷死克死啊……”“孙康!”乔书培涨红著脸喊。孙太太正视著乔书培,眼光凌厉,神情冷漠。“乔老师,希望你不要在上课时间,讲你的风流艳史。我知道你们学艺术的,都是些嬉皮。可是,我们家两个孩子,从小就都规规矩矩的,我为他们请家庭教师,是要帮助他们读书,希望你不要把他们引导到你们艺术家那条风流散漫的路上去!……”“孙太太,”乔书培沉重的呼吸著,尽力的压抑著自己。“我想,您有点误会……”“误会,”孙太太自以为是的摇摇头。“我不会误会的。你还是别和他们说笑,多给他们温温功课吧!”乔书培垂下眼睛,紧咬住牙关,强忍住即将冲出口的一句粗话,他的脖子挺得直直的。屋里开著冷气,他的头上仍然冒著汗珠。窗外有隐隐的雷声,是今年夏天第一次打雷,大概要下雨了。他心里模糊的想著,沉默的站著,一时间,他一点都不像个家庭教师,倒像个挨了骂,受尽委屈的小学生。“乔老师,”孙太太继续说,“我必须问问你,你对于我们老大考高中,到底有几分把握?”乔书培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著孙太太,心想,这问题你该去问你那个宝贝儿子,怎么问起我来了?几时规定过,家庭教师要“包”人考上高中?他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嘴唇,终于冲出口一句话:“毫无把握。”“什么?”孙太太跳了起来:“这两个月,你在做些什么呢?”“我在教他们念书啊!”他忽然提高了声音,忍耐已久的火气蓦然爆发了,而且一发就不可止。他大声的、正色的、凛然的、怒气冲冲的喊了出来:“问题不在我做了什么,问题是你的儿子什么都不做!我教我的,他荒废他的!两个月以来,我和你的两个儿子,是在彼此浪费时间!他们根本无心念书,无心考试,无心上高中!我想,你最好把他们送到军校去,军事管理一番。我这个嬉皮教不了你这两个优秀的孩子!抱歉!我走了!你另请高明,去教他们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吧!”说完,他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昂著头,在孙太太的目瞪口呆,和孙健两兄弟再也笑不出来的注视下,大踏步的冲出了那间书房,又大踏步穿过客厅,直冲到大门外面去了。一冲出了孙家,乔书培才发现外面正下著倾盆大雨,而且雷电交加。出来时天气还晴朗,他也没带雨衣,只穿了件香港衫。现在,雨像倒水般从天空直注下来,他才在屋檐下站了站,横扫的雨水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和裤管。他的心中还在冒著火,冒著熊熊然的怒火,这冰凉的雨点反而带给他一阵快意。他把心一横,干脆骑上了他那辆二手货的破脚踏车,冒著那倾盆大雨,往“家”中骑去。在风雨交驰下,他这段路起码骑了一小时。当他终于到了家,他已经是道道地地的“落汤鸡”了。浑身上下,都在滴著水。他上了四层楼,又“再上一层楼”,采芹正倚窗对外傻望著,一看到书培,她打开房门,撑了把伞,就直冲过来。书培直著喉咙对她喊:“别出来了,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何必也饶上,一出门准湿透!”采芹并没有听他,踩著满阳台的积水,她飞奔而来,把伞遮在他头上,而一任雨水淋湿了自己。书培揽著她,两人穿过那由“日日春”盆景搭出的“小路”,直奔进门内,到了房间里,书培是头发挂在脸上,衣服贴在身上,水珠顺著头发、手指、衣角、裤管……一直往下淌。而采芹也湿了,肩上、头发上都是湿漉漉的,脚上的一双拖鞋,完全被水泡过了。采芹没有管自己,冲进浴室,她取出一条大毛巾,就把书培按在怀中,没头没脑的帮他擦拭著,一面喃喃的、歉然的、负疚的说著:“看到下雨,我就知道你惨了。本来算好了时间,我要拿了伞到巷口去接你的,那么,你最起码可以少淋一段路的雨。可是,你提前回来了,我就没去接你,我真该早一点去等的……”书培在毛巾里连打了两个喷嚏,采芹又慌了,放下毛巾,她又往厨房冲去。手忙脚乱的开瓦斯,烧热水,他们一直穷得没有钱装热水炉,每次洗澡都要用开水壶烧热水,再一壶一壶的提到浴室里去。采芹一面烧热水,一面嚷著:“你必须马上洗个热水澡,我再给你煮一碗姜汤喝,别弄得生病了,就惨了。”书培把毛巾搭在肩上,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他看著采芹忙忙碌碌的跑来跑去,烧开水,找生姜,切姜块,找红糖,煮姜汤……她那双白白嫩嫩、纤细修长的手指,经过两个月烧菜煮饭洗衣擦地的各种粗活,已经不再娇嫩了。他凝视她,她的头发也在滴水,一件白麻纱的衬衫,肩上全湿透了。他咽了一口口水,心里的怜惜和懊丧在交递啃噬著他,他粗声的说了句:“你先去把自己弄弄干,好不好?”彩霞满天24/48她飞快的抬眼看看他,又低头去切生姜,笑著说:“我没关系,我根本没淋湿!”“你还没淋湿!”他低吼著,跑进厨房,他把菜刀从她手上抢下来,命令的说:“去换件干衣服,再来弄!”“不行呀!”她焦灼的说:“你等不及呀,我不要你生病……”他重重的一跺脚,大声说:“我也不要你生病!”她看他一眼,叹口气。默默的放下了菜刀,她踮起脚尖,去吻他的嘴唇,低声说:“不要待我太好,我会恃宠而骄。”他心中掠过一阵痛楚。太好?待她太好?让她烧锅煮饭,叠被铺床?而且,他又失去了他仅有的一个职业,本来过的就是三餐不继的日子,以后又该怎么办?他靠在墙边,默默不语,只是用怜惜的眼光,静静的瞅著她。这眼光充满了那么多的温柔和怜爱,竟使采芹快慰得要发抖了,她颤栗了一下,惊叹著:“你‘不可以’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你会把我看‘醉’了!”“傻丫头!”他轻叱著:“看你怎么会把你‘看醉’呢?我眼睛里又没有酒!”“有的!你有的!”她一叠连声的说:“你的眼光里永远有酒,好醇好醇的酒,你这样一个劲儿的看我,我就会醉了!”“傻东西!”他说著,心里甜甜的、酸酸的、软软的、酥酥的,说不出来的一种滋味。乔书培啊乔书培,他暗中叫著自己的名字,你何德何能,值得一个女孩对你如此深情的迷恋?“快去换衣服吧!”他故意粗著嗓音说,因为,他喉头又涌上了一个硬块。“是!”她应著,翩然的“飞”进了卧室。一会儿,她已经换好衣服跑出来了。于是,烧热水,煮姜汤,她忙了个不亦乐乎。烧了起码十壶水,才总算放满了一浴缸,他去洗了澡,擦干了头发,穿上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睡衣,又在她的坚持下,喝下了那碗又辣又烫的姜汤。然后,夜也深了,他拥被而坐,望著那躺在他身边的采芹,听著窗外的雨声淅沥。雷雨已经转成了小雨,仍然没停,滴滴答答的敲著窗子,风也很大,把雨点一阵阵的扫在玻璃窗上,发出簌簌飒飒的声响。书培坐在那儿,望著采芹。她并没有睡,仰躺在那儿,她睁著眼睛,也正静静的望著他。他用手指轻抚著她的头发,她的眉毛,她的鼻梁,和她那小小的嘴。他的眼光有些阴郁,有些感伤,有些忧愁。她仔细的凝视他,试著去“读”他的思想。“你有心事。”她低声说:“告诉我!”他静默著。“为了你爸爸吗?”她问:“他昨天有信来,说什么?”他轻轻颤栗了一下,这是另一个烦恼。“他叫我暑假回去。”他说:“不过,这没问题,我已经写信告诉他,我暑假要留在台北打工,可能回去看他几天,我再赶回来。”“他——会同意吗?”她担心的。“是的,他会同意。”他很有把握的说:“他一直认为我的前途在台北。何况……”他咽住了。“何况什么?”她问。何况他以为有个女孩正系住了他的心,那个女孩不叫殷采芹,这话是说不出口的。他咬咬牙,沉默著。她小心的看他,他眼里的阴霾使她寒颤。“对不起。”她轻声说。“什么事情对不起?”他蹙著眉问。“我拖累了你,让你为难,让你烦恼。我知道……你爸爸是不会接受我的。”她悲哀的说。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们别谈这问题好不好?”他说:“我爸爸迟早要接受你的,这是以后的问题。我们目前的困难已经够多了,先别去管以后吧!”“目前的困难?”她怔了怔,有点窒息。“发生了什么事?关于我的吗?”她的嘴唇有些发白,在她心底,一直有个隐忧在潜伏著。“是不是……有人……有人要找你麻烦?”她从床上坐了起来,睁大了眼睛,恐惧而担忧的凝视著他。“哦,没有,别胡思乱想!”他慌忙说,试著对她微笑。“是我的问题!今天我才发现,我是个很无能,很无用,很不会应付这个社会的人!”他四面找寻,有些烦躁:“家里有香烟吗?”她用她那温软的手握住了他的手,她那小手竟带著莫大的稳定力量。“你明知道家里没有烟。”她说,注视著他的眼睛,静静的、低低的、温柔的问:“你失去了那个家教,是吗?你不干了,是吗?”“噢!”他怔了怔,瞪著她:“你怎么知道?”“唉!”她如释重负的轻叹一声,居然笑了。她抱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膛上。“我应该早就猜到了,你提前回家就代表一切了,你是从不会迟到早退的。哎,我真高兴你不做了!”“你真高兴?”他困惑的问:“我失去了唯一仅有的职业,你真高兴?”她仰头看他,眼里流动著光华。“你是个艺术家,你不是那两个顽童的伺候者,他们不值得你每星期浪费三个晚上!我真高兴你不做了,每次想到你在那儿受气,我就心都绞起来了!”他用手轻抚她的头发。“你永远看不见我的缺点吗?”他问。“你没有缺点!”她热烈的喊,一心一意的。“你是十全十美的!”“你是傻瓜!”他说。“好吧,那两个顽童不值得我浪费时间,明天,我再去进行别的家教,说不定我运气好,会碰到一个学画的孩子。”她凝视他,蠕动著嘴唇,欲言又止。“你要说什么?”他问:“说吧!”“你……有没有想过,”她小心翼翼的开了口:“或者,应该我去找一个工作,反正,我现在又没念书,在家也是闲著。”“你?”他皱皱眉。“你能找什么工作?你没有学历又没资历。”“我什么都可以做,例如餐馆的女招待,店员……”“不行!”他粗声说:“少糟蹋你自己了!我不过是伺候两个孩子,你居然想去伺候全台北的人了!那样的话,还不如我去当家教!”“你不要固执,好不好?”她柔声说,请求的,婉转的。“当女招待也没什么委屈,我会……”“不行!”他恼怒的打断了她。“学校对面那家冰果店就有位女招待,我们学校的男生专门吃她豆腐!你以为女招待好当吗?不行不行,”他拚命摇头:“咱们免谈!告诉你吧,我是个很固执、很自私、很守旧的丈夫!”她轻轻的叹口气。“那么,”她忽然眼睛一亮:“如果我去弹钢琴呢?去教小孩子弹钢琴呢?去什么幼稚园或音乐社教琴呢?”“那——我可以同意。”他说,笑了。“你找不到的,不会有那么好的机会。”“我总可以试一试呀!”“好,”他说:“明天起,你去试你的工作,我去找工作,是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恩惠似的。他搂著她,凝视著她那闪亮的眼睛,那崇拜的眼神,和那一心一意的爱与奉献,他心中就被她那份柔情给充满了。他捧著她的脸,深深的吻她,低低的,喃喃的说:“克死迷死!”她惊奇的看他。“你在说什么怪话?”“不是怪话,是必修科!”“必修科?”“人生的必修科!”他再吻她,听著窗外的雨声,那雨清脆的敲著窗玻璃,像采芹最爱唱的那支又轻柔又甜蜜的歌;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彩霞满天25/4814天气一下子就热起来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带著烧灼般的热力,从早到晚的烤著大地。即使晚上,太阳下了山,那地上蒸发的热气,仍然窒息得人透不过气来。这天,在校园里,乔书培和陈樵几乎吵了一架。这些日子来,乔书培的火气都大得很,脾气暴躁而易怒。他自己也觉得,他像一座马上就要爆发的活火山,那些积压已久的压力和郁闷,像蠢蠢欲动的岩浆般,在他体内翻腾起伏,随时等候著机会要冲出体外。和陈樵的争执,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我告诉你一个原则,”陈樵用教训的口吻,直率的说:“你永远不要在家长面前责备他们的子女,每个家长都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你只能顺著他们的心理去夸奖孩子,把功课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孩子的兴趣不合啦……”“这简直是在玩政治嘛,”书培吼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当家教的,怪不得你受欢迎,你根本不像学艺术的人,你该转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交!”“你用不著气呼呼的讽刺我,”陈樵瞪著他:“我玩政治手段也好,我玩外交手腕也好,我始终有两个家教,你呢,你却一个也找不著!我告诉你,现在这个社会,是‘适者生存’,这个‘适’字,就是叫你去适应!不止适应家长,还要去适应你的学生!”“适应的另一个解释,就是‘讨好’,是吗?”“随你怎么解释,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要赚钱,别人不会把钞票白送给你!”“用‘讨好’的方式去赚钱,是当‘家教’呢?还是当‘小丑’?”书培直视著陈樵,慢慢的摇头:“陈樵,我真为你悲哀!这社会像个锉子,把你的棱角都磨圆了!”“你为我悲哀?”陈樵的脸涨红了,脖子也粗了,声音也大了。“我还为你悲哀呢!什么工作都找不到,教两个中学生你都教不了!欠一屁股债,吃饭的钱都没有!你骄傲,你自负,你不当小丑,你不讨好别人,但是,乔书培,你还是要吃饭,还是要生活,别人住宿舍,你老兄要租房子住,别人在学校吃包饭,你老兄要自己开,伙别人交免费的女朋友,你老兄居然要‘金屋藏娇’!”“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书培大叫:“我爱怎么生活是我的事……”“既然都是你的事,我过问不了,你也别来找我!”陈樵生气的说:“你休想我会再让一个家教给你,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给你三言两语就弄砸了。你呀!啧、啧、啧……”他摇头叹气,一股“不可救药”状。“我又怎么啦?”“你根本不像个公务员家庭出身的孩子,你像个娇宝宝!像个妈妈怀里的娇宝宝!”“陈樵!”书培怒吼:“只因为我来找你帮忙,你就认为你有资格侮辱我吗?你一再嘲笑我没有生活能力,没有适应能力,没有工作能力……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是我的老子?就是我的老子,也不能教训我!我跟你说,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但是,我也不见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讨好家长,讨好学生,抹煞自己的自尊,这岂不像个乞丐……”“哈!”陈樵怪叫:“你看不起!你可以看不起!我是小丑,我是乞丐,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赚了钱,借给你去养小老婆……”“陈樵!”书培大叫,双手握紧了拳,就差要一拳挥过去,他气得浑身发抖,脸色发青,瞪视著陈樵,他咬牙切齿:“好,好,好,”他一个劲儿的点头,鼻子里沉重的呼著气:“我回家去当掉裤子,也把借你的钱还给你,你放心,你放心,你放心……”他气得语无伦次,转身就走:“我去弄钱去!”陈樵一把抓住了他。“你到什么地方弄钱去?”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著他。“我去抢银行!”“嗬,好办法!”陈樵笑了起来。“算了吧,书培,我们难道还真吵架吗?”他拍拍书培的肩。“讲和了,怎样?”书培低著头,仍然愤愤的喘著气,脸色仍然难看得很,他真正刺心的,还不止是陈樵对他工作能力的讽刺,而是对采芹的轻蔑,在他心底,他已经越来越明白一件事,采芹成了他名副其实的“地下夫人”,她被“藏”在那小阁楼里,几乎是不能见人的。“这样吧,陈樵的眼珠转了转,深思的说:“我看,你的个性不适合当家教。昨天我和苏燕青聊天,她说她爸爸要找的那个助手始终没找到,我建议你不如去苏教授那儿当助手,待遇比家教还高,他们已经出到一千五百元一个月了,每星期也只要三个晚上。”“不,不,不好。”书培摇著头。“有什么不好?”陈樵问:“以为苏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吗?你的事全校几乎都知道了!”“哦?”书培愣了愣。“苏燕青知道了?她怎么说?”“她没怎么说,是很好奇。她一直问我那个殷……殷什么?”“殷采芹。”“哦,她问我那个殷采芹是什么长相,什么出身,什么年龄,什么地方来的?和你怎么认识的……哇,她的问题可真多,我只一概推说不知道。后来,她就叹口气,说了一句话就走了。”“说了句什么话?”“你关心?”陈樵锐利的盯著他。“你已经有了殷采芹,何必去在乎苏燕青说你什么。”“我不是在乎,”书培勉强的说:“我也是好奇。我想知道一般同学对我的批评。”“她的批评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学!”陈樵微笑著说。“到底她说了句什么,别卖关子了!”书培不耐的。“她说——”陈樵抬头看看天空。“乔书培这个人可真性格,别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他垂下眼睛来盯著乔书培:“听她的口气,对你这事非但没有敌意,倒好像挺欣赏的!所以,你大可不必顾虑苏燕青对你的看法,而拒绝苏教授那个工作。”乔书培沉吟的低下头去,有些心动了。“我想,”他说:“我要考虑一下。不过,我先还要去家教中心问问。”黄昏时分,乔书培回到了家里,又渴,又饿,又累,又热,又烦躁,又失意,又落魄。口袋里只有两块钱,早上离家时,本和采芹说了,要带钱回家,谁知公费没发,想问陈樵借,又在一顿吵架下,弄得无法开口了。今晚要断炊,他想,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没米了。这个年头,居然还有人穷得没饭吃,他又有种自嘲的心情,是啊,正像陈樵说的,他是个没有适应能力,没有生活能力,没有工作能力的人,这种男人,怎么值得女人垂青?采芹啊采芹,他心里低喊著;你还不如跟了那个姓狄的王八蛋,最起码他会让你丰衣足食,珠围翠绕!走进家门,他扬著声音喊:“采芹!”没有人回答,四周静悄悄的,小屋内盛满了一屋子的沉寂,远处的天边,又是彩霞满天的时候。他四面找寻,为什么采芹不在家里等候他?同居以来,这是从来没有的现象!他有些不习惯,推开卧室的门,他再喊:“采芹!”仍然没有人。小屋很小,几个圈子绕下来,他就知道采芹根本不在家了。这些日子,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但是,也只是到处碰壁而已。这年头,到底社会上需要怎样的人才?能逢迎的?能适应的?能花言巧语的?如果当晚他对那个孙太太换一篇话呢?他站在小屋中,自言自语的说上了:“孙太太,您的两位少爷都是天才,只是现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们,升学主义使他们无法自由发展,太可惜了!您看,他们都有幽默感,狗得摸脸,狗得一吻宁,狗得来,狗得拜……”他住了口,猛力的拍了一下桌子,骂了句:“真他妈的!”骂完了,他自己也怔了怔,怎么?自己越变越粗野了,从小,三字经就被禁止出口的。叹口气,他走到厨房里,想找点水果,菜篮里空空的,锅里空空的,橱里空空的,桌子上空空的……他咬咬牙,又自言自语了一句:“他妈的四大皆空!”怎么又是粗话?而且越说越自然了?他摇摇头,百无聊赖的倒了杯冷开水,一口气灌了下去。放下杯子,他心烦意乱的在室内兜著圈子,采芹,你滚到那儿去啦?采芹,我警告过你,我回家的时候,你必须在家中等著!他越来越烦躁,越来越不耐。小屋内像蒸笼,热得人浑身大汗,他脱掉衬衫,只穿一件背心,拿著扇子猛扇。热,热,热,这烤死人的热!“我们不怕冷,也不怕热!”她说的。她是傻瓜,她是白痴!只有傻瓜和白痴才不怕冷又不怕热。他坐在窗前,开大了窗子,面对著满天彩霞。美啊,彩霞,迷人啊,彩霞,但是,我现在愿意用你来交换一杯冰淇淋。想到冰淇淋,他用舌头舔舔干燥的嘴唇,这才觉得自己饥肠辘辘。阳台上传来一阵脚步声,接著,房门被推开了。采芹飞快的跑了进来,额上全是汗珠,面颊被太阳晒得发红,她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装,背上被汗水湿透了,贴在身上,她一下子就冲到他面前。“对不起,我出去了。”“你到那里了?”他瞪著眼睛。“去找工作啊,后来又去杂货店找老板娘赊东西啊,那老板娘不肯赊给我了,我们已经积欠了她一千多块钱了!”她望著书培:“你借到钱了吗?”“没有!”他闷声说:“我根本没去借!”“哦,”她怔了怔,迟疑的看著他,眼底盛满了疑惑。“你……你不知道家里没钱了吗?”她结舌的问。他陡然爆发了,用力的拍了一下窗台,他直跳了起来,大声的说:“钱!钱!钱!你脑子里只有钱!见了面,你一句嘘寒问暖都没有,就跟我要钱!我每个月的公费都交给你了,你为什么不省著用?借钱,借钱,借钱!你以为我有多厚的脸皮去一再向人借钱!”“她仓皇后退,睁大了眼睛,惊惶而痛楚的望著他,微张著嘴,她欲言又止。眼底深处,有一种不信任的,受伤的,难堪的,几乎是瑟缩而卑微的表情就浮了出来,她的眉梢紧蹙在一块儿了,嘴里轻轻的往里面吸著气,好像她身体里有某个地方在剧烈的痛楚,以致她不得不弯下腰去,用手按住了胸口。她挣扎著,半晌,才模糊不清的吐出几个字来。彩霞满天26/48“对不起,书培,对不起。”“对不起?”他嚷开了。头昏昏然,汗水从额上不断往下滴,从脑后的发根里一直淌往背心里去。他瞪视著她;那受惊的神态,那卑微的表情,那忍辱的道歉……对不起!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为什么像个被虐待了的小媳妇?为什么永远那样卑屈低下?难道他欺辱过她?难道他轻过她?难道他虐待过她?他向她逼近,室内的温度像盆火,他胸中也燃烧著一盆火,这两盆火似乎将把他整个烧成灰烬。他无法控制的大叫了起来:“对不起?什么叫对不起?你永远不许对我说对不起!”她更加仓皇了,更加受惊了,她继续后退,直到身子贴住了墙,那木皮的墙早被太阳晒得滚烫,像烙铁般烙住了她的背脊,她昏然的看著他,茫然失措的,几乎是呻吟般迸出一句话来:“我——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你该说什么?你能说什么?”他胸中的怒越发燃烧起来,烧得他头晕目眩,烧得他失去理智,烧得他不知所云:“你除了对不起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像个受了酷刑的奴隶!看你那副委屈样子!看你那副吓得发抖的样子!好像我虐待了你,好像我欺侮了你!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只会说对不起!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对不起吗?你知道我为你做了些什么?为了你,我给同学瞧不起,为了你,我到处打躬作揖的找工作,为了你,我负债累累,为了你,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为了你,我失去自尊,失去骄傲,失去所有的诗情画意……而你,只会对我说对不起?”她被动的站著,眼睛越睁越大,已睁得不能再大了,那受伤的表情,逐渐被一种迷乱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她的手下意识的按在身后的木板墙上,整个人像张贴在墙上的壁纸。他的脸对她越逼越近,声音越喊越响,他嘴里的热气吹在她的脸上……而她,已退无可退。于是,像个被逼进死角里的困兽,她陡然惊动了,伸出手来,她一把推开了他,就像箭一般射向了大门口,她踉跄狂奔,只想逃开,逃开,逃开……立即逃开!她这一跑,使他倏然惊觉了,他连思想的余地都没有,就一下子窜过去,拦在房门口,他用双手撑在门框上,死瞪著她,颤声问:“你要做什么?”她收住了脚步,怔怔的站在那儿,怔怔的望著他那拦门而立的、高大的身子,似乎忽然间明白自己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处境了。她慢慢的垂下头去,慢慢的弯下身子,然后,她就像一团突然瘫软下去的棉花,滚倒在地板上了。她尽量屈起膝来,因为她开始觉得自己胃部在抽搐,整个人都痉挛成了一团。他吃惊了,蓦然间,他扑向了她,把她从地板上抱上起来,他瞪视她的眼睛,变得面无人色了。“你怎样了?”他苍白著脸问,声音颤抖。“你怎样了?”她苦涩的摇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也什么话都不敢说,只怕说什么都是错的。他凝视她那孤苦无助的脸,那失神而痛楚的眼光,立即,理智像闪电击醒了他,他这才惊觉到自己所说的和所做的了。他睁大眼睛,咬紧牙关,感到她躺在自己怀中,轻如一片羽毛。他瞪视她,心里在疯狂的低语著:“你要杀了她了!你已经杀了她了!”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他不再说话,只是把她抱进卧室,把她轻轻的放在床上,把她的头扶进枕头里,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发丝,用手帕拭去她额上和颈项间的汗珠,再拉平她的衣褶……他细心的做这一切,细心得好像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然后,他就在床前跪了下来,把面颊无言的埋进她身边的床单里。她被动的躺在那儿,也一句话也不说,只睁著眼睛,呆望著天花板。似乎在沈思著什么。好一会儿,他抬起头,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轻轻的拿起她的一只手,用面颊熨贴在她手上,用嘴唇轻触那纤细的手指,他沙哑的低语一句:“说一句话,采芹。”她摇摇头。“骂我!”他低声请求:“用最恶劣的话来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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